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事快办!杨明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抄起电话,就给那个叫商小溪的打了过去:“喂,请找一下商小溪。”
“我就是呀,请问您是哪一位?”电话里面的女孩子,乖巧婉约的南方口音,听上去还挺受用。
“我是远宏集团的,我们跟你们联系了一个培训,我……”杨明峰还没有说完,商小溪就急急忙忙地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叫杨明峰的吧。”
杨明峰在机关里待的,养成个臭毛病,就是很不高兴别人抢自己的话,认为那是缺规少教,极不礼貌的表现。于是就板起脸,生硬的口气说:“你传过来的材料我看了,大概写得还算明白。但是关于培训地点的食宿标准,你没有标明清楚。”
“没关系,没关系,我再跟那边联系一下,尽快给你答复。”商小溪好像根本没感觉出来对方是在寻衅滋事,依旧用欢快的声音说,“如果可能,你自己上网去查一查也可以。”
听得出来,对方应该是个小女孩,可以适当咋呼她一下,无聊解闷呗。于是杨明峰便用教训的口吻说:“这你就不对了。我们查是我们的事,可是你作为培训承揽的一方,总得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吧。”近朱者赤,他现在已经学会机关上扯皮的一套啦,先把责任归咎于对方,咱们再往下说。
果然,商小溪犹豫了片刻,听声音好像有点委屈,喃喃地说:“行吧,我尽快跟他们联系一下,让他们把详细介绍直接传真给你。”
“怎么?你联系的地方,你都没有资料?开什么玩笑?”杨明峰盛气凌人的声音步步紧逼。他觉得这个小丫头显然涉世不深,还挺好玩。
“我哪里知道啦——”商小溪又是沉寂了一下,才嘟囔着说,“还不是你们提的要求,我不过照办就是了。”
杨明峰听了,心里一动。噢,莫非她只是个幌子不成?要是这样,这小丫头应该在远宏有人呐。而且这个人,还是个有发言权的高层,没准不是达文彬,就是张红卫!那我可得见一见她,也许可以套出点内幕消息出来呢。
“我们面谈一下吧。”他用不容置疑甚至是命令的声音说,“我过一会儿就赶过去,大约一小时后到。”
商小溪又是犹豫了一下,很为难地说:“你过来我公司吗?过一会儿我就下班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要是能等我,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杨明峰装出一副老成的口吻,中规中矩地说。
“对不起,可是我晚上约了人了。”商小溪断然拒绝道,“你还是尽快把名单报给我吧,我好给你们整理出一个最终的报价。”
嘿!杨明峰恨恨地挂断了电话!一个做培训的小丫头拽什么拽?竟敢拒绝大客户的合理要求。杨明峰越想,越觉得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有点内容,不管长得怎么样,值得鉴赏一下。
杨明峰还是第一次给总经理达文彬打电话,不免有些紧张。大领导们都是日理万机,像自己这种小喽啰跟他们打交道,应该尽量做到言简意赅。尤其是在电话里,多说一句啰唆,少说一句含糊,留下的印象都不太好。他拿出一张废纸,在背面简单写了几个关键词,打算就照着这几个要点串句子。杨明峰贮备了一会儿笑模样,才拨通了达文彬办公室的电话,恭恭敬敬等待着。准备说的第一句话肯定是:“达总,您好,我是经济处的杨明峰……”
可是,电话响了一阵,却无人接听。杨明峰失望地放下电话,点上一支烟,看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心想,给他们这些人当差,真是提心吊胆的。怪不得老爸这一辈子,见着领导总要躲着走,有他的道理呀。唉,伴君如伴虎,别看朱宏宇这家伙在下边风光无限,可平时还不知怎么苦大仇深呢!
杨明峰感觉肚子咕噜噜地直叫,看看计算机右下角的时钟,离下班时间还早着呢。他从抽屉里取出“手账”,写上只有自己才能明白意思的一句话:正反相加才是历练。
写完之后,不知怎么的,他握着笔,还有些意犹未尽,总感觉似乎像遗漏了点什么。于是漫不经心,随手在本子的空白处继续胡乱划拉。猛然听见电话铃响,他才一下缓过神来,定睛瞧看笔随心走自动出来的结果,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竟然是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好几个“商”字。
电话是找刘立新的。他站在办公室前面的电话主机旁,垂着手臂,脑袋朝向窗外,一上来便用生硬的明显带着厌恶的口气应答:“啊,啊,你说!”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那边可真够能说的,足有一刻钟之后,刘立新似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陡然从身体深处迸发出一嗓子嘶吼:“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这愤怒粗暴的声音,一下吸引了全屋子人的注意力!大家面面相觑,愕然之下都安静了,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失态的刘立新。
杨明峰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只见不远处的刘立新已是面色涨红,嘴唇哆嗦,神情散乱!屏息再听,他嘴里断断续续还是那几个字:“……啊……你说……”渐渐地,平时和颜善目,温文儒雅的刘立新似乎发生了质变。他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浑身打着战,乌紫色的脸上,肌肉纠结成一条一块的,大眼珠子鼓爆得像要炸裂一般。“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刘立新气贯全身一声咆哮,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陡然响起,犹如一声闷雷,把杨明峰吓得一激灵。他惊恐不已,直眉瞪眼看着疯狗一般的刘立新。
刘立新绝对是疯了,他双腿无力地打着晃,腰杆蜷曲,西装的下摆斜耷拉着,就像个吊死鬼一般恐怖!这个老实人不知让谁给惹急了,终于也尥蹶子了。
靠!原来匹夫之怒也能白虹贯日!极度罕见的事情真的就在此时发生了——全楼断电!
灯忽闪了一下就全都灭了,计算机屏幕瞬间都没了亮光。空气和时间似乎突然凝固了,偌大的办公室里暗然无声,恍然堕入幽冥界一般阴冷瘆人。“咣”刘立新暴躁地摔下电话,可话筒却从机座上反冲着“啪啦”一声蹦起来,拖着长长的尾巴,倒栽在桌面下急剧地扭曲抽动。刘立新扶了一把耷拉到鼻尖上的眼镜,竟然还不忘了弯腰捞起听筒,重新扣好……
他的的确确太老实了,老实得让人心碎!也无奈地让自己心碎!
杨明峰看着呆呆如失线木偶一般的刘立新,不知所措。还是朱会欣有经验,拿起刘立新的水杯子,接了一杯水,轻手轻脚走过去递到他手里,缓和的声音劝慰他道:“小刘,别生气了,事情都过去了。”
“是呀,想想一百年之后,有谁还记得这种小事情。”杨明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问。他想不出用何种言语来表达对刘立新的支持和慰问,无奈之下,只好搬出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
灰蒙蒙的一抹余晖透过玻璃窗,斜射在失魂落魄的刘立新身上。他依稀可辨的轮廓大口喘着粗气,一语皆无。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刘立新这才慢慢转过身子,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无助、凄凉的眼神看了看朱会欣、杨明峰二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屁股瘫软在椅子里,盯着漆黑的计算机屏幕久久不动……
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因为停电,电梯不开,许多急性子的人摸黑从楼梯走下去,楼梯间里闹哄哄的。杨明峰乖巧地走到门口,关上门,转回来对朱会欣说:“朱师傅,您先回去吧,我在这儿陪一会儿刘立新。”
还没等朱会欣说话,没想到刘立新犹如岩洞里传出来的声音,有气无力缓缓地说:“谢谢小杨啦,你们都回家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刘立新这一点儿基本要求当然能够得到满足。杨明峰和朱会欣并肩走出办公室,刚给刘立新锁上门,就遇上朱宏宇从楼梯口跑出来。他亟亟地逢人便喊:“是配电柜跳闸,维修公司正在找钥匙,大家稍等,电梯马上就能恢复——”拖长的尾音尚在回旋,可这个腿脚麻利的家伙,早溜到下一层去了。电梯间里全是人,大家好不容易一下聚得这么齐,嘻嘻哈哈地招呼玩笑,跟放假开茶话会般的热闹。
杨明峰置身在这群贤毕至的喜人场面之中,默默退到一个角落里,蔫头耷脑的感觉头皮一阵阵发紧,一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
第二天早晨上班,杨明峰一脚刚踏出宿舍门,竟然很罕见地与许博士不期而遇。长久不见,没想到博士竟然出落得一表人才。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过大的领口上,紧紧绑着一条淡蓝色的领带,因而细长的脖子更显得挺拔,光秃秃的前额也愈显伟岸了。许博士四下张望,正瞥见避之不及的杨明峰,可奇怪的是,他这次并没有按惯例嗓子眼发痒,而是吐出了颗大象牙:“杨明峰,上班呀。”
杨明峰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一愣,可看见他容光焕发的样子,不像在调戏自己,赶紧答道:“啊,啊,上班。”
许博士凑近杨明峰,嘴巴和眼睛一个朝上咧,一个往下弯,形成的两个半圆,几乎都快要以鼻子为中心闭合了,一看就是急不可耐,想要表示点什么的意思。也许是这位高才终于良心发现,要向自己忏悔了?可是他这过分动情的样子,似乎又像是有无限的喜悦要与自己分享。
杨明峰正不知所措,不防从上面的楼梯传来“咚,咚,咚”一连串沉重的高跟鞋声。随着股股浓郁的香风扰动,打上面降下来一位身材高大丰满的黑衣女郎。这个单元住的可全是单身汉呀,大清早下来个女的,自不必说,昨晚肯定有张床被蹂躏得不轻。
威风凛凛的黑衣女郎来到许博士近前,旁若无人的一把揽住他一条瘦胳膊,胸前两团超级突兀的软肉立马被挤成了长茄子。女郎仰起鹅蛋脸,无限崇拜无限幸福的目光流转,抬手将一盒插着吸管的酸奶直接捅到许博士的嘴上,轻启朱唇娇嗲的声音说:“小许,以后别老是不吃早饭,这样对身体不好。”
“呜,呜……”许博士听话地把脖子伸得更长了,一张嘴就准确叼住奶的出口,还紧嘬了两下,同时也不忘冲杨明峰展示般地扭了一他油头粉面的新妆。
嘿!这鹅蛋脸杨明峰几乎是天天见,可太熟悉了!这不就是第一天拦住自己的那个女保安吗?大惊之下,杨明峰赶紧知趣地闪到一旁,目送高才颤巍巍地被搀扶着下楼去了。杨明峰抿着嘴唇,饶有兴味地从背后观察这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绝佳搭配的一对,地设天成的一双,心说,破锅总得有个破锅盖,预祝小博士在那块肥沃的土地上,健康茁壮地生长。
杨明峰蹁腿上了自己的破自行车,不觉感到有些形单影只。唉!自己的破锅盖又在哪儿呢?
杨明峰走进办公室,看见刘立新已经来了。这家伙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真是非同一般,忙忙叨叨,打电话,审项目,表现得又跟没事人似的了。不过乐呵呵的样子里面,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僵硬,眼泡似乎也有点红肿。杨明峰翻出昨天写着关键词的那张废纸,又温习了一遍。好不容易等刘立新唠叨完撂下电话,便急忙抢在别人之前,拨通了达文彬的办公室电话。
“喂,你好,我是达文彬。”达总清朗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是那么稳健洒脱,亲切随和。
“达总,您好,我是经济处的杨明峰。”杨明峰毕恭毕敬,口齿清晰地说,“徐总责成我具体操办培训的事,我已经跟对方联系过了,他们请咱们把参加人员的名单尽早发过去,以便最终报价和安排食宿。”
杨明峰看似简单的这几句话说得多好。首先是一开头便把徐总抬出来,就是表明我是奉旨办差;二是通过对方的嘴来要名单。这次培训有点特别,谁知道名单里有没有什么弯弯绕呀?三是及时向主管报告了工作的进展情况。
达总在电话里想了一下,决定的声音说:“过十分钟你上来吧,到我办公室。”
杨明峰把手机定时到八分钟之后,又抄起电话,给商小溪拨了过去。从商小溪清脆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她是个洒脱飘逸,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呀,你要给我送名单过来吗,我马上要到培训会场去,下午可以吗?”
“下午?下午你准在办公室吗?会不会回不来?”杨明峰一本正经地逗她。
“打我手机,打我手机……”商小溪在电话那头慌慌张张地说,“要是有时间我打给你也行。哎呀,我都要忙晕了,说不定就忘掉了。”哟,还有这么自己主动暴露自己缺点的,不用问,全是在社会公司里混得那帮眼高手低的菜鸟。这些人死缠烂打做销售还马马虎虎,可要是玩心眼,拼内功,呵呵,玩去!
杨明峰这是第二次正式进入达文彬的办公室。第一次就是被达文彬钦点的那一次,以后虽然说也进来过几次,可都是送文件,签审批单之类跑跑颠颠,一走一过的活儿。他自己有个原则,言多必失。见到大领导,应该尽可能少说话,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千金一默。说到口才,他并不觉得比那些成天围在领导身边唧唧喳喳的人逊色。可是,啰哩啰唆,没话找话,恨不得永远把屁股黏在领导椅子上,会不会很招人烦啊?可人总要推销自己的嘛!杨明峰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原则对还是不对。
杨明峰其实还专门就此事请教过老爸和刘立新。
老爸的教诲是:“你当你的领导,我做我的技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看谁更长久?没必要刻意答理他们。你没看见,我们学院原来有一个副院长,少将!每天威风八面的,出操的时候逮着谁训谁。结果怎么样?下台后第二天,公费电话就让通信站给拆走了。我昨天看见他,哼哼……”老爸鄙夷地冷笑道,“他在营区的马路上遛弯,没一个人答理他。我曾经听他自己说起过……”老爷子当时说得惬意,竟然很罕见地扔给儿子一支烟,当儿子的立马从座位上跳起来,给老爷子躬身点上,“我现在是门前冷落啊。当时越离我近的人,现在躲得我越远。看看,当官有啥好!”
刘立新的经验是:“在领导面前,不能不说。你没听见他们私下里常说吗,某某人有思路。所以,应该要敢于提出自己的想法,可是还不能瞎提,否则说不定就捅了他们的肺管子。你得要揣摩他们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想听什么……”刘立新每逢说到关键的时候,总是会狡黠地不停眨巴眼睛,“不过站的高度不一样,要揣摩出他们的心思可不容易。所以有时候还需要来点小技巧,就是以请教的方式,诱惑他们把所想所关心的自己给说出来。咱们这些小助理员,再按照他们的思路,往上拔高了说,嘿嘿!”
可他们两人在仕途上混得都不好呀。老爸实践的那个,纯属偷懒,自娱自乐,不思进取谁不会呀?可儿子现在误入歧途搞不了技术了,还总痴心妄想着要混得光鲜点报答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呢,因此您这个只能在三十年之后再参考啦。刘立新“诱敌深入”的战术,确有道理,就是眼下太深奥了些,还需要有一定的思想理论水平作支撑,技术含量高,实在不好把握。
杨明峰此前曾大量“听会”,对同志之间的那一套,打着一切从工作出发的幌子,批评和自我批评着实见过不少;对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范畴之内的斗智斗勇,例如什么打蒙棍,顺杆爬,设套,诈降等也几曾领教。经过归纳总结,初步形成具有杨明峰特色的一套“说话”理论:最重要的一条绝对是自保。没用的话,脑袋一热蹦出来的话,违反政策的话,在领导面前千万不能说,哪怕是开玩笑都不可以,否则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那位许博士不就是个鲜活的例子吗?时刻谨记:你不说话,绝没人埋怨你装哑巴。
再就是一定要说话。而且不但要说,还要敢于说话,善于说话。俗语说:老虎不发威,永远是病猫嘛。从事物正反两方面思考,思考成熟了,就可以把自己认为有益于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不管是不是顺着领导的意思都可以说。反正自己人微言轻嘛,说错了,大不了被追究个“太傻,太天真”。可万一要是“撞”对了呢?嗯,有思路不就成了“开拓性”人才了吗。
而有时候,还要适度坚持自己的观点,决不能给领导留下个人云亦云的印象。但是以三次为限,过了这个限度,就不好了,各抒己见很可能就演变为一场争论了。记住一条啊,一般是不会有人当场站出来,给你评判是非曲直的。咱国企可都是有职业素养的人呢。
杨明峰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听见里面传出了句“请进”。便拉了拉夹克衫下摆,大大方方拧开门把手走进去。他现在见到达总,已是少了些拘谨,多了几分感激和敬畏,因此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模样。
达文彬坐在大班台后面,看见他仿佛身后拖着一抹阳光,轻快地走进来,不觉用欣赏羡慕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微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杨明峰来到班台前,把手头上的资料探身放在达文彬手边,恭敬的声音说:“达总,这是培训公司传真过来的资料,请您过目。”
达文彬沉思着“哦”了一声,翻开用大头针别着的资料,貌似认真地看了一遍。在资料最后面,是杨明峰附的一页信签纸,纸上简单写着几条他自己的考虑:
1.人员名单;
2.车辆配备(是否需要在当地留小车);
3.培训地点是否必要预先实地考察;
4.食宿标准;
5.文具准备、网络配置、需要携带的现金……
达文彬粗略地扫了两眼杨明峰绞尽脑汁写的这些合理化建议,缓缓抬起头,指了一下班台对面的椅子。杨明峰这才敢坐下,随手打开会议记录本,摊在膝盖上。不想达总并没有像杨明峰来之前预想的那样,首先被夸奖一句“考虑得够周到的”,甚至连个“好”字都没有。看那神情,完全就像杨明峰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理所当然考虑到这些似的。
达文彬双手支撑着下巴颏,思索了一下,有些回味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说:“那个度假村我以前去过,是靠近海边别墅式的一片区域,前面就是沙滩,环境不错。我看完全可以包下来两幢,不管人多人少的,能够很灵活。”
“好,那我这就跟他们联系,看是否有整栋空着的。”杨明峰连忙歇下笔,从本子上抬起脑袋。
“培训老师嘛,分别请的是中央党校、发改委的两位同志。他们时间都很紧,该着谁讲,就让集团办陪他们过去,他们的食宿单独在中直疗养院……”嗯,杨明峰明白,用力点了点头,老师们是另一条线,他不宜瞎操心。达文彬俯下身,从自己脚边的提包里掏出一本与杨明峰手上一模一样的,集团统一定做的制式“工作手册”,很快检索到其中一页,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本子上指指点点着。
不知怎么的,达文彬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回去拟一个小范围的通知,除了把培训的重要性强调一下之外,还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请大家预先思考:一是,面对当前复杂多变的经济形势,我们应该学会怎样科学地去应对;二是,通过对集团发展历程的总结,请同志们探讨实践和行政手段之间对立统一的关系;三是,远宏到目前为止,这种十几年不变的产业布局,是否就是最科学的……”
达文彬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审慎的思考和准备,站在历史和未来双重的高度上,慢声细语,提纲挈领地说了七八条,瞬间便把远宏集团给重新拆卸、诠释了一遍,且条条直指要害,听得杨明峰当场目瞪口呆,双颊绯红。尽管达文彬话里的某些指向,凭杨明峰现在的理论水平和思想层次还不能完全理解,抑或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他那种全局高度,但在杨明峰的潜意识里面,却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杨明峰甚至在脑子里还不经意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没准达总压制刘立新,是有不为一般人所理解的道理的。
达文彬面色凝重足足说了有五分钟,说完之后,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显得很有些踌躇。显然,达文彬对自己这番话是很重视的,是在很罕见地留出时间等待杨明峰在本子上记录完。达文彬绕到窗口,抬头仰望着雾蒙蒙的天空沉思良久,忽然一下回过头,向等待他下一步指示的杨明峰缓缓地说:“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先整理准备出来,等到了会上再发给大家,别与会议通知搅和在一起。”
听话听音,杨明峰一边使劲点头,一边赶忙站起身借机请示道:“会议通知个别发邮件可以吗?简明扼要,就写人、时间、地点、事件。培训内容,参照培训公司传真上的写法,泛泛地带一句。”
达文彬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不在焉淡淡的又像所问非所答地说:“具体讲课的内容,培训公司那里也不一定清楚。也可能很宽泛,这就不需要他们操心了。”
杨明峰一下就想到,刚才自己说错话了!提“培训内容”干吗呀?吃饱了撑的,少说一句死不了人。从达总的话里应该能意会到呀,他忌讳过早散布出培训的内容!
杨明峰很有些心虚,诺诺地说:“我想下午到培训公司那里跑一趟,与他们当面协商会务的具体安排和组织。”
“嗯,这件事情要赶紧落实。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比如车辆、文具、现金等都是小事情,你请示徐总看着办就可以。调度不了的,找集团办。”杨明峰明白,达总的言下之意是,不要什么事情都来问我。
达文彬说着,走回到电脑旁,从一个淡绿色的文件夹里取出一页纸,又重新审视了几眼,才递给杨明峰,似乎是很随意地说:“参加培训人员的名单,你除了发邮件,还要逐个打电话确认,确保不能有缺席。在通知里要写明,实在因故走不开的,直接找我请假!”
杨明峰接过名单简单看了一下。只见,除集团几个主要机关,如集团办、经济处、科研处、生产处等单位的资深助理员之外,还有质量处,党群工作部两个单位的副职。其中经济处人最多,有刘立新、朱宏宇和杨明峰三人。
杨明峰看到最后,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你杨明峰算老几呀,仅仅是经济处排在最末位的一个小兵,哪有资格向其他平级处室发号施令?可还不敢当面跟达总挑明了说。没准领导听后该有不必要的想法了:废什么话?我让你做事,那是看得起你,你还有条件了?是有意推诿,还是想要借此弄个一官半职?干脆,你也别干了,回家自己玩去吧。
达文彬似乎注意到杨明峰脸上的难色,反问的口气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杨明峰哪敢说别的什么呀,只能鼓足勇气,很有信心的样子说:“没有了,我遵照您的指示办!”
“嗯!”达总今天第一次露出赞赏的笑容,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如释重负般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指着他提高了声音说,“临走的时候你找一趟朱宏宇,搬两箱去年从部里分得的茅台酒带过去。我知道,他们都是越喝越能干活的主儿。”
杨明峰从达文彬的办公室里出来,急急忙忙跑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计算机前面坐下,趁着印象还深,对着本子噼噼啪啪就把达文彬的“八条”指示给敲了进去。敲完之后,认真核对两确保遍内容无误,想了想,抬手给现在并不在位置上的刘立新邮箱里发了一份。在邮件标题上特地注明:按领导要求暂时保密,不可外传。
刘立新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信息处理器”,他应该能够从中解读出更多的内容。提早有个准备,不论是对他本人还是杨明峰自己,都有好处!瞒谁也不应该瞒他。
杨明峰办完一件大事,闲下几分钟定神想了想,拍了下脑袋,暗骂自己糊涂。赶紧把名单夹在本子里,奔向徐总的办公室。上下有别,内外有别!除了达文彬刻意叮嘱过了的,他都要及时向上级进行报告。
可别以为这是拍马屁,呵呵,这是隶属关系决定了的组织原则。隔一级好糊弄,可直接领导要是“服侍”不舒坦了,抬手就能要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