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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主要从反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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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孟凡群翘首期盼的公示并没有下来。杨明峰略微松了口气,把钻在床板底下,好不容易划拉出来的那些课本、笔记之类的烂纸破页,又重新塞回到箱子里了。

可是,要找地方走人,晚走还不如早走。本专业荒废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现在重新捡起来应该问题不大。要是等到真有那么一天,像老爸所说的,成了一个只会纸上谈兵,耍笔杆子的废物,还把下面的人都得罪光了,在偌大一个远宏集团,真就没有活路了。想想自己孤军奋战在强敌环伺之中,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形吧。眼前刘立新的今天,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

也许是事情有了转机,刘立新渐渐恢复了常态,每天还是不紧不慢,跑跑颠颠地不着闲。见杨明峰对相关业务已经基本熟悉了,他也乐得逐渐放开手把活儿分出一部分让他独自折腾。一个技术人员,要是出师,成为熟手,按惯例一般要两年左右的时间。干机关的嘛,可能永远也出不了师,但是只要人头子熟了,便可以自己“修行”啦。

不过,杨明峰的主要时间和精力还是花在开会和出文件这两件事情上,这是连他自己当初都始料未及的。徐总大约是觉得杨明峰这个小鬼头,还算好学上进,公文也写得清楚,更重要的一点是,杨明峰嘴巴严,不该说的绝对不说。因此,也不管是不是计划组的工作,只要有可能,就带着他“听会”,散会后当然是加班加点出文件啦。

杨明峰正在与刘立新商讨那个数控厂房装空调的事情,徐总的电话来了,让他上楼去找一趟朱宏宇,说是关于培训的事情。电话末尾,杨明峰很罕见地听到徐总竟然轻声嘀咕了一句:“……培训是人事处的事情,干吗让我们组织?真是怪了。”

杨明峰领命,不敢怠慢,与刘立新匆匆说了一声,拔腿要走。可没想到刘立新听了“培训”二字,竟然微微愣住了。嗯?杨明峰刹住脚步,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刘立新。刘立新见他谨慎不安的样子,晃了晃脑袋,呵呵地笑了:“去吧,没事。”

杨明峰爬楼梯上楼,出了楼道,径直走进正对面的秘书办公室。朱宏宇还是跟往常一样,西装领带,分头油亮。他此时怀里抱着个亮晶晶的保温杯,细长的眼睛眯缝着,正对着桌面上摊着的几张纸发呆。见杨明峰快步走进来,连忙站起身,很客气地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椅子说:“请坐。”

由于孟凡群经常对外宣称他与朱宏宇之间是牢不可破的兄弟友情,所以杨明峰一向对朱宏宇敬而远之。人以类聚,与朱宏宇正式打交道,还是谨慎为妙。

杨明峰把椅子撤得离他远了一点儿,手扶膝盖正襟危坐,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徐总叫我来找你,请问有何指教?”他这样说的意思,朱宏宇听出来了,这是要与自己划清公、私之间的界限啊——咱今天就说公事,少扯别的。

朱宏宇笑了笑,相反还挺热情的样子,给杨明峰倒了一杯水,原位坐下之后,也是郑重其事的样子,一句一顿地说:“集团要搞一次以实践与发展为主线的培训,领导们都很重视。张总与徐总商量过了,培训主要由经济处承办,人事处协办。徐总跟我说,具体就责成你来负责。”说着把刚才端详的那几张纸递给杨明峰,“这是培训机构发过来的内容安排,你看看。”

杨明峰伸手接过材料。材料是普普通通的三张传真纸,第一页是培训内容和日程安排,第二页是讲师简介,最后是住宿规格和费用。仔细看了看,他感觉,这个反常规的培训,除了地点是安排在秦皇岛附近一个度假村之外,其他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艳”之处。二位讲师都是从没听说过的无名鼠辈,内容也是报纸上已经说烂了的那一套泛泛的大道理,而且自由讨论的时间还比较多。

想到徐总刚才在电话里的抱怨,再瞅瞅这跟自己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杨明峰感觉挺滑稽。可听朱宏宇话里隐含的意思,领导们既然已经商量定下来了,那就是命令,理解不理解都得执行,便没敢多言语。

不过,材料里有一点儿倒是引起了杨明峰的兴趣。在纸面的最下方,培训机构“联系人”后面,不知被什么人用黑色的签字笔刻意圈了一下。碳粉和油性墨水是同样黑色的印迹,如果没有经验或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同来。被圈起来的三个字是“商小溪”。

杨明峰瞟了一眼朱宏宇手边撂着的签字笔,审慎的声音问:“就这么一份吗?我要是拿走……”

“就这么一份,还是传真件,你不要弄丢了,以后你就直接联系他们吧。”朱宏宇有些异样的眼神盯了杨明峰一下,“我也就到此为止,以后的事情可以直接找张总或是达总。”

规格这么高呀!听他这么一说,杨明峰吓了一跳!想到张红卫对自己一贯轻蔑的样子,他脸上就有点紧张,磕磕巴巴地问:“那,参加培训的人员的名单有吗?能不能提供给我?”

朱宏宇常在大领导身边侍奉,估计也见惯了他们打嗝放屁,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就到此为止,后面具体的事情,你听领导直接安排。”

杨明峰从集团办下楼来,没进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向资料室。推门一看,屋里大窗户前,竟赫然站着孟凡群。孟凡群正拿着手机,踱着圈小声打电话。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可从他脸上紧绷着的表情看,估计这个电话的内容可能不大愉快。孟凡群一眼瞅见闯进门的不速之客,就停了嘴,仰起脸大声向杨明峰问候了一句废话:“哟,小杨,是你来啦——”

杨明峰一听他在给电话那头的同伙报信,便微微笑着向他抱歉地点点头,知趣地返身退出去,同时随手很响地给他带上门,善解人意地替他省了四个字:“敌情解除。”

杨明峰溜回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进门一看,后脑勺整整齐齐的,大家都在呢。他站在门口略微滞留了片刻,刚踏进去的一只脚又抽回去了,掉转方向,向徐总的办公室走去。他认为,不管是从工作原则,还是自己的私心来讲,接受一个外面赋予的工作,都应该首先向自己的直接领导汇报。一是反馈信息;二是领会精神;三是表明态度。

杨明峰很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无依无靠地在机关里行走,要想持续地把这碗饭吃下去,而且还要吃得饱,吃得好,为今之计,只有结成广泛的统一战线。这个统一战线最可靠的盟友是谁呢?刘立新、朱会欣都可以算一个,郝震溜奸耍滑的,还拿不准,暂且算半个吧。徐总那种层次,恐怕是不会带自己玩的,可只要能保持中立,就算老天开眼了!

杨明峰敲门进屋。只见屋内靠墙的两只小沙发上,远端坐着雍容端庄的徐总,靠门是一个胖胖的老头子。老头子穿戴考究,没剩几根的头发抹得漆黑倍亮,腕上的手表闪闪发光,皮鞋一尘不染。光凭这身行头就能猜测得出,一定是个大老板!不过现在大老板却是威严扫地,咧着嘴,堆着脸,窝肩缩腰,一派腻腻歪歪讨好的表情。

徐总交叠着两腿,斜靠在靠背上,冠冕的微笑贴在脸上,似乎是在认真地倾听。她见进来的是杨明峰,微微上翘的眼睛不经意瞥了一下捏在他手里的两张纸,即刻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张椅子,没说话。

杨明峰遵命,缓缓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听会”听惯了,熟谙听会的原则:脸上糊涂,心里明白;嘴巴糊涂,耳朵明白。

大老板见进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孩,便用眼角看着徐总,“这个……这个……”地迟疑了好几声。徐总笑而不答,那意思很明显:没关系,你接着说……

大老板无奈,清了两声嗓子,沙哑苍老的南方口音只好接着往下说:“我带回来的这个项目,绝对有前途。而且从市场到产品都是成熟的。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原来的客户那里调研啊。我敢打包票,我这一走,他们都要跟着我改换门庭,一定会转投到远宏门下。”

“嗯,嗯。”徐总赞许地点点头。

“你应该清楚的呀,我十多年前离开远宏到地方民营企业,在温州与他们搞协作,当时是有明确文件批复的。现在回来,也是名正言顺的啊,肯定不存在政策上的障碍。”大老板身体前倾得厉害,左手下意识地拧着另一只手上戴着的蓝宝石大戒指,声音有点紧张。

“嗯,要是人事部门有文件就好办,你可以去查一查。”徐总淡淡地笑了笑,表示理解。

“爱华呀,哈哈,不,现在应该是叫徐总喽……”大老板听见好话,一下放松下来,随即仰靠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换了一个人似的,立马就变得底气十足,狂放的口气听起来还真有点慑人:“你跟达文彬、戈一兵他们讲,我回来不要集团投资一分钱,也不要一个人,自己全额把项目搞起来。集团占干股,赢利按股份分成,你看这样多好!我也算是立功嘛。”

“咯咯,你现在可是财大气粗呀,比我们强多了,干吗要回来呢?回来有啥好?”虽是这么说,可是徐总话里带着的自负和满足,显然把大老板的气焰一下就给比下去了一大截。

“哎呀,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宝贝儿子嘛。”大老板唉声叹气地说,“那个小子你是看着他长大的,到现在也没个正经事做,我那点玩意他也瞧不上。要不是为了他,我现在挣的这点钱,足够我们老两口养老了,我啊,早就不干了。”大老板面现窘态,腿不由自主的放下来,身子缩在宽大的沙发里,欠身拿起杯子开始大口地喝水。

杨明峰眼明机敏,看见他嘴唇上沾了一芽茶叶,便起身端上纸杯子,到饮水机边给他续满了水,回来轻轻放在他面前。大老板感激地看了杨明峰一眼,同时伸出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在茶几面上连着点了几下,表示谢意。

杨明峰归座,心里暗自得意。货卖帝王家,给国家打工,光荣!当逃兵,给自己赚钱,可耻!这个大老板即使再有钱,可终究还是不得不屈服在咱大国企的“御制”招牌之下。

“你离开的时间太长了,有些情况你可能不大了解。”徐总绵软的声音听上去很亲切,还有些无奈,“我只是在经济上有些发言权,可是人家听不听还是两说呢。其他的事情,尤其是人事方面,只有他们说话才算数。这样吧……”徐总说着已经缓缓站了起来,“你把你的情况和要求写一份报告,我倒是可以帮你转交上去。”

“好,好。”大老板是国企和民企混出来的双料“叛徒”,经验丰富,知道领导能这么答应已经算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便也急忙随着站起来说,“那就拜托爱华,噢,不,徐总了。”他又向杨明峰微微弯了一下腰,“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徐总把大老板送到门口,两人在走廊上站着又对话了几句“鸟语”。杨明峰虽然半个字也没听懂,可那意思倒是很容易就猜出来了,告别、寒暄呗。别说,听见徐总说家乡话,还挺好听的。

徐总转身回来关上门,摇着头用轻蔑的口气对杨明峰说:“我这个老乡呀,真是会算计。不要集团派一个人,出一分钱,那还不是他自己家的公司?就是把公司的注册地址,从温州给搬到北京来罢了。”说话间,她已经端坐在班台后自己的正位上了,用嘲笑的口气继续说,“他说赚了就是赚了,要是赔了呢?集团作为股东可能还要往里面搭钱!这些年大钱挣够了还不满足,又想把自己的儿子弄成国家正式职工,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

杨明峰刚才还认为,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一位活蹦乱跳,电视新闻上常宣传的高风亮节并堪称无私奉献的楷模大老板呢。可听徐总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暗自心惊,这个挖起咱社会主义墙脚没够的家伙,不仅是贪婪,而且还阴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怎么可以卑劣无耻到如此地步!

徐总表情慎重,接过杨明峰递上来的培训材料,一目十行,哗啦哗啦很快地翻看浏览了一遍之后,忽闪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又从第一页开始细细地琢磨。

杨明峰看见她一丝不苟高盘的发髻之下,恬静如水淡雅柔和的脸庞,白皙修长的手指牵带着腕上一只鲜润欲滴的翡翠玉镯微微颤动,脑子里不觉就蹦出一句话“这个杀手太温柔”。这位“绝明师太”真是太厉害了!别说自己摞在一起,就是以刘立新现在的武功,都不是她的个儿。

这也再次提醒自己,往后只有更加谨慎,小心当差,耍不得半点小聪明。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不知怎么的,他脑子里一下就蹦出了喜欢“玩火”的孟凡群。

“处长,您……您能不能教教我,您刚才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杨明峰虽然迟疑了一下,可还是下决心把话说出来了。老爸说了,年轻人不懂就问,即便有些不妥,神仙也会原谅的。呵呵,今天这个大老板现身说法就是个好机会,即使是问了白问,可也得问。

真不错!正在专注于那份培训材料的徐总慢慢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想,随即淡然一笑,食指轻轻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轻描淡写地说:“多想,从正反两方面都想,主要从反面想。再经过事情多一些,就好了。”

“嗯,历练!”杨明峰思索着,用力点了点头。按他理解,从反面想,就是先把对方当成坏蛋去分析呗,确定了他不是想害你,咱们再扯别的。可是,这种颠覆性加革命性的判断问题的方法,不经过彻底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改造,可不好掌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难!进了监狱都不一定能改造好。

徐总又看了两遍,把材料递还给杨明峰,若有所思地说:“你复印一份,把这个原件留好了。跟他们打交道,要注意以后不要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

“哎,哎——”杨明峰在斗争中成长,确实是进步了。想领导之所想,与高手不谋而合,就是一种检验。不过,她说的那个“他们”,究竟指的是大领导,还是人事处呢?这句话要两方面都想一想。

徐总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件事情,本来张总是指定要小孟做的。不过,他现在忙着结婚,手头上杂七杂八的事情比较多,分神的东西也多。过几天我还准备派他到外地出差一趟,所以我跟达总商量就换了你。”她意味深长不错眼珠地看着杨明峰,一板一眼地说,“你刚来,各方面都比较简单。这件他们亲自督办的事情,你可要认真对待呀。”

“哎,哎——”杨明峰赶紧又点了两下头,有些惶恐地说,“现在名单还没有拿到,您说,我到底是找达总要,还是找张总?”

徐总拧着手上的一支笔,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恐怕你还是找达总更直接些。”

杨明峰从处长屋里出来,思索着领导刚才的那句话:“你刚来,各方面都比较简单。”这里面的意思是说我做事情幼稚呢,还是有其他方面的意味?难道正是因为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新人,目标小不惹人注意,所以才换下了孟凡群?再从反面想,要是在此事上出了纰漏,他们掐死我,要比掐死孟凡群容易得多。此外,是否还有领导考验我的成分在里面?哎呀,想不清楚就不要想,闷头卖力气努力做就是了。不管怎么说,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他再次来到资料室,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把资料复印了两份。原件必须要永久保存好,一份复印件放在文件夹里做“预备队”,另一份用于“实战”。

杨明峰回到办公室,打开柜子和抽屉,将原件安置妥当。拿起一份复印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正低头办公的刘立新身边,直接把文件捅到他眼前,随意轻松的口气说:“你看看吧,领导关心咱们,要给咱们放大假了。”

哦?刘立新一下抬起头,大眼珠子里贼光一闪,立刻伸手翻开材料,兴味盎然地趴在桌子上看……郝震听见了,抱着大保温瓶也不慌不忙走过来,问杨明峰:“有啥好事?放什么假?”

杨明峰没想到大伙都是如此敏感,不觉就有些懊悔。郝震平时老在外面跑跑颠颠的,是小道消息滋长、传播的主要通道,自己确实感觉有点急了,应该忍一忍,等郝震不在的时候,再向刘立新通报。唉,恐怕郝震只要人一动窝,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刘立新大致看了看,回头便将材料递给郝震,起身后屁股靠在桌子上戏谑的口气说:“趁着现在不忙,气候也合适,学习充实,倒是个好时机。”

郝震两只眼睛在材料上寻摸着,嘟噜着腮帮子怏怏地说:“听张红卫说得热闹,原来就是到个秦皇岛呀,没劲!那地方早就去腻了。”

这时,从门外面闪进来一个妖娆的身影,骄横清丽的声音喊道:“郝震,干什么呢?厂家来人了,你还不赶紧到会议室去!”三人扭头,见门口站着潘婷婷。她叉着水蛇腰,还是一套翠嫩鲜亮的打扮,正嗔怒地逼视着郝震。

“哎,来了来了……”郝震乖巧地答应着,忙走回到自己桌子前,随手把几份资料胡乱塞进包里,拎起来匆匆就跑,嬉皮笑脸地说,“急什么呀,又不赶着回家给老公做饭去……”

杨明峰看着郝震扭着胖屁股,颠颠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解。他什么时候跟这帮工会的混到一起去了?

刘立新见他关注的眼神,乐呵呵地忙解释道:“工会今年不是要添置些器材吗,我就让郝震顺带监督一下,没想到他还挺上心。”

“嗯,一个羊也是牵,两个羊也是赶,反正他精力有的是。”杨明峰微笑着说,“那点小钱,也犯不着咱们亲自出马啊。”他忽然想起来,潘婷婷喜欢的那种近似葱芯绿的颜色,可能就是老爸说起过的,被俗称为“骚狐绿”的那一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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