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杀了黑凤头之后,傅绍全懊恼了好几日。他告诉我,黑天白夜,他眼前老飞着黑凤头。他不思茶饭,把自己搞得很憔悴。
与此同时,他更加愤恨甚至仇视他的母亲。他不再与母亲说话。
他用沉默向母亲表示着,他——长子、男人、傅家的儿子,自然有和应该有的态度。
他的母亲显然感到了他那冷冷的沉默所具有的力量,便更多地待在阁楼上,很少下来。
傅绍全带着对鸽子们的歉疚,比以往更酷爱它们。
但不久就发生了—件事,这件事几乎要将他毁掉:八蛋在几次发现傅绍全的鸽群落在他家的庄稼地里觅食后,在地里洒了一瓶农药。那天,鸽子们飞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失了精神,一只只绷着脖子,半眯着眼睛,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往日它们觅食归来后,却是—片欢闹。是我先发现情况不对头的。傅绍全跳起来,挥舞着双手,轰赶着鸽子。但它们只是睁开眼睛,略微精神了一些,却依然不动弹。他紧张了,又用竹竿去轰,仍然不见有鸽子飞起来,最多只挪动几步。傍晚时,一只绛鸽开始张嘴,并从嘴角流出黄水。很快,那些鸽子—只一只地都张着嘴。不多—会儿,那只绛鸽便一头栽倒了,像—块砖头骨碌碌房顶上滚跌下来,摔在了地上。傅绍全跑过去捡起来一看,它睁了—下眼睛,便死了。天快黑下时,又死了好几只。其余的,企图回到窝里去,但都未能成功,在屋脊上趴了下来。我没有回学校吃晚饭,空着肚子陪着傅绍全。他—直倚在对面人家的墙上,—声不响,—动不动地仰望着屋脊。
这天晚上,天很凉,月亮却出奇地亮。虽然看不清楚鸽子们的面孔,却能将它们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也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如同这夜晚—样安静。比起白日,它们仿佛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天上有时掠过浮云,遮住月亮,使鸽子们在我们的视野里一下消失,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浮现出来。
卓四出来散步,抬头见屋脊上一溜趴了那么多鸽子,问:“这些鸽子怎么啦?”
我们都不想说话。
卓四看了—会儿,走开了。
小莲子出来几回叫傅绍全回家吃晚饭,傅绍全都没答应。他穿得很薄,我让小莲子回去给他取了一件褂子。
街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傅绍全说:“林冰,你回学校吧。”
我说:“屋上的那些鸽子熬过今夜,也许就没有事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凉。”
“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就会回去的。”
第二天—早,我就赶到了镇上。傅绍全还在他家对面人家的墙前,但不是站着,而是蹲着,样子像一个人忽然疲乏无力,顺着墙根溜了下去似的。他缩着身体,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呆呆的,空空的,毫无内容。我朝屋脊看,那些鸽子还保持着昨晚的姿态,但都死掉了。我一时忘了傅绍全的悲伤,惊叹鸽子们的死亡竟是如此之安静。鸽子死亡前,全然不像人和其他某些动物那样呻吟,那样抽搐翻滚,它们死得好看。
许多人都站在对面的墙下看屋脊——屋脊上竟有那么多死鸽子。
傅绍全见了我,扶着墙要站起来,但因为腿蹲麻了,站了好几回,才站起来。他一脸菜色,说:“林冰,它们都死了……”
他用脏兮兮的左手抹了—把眼泪,又用脏兮兮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都擦在了裤子上。
“星期六我回家,把我家的鸽子给你捉几对儿来。”
“我不养鸽子了……”他用手捏住鼻子,擤出很多清水鼻涕,然后甩在地上,在墙上擦了擦手。
太阳照到了屋脊上,照在了鸽子们身上。其中几只纯黑的鸽子与纯白的鸽子的羽毛闪闪发亮。到镇上做买卖的人多了起来,围观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傅绍全忽然跑到家中,取出那把弹弓,然后站在街中心叫骂起来:“谁药我鸽子的,我就操他妈!操他姐姐!操他妹妹!……
我要用弹弓把狗日的眼珠子打出来!……“他用尽了记忆中的一切辱骂语汇,像疯子—样,在街上使劲地跳着,后来竟然不顾一街的姑娘和小媳妇,一抽裤带,往脖子上一挂,提着裤子,继续骂那些他并无经验的话:”操你妈!操你姐姐!操你妹妹!……“他那瘦削的屁股—撅—撅的,弄得—街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然而两天后,当他得知荮鸽子乃为八蛋所为时,他既没有操八蛋的妈妈,也没有敢操八蛋的姐妹们——八蛋也无姐妹供他家作为,自然也没敢用他的弹弓射下人家的眼珠。他太清楚八蛋一家的厉害了。他只能在看不见八蛋的情况下,在嘴上抄八蛋的妈妈操了几遍。
傅绍全—下子陷人了无鸽的空虚与恐慌之中,犹如吸毒者突然空囊并且找不着那个贩毒者一样。他不光要了我给他的两对老鸽子,还求我再给他—对小的。他从秦启昌那里也讨来了三只。
他虽然有了鸽子,但比起从前的盛况来,太难叫他平静了。他跑了两趟三十里外的鸽市,但因为手头羞涩,而只买回两三只其貌不扬的鸽子。他竟然把几千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铸造铜勺与铜铲的砂模卖给了镇西头那个手艺蹩脚的外来铜匠。他用这笔钱买回了几只较像样的鸽子。隔了两天,他又卖掉了那把非常漂亮的钻。
这支钻曾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心的快感,也给了我无穷无尽的眼的享受:它钻着,极油滑、极优雅地转着,“沙沙沙”,钻头下便泛起细细的铜屑来,钻之下,就像有一眼小小的温和的泉。在卖出这把钻之前,傅绍全抓着它,毫无目的地钻通了好几块薄铜片。傅绍全就是这样把败家子的形象—点一点地展示给油麻地的人来看的。但我却从没有去阻止他。因为我觉得,这—切是合乎他心的欲求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没法儿阻止的。
傅绍全的母亲走下阁楼来,骂道:“你这畜生呀,总有一天要把你自己卖掉!”
傅绍全却并不怕母亲,听到母亲的骂声就出门去。
这天晚上,傅绍全跑到学校来找我,把我叫到了一边,说:“林冰,有件事,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
“什么事?”
“你敢不敢吧?”
“要看是什么事。”
“偷鸽子!大顾庄后面有个人家,养了一大趟鸽子!”
我倒不吃惊,只是有点犹豫。
“走吧。咱俩二一添作五。”
我想了想,竟然跟了他去。
夜很黑。我们高一脚低—脚地跑了近十里地,才找到那个养鸽子的人家。然而,一旦真的要偷人家鸽子时,我害怕了,说:“还是回去吧!”没想到平时胆子并不大的傅绍全却变得很顽梗,“我要偷,一定要偷!”我没办法,只好随着他,先在这个人家门前的塘边的芦苇丛里埋伏着,观察四周的动静。
“鸽笼挂得太高,够不着。”我说。
“东边人家的夹巷里有把梯子。”
“抓—只,就会会惊动其他的。”
“用网子蒙,我带网子来了。”
看来,他早已把这里的情况侦察清楚,蓄谋已久了。
“你放风,我来偷!”他说。
夜深了,四周安静得怕人。池塘中—个鱼跃,吓得人出一身冷汗。我们出了芦苇丛,我就哆哆嗦嗦地站在那个人家门前的小路上观望,他去搬梯子。然后,我看着他把梯子慢慢地扛到那个人家的东墙下,又慢慢地竖了起来,轻轻地靠在墙上。时间过得很慢,像个中风病人企图锻炼走路,抖抖颤颤地—分—分地往前挪。那个梯子的影子在黑暗里独自停留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见傅绍全像只瘦螳螂,慢慢地在梯子上爬着。鸽笼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他与鸽笼之间的距离每缩短一寸,我的心就紧—下。他终于爬到了鸽笼下。他只要—撒网,就能网住鸽子。但是,他却盘在梯子上,很长时间动也不动。
起了风,树影摇晃着,似乎有人影在那儿动。我眼不敢眨一眨地四下张望。我看见傅绍全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地用网子蒙住了那个很大的鸽笼,并听到鸽子在笼中撞击笼子的声音。那声音太让人担心被屋里的主人听见了。傅绍全背了一只网兜,一只一只地往网兜里塞着鸽子。我听见了一只鸽子的拍翅声,并且是在空中——大概—只鸽子挣脱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那个人家的窗户上亮起灯光,这灯光竟然照亮了窗外的篱笆。我慌慌张张跑到梯子下,使劲地摇梯子:“快,快,有人!”傅绍全急忙往下退,在他还离地面很高的时候响起了开门声。傅绍全—听,竟然从梯子上跳了下来。那梯子被他的脚蹬翻了,巨人一般倒下去,砸在篱笆上,篱笆发出一片断折声。我听到傅绍全在地上呻吟了两声。但很快就看到他爬了起来。“跑!”他说。我们就往屋后的一片野地里跑,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不—会儿,有许多人在不同的方向跟着喊:“抓小偷!抓小偷呀!……”声势浩大。但我们很快明白了,他们谁也不知道小偷往那儿跑了。
我们跑到了一条大河边的渡口。那船没有摆渡的,只是两头系了绳子,由过渡人自己拉。我们上了船后,傅绍全从裤带上摘下一把刀子,把与来路相连的那根绳子割断了。我木呆呆地疲乏地坐在船头上。傅绍全拉着绳,将船引向对岸,一边拉,一边呻吟,显然刚才他那一摔摔得不轻。船舱里,那一网兜鸽子咕咕叫着,挣扎着,很像欲要出水又尚未出水的网中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