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他听见敲门声,还有母亲嘤嘤的哭泣声,他突然变得暴戾,“干吗!”
妈妈的声音传来,“瑞希,你告诉妈妈,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吗?”
这句话,有时候他躺在床上也会问老天,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吗?但是老天不回答。可是妈妈这样问他,他必须回答,他打开房门,将这一年来的日记本递了过去。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字里行间,已经是铁证如山了。他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修行,等待他的唐僧,来将他救赎。
他以为仲祺就是他的唐僧,但是没有想到,他只是一个过客。他这一生,恐怕还会遇见无数个过客,却无法等候到一个归人吧。
生命中我们会遇见很多种人,会有亲人,会有情人,会有陌路人,还有一种人,他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且与你的交集也很小很小,但是他很可能,在无意间,就改变你的一生。
仲祺吃晚饭的时候,并没有在餐桌上看见瑞希,他想,估计瑞希仍旧在闹脾气,于是他也没有多想。他在食堂没有看见唐木,也没有看见SUMI,但是他的心情很好,那一天他的食量很大,吃了两碗饭也不见饱,然后毫无征兆地,吃完后,他就掉泪了。
眼泪掉进饭盆里他才看见,一开始还以为是房顶漏水了呢。他抬头看着天花板,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掉,他觉得眼睛涩涩的,原来是自己哭了。冥冥中,真的是有天意,几分钟之后,一个女生跌跌撞撞地跑进食堂,她只裹着一条浴巾,头发湿漉漉的,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这种东西给她带来的恐惧超越了赤身裸体被人看见的恐惧。
仲祺听见无数双筷子摔落在地,弹起,又重新重重摔下的一片啪啪声。
他是第一时间站起来的,冲向澡堂,他一点儿都不质疑女孩说的话,他一点儿都不悲伤,眼泪已经提前掉过了,他只想跑过去证明自己所想的是错的。他冲进了澡堂,现在是吃饭的时候,澡堂是它该有的模样,空空荡荡的。
他长松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一个无聊的玩笑,他从澡堂里出来,看见自己的鞋子松掉了,他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因为自己跑得太快了?因为鞋带不翼而飞了。但是这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澡堂里怎么没人呢?然后他就抬头看见了走廊另一头的女生澡堂。仲祺的脑海里闪过那些破碎的片段,一脸苍白的女生,滴水的长发、浴巾,墙上用红漆写着的四个字:女生澡堂。
他走进了女生澡堂,显然,那个女孩刚刚在这里洗过澡,空气中飘荡着某种沐浴露的芳香。他抽搐了一下鼻子,在一片氤氲中继续往前走,他在门口脱了鞋子,反正容易脱下来的,仲祺赤脚踩在冒着烟雾的微热水泥地上,一步一步往里走。
沐浴露的芳香,也是死亡的芳香。他看见了瑞希,有一刹那他没有反应过来,难道是瑞希练就了什么神功,会飞到半空中去吗?有那么几秒钟,他的思维并不在他的大脑里,他只是看见了瑞希悬挂在半空中,然后他猛然看见瑞希脚踝上绑着的鞋带,好像是有人刚绑上去似的。因为他看见,这并不是瑞希脚上的鞋带,他是穿着鞋子的。然后他像是被人抬起了下巴,仲祺仰脸向上看去,赤裸着上半身的瑞希,就这样从天花板上挂下来,飘摇在半空中。
他身边的一个喷头突然放水,迅速将他罩在了一片水汽之中,他听见了许多脚步声,有更多人冲了进来,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有一股滚烫的细流在脸颊上缓缓滑过。
他从浴室出来,魂丢了,行尸走肉一般。他走那么几步,就猛然回头,他想看见小小的瑞希,就站在那里,身形小小、笑容大大,但是什么也没有。他再转过身来,发现金子琪就站在他面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金子琪就抽了他一巴掌。他带着痛问:“你干吗?”金子琪伸手又抽了一巴掌,仲祺似乎有所反应了,他叫了一声,“打得好,再来!”金子琪却不动手了,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仲祺一眼,然后离开了。
汇报演出不会被取消。
第二天的早会上,教授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然后他点名叫仲祺出来,“有人找你,去办公室吧。”
他是能料想到的,那个人是瑞希的妈妈。
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与那些风尘女子不同,她身上的美是沉淀下来的、静悄悄的、与世无争的。她很漂亮,他才想起来,瑞希也是好看的。教授轻轻掩上门,只留下他们两个在房间里。
仲祺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反倒是她来安慰他,“也许这对他来说也算是解脱吧。”
仲祺点了点头。他其实知道所谓的解脱是什么意思,他一直是知道的,但是他要装着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对待一份爱情,也是如此。他知道瑞希是喜欢他的,只是他向来对喜欢自己的人,一视同仁。被太多人爱了,他实在是无力回馈。
“瑞希这几天常常打电话回来,都与我说起了你,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够见到你,我也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仲祺啊,阿姨这样不打招呼就过来,是有些冒昧了,但是阿姨太想瑞希了,我就在心里想,既然他把这样一颗心都扑在了你身上,那阿姨就来看看你,因为在你身上多多少少是有些他的影子的。这个是瑞希这些年记的日记,阿姨都已经翻烂了,他人没了,我放在身边也是徒生悲伤。你能不能答应阿姨,没事儿的时候就放在身边,看上一眼,我想这样的话,瑞希泉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仲祺啊,阿姨真的是好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当他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时候,阿姨一定会微笑地抓住他的手,说:‘孩子,只要你幸福快乐就好。’”
阿姨抓着仲祺的手,眼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仲祺本来想对这个悲伤的女人说一句对不起,但是最后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这个世界是荒凉的,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军训七天,生离死别,悉数发生。
大家都把希望寄托于最后的汇报演出,希望那个舞台上绽放出来的光芒与激情,能够重新召唤回来在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勇力与希冀。世界不应该这样残酷,在他们毕业之后还是要去演美好偶像剧的,他们肩负着给这个有些破败了的世界带去美好的使命。人家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舞台上的回眸一笑,可知道台下这十年的人生路,是凄凄惨惨戚戚,冷冷漠漠清清。
教工会议上,教授提出来要不要取消汇报演出,没有人应和,高城拍案而起,“这次演出不能取消。”教授被高城有些过度的反应吓了一跳,不过他仍旧是很从容地呷了一口茶,说:“那要不要我去献唱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