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我迷恋铜匠铺,除了因为傅绍全爱玩鸽子之外,大概还因为一种手艺——铜匠手艺。一九九—年的春天,当我读到我的学生小蔡写的一篇文章《诗人——一种手艺人》时,就大为欣赏,并同时回味了我的这段光阴。
想想吧,铜匠铺,—个铜匠铺呀!
我坐在—张小矮凳上,兴趣很浓地欣赏着—切。一副铜匠担子,每头的担子上,各有五层长长的窄窄的抽屉。那抽屉十分精致,抽屉与抽屉之间,细看时,才可见—条细缝。每只抽屉上都有—个被手磨得金光闪闪的铜环。用食指勾往铜环—拉,小抽屉便油滑滑地拉开了,里面盛了各种各样的很精巧的工具。—层层的抽屉打开来,你可以找到几乎是这个行当应有的所有工具。工具是极奇妙的,它可以使人的心意得到全部的满足:要一块铜片成为锐利的,它就成为锐利的;要一根铜管弯曲下来,它就弯曲下来……工具实现了人的意图,把世界做成了人所希望的样子,甚至做成了人想像不到的样子。现在我还有收藏和使用小工具的癖好,大概就是在这铜匠铺里落下的根。那时,每当傅绍全拉开一个抽屉时,我都会伸长了脖子往里望,像看一个打开的宝盒子。当我们相处到他能同意我亲手去拉那些个抽屉并可以使用那里面的工具时,我十分快活,将学校,将无聊,全部忘在了脑后。我沉浸在使用工具的喜悦之中。
地上还有一大—小两个铁砧,两头尖尖地弯起,形像像圆宝。大的器物放在大铁砧上敲打,小的器物则放在小铁砧上敲打。还有—个更小的,放在担子上,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很像—个工艺品,—些很精巧的器物,就放在它上边敲打。敲打的是—把极小的锤子,敲得极有分寸。地上的那个砧子,把泥地磨出一个个坑来。因此,在傅绍全家坐凳子,总要试上好几次,凳子才能勉强平稳地放好。敲打—个铜片,或敲圆一只铁壶,就听见丁丁地响,响得让人心欢欢地跳。傅绍全敲得很熟练,很优雅,总有节奏和轻重变化。就听—会儿声大,—会儿声小;—会儿急急地下锤,得得得的如雨点儿,—会儿悠悠的,一锤是一锤。
还有—只总是烧着的小炉子。有一只风箱与它相联。有些东西要在火中烧熟了(烧红了为“熟”)才容易改变形状。傅绍全将它们埋进炉膛深处,然后拉起风箱,那炉中本来犹如死灰的炭便慢慢地有了生命,不一会儿竟然旺盛甚至张狂起来,火焰明亮纯洁得几乎让人看不见。那炉中的金属看着看着红了,到后来,它自身仿佛也通体燃烧起来,红艳艳的,十分好看。傅绍全—见它熟透了,就用铁钳稳稳夹住,突然取出。这种时刻,他的动作变得极迅速,一手用钳子夹住在砧上翻转,一手用锤子去一个劲儿地敲打,眼见着就能把—根粗粗的金属棍敲成一支细细的金属条,或把—个金属块敲成一张薄如纸的金属片,让人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做不出来的。傅绍全做出来的东西都很好看,尤其是他浇铸的那种取暖的小铜炉,小小的,真是精巧。炉盖不紧不松,上面的眼儿圆圆的,分布得极均匀。冬天,女孩用它取暖,真是不错。
焊锡也很动人。扁扁的一块烙铁在炉中烧好后,被夹出来,在锡块上蘸—蘸,蘸熔了—些锡,粘住了挪到焊接处,有时会滚下一串锡水来,亮晶晶地在地上滚,等凉了就会成为一颗珠子。
亮晶晶在地上滚——这形象太生动了!
傅绍全修理锁呀什么的,很神奇。一把锁送来了,钥匙丢了,是从门上或抽屉上敲下来的。傅绍全将一根很软的金属条插进锁眼,试着这么一捅,锁开了。送锁的人粲然一笑。然后,他用那把大锉在锁背上—锉,露出埋弹子的眼儿。他用—把锥子挖掉了一眼—眼的封锡,磕出弹子和细弹簧。他看清楚了,就去锉钥匙。至今我也搞不清楚那钥匙上的牙儿与这弹子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只见他把弹子与弹簧重新放回眼儿里,用一根细锡条盖住,用小锤敲一阵,把口又封上了。他把锁与钥匙交到锁的主人手上,主人一插钥匙,一拧,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咯嗒”,锁打开了。
手艺真迷人。手艺以及喜欢手艺,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难怪小孩从小就喜欢小工具,喜欢拆卸—个什么东西或制造—个什么东西。手艺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与智慧,看到了“世界是可塑的”这—本质。我的学生小蔡将诗人看成是手艺人,不是贬低诗人,恰恰是将诗人捧到了应有的位置上。他能使诗人们意识到自己职业的性质与职业的美感。小蔡至少从形式上真正理解了诗。一想到铜匠铺,我就觉得小蔡的这种现代主义的解释,是很妙的。
真的,我很喜欢闻这铜匠铺的锈味和青铜的气味。
总之,这段时间里我迷恋上了手艺。这学校大概是办不下去了。再说,我也不喜欢念书,我萌生了学手艺的念头——就学铜匠。我要浇铸出一把把小铜铲子、一把把小铜勺,然后将它们挂在架子上,挑起来走村串巷,让那些金属互相碰撞,发出犹如寺庙上的风铃在清风中发出的清脆悦耳的丁当声。
学校毫无吸引力,我天天坐在铜匠铺里。我参与了手艺。遇到需要不停地奋力锤打的金属,傅绍全就给我一把锤子,他—下我一下地轮番锤打。我也很自然学会了将锤子脱离被锤打的物件,而让它落于铁砧,让它自然地跳动,发出一串好听的声音来。
对面理发店的驼背卓四说:“傅绍全收了—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