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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2)

王小波Ctrl+D 收藏本站

  “我们当然是母亲生的啦!但是你们就不同了。听说非洲有一种大树,名为黑檀,高有百丈,粗有十人不能合抱者,锯之则流血。树叶大如蒲团,树枝上脐带挂着一树的小黑孩。自挂果至成熟,历时十个月,熟则坠地,能言语能行走。波斯商人在树下等着,捡起来贩为奴隶。因为是树生的果实,所以男身者,有男之形无男之实,不能御女成胎;女形者有女之态无女之实,亦不能怀孕生子。我们大唐只有皇帝才得用阉人为太监,所以王侯之家不惜以重金购进黑奴,在内宅中服务。也许你不是树上结的,不过别的黑人却可能是树上结的?”

  昆仑奴说这是谣言,非洲绝没有能结出人的树。黑人也如其他人一样,是母亲腹中所生。在非洲时,每逢旱季,他也常和肤色黝黑的女子到草原上去,在空旷无人的所在性交,到下一个雨季,小娃娃就出生了。那些娃娃的皮肤也如黑玉一般,闪着光泽,叫人想起蓝天下那些快乐时光。那时草原上吹着白色的热风,羚羊、斑马、大象、猎豹,都在干同样的事。他知道这谣言的来源,因为黑奴很值钱,所以主人很希望他们能够增值。他们往往把男女黑奴关在一个笼子里,但是结果总让他们失望。笼子不是草原,笼子里没有草原上的风。笼里的女人也是奴隶,谁乐意传下奴隶的孽种!啊,黑非洲,黑非洲!说到非洲,昆仑奴哭起来。

  王二又问,公侯内宅里的姑娘,难道不漂亮吗?她们对昆仑奴不好吗?昆仑奴对那些女孩,难道就没有感情?昆仑奴说,那些姑娘都像月亮一样的漂亮,心地也很善良。她们对他也很好。如果他挨了鞭子,她们就会伸出嫩葱般的手指来抚摸他的黑脊梁,洒下同情的眼泪。昆仑奴挨饿的时候,她们还省下点心给他吃。昆仑奴也爱她们,不过那只是一种兄妹之情。于是王二想,他是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昆仑奴说,在王二家里做客,又温暖又快活。下次他要带个姑娘来,让她也享受这种乐趣。三更时他起身告退,回主人家去,给王二留下嫉妒和期望。王二羡慕那黑人,有与美丽女郎朝夕相处的幸福,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转眼间冬去春来,暖和的风从破楼一百多个窟窿里吹进来。从窗口往外看,北京城里一片嫩黄烟柳世界。在屋里也能感到懒洋洋的春意,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我想得到唐代的王二是怎么感觉春意的:当阳光照到桑皮纸糊的木格门上时,他把洗净的瓦罐放到格子下层。把辣椒、桂叶用纸包好,放到架子上层。如果它们经过雨季不发霉,下个冬天就不必再买。他取出铜锅,用柴灰擦去铜绿,准备去卖阳春面。心里在盘算煮汤的牛骨是什么价钱,青葱、嫩韭是什么价钱,面汤里放几滴麻油才合适。春意熏熏时,他做这种事感到兴奋,也许卖阳春面能多赚一点钱,胜过了狗肉汤。

  我也想为春天做点事:到长城边远足,到玉渊潭游泳,到西郊去看古墓,可是哪一样都做不成。西郊的古墓全没啦,上面盖了楼房。长城现在是马蜂窝,爬满了人。我也不像十几岁时了,要从历史中寻求安慰。二十岁以前,我和小胡在初春去游泳,从冷水里爬出来,小风一吹浑身通红。现在可不行,我见了冷水浑身发紫,嘴唇乌青,像老太太踩了电门一样狂抖。这都是因为抽了十几年烟,内脏受了损害。因此我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

  傍晚时分小胡回家来,站在楼梯口叫我。她可真是臭美得紧啦!头戴太阳帽,身穿鹅黄色的毛衣,细条绒的裤子,猪皮冒充的鹿皮鞋,背上背着大画夹,叫我下去看她的画。我马上想到本人天折了的美术生涯,托故不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爬上来,身上换了一套天蓝色的运动装。这套衣服也是对我的伤害,因为它是我买来给自己穿的。穿了一天之后,发现别人看我的眼色不对劲儿。原来它是淡紫色的,这种颜色正是青春靓女们的流行色。演出了这场性倒错的丑剧之后,我只好把这套衣服送给她,让她穿上来刺激我。第一,我是半色盲,买衣服时必须由她来指导,如果自行出动,结果正合她意。第二,我个儿矮,我的衣服她也能穿。我正伤心得要流鼻血,她却说要报告我一个好消息。原来她给我介绍的对象就要到来,要我马上吃饭,吃饱后盛装以待。我就依计而行。饭后穿得体体面面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儿,心里想这事不大对劲儿。我也应该给这位身高腿粗的伙计介绍个对象。我们车间的技术员圆头圆脑,火气旺盛,老穿一件海魂衫,像疯了一样奔来跑去,推荐给她正合适。正在想这个事,她在楼下喊我,我就下去,如待宰之绵羊走进她的房间。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个娘们坐在床上,身上穿着葱绿的丝绵小夹袄,腿上穿一件猩红的呢子西装裤,足蹬千层底圆口布鞋。我这眼睛不大管事,所以没法确定她身上的颜色。该女人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几粒浅麻子,梳一个大巴巴头,看起来就如西太后从东陵里跑了出来。凭良心说,长得也还秀气,不过对我非常无礼。下面是现场记录,从我进了门开始:

  该女人举手指着我的鼻子,嗲声嗲气地说:“就是他呀!”小胡坐到她身边去,说:“没错儿!”

  这就验明正身,可以枪毙了。该女人眯起眼睛来看我,这不是因为我和基督变容一样,光焰照人,而是这娘们要露一手职业习惯给我瞧瞧,她老人家是一位自封的画家。然后——

  该女人又说:“行哦,挺有特点。鹰钩鼻子卷毛头,脸色有点黑,像拉丁人。”

  小胡浪笑几声说:“他在学校里外号就叫拉丁人!”

  该女人问:“脾气怎么样?”就如一位兽医问病时说:“吃草怎么样?”

  小胡说:“凶!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一拳把三合板墙打了个窟窿!他发了脾气,连我都敢打!不过一般来说,还算遵纪守法。”

  然后两个女人就咬起耳朵来,唧卿喳喳。我在一边抽烟,什么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她送那娘们出去,又在过道里咬了半天耳朵。然后她回来问: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我先问那女人走远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这算啥玩意儿?一个老娘们嘛!而且还小看人!”

  她听了就皱起眉头来说:“你不觉得她很有性格,很有特点?”

  我说这人好像有精神病。她很不高兴,说这是她的好朋友,要我把嘴放干净点儿。后来她又说,对方还说可以谈呢,我这么坚决拒绝,真是岂有此理。我跟她说:你少跟我说这些,免得招我生气!说完我就回楼上去了。在那儿我想:我也不必给她介绍对象。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有点伤感情。

  过了半个钟头,小胡忽然很冲动地跑到楼上,脸色通红地宣布说,她发现自己干了件很糟糕的事,希望我不要介意。后来就没了下文。她好像在等我说下文,我又好像在等她的下文,于是就都发起呆来。这种窘境,也是古今一般同。春天的午夜,昆仑奴到王二家做第二次访问。他没和佳人携手而来,却背来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王二担心这是赃物,他是本分买卖人,不愿当窝赃的窝主。他想叫昆仑奴把东西送回去,但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对昆仑奴还有所期待。

  我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觉得嘴唇沉重,舌头沉重,什么也说不出。我就如唐之王二,默默地等待昆仑奴打开包袱。包袱里坐着一个绝代尤物。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穿着轻罗的衣服,皮肤像雪一样白,像银子一样闪亮。嘴唇像花一样红,像蜜糖一样湿润。她跳起来,在屋里走动,操着希腊口音说:“这就是自由人的住处吗?我闻到的就是自由的气味吗?”

  王二家里充满了烟味、生皮子味、霉味和臭味,可是她以为这就是自由的气息,大口地呼吸。她对什么都有兴趣,要王二把壁架上的纸包打开,告诉她什么是辣椒什么是桂叶,把梁上的葫芦里的种子倒出来,告诉她什么是葱子,什么是菜子。她还以为墙上挂的饼铛是一种乐器,男用的瓦夜壶是酒器。她就如一个记者一样问东问西,这也不足为奇。原来那些内院的姑娘都想出来看看,而她是第一个中选者。她有详尽报告的义务。后来她穿上王二的破衣服,用布包了头面,到外面走了一小圈,看过了外面的千家灯火,就回来吃自由的阳春面。她宣布自由的面好得很,但又不敢多吃。饭后他们三人同桌饮酒,女孩起身跳了一段胡旋艳舞。原来她正是跳胡旋舞的舞姬。

  胡旋舞在唐朝十分有名。一听胡旋两个字,光棍就口角流涎。女孩起舞时,把轻罗的衣服脱下来,浑身只穿了一条金缎子的三角裤,她的裸体美极了。王二把眼睛眯起来,尽量不看她那粉樱桃似的乳头,轮廓完美的胸膛,修长的玉腿,丝一般的美发。他的心脏感到重压,呼吸困难。就如久日饥渴的人见不得丰盛的酒宴。王二看到这位金发妖姬,也有点头晕。

  五更时,昆仑奴要回去,他把那位舞姬又打到包袱里。女孩儿说:“大哥,你让我露出头来看看外面好不好?”可是昆仑奴说不行。爬墙时树枝剐破了你的小脸儿主人问起来怎么说?咱们都要完蛋。他们就这样走了。不知为什么,王二微微感到有点失望。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却像个幻影不可捉摸。他又寄希望于下一个来观光的女人,这种感觉,真是古今一般同。

  小胡在我对面坐了很久,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她微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股窘意就过去了。她开始谈房子的事,听到这种话题,我也微感失望,但是我们还是就这个问题谈了很久。

  话头从甲一号的破楼扯起,它在庚子年间被打了一身窟窿,应该拆了,可是教皇不答应。他说当拳民攻击破楼时,上帝保佑了此楼,所以要让它永远不倒,以扬耶和华之威。他还说了些上帝不老,此楼不倒之类的疯话,然后请一位主教来修理此楼。如果当时把这楼好好修修,它不至于这么破。可惜该主教把它用青灰抹了抹就卖给了一个商人。商人付款后,墙上的青灰落下来,他一看此楼是一副蜂窝煤的嘴脸,就对自己抠响了驳壳枪,最后血糊淋拉地跳进北海。然后这座破楼里住满了想自杀又没胆量的人们,自然是越来越破的没溜儿啦。

  这些解放前的事儿是我考证出来的。解放后,为置甲一号这破楼于死地,头儿们制定了上百个计划。计有大跃进建房计划、抓革命促生产扒旧楼建新楼计划、批林批孔建新楼计划、批臭宋江再建梁山计划、批倒“四人帮”盖新楼计划、房产复兴百年大规划、排干扰建房计划、拔钉子建房计划等等。但是这破楼老拆不倒,新房也建不起来。经事后分析,这房子有大批的反动派做后盾,计有(国外不计)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走资派、林秃子、孔老二、“四人帮”、宋江、卢俊义、司马光、董仲舒、孟轲、颜回等等从中作祟。现在的反动派是小胡和我,我们俩赖着不搬,是钉子户。现在报纸上批钉子户,不弱于当年批宋江的火力。我实在为自己和宋江并列感到羞辱——他算什么玩意儿?在《水浒传》里没干一件露脸的事儿,最不要脸的是一刀捅死了如花少女阎婆惜。我确实想搬走,可是没地方可去。头儿们说,我在破楼里是寄居的性质,不能列入新楼计划。可是厂里有豆腐干住的地方,没我住的地方呀!

  小胡说,她也想搬出去,可是一到公司里要房,领导就勃然大怒说:“你也来闹事,在甲一号楼不是住得挺好的吗?”电影公司一到分房时,全体更年期妇女的脸就如猴屁股一样红起来,毛发也根根直立。老头子们就染头发,生怕分房前被列入退休名册。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男朋友身上。如果嫁到有房的人家,剩下我一个就好办啦。甲一号还能不给我一套新房?春天到来,她穿上春装在街上一走,路边的男子回头率颇高。凭她这等身材相貌,嫁出去不成什么问题。所以我只有坐在家里,静等她的胜利消息!

  小胡的一切都是跟我学的,而且每一项都是青出于蓝。首先是我画两笔画,她也学着画,结果学出点名堂。现在光业余时间画小人书就有不少收入。我好古成癖,她也跟着学,结果画法有汉砖、敦煌画之风,在画坛上也小有名气。我会胡说八道,她也跟着学,从一个腼腆的小女孩,学到大嘴啦啦。我一长青春痘,就喊出要找对象的口号,不过一个也没找着。可是她谈过无数男朋友,常常搂着一个在楼道里“吧叽”,好像在向我示威。只有一样本事她没有学会,就是站着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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