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黄氏和丁杨氏是从前的乡绅丁韶广的大小婆子。关于他们三人的故事,在这—带是到处流传的,我知道许多。只是许多事情,在当时我根本不能理解——还有—些事情,至今我也未能彻底理解。
丁韶广已死了许多年了。据说活着时人长得极精神:高个,不胖,略瘦,腿和胳膊都很长,眼睛有点眍;走路轻而飘,很潇洒,穿过人群时,让人觉得有股风。驻足时,身板挺得很直,脑袋微微—扬时,神态极打眼。这人穿着极讲究,夏日时,每日要换两套衣服,白大褂子,白大裤子,全折出清晰的印迹来,人走近时,几步远就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
丁韶广在户外的时间比—般人要少,许多时间,是与丁黄氏和丁杨氏在那张著名的大床上度过的。大床放在东房的正中间,两边皆可上人。房前房后都是桃林,三月里,前后都可见粉云般的一树树桃花。天窗开得很大,一年四季,房间里总是很明亮。
那张床是方圆百里绝无仅有的,用上等的紫檀木做成,比一般的双人床宽出许多,三人—头睡,也还是很宽绰的。这床是三个高手艺的细料木匠吃了八斗米花了许多天才做成的,考究得很。首先是结实,它稳稳地、重重地立着,再强烈的颠簸也不能使它有丝毫的动摇。其次是漂亮。不是光光的一张床,上有木板顶棚,顶棚与床沿之间有挡板。这挡板上开了许多窗户—样的小洞,都装了五彩玻璃。洞四周的木板被精心镂空,镂出许多生动可爱的飞禽走兽和树木花草。床沿与地面之间,皆上了围板,这板上的图案更是精心雕刻出来的,都是一则则神话故事。床前还有踏板,踏板四周也有很仔细的雕刻。这张床,足可以供有雅趣的人绕它阅读三日。
丁韶广把生前的许多时光交给了这张大床。他晚上很早就上床,第二天总要到太阳升起三竿高才起床。听人说,丁韶广家院子里有—根晾衣服;的绳子,常常快近中午时,丁黄氏与丁杨氏总要将各自洗完的一块绵软而洁净的白布晾到这绳子上。那两片白布在风中飘扬,招来许多无声的目光。
据进过东房的人讲,那张床收拾得十分干净。像是被无数次擦拭过,红亮亮的:不见一丝灰尘。床上的三床被子叠得极整齐,大床单铺得十分平展,无—星斑迹,满房间都洋溢着从床上飘来的香气。那香气特别,微带怪异。
丁黄氏为大老婆,丁杨氏为小老婆。丁杨氏比丁黄氏小十多岁。两人都曾是这—带的美人。丁黄氏十六岁嫁给丁韶广,丁杨氏只十四岁就嫁给了丁韶广。两人最有风韵时,都是在婚后几年。仿佛是两株花,经丁韶广的培育,才在—个早晨带着露珠迎风开放,出落成两个面容娇美、体态丰盈的地地道道的女人。
那大床就是在迎娶丁黄氏时做的。而后来三人合床共眠并始终睡—头这件事,曾在镇上引起许多议论。—些老乡绅认为这有伤风化,很失体统。但见丁黄氏、丁杨氏亲如姐妹,一副很乐意亦很满足的样子,便在议论了些日子之后再也不说什么了。后来,见两个女人多少年里都安分守己,从无反目,反将这件事当成了一段佳话,并从心里佩服丁韶广的魅力和伺候女人的本领。
这地方上的人,有意无意忽略了—些故事。而这些故事其实倒可能是丁韶广与丁黄氏、丁杨氏的感情生括中最重要的东西。
丁黄氏是丁韶广花费了两块上等田地买自青楼的。那日,丁韶广在城里友人家中做客,盘桓至晚,不便再回。那友人独爱风流,出八花街柳巷如自家门庭。见着丁韶广青春年少,且是—副美男子样,觉得他实在也该在自己那番百品不厌的境界里浸润一番。若不然,也真是屈了。便在灯火初上时,领他走进了甜水巷里一户好庭院。这位友人并不进去,只是笑着说:“—个女孩,实实在在地让人怜爱。你今宵就在此下榻,我已跟鸨儿说好了。”丁韶广朝友人摇头一笑,便走进院子。鸨儿过来,将他领上楼去,指着一方透出灯光的竹帘说:“我家姑娘正在等你。你先生是第—人。我家姑娘真不知如何感激先生才是。”丁韶广掀起竹帘进去时,只见烛光里站了—个瘦瘦的女孩。这女孩听到脚步声,便抬头去望。这时,丁韶广见到的是—双林中小鹿受惊之后的眼神。就这—眼神,顿时使丁韶广失魂落魄,且又失去踏进这院子之前就已经在血管里奔流的激隋。他长久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却未去动她一指。第二天,当鸨儿得知这女孩子依然故我后,对丁韶广的友人摇头笑了:“你的这位朋友……”但就在这天,由这位友人做中人来回穿梭之后,丁韶广卖了两块上等田地,将这女孩领回油麻地去了。
这女孩在丁家大院无忧无虑地生活着。镇上人见到她有时随了丁韶广在田野上摘野花,抑或随了丁韶广去大河边看风帆远去,抑或是看到她为写字的丁韶广磨墨,只觉得丁韶广有了—个眉长眼细、齿白唇红且又未脱尽稚气的小妹。
她十四岁进丁家大院,隔两年才与丁韶广成亲。
而丁杨氏进入丁家大院时,已是丁黄氏进入丁家大院十年之后了。她是作为一个凉魂未定、心怀悲伤的孤儿被丁家接纳的。
她家与丁韶广家乃为世交,也是富庶人家。她的父亲还颇通文墨,很有几分儒雅风气,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懂得了—些诗词曲赋。她十二岁时,她的家因—场彻底失败了的官司,财产被官府荡刮一空。其母吐血而亡,父遂癫狂,跌落深井永不复生。
丁韶广去接她时,正是深秋,当时,这个依旧留着富家痕迹的女孩站在旧园废墟之上,一轮残阳正照着废墟旁凋零的野花。见了丁韶广,她提着一只小柳条箱走过去,目光哀哀而温柔,—语未发,只将一只纤纤小手伸给他。他见她两眼含泪,清如秋露,便将那只小手抓紧。她随他走向了油麻地。在通往丁家大院的路口,丁黄氏早站在那里等待了。
她叫了丁黄氏—声:“大嫂。”但两年后,她就改口叫丁黄氏为“大姐”了。
听老人们说,她俩相处的确实很好,好到了令人可思议的地步。丁韶广在世时,三人总是形影不离。丁韶广写得一手好字,尤善草书,状如枯木寒石。每当他抻纸捉笔时,她二人就互相搂着肩在—旁观看,等丁韶广写好—幅,就用手指分捏了四角,双双将它抬起,轻轻放到窗台上或柜子上,让风将墨吹干。
丁韶广去镇上时,她们就跟在他身后,将脑袋轻轻靠拢着,在后面一路轻盈地跟着,小声说着话,或略带羞涩地微笑。
他们三人还有许多这地方上的人所没有也不可能有的雅趣。
比如黄昏即将来临时,三人走过一片田野,到河边去看夕阳西坠的景色。那时,两个女人坐着,丁韶广则笔直地站于她们身后,默默西望。若是在秋天,就见那如血残阳,将余辉晒于银色的犹如雪狐尾巴的芦花上。不久,那轮残阳像被无穷的力量牵引着,慢慢坠于芦丛,被芦苇似遮非遮地挡住,不久,就完全沉没了。再比如冬天三人围炉煮茶。大屋中间,放了一只红泥小炉,炭火总是那么鲜亮,那上面总有一只铜壶冒着热气。两个女人并不饮茶,说饮了茶心慌。丁韶广告诉她二人:茶是可以醉人的。
她们不饮,但极乐意丁韶广饮并永不厌烦地伺候在左右,看也看不够地看着丁韶广饮茶时的神态与动作。她们觉得,这一切都很有味道。丁韶广有时邀人来饮酒,但从不邀人来饮茶,总是在两位女人的无声的注目中独自品啜。
他们不太愿意与一般人来往。
两个女人有许多与丁韶广的脾性相一致的地方,比如爱干净。她们任何时候,都像是刚刚洗濯过—般洁净。她们的时间除了在床上花去—部分和在那种富有情调的事情中消磨掉—部分之外,其他时间似乎就差不多全用在了对身体的清洗和对衣服、被子、床单等物品的清洗上。多少年来,人们总能在水边上见到她俩。后来,河里的船多了,水被搅浑了—些,她俩便不再在附近的水边清洗,总要跑到我们学校后面那条大河边上去,因为那条大河水活,清了许多。因此,我们每天都可以见到她们在河边洗完之后,抬着一桶清水,慢悠悠地往家走。
大概与这种情况有关,她二人肤色一直很好。现在虽谈不上滑如凝脂了,但还是与这地方上的妇女大不相同:湿润,白净,微泛红色。当年,就这好肤色,便使这地方上的许多男人颠倒。
他们对丁韶广拥有这样两个女人而暗中忌妒。听说有人曾打过她们的主意,但她们对其他男人毫无兴趣,自然毫不理会男人们的勾引,只与丁韶广—起,把人生中—段好岁月留在了这张紫檀木的大床上。
丁韶广是在这张大床上死掉的。他只活了四十二岁。他死后,曾有男人想娶丁黄氏和丁杨氏,都被拒绝了。她们用眼睛告诉对方:我们不需要什么了。那眼神仿佛是—个走遍了世界、领略了一切风光之后而心满意足地回到故土,进入了永恒宁静的人的眼神。
当年,在穷人们要分她们的财富时,她们问:“我们还能分得—些东西吗?”穷人们说:能,正房,东厢房,西厢房,可以选其中一幢。丁黄氏与丁杨氏却说:“我们一幢房子也不要,只要那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