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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毛水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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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先看好一条逃路,要能够不被它发现*,x留到海里去,并且要让人在相当长的距离里看不见我,再远一点,因为天黑,在波浪里一个人头都和根木头看起来差不多了。我回头朝后看看地势,猛然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身后的礁石上也爬上来好几个同样的怪物,还有女的。女的看起来样子很俊美,一头长长的绿头发,一直披到腰际。可就是头发看起来很粗,湿淋淋地像一把水藻。它们都把翅膀伸开钩住岩石,赤裸的皮肤很有光泽。至于装扮和第一个差不多。头上都有铜盔,手里也都拿着长矛或钢叉,离我非常之近!最远的不过十米,可是居然谁也没发现我。可是我现在真是无路可逃了。我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躲出它们的交叉视线之外,如果一头跳下去,那更是没指望。这班家伙在水里追上我是毫无问题的,在水里搞掉我比在礁石上更容易。

  我下了一个勇士的决心,坚决地站了起来,把手交叉在胸前,傲慢地看着它们。第一个上岸的水怪发现我了,它拄着钢叉站了起来,朝我一笑,这一笑在我看来是不怀好意。它一笑我还看见了它的牙齿:雪白雪白,可是犬齿十分发达。我认为自己完了。这无疑是十分不善良的生物,对我又怀有十分不善良的用心!我在一瞬间慌忙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后悔的地方。可是到这步田地,也没有什么太可留恋、叫我伤心得流泪的东西。我仔细一想,我决不向它乞怜,那不是男子汉的作为。相反的,我唯一要做到的就是死得漂亮一些。我迎上几步对它说:

  “喂,伙计,听得懂人的话吗?我不想逃跑了。逃不过你们,抵抗又没意思,你把刀递过来吧,不用你们笨手笨脚地动手!”

  它摇摇头,好像是不同意,又好像不理解。然后伸手招我过去。

  我说:“啊,想吃活的,新鲜!那也由你!”我绝不会容它们生吞活剥的。我要麻痹它的警惕性,然后夺下叉子,拼个痛快!

  可是我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那水怪大声笑着对我说: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食人生番?哈哈!”

  其他的水怪也随着它一起大笑。我非常吃惊。因为它说得一口美妙的普通话,就口音来说毫无疑问是中国人。

  我问:“那么您是什么……人呢?”

  “什么人?绿种人!海洋的公民!懂吗?”

  “不懂!”

  “告诉你吧。我过去和你恐怕还是同乡呢!我,还有我们这些伙计,都是吃了一种药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们现在在大海里生活。”

  “大海里?吃生鱼?(它点点头)成天在海水里泡着?喂,伙计,你不想再吃一种药变回来吗?”

  “还没有发明这种药。但是变不回来很好。我们在海里过得很称心如意。”

  “恐怕未必吧。海里有鲨鱼,逆戟鲸,还有一些十分可怕的东西。大海里大概也不能生火,只能捉些小鱼生吃。恐怕你们也不会给鱼开膛,连肠子一起生嚼,还觉得很美。晚上呢?爬到礁石上露宿。像游魂一样地在海里漂泊!终日提心吊胆!我看你们可以向渔业公司去报到。这样你们就可以一半时间在岸上舒服的房间里过。我想你们对他们很有用。”

  “哈哈,渔业公司!小伙子,你的胆量大起来了,刚才你还以为我们要吃你当晚饭!你把我们估计得太简单了。鲨鱼肉很臊,不然我们准要天天吃它的肉。告诉你,海里我们是霸王!鲨鱼无非有几颗大牙,你看看我们的钢叉!海里除了剑鱼什么也及不上我们的速度。我们吃的东西吗,当然是生鱼为主。无可否认,吃的方面我们不大讲究。但是也有一些东西是你们享用不到的。你知道鲜海蛰的滋味吗?龙虾螃蟹,牡蛎海参……

  我大叫一声:“你快别说了,我要吐了。我一辈子也不吃海里的玩意!”

  “是吗?那也不要紧,慢慢会习惯的。小伙子,我看你还有点种。参加我们的队伍吧!吃的当然比不上路易十四,可是我看你也不是爱吃的人,不然你就不会这么瘦了。跟我们一起去吧。海里世界大得很呢。它有无数的高山峻岭,平原大川,辽阔得不可想象!还有太平洋的珊瑚礁,真是一座重重叠叠的宝石山!我可以告诉你,海是一个美妙的地方,一切都笼罩着一层蓝色的宝石光!我们可以像飞快的鱼雷一样穿过鱼群,像你早上穿过一群蝴蝶一样。傍晚的时候我们就乘风飞起,看看月光照临的环形湖。我们也常常深入陆地,美国的五大淡水湖我们去过,刚果河,亚马孙河我们差一点游到了源头。半夜时分,我们飞到威尼斯的铅房顶上。我们看见过海底喷发的火山,地中海神秘的废墟。海底有无数的沉船是我们的宝库……”

  “不过你们还是一群动物,和海豚没什么两样。”

  “是吗?你如果这么认为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中间有学者。我在海中碰上过四个剑桥的大学生,五个牛津的。有一个家伙还邀我们去看他的实验室:设在一个珊瑚礁的山洞里。哈哈,我们中间真有一些好家伙!迟早我们海中人能建立一个强国,让你们望而生畏;不过还得我们愿意。总的来说,我们是不愿意欺负人的,不过,现在我们不想和你们打交道,甚至你们都不知道海里有我们。可是你们要是把海也想得乌烟瘴气的话,我们满可以和你们干一仗的。”

  “啊!我是不是在和海洋共和国外交部长说话?”

  “不是,哈!哪有什么海洋共和国!只不过我们在海底碰上的同类都有这样的意见。”

  “哈哈,这么说,所谓海底强国的公民,现在正三五成群地在大海里漫游,和过去的蒙古人一样?”

  “笑什么?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可也有人在海底某处定居,搞搞科研,甚至有相当规模的工业,相当规模的城市,有人制造水下猎枪,有人冷锻盖房子的铅板,有人给水下城市制造街灯。还可以告诉你,有人在研究和陆地打一场核战争的计划,作为一种有备无患的考虑。”

  “真的吗?哎呀,这个世界更住不得了。”

  “你不信吗?你可以去看看!只要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你就知道我说的不假了。陆地上的人对海洋知道什么?海大得很!海底什么没有啊!……告诉你,我们可不是食人生番。今天晚上我们要到济州岛东面的岩洞音乐厅去听水下音乐会。水下音乐!岸上的音乐真可怜哪。我们有的是诗人和其他艺术家,在海底,象征派艺术正在流行。得啦,告诉你的不少了.你来不来?”

  “不来!我从小就不能吃鱼,闻见腥味就要吐,哎呀,你身上真腥!”

  “你不来就算了,为什么要侮辱人?你不怕我吃你!你刚才还浑身发抖,现在就这么张狂!好啦,回去不要跟别人说你碰上水怪了。不过你说也无妨。反正不会有人相信。”

  我点点头。这时天已经很暗了,周围成了黑白两色的世界,而且是黑色的居多。只有最近的东西才能辨出颜色。最后的天光在波浪上跳跃。我看看远处模糊的海岸,真想和海怪们告辞了。可是我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陈辉!”

  我回头一看,有一个女水怪,半截身子还在水里,伏在礁石上,一顶头盔放在礁石上,长长的头发披下来遮掩住了它的身躯。可是它朝我伸出一条手臂低低地叫着:“陈辉!”

  声音是陌生的低沉,它又是那么丰满而柔软,像一只海豹。但是我认出了它的面容,它独一无二的笑容,我在天涯海角也能认出来,它是我的妖妖!

  我打了个寒噤,但是一个箭步就来到它跟前,在礁石上跪下对它俯下身子,把头靠在它的头发上。

  它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哎呀,它的胳膊那么凉,好像一条鱼!我老实跟你说,当时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想把它拿下来。

  我们静默了一会,忽然其他的水怪大笑起来。和我说话的那一个大笑着说:“哈哈!他就是陈辉!在这儿碰上了!伙计们,咱们走吧!”

  它们一齐跳下水去。强健的两腿在身后击起一片浪花,把上身抬出水面,右手高举钢叉,在水面上排成一排,疾驰而去,好像是海神波塞冬的仪仗。

  等到他们在远处消失,妖妖就把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我打了一个寒噤,猛一下挣开了,不由自主地说:

  “妖妖,你像一个死人一样凉!”

  它从石头上撑起身子看看我,猛然双眼噙满了泪,大发雷霆:

  “对了对了,我像死人一样凉,你还要说我像鱼一样腥吧?可是你有良心吗?一去四五年,连个影子也不见。现在还来说风凉话!你怎么会有良心?我怎么瞎了眼,问你有没有良心?你当然不会有什么良心!你根本不记得有我!”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到处找你!我怎么会知道你当了……海里的人?”

  “啐!你直说当了水怪好了。我怎么知道还会遇上你?啊?我等了你四年,最后终于死了心。然后没办法才当了水怪。我以为当水怪会痛快一些,谁知你又冒了出来?可是我怎么变回去呢?我们离开海水二十四个小时就会干死!”

  “妖妖,你当水怪当得野了,不识人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当水怪了呢?”

  “啊?真的吗?我刚才还听见你说死也不当水怪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把你们的药拿来吧。”

  “可是你怎么不早说呢?药都由刚才和你说话的人带着,它们现在起码游出十五海里了!”

  我觉得头里轰的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愣在那里像个傻瓜。我听见妖妖带着哭声说:

  “怎么啦陈辉?你别急呀,你怎么了?别那么瞪着眼,我害怕呀!喂!我可以找它们去要点药来,明天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块了!”

  我猛然从麻木中惊醒:“真的吗?对了,你可以找它们去要的,我怎么那么傻,居然没有想到?哈哈,我真是个傻瓜!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能回来吗?”

  “半个小时!陈辉,你不懂我们的事情。它们走了半个多钟头了。大概离这儿三十五里。我用最快的速度去追,啊,大概七个小时能追上它们。然后再回来,如果不迷失方向,明天中午可以到。我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慢慢溜达,在海里总是高速行驶,谁要是晚走一天就得拼命地赶一个月。我大概不能在途中追上他们,得到济州岛去找它们了。”

  “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你,明天中午你还上这儿找我吧。”

  “你就在这礁石上过夜吗?我的天,你要冻病的!一会儿要涨潮了,你要泡在水里的!后半夜估计还有大风,你会丧命的!我送你上岸吧!”

  “你怎么送我上岸?背着我吗?我的天,真是笑话!你快走吧,我自己游得回去。星星快出来了,我能找着岸。明天中午我在这里等你,你快走吧!”

  这时候整个天空已经暗下来,只有西面天边的几片云彩的边缘上还闪着光。海面上起了一片片黑色的波涛,沉重地打在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现在已经很大了。水不知不觉已经涨到了脚下,又把溅起的飞沫吹到身上。我觉得很冷,尽力忍着,不让上下牙打架。

  妖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嗵”的一声跃入海里。等到我把脸上的水抹掉,它已经游出很远了。我看到它迎着波涛冲去,黑色的身躯两侧泛起白色的浪花。它朝着广阔无垠的大海——无穷无尽的波涛,昏暗无光之下的一片黑色的、广袤浩瀚的大海游去了。我看见,它在离我大约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在汹涌的海面上把头高高抬出海面在朝我瞭望。我站起来朝它挥手。它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明显加快了速度,像一颗鱼雷一样穿过波浪,猛然间,它跃出水面,张开背上的翅膀在水面上滑翔了一会儿,然后像蝙蝠一样扑动翅膀,飞上了天空,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天上的小黑点。

  我尽力注视着它,可是不知在哪一瞬间,那个黑点忽然看不见了。我看看北面天上,北斗七星已经能看见了,也就跳下海去。

  那一夜正好刮北风,浪直把我朝岸上送。不过尽管如此,到了岸上,天已经黑得可怕。一爬出水来,风一吹,浑身皮肉乱颤,我已经摸不清在哪儿上的岸,衣服也找不到了。幸亏公社的会议室灯火通明,爬上一个小山就看见了,我就摸着黑朝它走去。

  我到现在也不知那一夜我走的是些什么路,只觉得脚下时而是土埂,时而是水沟,七上八下的,栽了无数的跟头。黑暗里真是什么也看不见。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身上发烧,头也昏沉沉的。我栽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又栽倒,真恨不得在地上爬!看起来,好像路不远,可是天知道我走了多久!

  后来总算到了。我摸回宿舍,连脚也没洗,赶快上床,拉条被子捂上:因为我自己觉得已经不妙了,身上软得要命。我当时还以为是感冒,可是过一会儿,身上燥热不堪,头脑晕沉,思想再也集中不起来,后来意识就模糊了。

  半夜时分,我记得电灯亮了一次,有人摸我的额头。然后又有两个人在我床头说话。我模模糊糊听见他们的话:

  “大叶肺炎……热度挺高……不要紧他体质很好……”

  然后有人给我打了一针。我当时虽然头脑昏乱,但是还是想:“坏了,明天不知能不能好?还能去吗?可是一定要去!”然后就昏昏睡去。

  等我醒来,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可是意识清醒多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天已经大亮。我看看闹钟,吓了一跳:已经两点半了。我拼命挣扎起来,穿上拖鞋,刚一起立,脑袋就嗡嗡作响,勉强走到门口,一握门把,全身就坠在地上。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地上的凉气把身上冰得好过一点,又拼命站起来。我尽力不打晃,在心里坚定地喊着:一!二!一!振作起精神,开步走到院里,眼睛死盯着院门,走过去。

  忽然有人一把捉住我的手。我一回头,脑袋一转,头又晕了。我看见一张大脸,模模糊糊只觉得上面一张大嘴。后来看清是同住的小马。他朝我拼命地喊着什么,可是我一点儿也听不见。猛然我勃然大怒,觉得他很无礼,就拼命挥起一拳把他打倒。然后转身刚走了一步,腿一软也倒下了,随即失去了知觉。

  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黄雾,只偶尔能听见一点。我在蒙眬中听见有人说:“反应性精神病……高烧所致。”我就大喊:“放屁!你爷爷什么病也没有!快点把我送到海边,有人在那里等我!(然后又胡乱喊了一阵)妖妖!快把药拿来呀!拿来救我的命呀!……”

  后来我在公社医院里醒来了,连手带脚都被人捆在床上。我明白,这回不能使蛮的了。如果再说要到海边去,就得被人加上几根绳索。我嬉皮笑脸地对护士说:“大姐,你把我放了吧。我都好了,捆我干什么?”护士报告医生,医生说等烧退了才能放。我再三哀求也不管用。

  过了半天,医生终于许可放开我了。一等护士离开,我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赤着脚奔到海边。可是等我游到礁石上,看见了什么呢?空无一物!在我遇到妖妖的那块石头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迹:

  陈辉,祝你在岸上过得好,永别了。但是你不该骗我的。 杨素瑶

  老陈猛一下停了下来,双手抱住头。停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噙满了泪。他大概看见我满脸奸笑,霍地一下坐直了:

  “老王,我真是对牛弹琴了!”

  我说:“怎么,你以为我会信以为真吗?”

  “你可以不信。”“我为什么要信?”“但是我怎么会瞎了眼,把你当成个知音!再见老王,你是个浑蛋!”

  “再见,老陈,绿毛水怪的朋友先生,候补绿毛水怪先生!”忽然老陈眼里冒出火来,他猛地朝我扑来。所以到分手的时候,我带着两个青眼窝回家。

  可是你们见过这样的人吗?编了一个弥天大谎,却硬要别人相信?甚至动手打人!可是我挨了打,我打不过他,被他骑着揍了一顿……世上还有天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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