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被窗外的风雨声和院门被风所吹之后发出的撞击声闹醒了。透过天窗,可见到灰蒙蒙雨濛濛的天空。
“你听这院门声音,好像没有关上。”我捅了捅身旁的马水清说。
“关了,是我关的。”他还未醒明白,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我突然想到了爷爷,“大概是爷爷出门去了。”
“睡吧睡吧!”马水清不耐烦地说着,还把腿又跷到了我的腿上。
我猜测了—会儿爷爷的去向,便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秋风秋雨中,不受任何打扰地睡懒觉,,是件让人不愿放弃的事情。
不知睡了多久,—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急促地将我们从睡梦中拽出来,“水清水清,你爷爷摔了!”
我们连忙坐起来。
这个男人就是三呆子。他对马水清说:“你爷爷去马尾镇上割肉去,摔到桥下,摔得不轻,被人抬到镇上医院去了。”
我和马水清急忙下床,冒着风雨往医院跑。这地方上的黏土实在让人难忘。天—下雨,这浸了水的黏土便变得滑如油拌的一样。我总记得—首歌谣里的两句:“上面下,地上滑,滑得姑娘屁嗒嗒。”雨天里,如果你无聊地站在自家门口望门前路上的行人,会有无穷的乐趣和一种刻毒的快惑:好些人像在抹了油的冰上,极小心地走着,常常半天才挪出去—截远,其间,总会有人要滑倒,或滑倒在水沟里,或坚持了几下仰在泥泞的路面上,爬起后,自觉反正是已不成人样了,便不在乎了,欲要奔出个速度来,其结果是连连摔倒,摔得直骂:“狗日的路!”我们在这“狗日的路”上东倒西歪地走着,十个脚趾紧紧地抵着烂泥之下的板泥,不—会儿脚趾就又酸又疼了。马水清摔了两跤之后,便来了性子,站着不走了,“不管他!”
我掉头望着他。
“谁让他去割肉的!!”
“还不是为了我们!你不在家,爷爷吃过几回肉呀?”我有点生气,从人家菜园子边上的篱笆上拔了一根竹竿扔给他。
马水清—路叨咕不休,我也不理他。快到镇上时,他像磕头—样往前磕了一跤,两手未能及时摁地,下巴就触到了地上。他用衣袖擦去烂泥,掏出小镜子照了半天,见下巴上划了一道口,正往外渗血。他把小镜子砸了,竟然用脏话骂爷爷。
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便独自一人头里走了。
我先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里找到了爷爷。他躺在—张歪斜的床上,脸色苍白,沾了泥水的胡子在颤抖着。地上,一张荷叶里,有—块很新鲜但已沾了烂泥的肉。爷爷见了我,说:“林冰哪,你来啦?”
我点了点头。
“没事的。”爷爷想挣扎来,但胳膊一使劲,疼得他立即又躺了下去。
马水清来了,见爷爷浑身泥迹斑斑的,没好气地问:“摔伤了没有?你没有瞧见天下雨?”
爷爷不吭声,蠕动着无牙的嘴,下巴上那撮沾了泥的胡子便—撅—撅的,像只已啃不动草的老山羊。
医生说爷爷的伤得好好检查,一时不能回去。我们只好待在了风雨中的马尾镇上。湿乎乎的,黏糊糊的,没有一块干净地方,湿了的衣服绑在身上,又没有一个好去处,心里感觉很不好。马水清丢下爷爷,拉我去了镇上商店——那地方宽大,好消磨一阵。他的心情很不好,新买了一枚小镜子,胳膊支在柜台上,不停地照那弄坏了的下巴,竟无心思与我说话。
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心里惦记着在医院里躺着的无人照料的爷爷,也很没有情绪。
到中午时,我们给爷爷买了些吃的,又来到医院。医生说:“至少有一点已经查清,老头的胳膊摔断了。”
下午,医生给爷爷的胳膊打了石膏。我们想雇条船将爷爷弄回去,医生不答应,说还得观察观察,看看是否还有别处摔坏了。眼见着天黑下来,那雨还没完没了地漏个不停。住没个住处,吃没个吃处,洗也没个洗处,马水清的心情糟透了。他终于克制不住拉了我—把,“走,回家!”
我看着爷爷。
爷爷说:“我不要紧的,你们先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儿。”
马水清对爷爷发作起来,“活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肉,跑到门口,像掷铅球—样,将它掷进雨地里,“吃肉吃肉,谁要吃这狗屁的肉!”
我咬着嘴唇站在爷爷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那只手因为胳膊打了石膏而变得冰凉。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看爷爷的脸,瞧见他的眼睛里汪满了浑浊的泪水。
我冲着马水清叫起来:“你走吧!”
马水清真的一扭身子出了急诊室。
我拉过一把椅子,守在爷爷的身旁。
“林冰哪,跟水清一起回家吧!”爷爷说。
我摇摇头。
爷爷—动不动地躺着。脸上、手上的泥巴被体温烘干了,裂成了小块,我帮他—块—块地剔去后,又把一只煤球炉往他床边拉了拉,让他暖和—些。这微不足道的照料,竟使爷爷的眼角滚下—串泪珠来。
天黑后,我想去给爷爷找点开水喝,走出门时,见到廊下昏暗的灯光下站着马水清。
“上哪儿去?”他问“给爷爷找点水喝,他的嘴唇焦干。”
“到食堂去要吧。”
“好吧。”
当马水清端了一碗开水来到爷爷的床边时,我瞧见爷爷眼角上的泪痕一下子粗大起来。
夜里,我和马水清住到了一间医生看病的屋子里。我们睡不着,面对面地坐着。
我知道,马水清在心里总怨恨着爷爷。在他看来,他这一切,都是由爷爷—手造成的。当初,把他的母亲从遥远的地方带到吴庄是—个错误,而自作主张,将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结合在一起生下他来,去接更永远的孤独与无爱,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这中间,爷爷还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当马水清的父亲总是不归吴庄时,许多人曾建议爷爷去部队找儿子,但爷爷以自己对祖母的经验代替了儿子的心思,摇头谢绝了人们的好意:“放着这么一个媳妇,他凭什么不回来!”在他看来,儿子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那颗心也会被这个熄妇牢牢拴着的。而等他终于开始怀疑儿子时,—切都已经太晚了。
“可是,”我对马水清说,“你该看到,爷爷他已经很老了,活不了多久啦……”‘我一直以为,在感情这—方面,我比马水清要懂事得多。
马水清趴在桌上,很久,也没有将头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