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木讲完了,闭着眼睛靠在了座位上。吴波现在有些想抽自己了,唐木说他自己当年单纯、幼稚,现在的他就是愚蠢。他竟然真的相信他们请唐木过去只是吃吃饭,还是说他其实是知道真相的,只是帮着他们骗着自己,好告慰自己那可怜兮兮的良心。有人在敲窗子,吴波小声说了一句:“兄弟,到了。”
唐木睁开了眼睛,吴波眼睛里泛着泪花,唐木说:“你快回去吧,那边有更多需要你的人。”侍者过来开门,唐木整了整领子,从容地下车。吴波打算跟下去,门被锁上了。
唐木的那句话仍旧丢在车上。
“你快回去吧,那边有更多需要你的人。”
他的话,一句一句地锤了下来,敲碎了他心中那座纸糊的城堡,真相破土而出。他真的是太傻了,直到现在他才醒悟过来,一切都是吴老板设下的局,只是这个局实在太大,叫他也当局者迷了。唐木不过是一个幌子,而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他到现在甚至都不知道吴老板需要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完败了。他只能在一切定音之前挽救,亡羊补牢,让自己少输一点儿。
“载我回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陌生又熟悉,他很久没有这般低声下气过了。上一次,他是跪在千百人面前,这一次,他坐在车子里,可是他觉得更为羞愧难当。
李哥叹了一口气,“守着,等唐木下来再载回去,这是吴老板交代给我的,我知道兄弟你平时对我很照顾,但是你也别让我为难啊。”
吴波口气软了下来,“好,李哥,你就告诉我,他那边有什么动作。”
李哥又叹了一口气,“哎,你们呀你们,孩子没怀上就没怀上呗,为什么要骗他呢?今天下午他带她去了一趟医院……”
“所以现在他想怎样?”吴波将手伸进了裤袋,他摸到了那把刻着“扬”的尖刀。他感觉到刀子的舌尖舔了他一下,它渴了很久了。
李哥说:“吴老板说金子琪怀不上,就打算试试沈璐玥咯……”
说这个世界上两个人心意相通也是真的存在的。许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吴波跪在礼堂小小的舞台上,当李洛寒举着尖刀对沈璐玥的脸来了那么一下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被刺了一刀。而这个晚上,沈璐玥突然也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但是她只是匆忙喝下去一大杯酒,她只能在心里祈祷,她无能为力。
直到热血扑到吴波的脸上,这个世界的色彩、声音、质感消失了那么几秒钟之后,又都重新扑面而来了。他的第十一根手指,扬帆起航,狠狠地****了李哥的脖子。他解锁,跑下车,将李哥拖了出来,不是说人死了灵魂没了要轻一些吗?为何李哥那么重?夜色也很重,就像是一块黑布拉在他的头顶。吴波注意到有几个保安从酒店里冲了出来,不过他并不介意了。车子已经启动。他开始相信人有神性,不然也难以解释为何今天出门的时候,他将那把滴着滚烫热血的尖刀放进了裤袋。车子一头撞进了美到令人心碎的上海夜景中去了。
他简直是飞回去的。大排档也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他冲进包厢的时候,仲祺与金子琪正被吴老板的几个手下绑在椅子上,吴老板正将一杯红酒倒在了披头散发躺倒在地上的沈璐玥脸上。他长吁了一口气,沈璐玥还活着,无论如何,至少沈璐玥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那么一切都还有希望。即使是充满着绝望的希望,也会让人在黑暗里看见许多光明来。
而吴波的到来,让沈璐玥眼睛里重新绽放出一些光彩来。她同样也是长吁了一口气,吴波还活着。她最怕他一去不复返了。沈璐玥显然早就被制伏,看样子还没有失身,而吴老板一直在等待,他知道吴波会回来的,他要让吴波亲眼见证。
他把沈璐玥身上最后的内衣撕成了碎片。
“为什么?”吴波被他的手下死死地拉住。他已经是一头野兽了,他竟然还在问为什么,因为所以这样的逻辑,对吴老板这样的人显然不适用,他是恶人,恶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收拾人类的。他们只有比人类更恶更狠,才有生存的空间,这是天性,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吴老板笑了,像是当年在晒谷场那般笑了,“你把我送进了监狱,你以为这件事情我能够原谅了你?既然你要做我的敌人,那我就让你输得彻彻底底!还有,我的儿子呢?他妈的我的儿子呢!”
吴波说:“你放开她。我欠你的,我来还!”
他被吴老板的手下抽了几个耳光,嘴角渗出一些鲜血来。
吴老板说:“吴波,当年你有种,后来你有资格,现在你凭什么对抗我,你比我好多少!你刚刚把唐木送进了恶棍手中,现在你与我说什么正义?”
吴波听见仲祺叫了一声:“你把唐木怎么样了?”但是他无暇回答。
吴老板点了一根烟,他轻声细语地对吴波说:“你跪下,给我磕头。”
吴波跪了下来,吴老板走了过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他踩着他的胸口,“你与我斗?你在我眼里永远只是一条狗你知道吗?吴波,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你爸爸一直纵容我,为什么我也姓吴吗?你以为我生下来就想做个坏人吗?我是孽种你知道吗?我是你爸在外面风花雪月的孽种你知道吗!他以为将我丢到外地,我就找不回去了,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们一家的!你姐姐、你、你爸爸,一个一个都要向我还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个儿子吗?我要让你们在我身上的罪恶世世代代流传下去,我要让我的儿子、孙子都带着这股仇恨,将你们践踏在脚底!”
吴波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拿着烟斗的父亲,那张麻木的脸。原来如此。真相蜇人。
吴波咬了咬牙,他艰难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当然,这一句对不起,于事无补。吴老板,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仍旧在咆哮。他是由仇恨的种子生长起来的,他的身上只有仇恨。他们之间,就永远只有孽债,他父亲对不起他,还有那个女人,父债子还,没错,可是为什么连自己的姐姐、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要受到牵连呢?
想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吴波侧脸过去,他看到了沈璐玥,他看到沈璐玥也正在看着他,含情脉脉的,她的脸上淤青一片,可是他觉得她好美,美若天仙,不,比天仙还美。他贪婪地盯着沈璐玥看,用眼睛看,也用鼻子嘴巴耳朵看,用所有的器官,用力放浪地看。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把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公的愤懑与对沈璐玥汹涌澎湃的爱都在一声怒吼里表达了出来。他的怒吼像是一把利刀,斩断了吴老板喋喋不休的抱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怒气冲冲强壮如牛的吴老板掀翻在地,他的第十一根手指,奔着吴老板的胸腔而去,长驱直入,他的脸就贴着吴老板的脸,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神,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们竟然是兄弟,这一刻,他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他笑了,他也笑了,他们两兄弟都笑了,然后哥哥反应过来,伸手从地上抓了半个破碎的啤酒瓶,对着吴波的喉咙,刺了过去,吴波这时候正抬头与一脸惊愕的仲祺交代最后一句话,“她们两个,就交给你了。还有李洛寒,她很爱你。”
直到仲祺点头,吴波才闭上了眼睛。
这是吴波,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却也是这句话,叫金子琪、李洛寒、沈璐玥通过仲祺,串联在了一起。而仲祺因为这句话,也彻底失去了自己,与那份孱弱的爱。
他趴在他哥哥的胸口上,他的哥哥一只手握着凶器,一只手抱着他,两个人,温柔地,一同死去。
两个月后。
上海国家话剧院。
新戏开演。
幕布缓缓拉开。
和声部,唱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啊……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
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
春流到夏
用的是《红楼梦》的主题曲,演的却是《红楼记》。
“我前面二十年活得像是婊子,现在我只想认真做一个戏子。”这是李洛寒的声音。
“种下了一颗悲凉的种子,在这个苍凉的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收获一朵热烈的花朵。”这是仲祺的声音。
“谢谢你不在乎我遇见你时自己的颠沛流离,我也愿意原谅自己的并不美好,活着是一次多么惨烈的旅行。”这是金子琪的声音。
“我们的心中都有一座楼,楼里有许多房间。当你走进我心里的时候,请不要推开最破旧的那扇门,我不会为了你打扫那里的灰尘,因为那些不堪的回首,是我今生最好的财富。”这是唐木的声音。
“这是一群孩子懂事之后、圆滑之前的青春疼痛。请你们与我们一起穿越这座红楼。”这是沈璐玥的声音。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依旧,而你的笑颜,已经随同红楼沉沙,消失不见。
幕布拉开,金子琪、仲祺、沈璐玥、李洛寒、SISSI、林彤、唐木、SUMI一起手拉着手缓缓走向前,在掌声中,他们鞠躬。
仲祺与沈璐玥手上各自拿着一张黑白照片。
这群人开幕之时,已经哭成了泪人。
唐木说:“对不起,我们先谢幕,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生命在什么时候结束,我怕来不及对你说一句再见。谢幕后,我们默哀三分钟,为瑞希、为吴波。当我们生命中的至爱离去,我们才知道想念是如何的动魄惊心,请原谅你在我身边时我的云淡风轻,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失去。”
仲祺与沈璐玥跪了下去,众人低头。
哀乐响起,观众不知道这种盛大的忧伤情绪从何而来,却也用心与他们一起体会。他们不知道瑞希是谁,也不知道吴波是谁,更多自以为是的观众在心里猜测,大概是话剧中的两个演员吧,他们最后死了。只是这部话剧用了倒叙的手法,开始讲述一个悲凉的故事。
可是他们也都觉得奇怪,为什么看一场话剧,甚至还不知道剧情,心里就开始隐隐作痛,流下那么几滴眼泪来?哦,眼泪,不是为你而流,也不是为我而流,而是为我们每个人心中这尚未竣工却已倾塌的红楼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