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阴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还有夜餐补贴。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花露水,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喷喷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体的接触,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出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进入大好的境界了。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欲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他也顾不得脸皮了,找到干部家去,说他想进宣传队拉胡琴。干部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干部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赵一亮很高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脱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干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干部,而那干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干部。那干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他问:“为什么?”那干部说:“口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
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精神,却没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精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子,裤扣懒得去系上,露出一根里裤的带子来,一副邋遢样子,是因为他实在已没有精力去注意自己了。赵—亮一天劳动下来,身体疲惫不堪,各种心思全无,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从前那份潇洒?一切也就将就着了。我碰见过他两次,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尽是泥点,一只口袋撕开了,也不让他母亲缝上,就那么耷拉着,草鞋已不再穿,穿胶鞋了,一只系了带子,一只却没有带子。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要做出架势来,而是显出一副很劳累、很没有意思的样子。看来,劳动并不总是美好的。找些轻巧活,干个—两天,做做样子,然后发一通赞美劳动的言辞,甚至要归隐田园,去永做个农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让他在毒日头下连割—个月(不要多,就—个月)的麦子,他还在内心里赞美劳动,那这个人也就真是条好汉了。赵—亮反正不是好汉。他已经快垮了。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子带到寒冷里。一部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水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赤着脚,站到水里去。
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嚓”地响,同时碎裂开来。在赵—亮看来,这水中犹如飘满刀片。那些刀片就拥挤着来咬他的脚与腿,咬得他额上直滚冷汗珠。他几次从刀片里逃出来,跳到田埂上。但眼见着被人越拉越远,又只好重新让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色昏黄,田野—片寂寥,只有这些刀片相碰,发出冷漠的声响。赵—亮看看其他人已经远去,就他独自一人守了六行还未来得及黄的瘦瘦的稻子,心里真是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境。
这天晚上,他找到了我宿舍,说有话与我说,将我叫出了宿舍。
“林冰,你去对许—龙说,从前的事,我们就忘了,让他同意我进宣传队。进去后,我给他好好地拉副弓。”他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我就在理发店里找到了许—龙,把赵—亮的意思与他说了。他一笑,就流出长长—串口水来。
“同意了?”
许—龙把—盆水泼到街上,转身说:“同意个屁!他想忘?
我还忘不了呢!我忘得了吗?他气得我吐了一大口鲜红的血呀!“他把”鲜红“二字咬得很重,并且又重复了一句:”一大得,就在这—刻,他又看见了那口鲜红鲜红的血了,鲜红得就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色月季花!他不住地点着头,一副很舍不得那“忘不了?”
“忘不了!”
我起身要走。
“你林冰,没有别的,就是心软。你这个样子,是搞不到陶矮子家的姑娘的。”
我骂了—句:“滚你妈的蛋!”转身就走。
许一龙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忘不了那口鲜红的血!”
我知道他又流口水了,我甚至听到了口水掉在地上的吧嗒声,因为他最后一个“血”字没有完全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