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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人心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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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文彬坐在办公室里,正在与高司长通电话:“……我们的那个与天津互相参股的呈批件,明天就能送到你那里去。你看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需要我事先沟通一下?”

“嗯,我看问题不大。国企之间相互参股是允许的,关于这一点儿,中央是有明确政策的。”从高司长稳健的声音里,达文彬感觉他还是很有把握的,“明天我关照一下底下的同志,让他赶紧签意见,报到我这里。如果我看了确实没问题,很快就能呈交给林部长。”

“有您的大力支持,我就放心了,提前说声谢谢。”达文彬仰靠在松软厚重的椅子里,看似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咱们还客气什么,这叫互相支持嘛。”高司长爽朗地笑着说。

说话间,达文彬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嘿,真新鲜,原来是号称晚上专业陪人吃饭的商小溪。达文彬随手按断,接茬又与高司长结尾了几句,放下电话,立刻用手机给商小溪回拨过去。

“彬哥,你忙吗?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商小溪脆生生的声音里满是不安。

“哈哈,你打电话来,就是再忙我都有空。”达文彬轻松地说,“怎么着,最近生意顺利吗?”

“还可以吧。”商小溪不置可否地轻声回答,“还不是每天跑,不过我已经不跟课了,公司找了一个人帮我。”

“呃,当上领导了。”达文彬调侃她道,“你找我,该不会只是给我报喜来的吧。”

“是这样的……”商小溪犹豫了一下,很有些局促地说,“如果你晚上没事,我想请你出来吃饭,可不可以呀?”

“这次没有什么台湾人、国学大师啦?”达文彬继续乐呵呵地逗她道,“这顿饭,你可是已经在口头上答应过我好几次了,都没有兑现。”

“我一向是说话算话的。就今天下班以后,您看行不行?”商小溪无理狡辩起来一点儿都不难为情,相反还提高了声音,显得理直气壮。

这时,朱宏宇手上拿了两页纸,敲了两下虚掩着的门进来了。看见达文彬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正在打手机,便蹑手蹑脚退出去,站在门外,等候达文彬把电话讲完。

达文彬听见脚步声响,急转回身,瞥了一眼朱宏宇的背影。等门全关上了,这才俯身在台面上,扫了几眼台历,郑重地说:“好吧,想吃什么,时间、地点由你来定,我准到。”

达文彬按断手机,闷头思考了片刻,冲着门口喊了一声:“小朱,进来吧。”

朱宏宇再次走进来,将两页纸放到达文彬面前,似乎是很心虚地赔着笑脸说:“达总,这是我刚才草拟的,关于与天津方面双方投资参股给部里的请示,请您审阅。”

达文彬抬了下脑袋,把两页纸拿过来,低头随便看了几眼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朱宏宇见了,心里就是一紧,可还不敢说话,探身从台子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拔下笔帽扣在笔管尾巴上,递到达文彬手上。

达文彬似乎没有察觉到手上忽然多了一支笔,仍是低头看文件。几秒钟之后,才开始在请示上勾勾画画地修改起来,这时,桌面上的电话又响了。达文彬厌烦地瞅了一眼红灯频闪的电话机,迟疑了几秒钟很不情愿地放下笔,探身看了看液晶屏上的来电显示。见是熟悉的号码,达文彬立刻伸手摘机接听。

“徐总,你好——”达文彬热情洋溢地大声说,“广州一趟辛苦你了。……嗯,方便方便……”达文彬说着,眼角扫了朱宏宇一下。

朱宏宇明白,这是领导让他回避的意思,便微微冲达文彬哈了一下腰,很快转身出去了。临出门时还刻意扭了一下门把手,将门反锁上。

“徐总,你说吧。”达文彬持重的语气说。

“达总,要出大事了!你看这可怎么办呢?”徐爱华在电话里的腔调,听起来都快要急哭了。

达文彬还从没听见过徐爱华如此心急如焚的声音,不由得立刻神情紧张起来,哗啦一下滑向桌面,手攥紧了听筒:“爱华,出什么事情了,不要着急,慢慢说!”

“达总,咱们出内奸了!我刚才接到我们处杨明峰的电话,说跟朱宏宇一起去医院……”徐爱华上气不接下气,惶恐不安,婉转的声音从委屈的受害者,慢慢过渡成为哀怨的小媳妇,最后竟然真的有些呜咽了,“……想不到这个小孟,咱们平时处处留心培养他,对他这么信任,他却恩将仇报,串通某些人一起来坑咱们。我,我真是,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人心……”

达文彬刚开始听她失魂落魄的意思,以为天要塌下来呢。慢慢听着,神态却渐渐舒缓了,不就是一个小金库嘛,既然提前发现了,跟银行打声招呼,账面上再作些处理,应该问题不大。可是听到了后面,才松开不久的嘴角,却又慢慢绷紧了,眼睛也眯眯起来,咬紧了牙齿,脸色变得铁青。

“爱华,你等一下……”达文彬阴沉地说着,滑动椅子到自己的文件筐前面,抽出一个没有脊标的红色文件夹,脖子和腮帮子之间夹着话筒,打开翻了两页,找到那天朱宏宇交给他那张写着账号的纸,一眼便看见上面画了一道的特殊账号,粗声粗气地问,“是不是那个……”

“对,就是那个!”徐爱华似乎想了几秒钟,很肯定地确认道。

“好了,我知道了!”达文彬从牙缝里挤着咝咝的声音说,“我还要再考虑考虑。咱们不能冤枉好人,但是也决不能放过一个卖公营私的恶人。”达文彬缓和了一下语气,“你还是赶紧回来吧,没准某些账目还需要紧急处理。”

“我已经买好晚上的机票了,大概凌晨能到。达总,这件事我有责任,我……”徐爱华弱弱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变成受委屈的小姑娘了。

“好啦,好啦,”达文彬故作轻松,息事宁人的声音安慰她道,“是我让你带的账号,你有什么错?要说责任,我的责任可能要占到百分之九十呢,哈哈。对了,起飞前,别忘了给集团办发个短信,让他们派车接你。到家好好休息,明天恐怕要忙喽。”

达文彬放下电话,头枕在椅子靠背上,闭目凝思。除了右手五指在不停快速挠动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是一动不动。他现在考虑的问题是:一、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中间派徐爱华有没有可能是在故意编造谎言,要陷害孟凡群。其目的是,借机把自己的亲信刘立新扶到副处长的位置上来。二、如果情况确如徐爱华所说,该如何堂而皇之不动声色地处置孟凡群。三、隐藏在暗地里,以汪书记为首的那个组织,终于暴露出来,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固然是好事。可现在更大的疑问出现了,他们与昨天开会意外跳出来大放厥词的戈一兵之间,到底是不谋而合,都幻想着要在这场斗争中分别有所斩获,还是本来就是一伙?如果本来就是一伙还好办些,要是不谋而合可就有点麻烦了,分而治之必然要牵扯更大的精力。四、以此类推,会不会还有其他隐藏更深的反对派势力?

想到与账号有关的朱宏宇、貌似与世无争的张处长、惯于玩弄伎俩的孟凡群,还有那个从半道上杀出来的杨明峰……达文彬再一次感慨,人心险恶啊!

自己在远宏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不想到了关键时刻,竟然是在强敌环伺之下,几乎要得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下场。要这么说,连张红卫都不一定能够百分之百值得信赖。在当前这个关键时期,除了自己,绝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快下班的时候,朱宏宇手上拎着一串汽车钥匙进了达文彬办公室。达文彬接过钥匙,冲他微微笑了一下。朱宏宇转身正要离开,只听见达文彬在他身后缓缓地说:“小朱呀,那个给部里的请示先在我这里放一放,等腾出工夫再说吧。”

没有必要审查朱宏宇,账号是从他那里泄露出去的,应该说可能性很大!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何种目的,也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达文彬心里有把握,从朱宏宇的性格上分析,在当前情况下,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出卖自己的。要是出卖自己,何须区区一个账号?现在重要的是,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为最终要证明杨明峰是否诚实,还需孟凡群本人来回答。

下班正是堵车的高峰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滚滚钢铁阵列,在纵横交错的柏油路面上逐渐铺开,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最后延展蔓延,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整个京城变成为一个令人窒息的大停车场。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铁壳机器,拖着红色的尾巴,载着心焦的乘客,在肆无忌惮地向空气中喷烟吐雾的同时,也在培育着人们的耐心和意志力。怪不得有人说,北京是一个超有耐心的城市,慢慢地绝对会让你迷失其中而不可自拔。看来此话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达文彬开着朱宏宇给他借来的“帕萨特”,围着二环路绕了半圈,又遭到几次围追堵截,直到将近七点钟,才到了商小溪指定碰面的地点。

这是一家风格朴拙,四周墙壁上贴满了深浅不一,宽窄不齐各式各样竹条的湘菜馆。达文彬走进去,很容易就看见商小溪从大厅一张靠窗的小桌前面站起来,斜着身子,向他使劲挥舞白条长胳膊。

商小溪上身穿一件淡红色,一侧斜过胯骨的薄薄的乔其纱大褂子,下面配一条宝蓝色亮亮的绸裤,长发也拢了起来,在脑袋正中央攒成一个笤帚把似的朝天揪。嘿,多日不见,这丫头装束的格调变了,从原来的黑白配,变成红蓝配了。

“怎么样,我说话算数吧,今天我请客。”商小溪坐下时,脖子上和腰间系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不知是哪部分在叮当作响。

“怎么选这么远的一个地方?”达文彬一面把皮包放在窗台上,一面沉着脸问她,看上去像有什么心事。

“嘿嘿,”商小溪津津着鼻子笑起来,一边伸手把菜谱递给他,一边说,“这是我老乡开的饭馆,很正宗的。特地请你这个大老板来品尝我们的家乡菜。”

达文彬把菜谱接过来,随便翻了两页,见价格果然低廉,就又交还给她,心不在焉地说:“既然是到了你的地盘,就听你的,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哎呀,说好今天我请客,怎么好意思自己点……”商小溪虽然是口头谦虚,可是已经把菜谱翻开了,转头高声叫服务员,“小妹——点菜。”

商小溪看上去果然像是熟客,随便翻了翻眼皮四个菜名就出口了,其中有“血粑鸭子”和“罗卜干炒毛豆”。“我就不点太多了,”商小溪团起双手,支着下颏笑着说,“咱们就两个人,吃不了太多的,再说我现在在减肥。哎呀,忘了忘了,你不能吃太辣的……”她忽然惊叫起来,急忙唤回刚离开不远的服务员,“加一个‘地皮菇’哈。”

呵呵,这丫头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达文彬见她长进不大,便试探地问:“不知道你在你男朋友面前,是不是也这样丢三落四的?”

商小溪瞪着大眼睛看了达文彬好一会儿,才把嘴巴撇了一下,趾高气扬的样子说:“他呀,可不敢像你这样说我,还想不想混了。”

达文彬听了,心里一紧。怪不得她这一段时间总躲着我,原来果真是名花有主了。于是脸色就逐渐严肃起来,悠悠地问商小溪:“你今天叫我出来,恐怕不只是请我吃饭那么简单吧?”

“嘿,真是我哥,一猜就中!”商小溪绷着红润的嘴唇,使劲向达文彬挤了挤眼睛。探手从背后屁股底下拽出大手袋,在里面哗啦哗啦翻腾了几下,掂出一叠用皮筋勒着的百元大钞,放在达文彬面前。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达文彬疑惑地看了看钱,瞅着商小溪挺坦然的一张粉脸。

“这是给您的培训费提成呀。”商小溪目不转睛地瞅着达文彬,认真地说,“按我提成的百分之十五给您的,多少就这么些吧。”

达文彬一下就明白了,这丫头今天主动找自己,其主要目的并非是为了给自己所谓的回扣,而是借回扣之名,隐晦地要表明一种态度:以后两人要彻底划清界限,纯粹是业务关系。可有这个必要吗?

不可否认,从商小溪以前的种种表现上看,确实有想要引诱他这位国企老总出轨的意思。可后来呢,等达文彬主动了,她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却退缩了。这种若即若离,介乎兄妹和情人之间的关系保持了一年多,至少在肉体上,两人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达文彬清楚,如果自己今天接受了商小溪这一点儿所谓的“分手费”,不仅将永远失去这个曾经带给他年轻、快乐感受的小美眉,而且还等于是自己默认,曾经与她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关系。这种偷工减料,是绝不能接受的!

商小溪处心积虑耍出这么一手自以为得意的小聪明,实在是自我暴露出她目前的层次还太低。首先,您也不想想达文彬是什么主儿?久经沙场的斗争高手这条姑且不论,是在实力悬殊之下,为了自己的信念和荣誉,敢跟大领导叫板,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不管是从男人的自尊心上来说,还是从他所得到的“回报”上来说,岂能在小女孩玩得这点花活前屈服?再不要说这区区一点儿小钱了。这主要是因为,商小溪还是不了解国企,想用这种方式跟达文彬了断,只能说是太傻太天真!国企是一言定终身,一干一辈子。在那种错综复杂的环境里,总有一天,你是谁孩子他妈,是要传到达文彬耳朵去里的。到那个时候,你老公在远宏还混不混了?所以说无知者无畏,只有她才敢这么玩。

达文彬盯着那些钱沉吟半晌,似笑非笑地看着商小溪,忽然正色,直截了当地说:“你要表达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钱你还是收回去,你这么做,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商小溪实在没想到达文彬能这么直白,腾的一下红了脸,乖乖地伸手拿起钱,又塞回到自己的手袋里。看见商小溪还算是听话,达文彬的火气消了一半。

菜很快就上来了。两个人吃的时候,各怀鬼胎,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提及敏感的话题。就工作上那点事情,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差着好几层呢!达文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年轻了二十岁,正在跟女朋友吃散伙饭,而且还是人家甩得他,不由得心情越发郁闷。唉,自己要什么女人没有?可怎么就偏偏对一个商小溪眷恋不舍呢?难怪大家都说,偷不如偷不着。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感情,也许如此平平淡淡地结束,或者还是最好的结果呢。

商小溪结完账,达文彬开车送商小溪回家,二人一路无言。街边还是霓虹闪烁,可是似乎比往日都要暗淡了许多。达文彬扭脸看商小溪在不断掠过路灯的幽光下,一闪一闪,模糊不清的侧影,忽然觉得这个往昔熟悉的女孩很有些陌生,虽是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商小溪好像一下变成熟了,虽然依旧饱满丰盈,可眼角却带着些许忧伤,楚楚戚戚,令人心碎。达文彬第一次感觉,边上坐着的,已经是一个女人了。而任何一个女人,在喜欢她的男人面前,永远都是恋爱专家。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冲动之下一句也想不出来。

车离商小溪住的地方还很远,黑暗中,商小溪忽然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喃喃地说:“就到这里吧,我要一个人走一走。”达文彬靠边停车。他猜测,也许此刻,自己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可能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也可能是一个膘肥肉圆的小太保,就在前面不远处不停张望,等着接自己的女朋友“加班回家”呢。

商小溪推门下车,在关上车门的一瞬间,明显犹豫了一下,迟疑了几秒钟,才低着头往前走。商小溪的朝天揪斜向前方,耷拉下来的几绺头发飘散瑟动,遮住了半边白脸,高跟鞋很响地敲打着地面,声音很重,很慢。猛然间,只听身后车门“砰”的一声闷响,商小溪朦胧间似乎早有准备,猛地转回身去,立在原地呆呆地等着。

达文彬几步窜到商小溪面前,颤抖的声音,迟疑着说:“小溪,我能抱抱你吗?”

商小溪还是不动,面色苍白如纸,平静似水。达文彬走上一步,缓缓伸出双臂,在接触到商小溪圆润肩膀的一刹那,感觉她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达文彬再不犹豫,一把环住商小溪软绵绵的身体,感觉胸前像紧紧贴上了两团火。

“记住我的手机。”商小溪的头发沙沙地使劲摩擦了达文彬耳朵两下。“记住你给我的那个QQ号。”商小溪的头发又使劲摩擦了达文彬耳朵两下。

达文彬松开商小溪,大步走向那辆还没熄火的“帕萨特”。开门,关门,打远灯,随着“轰”的一声,商小溪的眼眶猛地充盈了泪水,渐渐地,被后尾灯越来越远的红色光束拖拽着,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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