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家第二天,生产队长就找来了,让我也作为—个民工,参加三十里外的—个水利工程。这是全县的—个水利工程,抽调了成千上万的民工,要在一片盐碱地上挖出一条大河来,工期限在春节前夕完成,谁也不得中途请假,我在那里一干就是三十多天,直到大年三十头一天才回家。本想立即去看艾雯的,无奈实在太疲乏了,一回家就大睡不起,直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咬牙起床。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人都喝了点酒,听着远远近近的鞭咆声,父亲说:“每人又添了一岁。”等鞭炮声变得稀落起来,外面路上也绝无人声时,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寂寞。我坐到了门口,想看一看远处的世界,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抬头望夜空,竟不能找到一颗星星。我又看了看我们家的茅屋,仿佛这世界上,除了我们家这一幢茅屋,就别无他物。我心中想起了陶卉,想起了马水清,还想起谢百三、刘汉林、姚三船、赵—亮……甚至想起了乔桉。当然也想起了艾雯:她去姨蚂家过年了吗?不会独自一人在学校吧?
大年初一上午,我一吃完早饭,趁拜年的邻居们还未到,就早早地往学校去了。
学校里很冷清。所有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个人影走动,只有无数赤条条的树木静静地立着。那条通往小镇的路,无言躺在天空下。“她不会在学校待着的。”这样想着,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遗憾。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花园时,看着校园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样子,我竟然在花坛上坐下来,不想再往后面白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还是起身往后面去了。当我一走过办公室的西墙时,竟远远地看见了艾雯的门洞开着。我站在那儿久望—阵之后,扯了扯衣角,大步走过去。离她的屋子还有十几步远,我就听到了艾雯的笑声。这笑声是愉快的。我想,大概是陶卉她们这些离学校近的同学来向她拜年了。
但当我走到她的门口时,我一眼看到的却是甄秀庭。
艾雯一见是我,很主兴,“林冰,过年好!”
我说:“你们过年好!”
“快进来吧!”她说。
“快进来快进来!”甄秀庭也跟着招呼,仿佛这屋子也是他的。.我走进屋里。
艾雯与甄秀庭就给我泡茶,端糖果和瓜子,一阵忙碌。我坐在那儿,觉得很自然。
艾雯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她上下都换了新衣,脖子上围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羊毛围巾,很长,也没系上,就让它随便地从肩头垂挂在胸前。她的脸上,居然从苍白中泛出微红来,眼睛里也少了一些从前的忧郁,亮了—些。
甄秀庭说:“林冰,你来得正好。瞧,我给你们艾老师做了一桌菜,中饭你就在这儿与我们一起吃吧。”
靠墙放着的小桌上,真是满满—桌菜,中间还放了—瓶红葡萄酒。墙角上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煤球炉,此时,炉膛的煤球正烧到旺时,一粒—粒的,皆有生命的样子。粒粒饱满,粒粒金红,把屋子的一角映得—片红亮。它给这依然处于寒气中的小屋酿出—派温暖。
“我该走了。”我说。
“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艾雯说。
“不了,我还要去镇上买东西呢,我是买东西来的。”
甄秀庭把双手互勾着放在腹部,“哎哟,林冰,留下来嘛,留下来嘛!”
我就觉得有两个女人在留我。我看了他—眼,望着艾雯说:“艾老师,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家里在等着我买回去的东西呢!”
说着就走出了屋子。
艾雯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去了镇上。所有的铺面都关着门,只是把—副副新贴的对联显露给行人。我—路踏着鞭咆的残屑,去了傅绍全家。屋里没有人。我正打算走,却听见阁楼的楼梯响,便站住了等人走下来。真叫人奇怪,走下来的不是傅绍全,却是秦启昌。
“秦干事。”
“林冰,你好。找傅绍全来了?我也是来找他的,他不在。”
又从阁楼上走下—个人来,是傅绍全的妻子。她的脸色很红润,头发有点乱。见了我说:“他人又不知跑哪儿去玩了,玩不够!”
秦启昌说:“林冰,我那对儿绛鸽开始叼草了,孵出小鸽来,—定给你。”
“欸”我点了—下头匆匆走到街上。
我想去看—看赵—亮,可又打消了这—念头。赵—亮初中毕业后,没有能够被推荐上高中,与我的关系已经有点生疏起来了。在通往他们家的巷口,我站了—会儿之后,就转身去了许—龙家。
许—龙正收拾出门,去丈母娘家拜年,见了我,照例流下一串口水来,“林冰,来陶卉家拜年啦?”
“滚你个蛋!”
他—边收拾东西,—边说:“陶矮子要搞一女两嫁。我刚才看见杜高阳去了他陶家了,是他老子让人派车送来的。”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走。但我不知道该往那儿走,仿佛今天哪儿也不需要我。我竟没有—个去处,却又不愿回家。我就在街上闲逛。后来还在大桥的栏杆上趴了半天,毫无心思地看着两三只因为什么原因而未能赶回去过年的远方客船。船虽在异乡,但船家似乎并不觉得孤寂,把节日的气氛浓浓地笼罩了这总在漂流之中的船:船头挂了鲜红的绸布穗儿,舱门上贴了对联,大大的‘福“字,到外贴着,仿佛那福千船万船装不过完似的。船艄处正在做饭,铁皮做成的烟囱,炊烟袅袅,鱼肉的香味,一阵一阵飘上桥来。
“这不是林冰吗?”
我抬头一看,是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
“你怎么在这儿?快吃午钣了,到我家吃饭吧!”
“不了,我这就回家了。”说完,与他各走各的路。
我选择了—条从陶卉家门前经过的路回家。我真的看到了杜高阳。他在陶卉家的门口闪了—下,一身的好衣服。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个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