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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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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北京的随后几天,孟嘉忙着出去拜客,在家接待客人,又要呈交视察报告。始终没在家吃午饭、晚饭,官场生活就是那个样子。他过去从来没有和人家正式的宴酒征逐,可是那种宴酒征逐的应酬似乎就是唯一结交朋友谋求升迁的不二法门。他则以奇才高士之身,始终设法躲避那种官场应酬。但如今离开北京半年之后,宴会应酬和朋友的聚会一时难免了。他总是能回家则回家,常常是在下午三五点钟。晚上又不得不再出去吃晚饭,要到夜里十点十一点才能回到家里。有一两次在同朋友酒饭之后,到前门外八大胡同去打茶围。朋友们看得出来他觉得烦躁,急着要早点儿回家去。

他一到家,就发现牡丹正在书房等着他,蜷曲在床上,看书消遣。难得有一天是规规矩矩的坐着。

这时,她不下床,只是说:“过来!”把孟嘉拉到她身边儿,把嘴唇磨擦孟嘉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闪亮的眸子向孟嘉凝视,这样从孟嘉身上得到快乐安慰,把温软的手指头在孟嘉的头发里抚摩,像小猫那样挑逗着摩挲孟嘉脖子的前后。这时,孟嘉就告诉她哪天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她就安静的听,那么安静,到底她是听还是没听,孟嘉也弄不清楚。只见她那灰棕色的眼睛瞪着,显出惊异的神气,又眉目含春,静静的盯着孟嘉的脸。孟嘉常常写文章或是读书,直至深夜,有牡丹在书房陪伴,真觉得心中满足。仆人往往放一壶热茶在那闪亮的藤皮编的旧壶套里。在寒冷的晚上,厚厚的蓝窗帘在窗子上挂起来,窗子上糊的是高丽纸,可以卷上放下,比玻璃还能够御寒。窗子上既然有透光的高丽纸,牡丹总是爱把蓝窗帘儿拉到一旁,使窗外朦胧的光穿纸窗射入。若是孟嘉说他还要起来再做点儿事,牡丹就又把灯点上。若是夜深了,她就从靠近书架的一个小旁门儿轻轻回到自己的屋里去睡。

一天晚上,牡丹对孟嘉说:“我拿点儿东西给你看。”她把一个一尺高的厚挺的白毛纸糊的信封递给孟嘉,那是普通的公文封套儿。封套儿上印有蓝色的粗格子,左下边印有木刻的深棕色的字,是“高邮盐务司”。

“我要告诉你我丈夫所做的事情。你看见那些女人的名字和他在她们身上花的钱数儿,你就明白了。”她说他们从桐庐回家后,在家里发现的,是由一个嘉兴的船夫送去的。在封套的上左角儿贴着一个纸条儿,上面写着“费庭炎夫人亲收”,在“亲”字右边划了两个圆圈儿。她嘉兴的家里寄给她的,以为里头有她自己的文件。原来是她亡夫的私人信件,一本厚日记,另外一小本账簿。高邮盐务司寄来了几个箱子,几件家具,还有这个交死者遗孀的大封套儿。人家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费家。

“这对我,并不算新鲜。你看见了这个小折子,不会怪我吧?这些名字是宝珠、银杏、小桂,她们得自他的好处最大。”

孟嘉一时感到兴趣,把那个小折子看了一眼。上面记的有一次晚宴和玩乐,竟花到八九十块钱。这就是一个官吏的重要生活。上面还有几项收入引起他的注意,上面有人名、日期、数目字,数字后面动辄是千单位的。费庭炎把那几个数字写得很漂亮。这位死去的盐务秘书生前的花费,显然是入不敷出的。

他的日记就更明白了。在某些页上他把情人的信粘在上面。还有些零星插入的文句,如“所遇未成”,“虽尽力报效,此女蠢不可及”。他对同事和上司的评注并不客气。最后他提到走私和受贿、商谈、威胁等等。如“相信杨必遭报,渠之所得不止五千。所得已超过我之两千五百,明天将此事告知薛。”

薛盐务使为何使此一包裹由别人经手,殊不可解。也许他尚未知晓此一包裹,也许尚未肯查看内容为何物。一定是由一个职员在费庭炎锁着的办公桌抽屉中找到,而办公桌是用东西破坏打开的。

孟嘉很郑重的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重要吗?这项证物若在法官手里,全局的职员都会受到牵连,这是严重的犯罪。”

“你为什么不报上去?”

“你过去恨他,是不是?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不了解你们做京官儿的。你们若是认为这是犯了大清的法律,难道这不需要洗刷,不需要革新吗?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孟嘉觉得牡丹的心灵深处,似乎有一种热情在燃烧,在激荡。那不幸的婚姻会一度焚毁了她的相思和热情。她仍然记得她丈夫那虚伪的笑声,那么肆无忌惮,无所不为,那么急功好利!她仍然记得当年那段日子,一丁点儿声音会使她吓一跳,一点儿光亮她也怕。一个受苦受挫折的少妇心中恼怒仇恨的残火余灯,本来在上半年已然在幸福之下埋葬,已然忘在九霄云外,现在又死灰复燃,又在心中引起她的剧痛,这种感觉,若没有亲自经过,谁也不能知道。

孟嘉点着一袋水烟,在幽静的书房中喷出一口口短促的蓝色烟雾。水烟袋,是用美丽的白铜做的。每逢孟嘉在家里度那轻松悠闲的时光,抽水烟是他最心爱的消遣。每装上一次烟丝,只够抽上几口,装烟点烟太麻烦,所以在事情忙时,他抽纸烟。

最后,他说:“你不想到法院大庭广众之中去亮相儿吧。我也不愿看见你受牵连。这个案子一办起来,一定要你去做证,因为其中直接涉及的是你的前夫。奕王爷当然对你诸多关照。但还要看这个案子怎么样办。我若把这个案子送上去,负责审查的人会立刻就办,或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或是想在扬州百万富翁的盐商身上去刮钱。这本日记上所记各项,都要深究细查,因为上面有经手人的名字、日期、款数。盐商若不及时花钱把这件事遮盖下去,这会是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丑闻……”

牡丹的回答是很奇妙的女人的说法,因为她懒洋洋的,还有气无力的闭着嘴笑了笑,她说:“这会使我婆婆的心都碎了的。因为她一向那么正派,那么死要面子……只要不牵扯上我的名字,我到不在乎。”

“御史派人调查这件案子,当然秘密进行。我会告诉他们不要牵扯上你的名字。你对这些事是一无所知,对吧?”

“除去他花天酒地胡来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姑娘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当然他从来不跟我说。可是,若没有这本日记,他们怎么能找到证据呢?”

“由他们去办。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自有人会去办,向旅馆的茶房交朋友,会找出人名字来,甚至于和盐务司的职员厮混。总要费上几个月的工夫。到市井打听闲话,到理发剃头的地方儿去探访。只要有像这本日记里记载的案子,城镇上随便张三李四都会知道的,就是大官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宝珠、银杏、小桂花。这些姑娘们也知道的不少。那很容易。”

“你意思是说那些姑娘们会说?”

“怕她们不说。不用愁。这些文件会退还给你。人家当然抄下一份。”过了片刻,孟嘉又说:“我保存这些东西,想想再说。不用忙。”

过了些日子,梁家姐妹才习惯了北京的生活,熟悉了北京的新奇的声音颜色。北京的天空是晶莹碧蓝。早秋清爽的日子,宫殿的金碧辉煌,深巷胡同里住家的宁静,麻雀、喜鹊吱吱喳喳的叫声,啄木鸟叩敲空树干的清脆的响声,她俩觉得都是北京的特色。乍由南方来,她俩特别感觉到这是真正北方的都市:地方宽阔,日光照耀下,颜色特别鲜艳,老百姓的谈吐诙谐而愉快。

姐妹俩常常坐着马车到东安市场,东安市场离他们的住宅很近。下了车,便走进那帐篷盖顶的街道,在那些商店里,什么东西都买得到,水果、上海的糖果、纺织品、衣料都有。或是在小饭馆儿吃小吃儿,或是到吉祥戏院去听谭鑫培的戏,后来梅兰芳也在那儿演。那时是露天戏台,破烂而拥挤——但是戏唱得好。有时到隆福寺庙,可以买字画,当然有真的,也有假的,不过假的居多,还可以买古代书法的拓本、碎铁、旧剪刀、新皮鞋,还有各式各样的艺术品,比如玉石的小扣子、精美的鼻烟壶儿。若是有孟嘉陪同,他们有时坐车到天安门,在紫禁城前面,皇宫就在附近。

北京城作为天子宝座的所在地,真是再合适不过。大自然的情况,人的想象,不管穷人富人,那种友善热诚通情达理的生活态度,闲聊瞎扯嘻嘻哈哈的一般老百姓——这些就构成了北京的特点。慷慨大方,正是北京人的本性。随时随地,在人的精神上,都可以看得见。你不论站在哈德门大街的什么地方儿,都会看得见这种气氛。哈德门大街,有两三里长,又宽又直,直得像一根箭,城门楼子,不论在南在北,都是高耸入云,犹如在画图中所见的一样。天安门广场可容纳十万人。这种伟大的气派,大概是由于巨大的比例而成的,由一扫无余的开阔辽远的线条所形成,那种气势是惯于居住在穷沙大漠的人心胸中的产品。北京是宁往宽阔方面展开,而不肯局限于一地而飞入空向高处发展。当年成吉思汗征服了金朝的都城,他孙子忽必烈曾修建金都,明成祖将北京改建完成,并予扩大,成为今天的形势,满清入关,康熙乾隆皇帝又予修缮,愈臻精美。历史的力量为后盾,历代皆有增修,所以一直伟大堂皇,坚固无比。

梁家姐妹在北京城的晶光闪亮之下,真觉得眼花缭乱。北方的力量是开阔敞亮,非常坦白率真,纯洁得犹如青天白日,与南方的轻软朦胧,大为不同。在北方,妖艳与朴质是合而为一;宫廷的璀璨堂皇和富丽丰盛,正与民间住宅的纯和满足朴质宁静相匹配。离东四牌楼不远,就可以看见宝石蓝与淡紫色琉璃瓦的殿顶,环以闪亮的金黄色,下面就是宫殿后面有雉堞的长墙,耸立在二十五尺宽的护城河内,这段高墙在东北角上的终止处,是金黄碧绿色殿顶重叠的八角楼。

天空蔚蓝,冬日是阳光普照,这一点大自然对北京是特别的慷慨厚施,京西郊外西山一带,风光壮丽灿烂,山上点缀着建筑精美的寺院。人为的艺术已经创造了壮丽肃穆平和宁静的感觉。但是当地居民却把大自然的赏赐视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恩,艺术家创造的艺术美也同样得不到人的感激。一个城市之可爱,全在这个城市的居民的生活情调儿。对北京的居民而言,北京就犹如一个聪明解事宽容体贴的慈母,或者像一棵供给各种蚂蚁、苍蝇、其他昆虫居住的巨大的榕树。保持北京城日常活动的,是轻松愉快的穷洋车夫,饭馆儿里彬彬有礼的跑堂的,庙会上转来转去的人群,小生意人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这数百万人口都有耐性,心情好,生而谦恭和蔼。

有时候儿,这堂兄妹三人,去到大名鼎鼎的正阳楼吃烤羊肉,吃一顿热闹的晚饭。吃烤羊肉是在一个敞亮的大院子里,客人站着,一只脚踩在铁炙子周围的架子上,自己用筷子夹着一片羊肉在火苗儿上烤,由火上拿下来立刻往嘴里送,所以滋味完全鲜美,毫无损失。他们饭后回家,在书房中灯前闲话,或是谈书论画,评论诗人墨客,说名儒的轶闻怪癖。有时孟嘉和牡丹下一盘棋,素馨在别的桌子上写家信。

晚上是静静的。夜里的胡同中自有其音乐声。在外面夜色沉沉中,卖馄饨,冬天卖冻柿子,卖脆萝卜,卖干瘦花生“空儿”等清脆悠扬的叫卖声,穿透了深夜,悦耳可听。半夜时吃碗热馄饨做点心,真是舒服。

一天晚上,他们作诗为乐。孟嘉给她姐妹讲这种诗的作法。他念第一句,姐妹俩补出下一句,要用三个字“一半儿”,描写心思或景物。主题是“秋景”。

“秋来北地霜风紧,”

素馨:“看树叶,一半儿棕褐一半儿金。”

牡丹:“眠孤衾,一半儿凉来一半儿温。”

“鹤鸣高在碧云天,”

素馨:“看芦苇,一半儿飘摇一半儿垂。”

牡丹:“俏佳人,一半儿思郎一半儿愁。”

“午夜谁来轻叩门,”

素馨:“倾耳听,半似落叶半折枝。”

牡丹:“芳心里,一半惊来一半喜。”

“亦非折枝亦非叶。”

素馨:“半似雾来半似花。”

牡丹:“半似相识半故交。”

孟嘉说:“现在要考考你们的真本领了。”

“迟来客人门前立,”

素馨:“一半儿外来一半儿里。”

牡丹:“一半儿遮面一半儿觑。”

素馨撅起嘴唇来说:“我不作了,越来越没法儿作。”

孟嘉说:“当然,这是闺怨诗。我只是要考考你们的技巧。不过你们若想作吧……”

“好了,接下去。”

孟嘉说了下一句:

“郎声正若春风至。”

素馨(想了好久):“两眼半开又半闭。”

牡丹:“小佳人儿,一半儿就来一半推。”

素馨说:“哎呀,要命,越来越不像话。这么下去,那不就要上床了么?我顶好走开吧。”

孟嘉说:“到此为止了。”然后又对牡丹说:“你似乎把《牡丹亭》看得很熟。”

牡丹说:“我十三岁看的。”

孟嘉对素馨说:“我想你的看法还客观。看爱情从外面看,你姐姐从内里看。”

素馨并不觉得羞惭,她很安详的说:“天下有诗以前就有了爱情。《诗经》上有好多爱情诗,开头就是说文王与妃子的爱情。有生命处,即有爱情存在,要点是看最后怎样个结局而已。”

就这样,在玩笑之间,姐妹二人就学到了不少诗文的密诀,也渐渐熟悉了宋朝艳词精美的形式。

孟嘉觉得总是不能使牡丹把一本书从头到尾看完。牡丹有才气,字写得美,文章作起来也不吃力,就是缺乏耐性,不求精细。但所说皆言必己出,孟嘉对这一点是极为高兴。孟嘉相信一旦她思想丰富,有了经验,她会突破常轨藩篱,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一天,牡丹对孟嘉说:“一本书我若能读半部,决不读全部;若能从一页或一段得其乐,决不读半部;若能从一行或一句而得其乐,决不读整段。这样就足够了。”

孟嘉说:“你若能站着,你决不迈步走;你若能坐下,你决不站着;你若能投身躺在床上,你决不坐着。”

牡丹说:“我知道,我懒。我一个人寂寞独居也自有其乐。”

孟嘉说:“这是你的个性。我不希望你有所改变而失其本来面目。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在街上看见别的女人,就都与我风马牛不相及了。她们,总而言之,都不是你。天下只有一个牡丹:只有一,无有二。有人长得像你,没有你的声音;有了你的声音,又没有你的心灵,没有你的生活态度。”

牡丹听了很满意,她问:“我的生活态度如何?”

孟嘉说:“那是你全部的个性。你坐的样子,你站的样子,就像以前丁妈说——你移动的样子,你的手垂在左右两边的样子,走路时的抬头,你对人生的看法,你对美满人生的寻求,你对美满人生的渴望……并且你的热情,你的任性不肯节制,你的成熟!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了……”

牡丹向他流露着得意的微笑说:“我不知道自从遇见你我起了什么变化。我不能写。我记得怎么样等你信。那时我住在我妈家,你还没从福州回来。我常常拿起一管笔要写,可是后来慢慢把笔拿得越来越低,终于把笔放下。说着说着话,我沉默下去;沉默的时候儿,我开始思索;思索的时候儿,思想又飞到好远好远去了,心里纳闷儿那时你正在做什么。”

“你把现在说的话,就照样儿写下来,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我真是好愿写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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