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文艺宣传队的规模比油麻地中学的还大,有三十几号人,借了粮站的—个大仓房做排练场。那天,我拿了胡琴跟着许—龙到了排练场时,许一龙向众队员介绍:“这是油麻地中学的林冰,胡琴拉得好得不得了,油麻地中学的第一把胡琴!”我脸上便—阵燥热,直觉得身后站了—个赵一亮。
许—龙不光拉胡琴,还当导演。他导演时,就我—个人拉胡琴,拉他的主胡。演员明白了他的意图与动作之后,他又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望着演员,手伸过来从我手中接过他的胡琴。每当我独自一人拉胡琴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满足,那弦上的指头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机灵活跃起来,弹跳很有节奏,揉弦也揉得缠缠绵绵的,仿佛情感如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流出,流到指头上,又流到了弦上,心里在说:这一段时间,我的胡琴还真有长进。于是情绪高涨起来,全身心感到舒服。
这里还很有趣。
参加宣传队的人员很杂,有家庭妇女,有做小生意的,有为人家红白喜事吹喇叭的,也有镇上到处游荡不学好的二流子。这些人或是从前唱过戏的,或没唱过戏但有好身段好嗓子的,或是会敲锣鼓家伙吹唢呐的。他们的作风全不像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的学生那么纯净,在一起时总爱说那些百说不厌常说常新的荤话,在嘴上讨人一个小便宜,还有的常常—边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边咬了嘴唇在异性身上捏—下或掐一下。—个女的唱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摆姿势时跌倒了,便有—个男的趁机也跌倒了,趴在那女的身上半天不肯起来,逗得那么多人大笑不止。女的起来后还有点恼,红了脸又打了男的—拳,男的就厚着脸皮说:“打是亲,骂是爱。”闹了一阵,才又继续排练。
也有很认真的时候,那认真就真的很认真,把从前演戏的作风摆出来,仿佛他们都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个动作反复地做,直到做到位,做到家。
一些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和不伙子。他们虽然大我不了几岁,但就在那几岁里似乎都长成熟了。他们都有很结实的身体。姑娘们大多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含了一种渴望和羞涩,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很敏感,不时地就会有一种小小的掩饰动作。还有个别泼辣—些的,会忽然从姑娘群里冲出来,给某个小伙子一拳,又赶忙躲回到姑娘群里。小伙子们肩宽膀阔的多,面容都有点愣,像从山林里刚来到平原的一群年轻的虎。他们唱起来,跳起来,都很有生气,但个个都有表现的痕迹。
所以这些人都很愿意凑在一块儿。他们宁愿不在家与自己的老婆在—块儿过真的生活,而到这里不分白天黑夜地与另—个女人演两口子过假日子;宁愿耽误了家中的各种活儿,而到这里卖力地唱呀跳的。
常有一个小孩来叫:“爸,妈让你回去挑粪。”做爸的吼道:“滚蛋,有空我再挑!”那时候,文艺宣传队之所以多如牛毛,实在是因为它是很合人性的。人喜欢唱呀跳的,更喜欢在一起起唱呀跳的,尤其喜欢带了种种净的与不净的念头与异性唱呀跳的。也可以说,为了—个共同的目标走到—起来了。
乐趣时时有——这个大仓房很高大,房梁上有无数只麻雀。它们或是对人们侵犯了它们的领地不满,或是也感到热闹,总在房梁上“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严重地干扰着演员们的排练,遇到嗓门小的,竟被麻雀闹得听不见。于是,许一龙骂了一声“小麻雀,我操你妈!”让人突然地将门窗全关上,然后大家就挥舞—切可挥舞的东西,呼叫着轰赶那些麻雀。麻雀们都吓破了胆,要往外飞,“扑通扑通”地撞在玻璃窗上,当场晕过去十几只。接受了教训的,被轰赶着在空中不停地飞,直飞到一点力气没有了,掉在地上。连着搞了三回,终于使大仓房安静下来。
我很喜欢来大仓房里给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一是向赵一亮示威,二是觉得大仓房很有趣。这段时间,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正巧停止排练。当赵—亮他们无事可做时,我却天天拿了胡琴,从他们眼前走过,走上大路,走向大仓房——“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请我林冰去拉胡琴!”走在大路上,我也很孤独,却又觉得自己强大了,变得很重要了。
这天晚上,油麻地文艺宣传队第一次公开演出,我竟然像油麻地镇宣传队的队员—样兴奋,仿佛我不是油麻地中学的,而是油麻地镇的。
下午,我在宿舍将所有曲子温习了—遍,演出之前,便很消闲,就抓着胡琴看许—龙给那些演员化妆。他在左手掌上摊了很多种颜色的油彩,叫过—个女孩,先往她脸上打底色。他用手轻轻地,很均匀地在那女孩的脸上涂抹着,像作一幅画似的那样认真而细致。涂着涂着,那女孩就变了,像—朵花儿似的从他掌后出来了。他往后退着,望着那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女孩一笑,便有几滴口水落下来。他走上前去,稍微再加工一下,又让另—个女孩上来紧紧地靠在他面前。我想,他当时的感觉一定特别地好。许—龙的一双手似乎生来就是要在男男女女的头上脸上动作的。他理发时,那双手是永不知疲倦的,并且让人舒服。洗头时,你的头皮会感到她那十个用了劲的手指把—种好的感觉直送遍全身。刮脸时,他的手指舒张开来,很好看的。许—龙喜欢他的手在人的脸上动作,尤其喜欢那些年轻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那时,他便会在—个境界里,让自己的灵魂变得纯净美丽起来。他的作品似乎都很成功,他很满意。这时离开场就剩下十五分钟了,他擦了擦手,拿了胡琴,与我—起坐到台边那儿为乐队摆好的椅子上。
这次演出很成功,至少我觉得自己的胡琴拉得很不错。我与许—龙挨着坐,拉得几乎没有一点缺陷。
在节目开始后不久,我就看到了赵一亮。他将胳膊抱在胸前,站在礼堂最后面的黑暗里。于是,我把胡琴拉得更好,并与许—龙像栖息于两棵树上鸣叫着的鸟一般,既抒情又叙事地呼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