夕阳从窗户流泻进来,金兽香炉中烟雾袅袅弥漫在室内,叫人昏昏欲睡。
算盘敲打的清脆声响从珠帘里传出,快且凌乱,传达着主人焦虑的心情,声音倏忽一停,自里传出一道甜媚的声音:“金子,添茶。”
坐在门槛上的小丫头立刻从瞌睡中惊醒,急匆匆地站起身掀开珠帘,给紫檀木桌上的茶壶添上热水,视线不经意地触及旁边算盘上的拨弄着算珠的手,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那手背上的肌肤白皙莹润得几近透明,根根手指纤长秀丽,指甲上涂着艳丽的蔻丹。仅仅看着这一双手,便能够联想到主人的美貌。
金子的目光自下往上,这双手的主人今日穿了绯色团花长裙,外头罩了件镂金对襟宽薄罗衫子,肩上搭着黑色画帛,只不过坐的姿势不甚文雅,一条腿搭在一旁的矮脚凳上,底下同样涂着蔻丹的白皙玉足在罗裙底下若隐若现,还不耐烦似的扭动着。
往上,从修长的脖颈最终停留在那张精致明艳的脸上。这张脸不论看多少次,仍旧觉得好看,但最吸引人的是,还是她一颦一笑间那股说不出来的风情,就连生气时蹙起眉头,也像是在娇嗔似的。
这就是她们花间酒楼的掌柜,大家都管她叫红袖姐。当年的她可是红遍京城的百花院头牌娘子,不知是那位书生为她写一首诗,她记得其中两句:二八美人颜如玉,五陵年少逐香尘。
这两句词便是红袖姐当年的生活写照,每当她上街之时,就会有无数的富贵公子哥儿骑着马跟在轿子后面跑,只为换得美人回眸一笑。
在她二十五岁那年,不知什么原因,她离开了百花院,一年后开了这间花间酒楼,至今已有两年之久。
红袖哪里理会小丫头痴痴的目光,她如今满脑子都在为酒楼的生意发愁,“这个月怎么会亏了这么多?”她喃喃自语道。
红袖端起茶盏,正准备喝口茶灭灭心中的火气,忽闻一阵婉转笑声,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带着香风摇摆而入。
“红袖姐,你怎么还在算账?快去沐浴梳洗,吃了晚膳,与我们一同去参加今夜的春日宴。”着黄衣的美人董宛儿一边笑吟吟地说道,一边走到窗户旁,倚着窗看着街上的风光。
红袖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脸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那宴会不过是春心荡漾的未婚女子与浪子们的狂欢,她早已没了那春心,只有挣钱才能让她心雀跃起来。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红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账本和算盘,行到黄花梨躺椅上坐下。
“你们不当家不知财米油盐贵,近来生意冷清,钱只出不进,我何来心情与你们去参加劳什子春日宴。”
红袖一手撑着额头,歪下脑袋,云髻倾斜,摇摇欲坠,让她整个人平添几分慵懒。
“红袖姐,着急上火也没有用,我们不如也学外头的酒楼茶馆,请几名胡姬过来热热场子,时下男人最喜欢这金发碧眼,丰乳肥臀的异域美人了,我可听说了,咱们的对家也招了几名胡姬。”小凤仙一屁股坐在紫檀木桌前,抓起桌上的杏仁糕便吃了起来。
红袖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伸手指了指桌上的茶,一旁侍立的金子立刻将茶盏碰到红袖面前。
红袖喝了一口茶,内心的燥火压下去些许。
“红袖姐,我听说那些胡姬衣着十分大胆,露出白白的肚皮,扭几下腰肢,就能把男人的魂都给勾了去。”金子没见过胡姬,内心对她们充满着好奇。
小凤仙嘴里的杏仁糕还没咽下去便道:“可不是,物以稀为贵,那些男人看着那些胡姬就像是苍蝇见了腐肉,恨不得一口将人家吞进肚子里去,不过也难怪男人,那些胡姬个个浪得跟狐狸精似的,衣着又暴露,袒腹露乳,虽然咱们是从风月场所出来的,但和她们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红袖姐,你就听我的,招几名胡姬回来,咱们的生意肯定会恢复之前的红火。”
红袖待她兴致勃勃地说完,才无奈地说道:“此事哪有你说得那般简单?那些客人被胡姬勾了去只不过是很小的一个因由,最主要的还在……”
红袖话音未落,忽听窗旁的董燕儿“哎呦”一声,众人寻声看过去,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下面的百姓开始吵闹起来。
“发生何事?”红袖出口询问。
董燕儿惊魂未定地回答:“一孩童差点被马踩踏了,幸好马车及时停下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董燕儿言罢看向停在路中央的马车,那辆马车样式普通,看着并不奢华,外头只有一车夫,还有一侍卫打扮,佩戴着剑的男人。
小凤仙听了董燕儿的话,立刻撇下手中的杏仁糕,冲到窗前看热闹。
街上围观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佩剑男人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吓得哇哇哭叫的孩童,皱着眉头看向人群:“谁家的小孩?”
半晌无人应答,佩剑男人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欲回身去禀报马车里的人。
马车上的锦帘一动,先是一截儿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自里伸出来,然后一男子从车内缓缓走出。
男子甚是年轻,着白色宽袖大衫,配螭龙玉带钩,长发半挽,戴了只竹节纹玉簪,一派雍容大雅,和他身后朴实古旧的马车颇不相称。
“这马车里的郎君好生俊俏。”董燕儿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
小凤仙笑嘻嘻地点头,应和道:“是啊,我以前在院里都不曾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要是来的客人都像他这样,让我贴钱我也乐意陪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忙招呼红袖,“红袖姐,你快来看看。”
红袖依旧懒洋洋地歪在躺椅上,闻言神色不改,“能有多英俊?”红袖不以为意地笑,她在百花院待了那么多年什么男人没见过,胖的瘦的,英俊的丑陋的,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张没有区别,无趣至极的脸。
在她记忆中,也只有一个男人算得上英俊又有趣,只是那人在宦海中沉浮多年,那紧致结实的窄腰或许已经变成大腹便便,如泼墨般的浓密长发变得稀疏,甚至秃顶。
光想想,红袖便觉得遗憾。
小凤仙被红袖的话难倒,不由呆了一瞬。
董燕儿笑着替她回答,“红袖姐,我说一首诗你便明白了。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好一个只应见画,非尘土间人。在百花院,红袖都不曾见过两人这般夸过男人英俊,活脱脱像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让她不由起了一点好奇心。
小凤仙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又抢言道:“这位郎君不止生得跟画里似的,还温柔敦厚,他这会儿正耐心地安抚那孩童的情绪呢。”
“行了,你们这两小浪蹄子别跟我面前玩春心荡漾那一套。”红袖笑嗔,从躺椅上起来,捻着罗帕,扭着细腰来到她两人跟前,漫不经心地垂眸看下去。
街道上,白衣男子抱着那啼哭的孩子,将他交给一满脸慌张的老妇人,又细心叮嘱她看好孩子。红袖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一道修长背影,还隐隐听到他的声音,声音倒是悦耳,似珠玉沉于静水中。
红袖正笑看着热闹,那男人冷不丁地转过身,那张脸霎时间映入她的眼帘,她瞳孔不由微微放大,平静的心湖像是猛地被人投了块石头,泛起层层涟漪。
竟然是他!
这张脸错不了,尽管已经过去多年,红袖仍旧清楚地记得他的容貌,恍惚间,手上的罗帕掉了下去,轻飘飘地落在街道上,恰好在白衣男子的脚跟前。
男人停下脚步,垂眸看着脚底下的罗帕,略一顿了下,才微抬起首,与红袖的视线对上。
落日的余晖投在他身上,将那芝兰玉树的身姿与俊美清隽的面庞笼在暖黄的光之中,温柔恬静恍如画中人。
红袖怔怔地望着他,直到发现那双眼眸虽然有温柔之色,但却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她才清醒过来,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男人亦收回目光,他没有低头拾起罗帕,只是示意了一旁的侍卫去捡,然后脚下绕过的罗帕,徐徐上了马车。
方才的一眼,他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乱的只有红袖一个人,他不记得她了吧?
“红袖姐,你也被那位郎君迷得七荤八素了么?醒一醒,人已经走了。”董燕儿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红袖回过神,发现那男人的马车已经走远,街上围观的百姓也已经散开。
红袖收回目光,脸色有些不好看,没好气地啐了她一口,“你哪只眼睛见我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的?”
“红袖姐,你别急着狡辩。”小凤仙贱兮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红袖蹙着眉头看过去,见她夺过小丫鬟送回来的手帕,两指捻着轻摇慢晃,睨着她笑,“还说没有,帕子都扔到人家脚下了。可惜妾有意,郎无情。没想到啊。咱们红袖姐竟也有被男人视若无睹的时候。”
听着小凤仙幸灾乐祸的口吻,红袖美眸一瞪,咬牙切齿地嗔怪她:“不小心的,我看他长得有些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吃惊。”
不理会小凤仙和董燕儿质疑的目光,红袖摇曳生姿地回到躺椅上,她感觉有些累,便闭目养神,但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方才看到的那张脸,令她有些心烦意乱。倒不是动了春心,仅仅只是心有不甘。
他……他竟然将她忘了,红袖自认为就算死也不可能忘记他这张脸,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也不会忘记她。不想竟是她自以为是了。
不过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会记得一个仅仅见过几次面的女人?
红袖微蹙黛眉,对他而言,她真只是见过几次面的女人?
还是说她的容貌和她十多岁的时候不像了,所以他不曾认出她。红袖不由伸手抚向自己的脸蛋,摸着还是光滑细嫩。红袖让金子给她找来一面菱花镜,她开始细细看自己的脸,这张脸依旧年轻、妩媚,她的眼角还没有长出细纹,只是没了年少时的娇嫩水润。
待她生辰一到,她就二十八了,在今日之前,红袖从来没有她的芳华正在渐渐逝去的事情而心生焦虑。
一旁的小凤仙和董燕儿看着红袖异于平常的模样,不由得面面相觑。
“红袖姐,那男人该不会是你的旧情郎吧?”董燕儿好奇地开口。
旧情郎?红袖表情滞了下,而后红唇浮起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和那男人之间谈得上什么情啊爱的?有的也只是怨和悔吧。其实想一想,她自己倒是没什么亏的,反倒是那男人应该后悔遇见她。
据她所知,他已到而立之年,却依旧未婚,想来是因为有个亲生母亲不知是何人的私孩子,那些高门贵女纵是有心也只能望而却步。至于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以他如今的身份怕是看不上的吧。
红袖正欲作答,小凤仙却抢先开了口,“燕儿姐,我觉得不是,要是旧情郎,那郎君怎么就跟不认识红袖姐似的,你见过那个男人掉进红袖姐的温柔乡里能够出得来,还这般淡定自如?”
红袖唇微微抽搐了下,却没有辩解,况且这丫头说的也算是事实。
“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看这次是红袖姐动了凡心,看上人家了,不然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还拿着面镜子在那里照啊照的,估计是在筹谋着怎么把人勾人罗帐呢!”小凤仙嬉皮笑脸地说道,末了还不忘拍马屁,“红袖姐宝刀未老,一出马必定旗开得胜。”
听着小凤仙叽叽喳喳的声音,红袖头隐隐作疼,宝刀未老?她可不喜欢听这句话,于是拿起一旁的团扇打了下她的手臂,“惹人厌的小蹄子,别扯嘴皮子了,你们不是要去参加春日宴么?你看这天都黑了,再不去梳理晚妆,可就赶不上了。”
红袖下手很轻,小凤仙却捂着手臂哎呦哎呦地喊疼,活脱脱像是被人卸了层皮似的,看得红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行了,别乔张做致了。”
小凤仙立刻笑嘻嘻起来,“那我们走了,红袖姐你真不和我们一起去?”
红袖摇了摇头,“不去。”
小凤仙没有再继续劝她,拽着董燕儿离去,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对了,红袖姐,你刚刚是不是要和我说店里生意的事情?”
红袖没好气地向她瞟出一眼,“我现在没心思和你说此事。”
小凤仙暧昧地睨向她,调侃道:“是了,咱们红袖姐现在没心思想生意,有心思想男人呢。”
红袖闻言气得直接把绣鞋脱下来砸了过去,嗔骂道:“死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欠收拾。”
绣鞋砸在门板上,说到底她还是嘴硬心软,不等红袖叫滚,小凤仙立马识趣地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红袖抚着胸口顺了一会儿气,冷静下来又失笑,她实在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动气。
金子捡回鞋子,小心谨慎地走到红袖身旁,其实,她也觉得红袖姐今日的反应有些古怪,她担心惹她生气,一句话也不敢说。
红袖抬手制止金子想要为她穿上绣鞋的举动,直接光着玉足踩在清凉的木地板上,走到窗旁边,看向冷冷清清的街道,陷入了沉思。
红袖曾好几次站在窗旁,看到那个男人的马车从她眼前经过,马车太朴实无华,她从来没想过坐在里面的人会是他……
那个曾经一贫如洗,只有满腹才华的穷书生,那个如春月白雪一般的少年郎君,如今竟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权相楚云容。
若是当年她没有嫌贫爱富,又或者他许红袖添香,或许……
红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或许,一切皆是命定。
他曾经清贫时,她没有追随他,还给他丢了一累赘。如今他有权有势,红袖也没脸去打扰他。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这篇文想要尝试多写一下些剧情,女主没有其他身份,就是从底层风尘女子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洁党不必抱着某些期待,慎入就是了。至于男主,绝对守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