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八蛋带领的一伙人拦住了。
八蛋只穿—条裤衩,晃着青蛙—样的大肚皮,叉开腿站在路中央。他说:“林冰,听说,你想和人家陶卉好?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什么东西!”
我想从他身旁走过去,被从他身后跑出来的两个家伙堵住了。
“你还忌妒人家杜高阳?你和人家杜高阳是比得了的吗?”
八蛋说。
“滚开去,让我走路!”
八蛋说:“你想打架?”说完,就扭住了我的一条胳膊,“小矮子,站起来不过*子那么长,还想要人家陶卉!”
我一拳砸过去,打在了他的那个大肚皮上。他立即弯下腰去,疼得直咬牙。他带来的那伙人就一起上来,将我翻倒在地,接着就是—顿拳打脚踢。我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了。我的两个鼻孔都被他们打得流出血来。左腿的膝盖处也被打破,流出来的血沾了一层干土,干土被血弄湿了,黑糊糊地成了烂泥。他们这才放下我。我扶着—棵树站起来,靠在树干上喘息时,八蛋他们又过来了,把我推到了地头的一个大泥塘;里,然后他们就全撤了。
我爬出泥塘时,浑身上下都是泥。我—瘸一拐地跑到水边,洗了很长时间,才将自己洗干净。我从河边爬上岸来时,看见乔桉坐在那儿。他回家也是走这条路。我一下子想到,他可能早就坐在那儿了,并且目睹了刚才的一切。他给了我—个乔桉式的微笑,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我没有回家,在路边一直坐到天黑,坐到鼻子里的血不再流,然后在黑暗里走向油麻地镇,走到傅绍全家,对在灯光下喝粥的傅绍全说:“借我—把弹弓。”
“干什么?”
“这你别管。”
傅绍全将一把弹弓放在我手中。
“再给我几颗子儿。”
“大的小的?”
“不大不小。”
傅绍全就拿了一只小木盒,从中捡出几颗不大不小的子儿,又放到我手中,“喝碗粥吧?”
“不喝。”说完,我就离开了他家。
我溜进镇委会大院,借着院墙和树木的阴影,来到杜高阳家门前的花坛下。杜高阳家有好几间大房子,都是公家掏钱,用上等的砖瓦和上等的木料盖成的,门前是—大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张桌子,但他家的人都没在桌旁坐着,看样子,是吃完晚饭了。
有好几个人来找杜长明,都是请求什么事情的。杜长明一边跟他们说话,—边往前面的会议室走,说今晚还有个会。杜长明走后很长时间,我才终于等到杜高阳从屋内走出来。他躺到了一把藤椅里,用一把芭蕉扇拍打着蚊子,望着夜空一轮明月,很悠闲地开始了这天晚上的乘凉。我忍着蚊虫的叮咬,在心中盘算着如何狠狠地打击一下这“人种”的后代。我拨开花坛上的花丛,蹲在那儿,将弹弓在手中举了半天之后,终于射出去一颗子儿,随即,我听到杜高阳“哎哟!——”一声尖叫,并往后—仰,连人带椅子跌翻在地上。我立即逃出镇委会的大门,蹿上田野间的小路,向家中跑去。
星期一,我看到杜高阳的左颊上,用蜘蛛网—样稠密的胶布条贴了一大块纱布。几乎快被纱布遮住的眼睛也红肿了。我不禁有点后怕:万—射中了他的眼睛怎么办?
我当然被首先怀疑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乔桉站出来为我作证,说:“那天晚上,我和林冰是—道走的。路上看人家打架,耽搁了很久,分手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而杜高阳被射击却是七点多钟的光景。
很快,我们就毕业了。关于以后的情况,校长汪奇涵在毕业生大会上说:“会不会还有高中?你们中间又有谁能上高中?怎么个上法?在家等通知吧!”
我在家中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将近—个月,终于听到了消息:高中还办,但不考试,只由贫下中农推荐,然后由镇党委和油麻地中学审查、协商后再确定录取名单。我自然渴望着进人黑瓦房,于是就央求父亲求一求大队书记,让大队将我推荐上去。当小学校长的父亲,为了儿子的前途,竟丢掉全部斯文,用一只麻布袋装了两只老母鸡,去了大队书记家。大队书记看着地上的麻布袋里有小生命在乱动,就对父亲说:“我们大队不推荐林冰,还推荐谁呀?”我高兴了一阵,可心中依然不安,一日一日地盼望着最后的结果。
又熬了将近—个月,有人传来消息,说录取名单已张榜公布在油麻地中学办公室外面的大墙上了。我问传消息的人有没有我的名字,他稀里糊涂地说不清楚。我就—路风样地跑到油麻地中学。墙下挤了很多人,我拼命挤进去,寻来寻去,终于没有能够棚口红榜上寻觅到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几乎要瘫软了。我低垂着脑袋从人群里往外走时,人们不知是可怜我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心理,居然给我让出一条路来。
我走到了那口恐怖的荷花塘边,正要坐下来,刘汉林走来了。他也没有被录取。他—声不吭地在我身边坐下。我们听到远处办公室的大墙下有—个女生哭了起来,心中也不免酸溜溜的。
“有马水清吗?”我问。
“有。”
“有谢百三吗?”
“有。”
“有姚三船吗?”
“有。”
“有陶卉吗?”
“你没有看见?”
“我只管找自己的名字,头昏眼花的。”
“有陶卉,当然有。”
我看了一眼刘汉林,觉得我俩是被人抛弃了的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
坐了很久,刘汉林说:“以后,你常到我家去玩吧。”
“欸.你也常去我家玩吧。”
“欸.”
我们—起走到通往校外的大路上。路口,马水清他们几个早等在那儿。他们很少说话,半是高兴,半是难过。
马水清说:“到宿舍里坐一会儿吧!!”
我说:“我要去的,我的那把胡琴还挂在宿舍的墙上呢。”
于是,我们又—起回到了那间宿舍。
我们之间仿佛都一下子变得生分起来了,各自都在找话说。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我问谢百三抹了—把汗,说:“听说还有—个多月。”
“过些日子,柿子就熟了,别忘了去吴庄摘柿子。”马水清对我说。
我答道:“欸。”
刘汉林说:“林冰,我们走吧。”
马水清他们几个—直将我和刘汉林送出油麻地中学的大门。
毕业那年,我虚岁已十七。那是—个难熬的暑夏。暑气使我的眼角上长了—个疖子,至今伤疤犹在……
—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动笔于北京,
一九九四年—月二十八日于东京写成初稿,
其时,正逢东京的夜空飘着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