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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清晨八点回到宿舍,这是星期六,按照常规,姿姿、小甘和小满一定是在睡懒觉的。我推开门,惊讶地发现她们居然整整齐齐老僧入定一般坐在桌前,不说话,也不动,像小时侯做的那种木头人游戏,比赛着看谁可以坚持到最后。
“喂,你们在做什么?这么静,我还以为到了图书馆。”我信口说。她们都不吭声,我伸出手来,在小满的眼前晃动,她像个瞎子似的视而不见。然后我发觉姿姿在哭,无声无息地,流了一脸的泪。
“别哭别哭,天塌不下来的。”我递一杯水在姿姿手中。她们这些女孩子,从来不肯在心里好好保存一个秘密,哪怕是家中死了一只鸟呢,也得要旁的女伴陪着哭上三个钟头。
“昨天查房了。”小甘轻轻说。我一惊。查房的都是学校纠察队的学生,那帮男生无所事事,逮着夜不归宿的,就叫人家给钱私了,不给钱的便报告到辅导员那儿去受惩罚。背地里大家都骂他们是地痞。
“你们怎么说?”我想到葱郁,那漂亮而温暖的大床,我是在那里度过漫漫长夜的,为什么要心虚呢。辅导员早知道我有个媚眼如丝的表姐,葱郁是见过他的。辅导员是我们系高年级的师兄,毕业留校,人很瘦,走路又快,一阵风似的,在迎新晚会上偏偏唱一首《风一样的男子》,结果被姿姿称为风一样的男子,缩称为疯子。
“不关你的事,”小甘淡淡说,“没人注意到你不在。”这算什么话。我摇摇头,决定不再理睬这帮神经兮兮的小女人。我取出饭盒,到食堂里去。我的肚子饿得呱呱叫,葱郁的冰箱空无一物,回学校的路上我已经头昏眼花。姿姿她们在早餐时间是不去食堂的,她们有奶粉点心饼干,而我的早餐是雷打不动的馒头稀饭,一共七毛钱,像那种粗悍的东北汉子吃的早点。姿姿对我的癖好大为惊叹,我只是简单地说我喜欢。穷人的胃是由粗糙的零件组装的,专门用来装这些便宜货,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没什么好抱怨。
周末清早的食堂没什么人,我轻易找到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来,吃一只发酵粉放得太少的干巴巴的馒头,小勺小勺地喝着成分可疑的菜粥。有个男生在我对面坐下来,他买的是小笼包与红豆汤。我移开视线,食堂外面是一幢正在建造的宿舍,布满了脚手架。
“我猜,你是双鱼座。”对面的男生开口说。来了,我想。在空荡荡的食堂里特地跑到我跟前来坐,意图再明显不过。你知道,大学里到处都是吊膀子的男生。这年纪正是他们的发情期,自然规律。
“只有双鱼座的人才可以把食堂里的饭吃得这么香,这么优雅。”他继续说。我抬起头,看他一眼。没什么特色,一脸愤怒青年的表情,自负、傲慢,和大部分大学男生一样。我打赌他没有交到过女朋友,泡过女人的男生是打磨过的鹅卵石,没那么多棱角枝节。
“啃着无味的馒头,脑海里却想着美味的鸡腿,只有双鱼座丰富的想象力才会把食堂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他笑着说。这尖刻的小男人,他必定以为自己很有幽默感,我呸。
“你判断错了,我不是双鱼座,我是摩羯座。”我冷淡地说。
“哦?”他很有兴趣,“摩羯座是什么特征?”
“快速吃饭,快速走人,”我边说边站起来,“对摩羯座而言,呆在饭堂里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他的脸色变了变,我得意洋洋地转身走掉。
“等等,”他在食堂门口追上我,把一张小纸条塞给我,“我是文学社的,我那儿很有些好书,欢迎你过来。”他挠挠头皮,居然有点脸红,一溜烟地跑掉了。
我狐疑地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名字我倒是很熟悉,苏东坡。呵,原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是文学社的社长啊。苏东坡是他的校内笔名,他写诗,热衷于哲学,学的专业是食品检验。
他在学校里风头很健,但名气的来由比较滑稽,据说他在文学社的临时活动室陈列了不少哲学、古文字学之类的旧书,他每天坐在里面闷头读书,有人来借书,他冷漠地瞅一眼,理都不理,书倒是随便借的。有时他找一间教室做哲学讲座,糊弄大一的小家伙们。这人身边聚集了一帮文学青年,小甘跟他很熟。圣诞节小甘收到他的群发短信,考试零分叫鸭蛋,做坏事叫坏蛋,脑袋空空叫傻蛋,炒鱿鱼叫滚蛋,呜呼哀哉叫完蛋,正在看短信的是笨蛋。元旦节他发的短信是,不是每一朵花都能代表爱情,但是玫瑰做到了,不是每一棵树都能耐住干旱,但是白杨做到了,不是每一只猪都能看懂短信,但是你做到了,恭喜你!
极为尖酸,分明是自以为是,却被小甘这种小女生引为大才子,时常说苏东坡怎么讲怎么讲,听得我们有种活见鬼的错觉。我讨厌这样的男生,简微红怎么可能跟这么荒唐的男人谈恋爱,那无疑是在破麻袋上绣富贵牡丹。苏东坡,嘿,告诉你,他的本名叫做苏满财。很多很多的钱,满坑满谷,压得死人的钱,苏家人的理想可不是对着一棵菊花发牢骚。
我打算把跟苏东坡的艳遇当笑话讲给姿姿、小甘和小满听,女孩子在一起聊的无非就是这些,简微红虽不屈就,但一向努力维持群众关系。没想到这三个妞居然以原来的姿态端坐桌前,只是姿姿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小甘和小满木然地望着她。一见我,小甘立即跳了起来,拽住我的手臂:
“太平,你是班干部,去帮着说说好话儿吧。”
“到底怎么了?”我如坠五里云雾,“你们闯什么祸了?”
“太平,救救我……”小满突然哭了,一头撞进我怀里,疼得我直吸冷气。
“慢慢来,慢慢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别着急。”小满死死拉着我,哭得可怜巴巴的。
“咦,你老妈呢?”我想起来,就在昨晚,为了逃开小满妈妈的唠叨,我跟姿姿她们去了舞厅,然后在舞厅外面的马路上邂逅佟槿栖跟老莫,然后在佟槿栖的家里看了数张盗版碟片,然后和佟槿栖上了床。不过是昨夜发生的事,恍惚间竟隔着山重水复的一段光阴,全无贴近的不真实。
“就是她老妈闹出的事,”小甘跟我解释,“她老妈见你没回来,本来在宾馆订了房,又折转回来,要在你床上睡,米洛正好在,吓得躲到姿姿床上,一宿没机会溜,结果今儿一大早小满老妈发现了米洛的鞋,闹得一塌糊涂,打电话把校长都叫来了……”
“米洛呢?”我问。这小子太猖狂,在这儿留宿也不是一次两次,讨好巴结咱们的伎俩也都使尽,是该教训教训,不过姿姿就惨了,女孩子的名誉要紧,跟男人睡过没关系,重要的是不要给人知道啊——当然当然,这是简微红的强盗逻辑,你千万别信以为真。
“早逃回家去了。”小甘说。
“太平,好歹去打听打听,我对不起姿姿啊……”小满哭得咽住。这语气怎么这么熟啊,我想起来了,《红楼梦》里面二小姐迎春的丫头司棋被人发现通奸,给驱出贾府,临行哭着求花花公子贾宝玉,好歹打听着,若是我受苦,去求求老太太、太太。最后怎么着,司棋的情人溜之大吉,司棋还是撞南墙死了。女人就是这点运气不好,上等女人铁定碰到货不对扳的次品男人。啊对了,我先申明,我不是《红楼梦》的崇拜者,这情节是从电视里看到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电视,在邻居家里,崭新的彩色电视机,我和一群小孩儿狂热地坚持看完夜间新闻,被简一百扭住耳朵拖回家,简一百边走边骂,贱丫头,等老子将来买一百台电视,看瞎你的眼。
由此而印象深刻。不是因为贾宝玉林黛玉那些情切切意绵绵的对白,那都是吃饱了撑的。简微红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直截了当,谈恋爱又不是洗澡,用不着遮遮掩掩。
“他们都在系主任办公室,”小甘比较冷静,“太平,你找个什么借口帮着瞧瞧去吧。”
我义不容辞地去了,办公室门开着,但没人在,我循声而去,在会议室里发现了大部队。没想到学生会主席、班长那些学生官员们个个在座,班长朝我招招手,我赶紧溜过去找个空位坐下来。会议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除了小满老妈,还有辅导员,系上的头头脑脑们。一位面熟的中年男人坐在圆桌的正中央,面无表情,很威严,我认得他,学校电视台的新闻里常常看见来着,谁不认识呢,俺们的校长哪。
“许科长,您放心,这事儿我们会妥善处理的。”系主任恭恭敬敬地说。小满似乎说过,她老妈是单位里的财务科长。小镇来的小官,让系主任如此谦恭,显然是由于小满那赫赫有名的外公。
“程校长,”小满老妈一额头的汗,脸色潮红,想来已经振振有辞地做过总体发言了,她老人家完全没把系主任放在眼里,直接质询校长,“我们讲民主,把这么多学生代表也请来了,我看咱们就一起把处分的事定了吧。”
“您的意见是——”校长皱着眉头反问。
“他们是流氓。”小满老妈清清楚楚地说。
“许科长——”系主任震惊。小满老妈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看见流氓的时候认得出来!”
我转头看着校长。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女暴君,说话全不留余地。校长没有说话,点起一支烟,看得出来他对小满老妈纯粹是表面的敷衍与尊重。果然不出两分钟他就接听了一个手机,而后起身与小满老妈握手:
“我有点急事,您先坐。”说完脚下生风,走得无影无踪。
“我把左小满送到学校来,是来学知识学本领的,不是来学做流氓!”小满老妈跳起来,开始她的新一轮演说。她一直叫一直叫,所有的人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十分钟以后系主任用了同样的方法金蝉脱壳,边听手机边踱了出去,黄鹤一去不复返也。
“我经常跟小满说,像我们这样的家世,更要谦虚谨慎,不要向学校提出特殊要求,”小满老妈大声嚷嚷,“但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够姑息的,这不光是为了我女儿,这样邪恶的学生必须开除,必须送去劳教,留在学校只会污染了更多祖国未来的栋梁!”辅导员起身去洗手间。
班长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走到她身边,我们装作商量事情,起身窃窃私语,乘机脱身。我回到宿舍,姿姿已经出去,小满还在哭,小甘陪着她,我不忍心将小满老妈的原话转述给她们,我绞了一张热毛巾,递给小满,她不断地问我结果会怎样,不断地忏悔,说自己对不起姿姿。
我坐下来,茫然地看着她,疲倦得很。我就要崩溃了。我痛恨她们。我痛恨一切不可理喻的女人,包括我自己。我需要休息,我要到缅甸去好好吸一阵大麻。我歇斯底里地想。
姿姿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小满被她老妈叫走了,我和小甘先后被辅导员叫去询问。我什么都没说,不关我的事,何必落井下石。不是没有正义感,简微红如若遇到杀人放火的坏人,绝对舍身取义,坚决抵抗到最后一秒。
我发誓。
但姿姿米洛这码子事儿,我还真不想成为目击证人什么的。小甘也没说,她甚至否认了米洛是姿姿的男朋友,她哄骗辅导员说米洛是姿姿的亲戚,千里迢迢来投奔她,这谎撒得也太离谱了,辅导员不信,问我,我推得一干二净,全说不知道。辅导员很有些幽默感,见问不出所以然,居然学了某部电影里地下党被捕获后说的话:
“不说,不说,打死我也不说。”他故意用的山东话,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他也苦笑着大摇脑袋,调查就算到此为止。
我一整个下午都呆在房间里看书,整个人有点魂不守舍,那本英文原版的嘉丽妹妹读得七零八落,根本不晓得写了些什么。我尽量不去想佟槿栖,但他的脸就在我眼前晃,难看的、欲望的面孔。
我把头埋在膝盖间,跟着我就想到殷,殷干干净净的头发,温柔的手指,散发着树脂清香的皮肤,以及额角轻微的皱纹。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的指尖轻轻轻轻地触摸我的身体,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怜惜。
“简微红,”守宿舍的阿姨敲门交给我一个电话号码,“你家里人,叫你打过去。”
我很惊奇,每间宿舍都有电话,没有人会打到门卫那里去。我看了看,陌生的手机号码,我拨了201卡的卡号和密码,跟着拨了那个号码,刚响了一声立刻有人来接:
“美女,找我什么事?”我听出来,是佟槿栖。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模糊地想,我们不再是老师和学生,而是男人与女人,上过床的男人与女人。
“喂喂喂,是你找我呢!”我啼笑皆非。
“我听见你心里呼唤我的声音,”他轻浮地说,“所以主动回应你啊。”慢着,我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佟槿栖,他太像个年轻气盛的调情高手。我不喜欢这感觉,仿佛一只壮硕的狼在猎人眼前乖乖脱下狼皮,竟露出了羊的身体,不仅使神秘感消失殆尽,而且叫人大失所望,一点械斗情绪都没有了。
“我等你,太平,”他悄声说,“现在。”他挂断了电话。我在黄昏暗淡的光线里久久坐着,起了风,风中有淅沥的雨声。
我站起来,洗了脸,涂一点唇膏,到佟槿栖那里去,我的心里有一种决撒的悲凉。我不是非去不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还是去了——
不不不,你没有资格给予我道德的评判,简微红是有理想的孩子,她只不过是太早明白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梦想必须服从于辎铢必较的现实。也许若干年以后我会成为很完美的那一类女人,独立、理智,起劲地挣钱,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尽力享受生活。但现在,现在,我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