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摔断过右腿,等到老了以后,这条腿就很不中用地拖在了身后。晚上我出门散步,走在一条用石块铺成的街道上。我记得南方有些小城镇里有这样的街道,但是这里不是中国的南方;我还记得欧洲有些城市里有这样的路,但是这里也不是欧洲。这条街上空无一人。一个老人,身上又有残障,孤身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实在让人担心。但是我不为我自己担心,因为我有反抢劫的方案。我的右手拄了一根手杖,手杖的下部有铁护套,里面还灌了铅。假如我看到了可疑分子,就紧赶几步,扑向一根路灯杆。等到左手攀住了东西,就可以不受病腿的拖累。这时我再把手杖挥舞起来: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坏蛋能经得起这根手杖的重击。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家伙。如果浙江人不介意,我要说,他好像是他们的一个同乡;如果他们介意,我就要说,他长得哪里的人都不像。小小的个子,整齐的牙齿露在外面,对我说道:大伯,换外汇吗?我赶紧说:什么都不换。同时加快了脚步。这家伙刺溜一下跟了过来;但不是扑到我的右面,而是扑到了我的左面,搀住了我的左肘。这一搀就把我的好腿控制住了。更糟的是,我右手上拿的手杖打不着他。于是我身不由己地跟他走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巷子里黑咕隆咚,两面的房子好像都被废弃了,呼救也没有用。巷子尽头,有一间临街的地下室亮着灯。那个窗口好像一张黄色的纸板。
“三”
有人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我醒过来,看到老板正从我身边气呼呼地走开。他走了几步,猛一转身,朝我挥了一下拳头说:醒醒啊——上着班哪!然后,整整一上午,我都听见他对别人说:上我的班老睡觉—还当是吃大锅饭哪,我也不能白给他薪水。我听了着实上火—你知道,我们到哪里都会碰上像他那种头发花白或者头顶光秃秃的家伙,要学问没学问,要德行没德行,就会烦人。我环顾四周,看到同事们都板着脸,只有一个人脸上通红通红,他就是那个要从梦里略去一百字的人。看来他也挨了一顿训。小潘(她就是我们公司的记录员)走到我面前来,问道:又梦到什么了?等到大家笑过了之后,她把我名下的记录翻给我看,上面写着: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豆—南。她说,以后你再梦到南瓜豆腐,我连南字也不写,给你画一杠,你同意吗?我对此没有不同意见。这姑娘很漂亮,就是太年轻。我让她走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假装在写什么。假如老板正在一边偷看我,就让他以为我在拟销售计划好了。其实他让我销的东西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计划,或者说这个计划我已经有了,那就是不给他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顺便说一句:他让我卖的就是那个无梦睡眠器。现在市场上这种东西多得要了命,什么无梦手表、无梦眼镜、无梦手镯、无梦袜子,等等。凭良心说,我们这种无梦睡眠器并不坏,即便起不了好作用,也起不了坏作用。时常有人投诉说,戴无梦眼镜戴成了三角眼,穿无梦袜穿出了鸡眼,我们这种东西不会有这种副作用。唯一的坏处是假如屋里冷,戴它睡觉会感冒。但是我就是不给他推销—现在电视不好看,报刊上全是广告,再不让人做做梦,那就太霸道了……
有关我的梦,需要补充说,它就是南瓜和豆腐,即便在梦办的档案上也是这样。只是“南瓜豆腐”这四个字,刚出现时是楷体,后来变了宋体。再后来成了隶字,再后来金石甲骨就纷纷出现。可以想见,这是抄录员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南瓜豆腐”的必然反应。后来,南瓜豆腐就成了画面,有水彩、蜡笔、铅笔、钢笔,各种各样的画,五彩缤纷。除此之外,还出现了南瓜豆腐菜谱,什么南瓜排、南瓜饼,大豆腐、小豆腐。从菜谱上看,小豆腐不属豆腐之列,它只是野菜和豆面。作为南瓜豆腐的创始人,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忽然之间,变成了“南瓜豆腐,我爱你”。此后她(我希望是她)又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字体,写下了“南瓜豆腐,I love you”。当然,她也可以推脱说,“I love you”不是她写的,是别人注上的。此后南瓜豆腐还是那么一丝不苟,“I love you”就越来越花,出现了意大利斜体,德国花体等等,love也变成了红唇印,you也向人脸的样子变迁,看上去还挺像我的。凭良心说,从楷到宋,从蔬菜到爱人,我都承受得住,受不了的是别人在档案本上乱批乱注。那些话极是不堪,在此不能列举。这本账在我这里很清楚,我说的只是南瓜豆腐,后来有人爱我,再后来就有人乱起哄。但我恐怕别人就不这么清楚,把这些乱七八糟全算在我的账上,因为卷宗上写着我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和铁板钉钉一样。现在我走在街上,常有人在后面窃窃私语:知道他是谁吗——谁——南瓜豆腐!然后就有人往我前面挤,想方设法看我的脸。好在这件事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需要说明的是,我对变态的性行为没有兴趣(我档案里连篇累牍全是这种东西),而且我也不叫南瓜豆腐。
中午,该给大家订午饭的时候,老板从小办公室里冲出来说:别给我和老王订,今儿中午我请他吃饭。众所周知,老板不经常请雇员吃饭,所以这意味着我会有麻烦。但这不能使我着急——这世界上没有几件能使我着急的事。再说,俗话说得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才把爷憋住。这个民谣还有另一个版本,后两句是: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八路军会要我的,我是弹不虚发的神枪手,又有文化,只是年龄大了点……老板点菜时,我一声不吭。凉菜端上来,我还是一声不吭。他给我斟上了啤酒,斜眼看了我半天,忽然用拳头一敲桌子说,老王,你也太不像话了!这句话使我松懈了下来,因为不是要炒我鱿鱼的口气。我猜他也不敢炒我的鱿鱼。这倒不是舍不得我,而是舍不得我的客户。他多次想让我把客户名单交给他,但是威胁也好,利诱也好,对我都不起作用。后来他就说:看不出老王迷迷糊糊一个人,还这么有心眼。此言大谬!我认为老板让我们交客户是不正派的,所以才不交。这是原则问题。
说到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客户,也是一种奇遇——我决不会有这种心眼,去结识一大批商业部门的人,以备推销伪劣商品之用。前几年我在函院教书(说是函院,实际主管一切成人教育),学生年龄都比较大,念起书来比较迟钝,但也比较尊重老师。这是文凭热时的事,现在你再到函院教书,就会一无所获。我承认自己的关系多,但我从不用它来干坏事情。老板给我的货太烂,我就不给他推销。我不能害自己的学生。老板假装恨我打瞌睡,其实是恨我的原则性。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说道:我都不知怎么说你。这就对了。我没什么不对的,为什么要说。
老板请我吃火锅,点菜时我没有注意,他要的全是古怪东西,什么兔子耳朵、绵羊尾巴之类。这些东西我都不吃。我正在用目光寻找小姐,要添点东西,老板又向我开炮道:老王啊,不能这样迷糊了,就算不为我也为你自己呀……睁开眼睛看看,大家都在捞钱哪!这些话里满是铜臭,我勉强忍受着。他又用拳头敲着桌子,说道:钱在哗哗地流,伸手就能捞到……这简直是屁话:谁的钱在流?你怎么捞到它?为了礼貌,我勉强答道:我知道了。然后他又说:还有一件事,以后你别老梦见南瓜豆腐。我很强硬地答道:可以,只要你能证明南瓜豆腐有什么不好。这一下把他顶回去了。
“四”
我能够证明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花白头发的家伙是个卑鄙之徒,没有资格说我,甚至没有资格和我同桌吃饭。他进了几千打无梦睡眠器,让我给他推出去。这东西肯定是卖不掉的,我也不想给他推,他提出可以给一大笔回扣,由我支配。不管你给多少,我有我的原则:梦是好的,不能把它摧残掉。所以我要另外想办法。以下是曾经想到的一个办法:说这东西不是无梦睡眠器,而是一种壮阳的设备,放到药房里卖,连广告词我都想好了:
“销魂一刻,当头一镇,果然不同!”
在小报上一登,肯定好卖。唯一的问题在于,我没有把握是不是真的不同。从理论上说,脑袋上放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应该有区别,但我没试过,因为我至今是光棍一条。假如我知道真有区别,不管是好区别还是坏区别,就可以这么干——我的原则是不能骗人。这个方案的好处是:假如有人无聊到需要壮阳的器械,骗他点钱也属应该,因为想必他的钱也不是好来的。它的不足之处是必须等到我婚后加以试验才能实行。我今年三十九岁了,还是童男子。但我一直在找老婆,还上过电视。我把这些对他汇报过,他问我还有没有正经的。正经的有,但我不能说出来:那就是把那些铁丝笼子当废铁卖掉。那东西戴上去照样做梦,只不过梦到的都是不戴帽子到北极探险——我试验过的。——这一点更不能说,因为众所周知,我梦到的只是南瓜和豆腐——这种狗屁东西只有报废的资格,但是他老逼我把它卖掉;你说他是不是个卑鄙的家伙?他还说:你得干活,不能再泡了——否则另寻高就。听到这里,我决定告辞,否则就没有原则了。当然,告辞也有艺术,不能和他搞翻。我说:我吃好了。其实我还饿着。他说:哎呀,剩了这么多,浪费了不好。我要尽力再吃吃。我说:那我失陪,就这样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