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绍全消失了几日,那天傍晚才回到油麻地镇。回来以后,就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使他躺在床上不能人睡,睁着大眼望着房顶。那天晚上,他把弹弓揣在腰里,在—堆铁弹子里挑了几颗大的带棱角的放在裤兜里,出了油麻地镇。他显得很镇静,像—个准备—去不复还的壮士。他走过几条庄稼地里的田埂,在霍长仁经常走动的路边树林里埋伏下来。他选择了—棵大树。这棵大树既可以藏他的身体,又可使他的左臂有所依靠,使弹弓在拉足皮筋之后还能稳稳地握在手中。“我要把铁块儿射进他的脑袋!”他没有丝毫慌张,还倚着大树,很舒服很悠闲地撒了一泡尿。有月光。他把东西塞回裤子后,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举起了弹弓。弓架在月光下打着闪。他拉了拉新换上的四股—环四股一环的皮筋,月光下便有了—个长长的锐角三角形。他将这个三角形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相信自己完全能稳住弹弓为止。
—个多小时以后,路的那头出现—个人影——霍长仁从镇上打牌回家来了。
这路笔直地延伸在夜空下,霍长仁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大。他总是迈着这种稳健的步伐,几乎任何时候都是—样的节奏。这脚步沉重有力,踏着这寂静的夜晚之路,更显得沉重有力。
“我不怕他!”傅绍全的腿忽然觉得无力,并且微微颤抖起来。
霍长仁越走越近。他身后是—片旷野,那深邃浩大的天空就像一道大幕,在他背后低垂下去,衬托起—个黑色的令人胆寒的形象。
傅绍全的弹弓一直举在空中,这时,他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赶紧将胳膊紧紧靠在树上。顿时,这个壮士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特别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霍长仁—步一步地压过来,—直压到傅绍全的眼前。傅绍全的双手竟然很没出息地像两个丑八怪似的颤抖着,仿佛那手本属于别人,是他傅绍全窃来的。他想找回自己的英雄气概,便咬自已的嘴唇,往身体内注气。可这时眼前不知怎么的,净出现大刀、人头与霍长仁的那张脸。终于,他将铁子射了出去,但偏斜得历害,并且无力,像个三岁的小孩要向他的父亲显示自己的力量抓了块土疙瘩往远处砸,结果只砸出—个幼稚而可笑的距离——那铁子丢在了路边的水塘中,弄出了—个丁冬声。
霍长仁站住了。
傅绍全这会儿心都抖了起来。
霍长仁却解了裤子撒尿。
很长—段时间里,霍长仁的后脑勺就正对着傅绍全。可朋绍全再也没有拿得起弹弓来。霍长仁的尿已尿不成股了,稀里啤啦的,像水田里漫出的水,在傅绍全耳边响。这尿流泻得极慢,仿佛是在嘲弄傅绍全似的。傅绍全不知是腿软了,还是脚下滑,竟然跌了一跤,随即就是霍长仁的声音在黑暗里大声响起来:“谁在那儿?!”
傅绍全趴在地上不吭声。
“谁在那儿?!啊?!”霍长仁的“啊?!”极有威力。那天,油麻地镇的人向大顾庄的人报以拳脚,就是那一声“啊?!”所产生的效果。
傅绍全爬起来就往林子深处逃,吓得将弹弓都扔在了大树下。
霍长仁并未追赶。
逃出林子,傅绍全简直想请人用弹弓对着他自己脑袋射上—颗弹子。他狠狠地掐自己大腿上的肉,并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直扇得眼冒金星。回到家中之后,他—脚踢翻了一只水壶,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
月光穿过西窗,照着墙上,老铜匠(死时实际上才五十多岁)的一小幅遗像便朦胧地呈现于傅绍全的面前。傅绍全无声地哭起来,一直哭到自己睡着。
第二天,傅绍全找到老铜匠相片的底片,去照相馆放了一幅如那时一般办公室里挂着的毛泽东像那么大的相片,又用整整一天工夫,精心做了—个带铜边的金属框,把老铜匠的相片高高地挂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上方。
老铜匠,狭长脸,细眼睛,薄嘴唇,也有一颗金牙,很和善,也很无能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