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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没有人研究慧仙与向日葵的关系,油坊镇的人们都喊她小铁梅。
先从跳房子说起吧。向阳船队的女孩子热衷于跳房子游戏,航行的时候她们在驳船上跳,船靠了岸就到码头上跳。有一次好像是樱桃发起的比赛,很多船家女孩都去了油坊镇码头,有的做裁判,有的做选手。她们围着地上石灰画的方格子,叽叽喳喳地跳着竞争着,跳到的都是五分钱一角钱,哪怕跳到了一百块,都是骗人的游戏而已,只有慧仙一跳定终身,一下跳到了一间命运的好房子里。中午慧仙上岸时还是寄人篱下的孤女,等到下午她从码头归来,孙家的一号船已经留不住她了,岸上的世界为慧仙铺好了锦绣前程。
女孩子们遇见了地区文艺宣传队的宋老师。那宋老师为了国庆花车游行,一直在各个乡镇寻找《红灯记》里李铁梅的扮演者。领导的要求很难办,扮演李铁梅,首先人要淳朴健康,她的年龄不可太大,也不能太小,不仅要形似还要神似,不仅思想要进步,而且身体素质要好。扮演李铁梅要站在花车上手举红灯,一举好几个小时,地区县城里那些美丽而娇气的少女是无法胜任的。宋老师便下了基层物色人选,他沿金雀河的河岸一路寻觅过来,原本是准备渡河去枫杨树乡的,也是天赐机缘,一上油坊镇的码头,他看见了那群跳房子的船家女孩,就不舍得走了。
在码头上宋老师发现了他想象中最淳朴最健康的少女。船家少女皮肤都黑里透红,腿部粗壮,略显八字形,但八字脚在舞台或者花车上反而是优势,站得稳当,尤其是船家女孩普遍有一双无知无畏的亮眼睛,嗓门大,身体素质好,适合大规模群众文艺活动。当然,宋老师对面孔格外挑剔,像春生的妹妹春花那样长得尖嘴猴腮的,他看都没看一眼。最初宋老师对慧仙和樱桃都一样感兴趣,目光在两个女孩子身上跳来跳去,举棋不定,可两个船家女孩对一个陌生男人的态度截然不同。宋老师从旅行包里拿了一盏红纸糊的灯出来,先让樱桃举——樱桃长得俊俏,就是小家子气,遇到这个陌生的城里男人,她下意识地提高警惕保卫自己,扭扭捏捏地怎么也不肯举。不举就不举了,嘴里还审问人家,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让我举这玩意儿?神经病嘛,大白天的举什么灯?慧仙的态度不一样。她对宋老师身上洋溢的文艺气息有好感,落落大方地观察着他的衣着打扮,她还悄悄地拉了一下宋老师米色风衣的腰带,对春花耳语道,这是风衣,穿风衣的不是演员,就是领导!也许是天生的聪慧帮她判断了宋老师的身份,预先掌握了机会,她整了整衣服,还用口水抿好了蓬乱的头发,一板一眼地举起红灯,对着宋老师笑,同志,是摆一个李铁梅的姿势吧?那宋老师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说,聪明,还是你聪明!你姿势也摆得很好,活脱脱一个小铁梅呀。
后来樱桃后悔也来不及了,一台崭新的海鸥牌相机泄露了宋老师不一般的身份,他用那台相机对着慧仙咔咔地拍照,拍了好多照。慧仙举红灯换了很多姿势,宋老师都说好,他说好啊好啊,眼神也像,身段也很像,气质最像,你就是领导要的小铁梅呀。
慧仙十四岁那年风风光光地上了岸。我详细记录了她临行前一天的食谱,早饭是在王六指家,三个水潽鸡蛋,一碗面条。午饭被德盛家揽下,德盛女人给她炖了鸡汤,还炒了她最爱吃的肉丝雪里蕻。晚饭最关键,一号船当仁不让,孙喜明女人蒸了半只咸猪头,大福二福嫌她小气,偷偷摘了另一半往锅里放,孙喜明女人及时发现,硬是把另半只咸猪头从锅里捞出来了,她对儿子们发怒,本来也让你们夹几筷子的,你们破坏我的计划,现在一筷子也不准夹!这半只送慧仙走,她一个人吃,那半只留给她回来吃,也是她一个人吃,你们谁也别动那半只的念头!
我记得那年花车游行万人空巷的盛况。八部样板戏浓缩在八台花车上,八个袖珍舞台在涌动的人潮中流动巡回,所到之处欢声雷动。样板戏里的英雄们都摆出最具代表性的造型,浓妆艳抹地站在花车上,慧仙所在的《红灯记》排在首位。首演就在油坊镇,游行路线是从综合大楼开始,绕油坊镇一周,最后回到综合大楼。慧仙出场的时候船民们的鼓掌声比爆竹还要响亮。我记得慧仙上身穿一件红底白花棉袄,下身是一条蓝色打过补丁的棉裤,扎一条长辫子,画了眉毛涂了胭脂。初上花车,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紧张,身体姿势不很协调,宋老师在下面扯着嗓子喊,小铁梅注意眼神,注意眼神!要瞪大眼睛,表示李铁梅继承革命的决心!慧仙眨巴了几下眼睛,眼睛立刻瞪得像个铜铃那么圆那么大了,她注意了眼神就忽略了手,她的手一松劲儿,红灯就架到了肩上,宋老师便又焦急地喊起来,注意红灯,注意红灯,你不要扛着灯呀,举起来,要举起来!
我在人群里替她示范了几次正确的姿势,也不知她看见了没有。慧仙在花车上顽强地举着红灯,花车在油坊镇的街路上滚了大半天,她举红灯也举了大半天,一动都不能动。我担心她的胳膊第二天再也抬不起来。第二天我赶到化肥厂去看花车游行,还是慧仙举红灯,扮演李玉和的男人手里只提着盏小马灯,扮演李奶奶的妇女腰间围了块粗布围裙,干脆空着手,轻轻松松地站在花车上。我觉得这不公平。不公平也没办法,谁让样板戏是这样安排的呢。我注意到群众都盯着《红灯记》里的小铁梅指手画脚,所幸慧仙聪明,第二天眼神和手势都突飞猛进,造型看上去和宣传画上的李铁梅差不多了。别人都为慧仙喝彩,我也为她拍红了巴掌,但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上起了个很大的火泡,油彩也遮不住。我想这可能是急出来的,也可能是累出来的。我有点担心领导容不得李铁梅嘴上长火泡,会不会把她换了?我在混乱的人群中高声叫喊慧仙的名字,指着嘴角提醒她要解决这个火泡问题,她哪里听得见我的声音?也许她不需要我的提醒,一夜过后,看上去她已经适应了这种热闹的大场面,人在高处,目光偶尔悄悄瞥向群众,一丝熟悉的微笑从她嘴角一掠而过,越发骄矜自傲了。第三天花车游行移师马桥镇,走的是水路,三艘崭新的小火轮专程从县城驶来迎接花车和演员。那天早晨,向阳船队近水楼台先得月,船民们都爬到了舱房顶上,看着花车演员穿过码头,千姿百态地向小火轮上走,男男女女都化了浓妆,穿着英雄人物的戏装,令人顿生敬意。船民们一眼认出那个最瘦小的身影是小铁梅,大家都激动地叫喊慧仙的名字,慧仙!慧仙!她不答应,边走边专心地拴着长辫子上的红头绳。拖轮上的船员也凑热闹,他们动用了电喇叭,慧仙——小铁梅——小铁梅——慧仙——电喇叭里的欢呼惊着了那群演员,也把慧仙吓得跳了起来,她朝船队瞥一眼,跺跺脚,很快一猫腰钻到李玉和和李奶奶的身后去了。
这是属于慧仙的季节。金雀河两岸成千上万的群众都是见证人,见证了一个少女突然绽放的荣耀之花。慧仙成了名人。沿河的人们都在谈论花车上的小铁梅,说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谁能相信呢,那个人见人爱的小铁梅,竟然是靠向阳船队的百家饭喂大的。人们向向阳船队的船民们求证这个消息,绝大多数船民都自豪不已,露出了功臣一般的笑脸,樱桃一家则忌讳这件事情,樱桃母亲告诉岸上的人,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本来是我家樱桃演小铁梅的,怪她太老实,没心眼儿,这么好的机会,眼睁睁让别人抢去啰!
属于慧仙的季节,也是我忙乱而焦虑的季节。我忙着奔赴花车游行的路线地点,忙于记录这段特殊的日子,腿脚很忙,笔头很忙,只有嘴巴保持沉默。尽管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慧仙的未来,但我似乎预见了慧仙将一去不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
国庆节之后运输任务繁重,船队在沿河的码头上靠岸装卸,常常与盛大的花车游行擦肩而过。我跑到岸上,看见的是花车游行留下的欢乐的残骸。临时悬挂的横幅标语已经从半空降落,街上满地垃圾,鞭炮纸屑玉米棒子中混杂着观众被踩掉的鞋子,路人的脸上还遗留着狂欢的痕迹。我追踪着慧仙的足迹,一次次地错过,我只感受到了她的浮华和荣耀。大风乍起,我站在陌生的小镇街头思念慧仙,思念得心痛,一种幻灭感从天而降,我觉得我的向日葵被风吹走了。
我的日记记得很辛苦,向日葵被风吹走了,我看不见她,看不见她,所谓的记录不得不依靠大量的想象。偏偏我的想象力并不丰富,我只好借鉴露天电影的新闻简报格式,努力地想象慧仙的风采。有一天我灵感飞扬,大胆写下了一个最光荣最壮观的场面:今天,天空晴朗,红日高照,油坊镇码头人山人海,群情振奋,毛主席他老人家来到了油坊镇的群众中间,亲切地接见了向日葵,慈祥地问她——问她什么,我想象不出来了,也不敢随便往下写,涉及伟大领袖,怕写不好写成一个反动标语,所以我翻过一页另起一行,写下了我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向日葵啊向日葵,你什么时候回到船队呢?
我记住了慧仙离开船队的日子,但我没办法估算她的归期。
2
大约到了腊月,花车游行总算偃旗息鼓了。扮演李玉和和李奶奶的人都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一个回农具厂去修拖拉机,一个回杂货店去卖酱油,慧仙没有回来。关于慧仙的消息从综合大楼传到了码头,又从码头传到了向阳船队,概括起来说,她像一块璞玉被发现了,很多领导干部欣赏这个来自船队的小铁梅,表示要把这璞玉打磨成珠宝。宋老师接受了这项任务,他做了慧仙的老师,一心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全能的文艺标兵。
慧仙先是在地区的金雀戏剧团培训,跟着大名鼎鼎的郝丽萍学戏。郝丽萍是剧团的当家演员,什么都会唱,什么都能跳,样板戏里的女英雄,她个个会演,有人说她粘上一把假胡子,竟然还能演《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偏偏这个郝丽萍对慧仙有偏见,她对慧仙的评价与宋老师截然相反,说她刁钻虚荣爱耍小聪明,不肯好好练功,就想着一步登天。勉强培训了一段时间,郝丽萍把慧仙领到宋老师那里,退给他了,说这女孩子站花车是不错,上舞台不行,宋老师你挑错人啦,我看这女孩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倒是有胆量、有野心,她要是派到前线去,说不定是个女英雄!宋老师怀疑郝丽萍的结论有欠公正,慎重地召集一些地区文艺界的权威人士,对慧仙的艺术才能做了一次综合测试,测试结果也不理想,只有造型一项,慧仙似有天赋,通俗地说她就是擅长站立,擅长做出各种姿势,唱起来,动起来就不行了。宋老师不甘心,很快又把慧仙调到文化馆下属的流动宣传队,那是他直接分管的。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地盘,慧仙在宣传队会一帆风顺,结果却更糟糕。宣传队的那些女孩子是从小在一起练艺的,团队意识很强——她们在一起跳舞,若是扮一排白杨树,一个眼色大家就站成一排挺拔的白杨了;演一个百花园,梅花一开,杏花桃花月季玫瑰,其他花朵渐次开放,绝不争抢。慧仙不行。她一上台,别人是白杨,她是一棵软绵绵的垂柳,她演一朵荷花,却要抢在梅花前开放。还是在船队宠出来的老毛病,她不管干什么都很有主见,习惯别人对她众星捧月。导演知道她基本功不行,跳群舞故意把她安排在不显眼的位置,慧仙偏偏不满这个安排,一赌气就冲到前面去了,向台下观众显示她的角色也很重要。宣传队的其他演员对慧仙忍无可忍,说她什么也不会,影响了集体的荣誉,她一上台,别人怎么演都是白费工夫,什么评比都拿不到奖项,她不就会举个红灯吗?你们领导都喜欢培养她,就等到花车游行的时候,再让她举红灯去出风头吧。
慧仙去向宋老师告状,宋老师很为难,偏袒了她一个,得罪的是一个集体。他权衡再三,决定把矛盾上交,亲自用自行车把慧仙驮到了地委大院门口。慧仙去向德高望重的柳部长哭诉,哭诉她在宣传队受到的排挤。柳部长听了好半天才明白她的委屈,他没法干预宣传队女孩子的矛盾,就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关照慧仙:坚持就是胜利。慧仙似有所悟,回到宣传队坚持了一段时间,可是,毕竟一花难敌群芳妒,她虽然坚持了,最终没有等到胜利。有一次彩排《百花舞》的时候,梅花桃花和玫瑰花共同向导演发难,我们不要荷花,有荷花没百花,有百花没荷花!梅花一脚把慧仙的荷花道具踢飞了,更加可气的是桃花和玫瑰花,她们竟然冲过来要把慧仙推下舞台。慧仙临危不惧,她说怕你们是小狗,我就站在这儿,让你们推,看你们两个娇小姐能不能把我推下去。桃花和玫瑰花一起用力,果然推不动慧仙。慧仙朝后面怒喝一声,用力推呀,你们现在推不倒我,待会儿我就来推你们,谁跑谁是小狗!慧仙的嚣张激起了公愤,梅花上来了,杏花月季花也上来了,五个女孩齐心协力,慧仙支持不住,终于被推下了舞台。她跌坐在乐池里,随手把乐谱架子和鼓槌铜锣都扔到了舞台上,最后没东西扔了,就跪在乐池里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年的春节下了雪,节后雪还不化,河上的浅湾结了层薄薄的冰,驳船上很冷,岸上到处是雪堆,岸上也冷。恰好赶上这么个大冷天,慧仙回来了。赵春堂动用了镇上新购置的一辆吉普车,驱车八十里,亲自把她接回了油坊镇。慧仙回乡的风光掩盖了传说中的失意,她是从那辆崭新的吉普车上下来的,带着两只皮箱,还有一盏红灯。女大十八变,镇上的人们都认不出小铁梅了。她的头发像城里的舞蹈演员一样,挽成一个圆髻,用黑色缎带缠着,一件海军蓝军大衣罩着她丰满匀称的身体,因为宽松而别具一格,里面的红毛衣和白色围巾则是这套服饰要强调的主题。有人盯着慧仙的穿着打扮啧啧称奇,也有人盯着那堆行李为她犯愁,说,向阳船队正在河上跑运输呢,她今天回来,回不了家呀。这种不必要的担忧马上遭到了知情者的讥笑,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会回到鸡窝里去?告诉你,她上面有靠山了,领导打招呼要培养她的,向阳船队不是她家了,她的宿舍在综合大楼里,早就安排好啦!
正月十五挂红灯,向阳船队挂着红灯回到油坊镇,岸上果然有喜事,船民们都听说慧仙回来了。孙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欢天喜地结伴上岸去,去了半个时辰回来了。两个女人都沉着个脸,船民问她们话,谁也没精神搭茬儿。孙喜明女人一回船就径直下了船舱,孙喜明跟下舱去,看女人已经在乒乒乓乓地拆慧仙的床,孙喜明急忙扯住她胳膊说,你急着拆她床干什么?万一她还要回来住呢?孙喜明女人说,拆,拆,她不会回来了。孙喜明说,谁说要拆她床的?是慧仙自己说的?孙喜明女人扔下锤子,哭起来了,还用她自己说?我就求她回来住一夜,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呀,推三推四的,我又不是傻子看不透她心思,她是翅膀硬了,嫌弃我们了。孙喜明劝不住她,让德盛女人下去劝。德盛女人走到舱门口,看孙喜明女人坐在半个床架上落泪,自己眼圈也红了,对孙喜明说,我怎么劝她?我自己也灰心灰意的,请她回来吃顿饭也不肯呀,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养不乖的,养来养去也是一场空!
我去综合大楼守过慧仙。守了一上午,壮了几次胆,还是不敢进去问。正逢春节假期,综合大楼有点冷清,顾瘸子回乡探亲了,传达室里坐着一个男青年,始终拿着一份报纸,看完一份又看一份。他不认识我,这让我感到安全。我注意到那辆吉普车停在花坛边,吉普车在楼前,说明慧仙在楼里,我决心等。中午的时候我听见食堂的小包间里传来热闹的声音,悄悄走到窗前,隔着窗子我一眼看见了慧仙。她坐在一群干部模样的人中间,像一只孔雀开屏,不是开给我看,是开给干部们看。她穿着李铁梅的红底碎花对襟棉袄,头上的髻子放下来,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搭在肩上。也许座位不舒服,她的身体斜着,一会儿偏东一会儿偏西,姿势有点散漫,她的脸上却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受了宠爱的笑容。很久不见,她看上去是个大姑娘了,是大姑娘了,我就觉得她有点陌生。他们在喝酒,我在外面看他们喝。慧仙的前后左右,我观察得很仔细,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现象:赵春堂坐在慧仙的旁边,她那条大辫子的辫梢被他抓在手里,赵春堂突然拉一下辫梢,慧仙就站起来了,站起来,举着一只装了橘子水的杯子,与这个碰杯与那个碰杯,碰了这个碰那个,一桌人都碰过杯,赵春堂又拉一拉慧仙的辫梢,慧仙就坐下了。我惊愕地发现,回乡数日,慧仙已经成了赵春堂的木偶,而她那条令人骄傲的大辫子,竟然成了赵春堂手里的木偶牵线!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胸中的怒火燃烧起来了。我从地上找到了一块碎红砖,在窗外瞄了半天,我先瞄准了赵春堂,转念一想,虽然是他拽了慧仙的辫梢,可辫子是长在慧仙头上的,她为什么不甩掉他的手呢?她甘心做他的木偶,我就应该瞄着她。我举起碎砖瞄准了慧仙,我看见我的向日葵在小餐厅里热情地绽放,她把餐厅里的所有干部都当做太阳了,一会儿向这个太阳微笑,一会儿向那个太阳鞠躬,她的脸上起了红晕,眼波流转,我瞄准了她的脸,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那是我秘密的向日葵啊,纵有千错万错,我不忍心砸她。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最终我瞄准了餐厅气窗上那块明亮的玻璃,砰的一声脆响,一餐厅的人都回头看着气窗,趁着他们没醒过神来,我撒腿跑了。
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跑了,砸了玻璃就逃跑,这是孩子干的事。事先我自己也预料不到,我在综合大楼守了半天,竟然干了这么一件没出息的事情。我一边跑一边痛骂自己,没出息,没出息,怪不得叫你空屁,你就是空屁,没出息!我一口气跑到了码头上,看看后面无人追逐,便停下了脚步。春节期间的码头空空荡荡的,起重机和煤山都在阳光下打盹,没有人看见我的丑行,我还是感到深深的羞愧。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呢?是被赵春堂气出来的?是被慧仙气出来的?我闷闷不乐地走到驳岸上,无意间朝船队打量一眼,又发现了另一个怪现象:我看见向阳船队十一条船家家晾出了衣服,别人家的衣服都安静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只有我和父亲的两件棉毛衫,像两只惊弓之鸟在船篷里东奔西窜。那两件棉毛衫令我睹物伤情,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干的事情和谁都没关系,怪我自己,我是胆小鬼,世界上所有的胆小鬼都一样——只敢发泄自己的恨,不敢公开自己的爱,他们敢于发泄自己的恨,只因为要掩藏自己的爱。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鬼,我对慧仙的爱是水葫芦对向日葵的爱,这样的爱,比恨更深奥,比恨更离奇,这样的爱,我已经无法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