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文彬今天也领到了年度奖金。
不过他的奖金可不是自己算的。哪有自己给自己发奖金的?他的奖金是由部里的考评小组,对照去年初双方签订的《责任书》,一项一项算出来的!数目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就是杨明峰拿到手的大约五十倍的样子!
其实呀,这些钱给达文彬纯属浪费!他夫人在一家银行的总行工作,虽说只是个处长,但是年收入比他还多。家里有楼有车,两口子仅仅是供着个宝贝女儿上中学,每年加在一起上百万的收入,就是撒开了敞开花,又能花多少?他搞不懂有些人,贪污了几千万,一辈子能用得了吗?最终为钱送了小命,真是“有病”!
大家常说,这世道上要说最糟钱的,就是吃、喝、嫖、赌了。
说到吃喝,达文彬不仅用不着自己掏腰包,而且都成为负担了。见天的山珍海味,躲都躲不过来。他每天晚餐最想吃的,就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赌,是达文彬最没兴趣的娱乐项目。他一坐在自动麻将机前就浑身不自在,过不了两小时,准得腰酸腿疼,哈欠连天。
至于“嫖”嘛,这种玩法,以前达文彬刚在集团底下当研究所所长那阵子,一下子感受到了签字报销的好处,确实也曾乐此不疲疯玩过几年。可他是个好人!每次面对着一具具青春靓丽的丰乳肥臀,做着千篇一律的机械运动时,总有一种负疚感和疲惫感。常在运动的同时,偏离中心走神。感觉对不起自己仍在节衣缩食的老娘,对不起穷追猛打之后才追到手的“系花”夫人。再后来,他官越当越大,竟是常常在喝得晕乎乎,奋不顾身一番“扶贫”之后,第二天早上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拍脑门回忆,连最后到底是谁结的账,小姐长啥样都没弄清楚。虽说买活人也可以开发票,可人情总是要还的吧,搞到后来渐渐的也就性味索然。
怪不得铁哥们儿张红卫有一次揶揄他,还是没遇上极品,辜负了社会的厚爱!
达文彬以前对“包二奶”那种人,绝对是嗤之以鼻!认为是极没素质极没品位的男人才干出来的卑劣勾当!可是自从见了商小溪之后,他确实不知不觉有些心动了。可没承想,这小丫头不知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对他这位不论是从身体还是事业哪方面来说,都堪称如日中天的成功人士,总是报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要他的钱,也不让他花大钱,却不时冒出来骚扰他一下,就是找他陪着玩。除了上回喝多了那次,连腰都不让搂一把。越弄不到手,达文彬心里越是痒痒。达文彬有时候也暗自琢磨过,把这个小美人弄到手之后又能怎样?总不能把她扶正吧。而且最终总有一天是要相互厌烦的,怎么对人家交代?还有一点儿也需要特别注意,除去那个虚头巴脑的“国家干部”的幌子不说,好歹咱也算是个实打实的知识分子呀,传出去不好听。影响社会和家庭的和谐稳定。
达文彬坐在办公室里,手上翻来覆去辗转挑弄着朱宏宇刚送过来的那张存着奖金的银行卡。哎,这玩意要是早到手二十年就好了,那时候要是有这么多钱,没准父亲还能多活几年呢。
听到敲门的声音传来,达文彬淡淡苦笑了一下,随手把小卡片扔在计算机键盘托架上,哗啦一下推回去。他转动椅子瞅着门口,威严地说了声:“请进!”
轻步快走进来的是人事处张处长,张处长黑瘦的老脸上还是那副上台领奖似的谦恭表情,只是由于风干物燥,嘴唇上新添了两道深深的裂口。他来到达文彬桌子前面,微微哈了一下腰,请示的口吻说:“达总,慰问离退休职工的春节团拜会已经准备好了,您能不能在百忙之中挤出点时间,届时到场给大家讲几句?”
达文彬手摸着额头,闭着眼睛想了想,又慎重地看了看桌面上的台历,样子看起来很有些犹豫。张处长此前已经打过两次电话来了,可达文彬都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现在只好亲自上楼来请。
见他还是腻腻歪歪的样子,张处长就有些为难地说:“总经理,每年这个会都是由书记参加的。但现在汪书记在医院里化疗,您是副书记……”
达文彬原本就不愿意挂这个纯属下脚料的“副书记”,部党组找他谈的时候,曾暗示过他,不就是挂个名吗,好歹总要有个人来挂。不找咱信任的同志,难道还找个对立面来不成?于是他将就着就同意了。可没想到,竟然弄假成真,平白添了那么多无谓的琐事。他有点烦了,可还不敢明确地表示出来,慢慢稳定了一下情绪,站起来绕出桌子,走到张处长面前,深切的口气说:“老同志大规模的聚会,一年才这么一次,汪书记不在,我是一定要参加的。”
张处长目的达成,脸上有光,心也放下来,刚咧开嘴,可“哎哟”一声,忙一个手指头按住嘴唇上的口子,含糊不清地说:“领导对人事工作如此支持,我们都记在心上的。”
“呵呵,机关工作当然要支持,老同志更要关心,我这个副书记责无旁贷嘛!”达文彬轻松地笑了,双手在后腰眼上绕着圈按摩着,“我们几个下午要去医院,慰问汪书记,你代表人事部门,也去一趟吧。”
张处长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哈腰地说:“好,好!”
送走张处长,达文彬给朱宏宇打了个电话,让他负责通知在家的几位副总,下午一起去医院探视汪书记。撂下电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出屋拐过两个弯,推开张红卫办公室虚掩着的门。
张红卫的办公室也是两间套间,但是比达文彬的要小一半。里面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三面白墙落地,一面落地窗。靠墙一排六个红木资料柜,资料柜对面是一方沙发围成的会议区。达文彬进来的时候,张红卫正坐在沙发上,跟一男一女两个人说话。
三个人看见达文彬似乎是很随意的溜溜达达地走来,都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一男一女齐声向达总问好,那个男的,达文彬认识,是下面一个研究所新提拔不久的副所长。女的是个年轻姑娘,丰满的身材个子不高,声音甜甜的,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起来成了一条缝。
“哎呀,好久不见,给你们拜早年。”达文彬大步走过去,先后跟两人分别握手。
“提前也给您拜个早年!”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崇敬中带着娇嗲,“达总,我们在下面,看见您一次真是不容易,总渴望聆听您的教诲呢。”
噢,达文彬听声音想起来了,她是今年分来的那二十八个学生之一。当时在办公室里接见他们的时候,属这个声音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听起来比叫自己的亲爹还亲。“想见我很容易,有事情就到办公室找我,只要不出差不开会,天天都在。”达文彬朗声大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忙,很辛苦,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我应该常去看望你们。”
“达总,这是我们研究所售后服务部的曾静。小姑娘挺能干,还兼任团总支副书记,文件马上就下。”副所长在旁边给作着介绍。
达文彬笑着点了点头,来回瞅着面前的三个人说:“你们继续谈,我过一会儿再来。”
让达文彬排队,谁敢呀。张红卫立马说:“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是,是……”其他两位同志也随声附和道,“我们还要赶回去,下午还有事情呢。”说着,已经要往门口走了。
达文彬有点不好意思了,抱歉着笑呵呵地对副所长说:“我找你们不容易,你们找我方便。下次来,欢迎到我办公室里坐一会儿,老同事了,随便聊聊也好嘛。”
张红卫一直把两个人送到屋门口,又交代了几句,才关好门,转身回来。他站在达文彬对面,略显疲倦地叹了口气说:“是来汇报那个项目进展情况的,投入了那么多,可效果还是不理想。”
达文彬在屋子中间漫不经心地踱了两圈,转到张红卫桌子前,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明晃晃的裁纸刀,一边把玩着刀柄,一边慢悠悠地说:“下午咱们一起去医院看看老汪吧。”
张红卫坐在沙发上,想了想,沉沉的声音道:“你是逃不了的,我看我就不用去了吧。他一见着我,估计病情还得加重!”
“呵呵……”达文彬轻声笑了,“你怕什么,他恨的是我!听说他老婆都告到部长那里去了,说我任人唯亲,还诬陷他嫖娼。”
“真是无理取闹!”张红卫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他在平谷嫖娼,本来就是事实嘛,还是我从派出所里把他领出来的。”
“任人唯亲也是事实。”达文彬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睛看着窗外,嗞嗞的声音说,“笑话,我不用我自己的人,难道用你老汪的人?走遍天下,也没有这种道理!”
“我现在想呀,估计那天晚上,你让我去派出所捞他出来还是欠妥当。”张红卫鼓着嘴,看着达文彬忧心忡忡地说,“我一见他从小黑屋里走出来之后,死死瞪着我的白眼球,就知道他把我给怀恨在心了。”
“没关系,当时不是还有人事处张处长、朱宏宇和你一起去的吗。”达文彬轻描淡写说,“老张总跟他走得近吧,他说话代表人事部门,派出所有记录,不能瞎说。”达文彬从笔筒里又抽出一支尖尖的铅笔,坐到张红卫对面,拿裁纸刀削着笔尖,头也不抬地说,“他这人真是糊涂,要恨,就应该恨自己手伸得太长,还老没出息。仗着有罗部长的老关系,人事上你想做主,经济上你还想做主,那还要我这个总经理干啥?”达文彬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闪烁看着张红卫,“我那天之所以让你去,就是要给他个警告,别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别人以后就都忘记了,适度的要收敛点。”他说着,用力眨了眨眼睛,冷笑着说,“可没想到,不知是谁把这个事儿给捅出去了,他就怀疑是咱们干的。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呵呵,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给老汪捅出去的。”张红卫也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弄得咱们不好明说,他也不敢承认。于是就怂恿他老婆到处辟谣、告状,说是咱们诬陷他。她老婆也不知道实情,真是个蠢货。”
“嘿,管他是谁呢。”达文彬挑了下眉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实践再一次证明了吧?在咱们这种老国企,没密可保。说不定谁就跟平谷那边沾亲带故的,说不定是他的亲信老张呢。咱们开会讨论人事和机构变动,有时还没散会,外面的消息就传开了。不用说,肯定是在场那几个人传出去的,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奇怪,还没法查。”
“他现在在医院里养着,每天没有正经事,可能就是瞎琢磨了。下午要是看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准受刺激。”张红卫冷笑着说,“也好,那就再提醒他一次。”
“这个老汪啊……”达文彬很惋惜地摇了摇头,“出了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收敛点,反而跳得更欢了,处处受阻,没人买账,终于自己憋屈出个癌症,不是聪明人啊。”
张红卫揶揄地瞅着达文彬,坏笑着说:“这能理解。他知道自己有污点,而大家又都不方便捅出去,所以就更加变本加厉,试图来反证明呗。”
达文彬竖起手掌,把茶几上的一小堆铅笔屑仔细刮到一张白纸上,随手折了一个小包,捏在手里站起来:“所以呀,我琢磨再三,下午你还是要去。我刚才告诉老张了,让他也去。如果那个汪夫人闹起来,看老汪自己怎么说!”达文彬说完一扬手——纸包划了一道弧线,准确地栽进门后的垃圾桶里,“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嘛。”
两辆小车,向部中心医院驶去。挂着部内通行证的车,没受到任何阻拦,绕过门诊大楼,直接停在后面幽静的干部病房楼前。
达文彬、张红卫、徐爱华先下了前面一辆车,后面车上下来的戈一兵,转身看见朱宏宇一手拎着两盒补品,另一只手正艰难地从车的备厢里往外掏一个大果篮,急忙走过去帮忙。他一手托着篮子,另一只手一使劲,沉甸甸的果篮就到了手里。张处长不安地也赶忙凑过去,三个人撕扯了几下,张处长无奈只分到了朱宏宇的一个礼盒。
气宇轩昂的一堆人,踢里咣当的在本是安静的病房走廊里游行,引得几个浅粉色护士服的小护士忙从护士站里跑出来,扎堆看了几眼,有人认出原来是部内鼎鼎有名的远宏集团的高层领导们,就都缩了回去。徐爱华靠近护理台,叫过一个护士,跟她轻声说了几句。护士点了点头,眼神不满地扫了那些人一遍,就打头领着他们,推开走廊尽头一间病房的门。
达文彬以前除了体检,还从没住过院。可是当上领导这些年,没少来探视过病人,因此对这个“三级甲等”部直属医院的病房挺熟悉,也算是熟门熟路。随着生活阅历和年岁的增加,他每来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眼见得那些半真半假的朋友、熟人,有站着进来,倒着出去的,也有倒着进去,至今还活蹦乱跳的,真是慨叹人生无常啊。
护士闪在一边,达文彬最先走进去。一看病房里的太平景象,不禁有点失望……
汪书记穿着一身红底白道的病号服,鼻梁上耷拉着老花镜,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听见响动,猛一抬头,见门口进来的,竟是笑容可掬的达文彬,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手扶着沙发扶手,就要站起来。
“哎呀,你可别动……”达文彬诚惶诚恐紧走了两步,一把按住汪书记不安地说,“您现在可是贵体,不管是抻着了还是磕着了,我们都负不起责任。”
后面几个人陆陆续续进来了,问寒问暖。朱宏宇排在最后一个,顾不得放下礼盒,赶紧探身,脑袋挤在几位领导肩膀后面大声说:“汪书记好!小朱代表全家给您拜早年了。”
“哎呀,书记气色真好呀,红光满面的,我觉着比上班的时候看着还光鲜。”戈一兵蹁腿坐在一张空病床上,瞅着书记笑吟吟地说。
“哎——”书记痛苦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别看我外表像个好人似的,可是这儿……”他竖着手掌在自己的腹部比画了个开膛的姿势,“半尺多长的大刀口子呢,里面全坏了,肝腹水呢。”他抬起胖胖的脸,似乎忽略了坐在他边上的另一只单人沙发中的达文彬,抬手指着众人说,“你们都不错吧?最近都忙些什么?”
张处长见领导们都不答言,忙从病床沿上站起来说:“还是每年那些事,正在搞述职和绩效考评呢。”
汪书记含笑点了点头,随后又拉着长声,关切地问徐爱华:“爱华呀,你们经济这一块儿也一定很忙吧?”
“咯咯——还好了,忙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这不,刚一腾出空,就来给您拜年呐。”徐爱华不紧不慢地说,她进屋没脱羊绒外套,在温室一般的病房里热得双颊绯红,不觉笑容里平添了不少妩媚。
“小朱呢?年度工作会的报告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记得去年你写得就挺好,用了个歇后语叫……嗯,叫‘先搭庙,再找和尚’来形容咱们的机构改革,很生动,很形象嘛。”汪书记谈笑风生,哪像个癌症病人呀,简直是换了一个场合,在主持党委工作汇报会。
达文彬听他竟然要一个一个地检查工作,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哂笑,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贼心不死呢!远宏现在的工作你就是想管,又能管得了吗?把自己照顾好得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同时,达文彬心里也暗暗吃惊,没想到对权力胜似海枯石烂般的爱情,竟能激发出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蕴藏在身体最深处的巨大潜能,而使之提前进入到回光返照阶段。怪不得人说,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呢,这话绝对有道理!
达文彬平静地看了一眼自打进屋之后,就一直躲在靠窗的角落里没吭一声的张红卫。只见这大个子,身子朝向窗外阳台,正在低头摆弄手机呢。
“红卫呀,我听罗部长有一次说,明年要以远宏为核心,打造新的上市公司。你是主要负责改革和经营的,到时候可够你忙的啊。”汪书记乐呵呵地绕着圈终于点到张红卫了,“现在有什么举措?不保密吧,能不能给我提前透露一点儿,学习学习?”
汪书记软中带硬的一番话里的意思,张红卫听出来了。张红卫心想,这个连自己都承认肚子里全坏了的“老白菜帮子”,拿罗部长来吓唬我,还“有一次听说”?哼,我可不是“吓大”毕业的,管你们有几次呢。他心有所思,体现在脸上,就是一种皮笑肉不笑之中带着一丝轻率的样子,赶紧放下手机,很快地说:“这一阵子忙着年终收尾,哪来得及考虑明年的事。这么大的动作,就等着书记康复上班,给我们拿主意呢。”
达文彬感觉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赶紧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条短信,发件人竟然就是近在咫尺的张红卫。信息只有短短的八个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达文彬绷着脸,不动声色重新揣好手机,看着汪书记明显稀疏了许多的后脑勺,心里暗暗笑,瞧他这丧心病狂的样子,如果侥幸能站着出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人呢!
汪书记本来是要显示自己一直还活在远宏广大职工、干部心中的。其实并没有打算真听汇报,因此对张红卫的敷衍也不予深究。按座次排列,最后脸就扭向了罪魁祸首达文彬一边:“文……”不想,汪书记慈祥亲切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文彬”叫苦不迭的声音给顶回去了。
“书记呀,你这一住院,可把我给弄得晕头转向了。”达文彬唉声叹气地说,“你是知道的,我一个技术干部出身,对党务工作是外行。有些政策,自己还不能完全明白,现在倒是要给别人做思想工作,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呀……”
得癌症的人,按咱博大精深的中医理论的说法,就是“气淤”。原先汪书记福体康健的时候,每次开会,说话刚开了个头:我认为啊……那个大嗓门的张红卫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总抢汪书记的话,接话茬准来一句:我猜测书记的意思是……而且每次还肯定猜错,有时候意思甚至是完全拧着个的。今天张红卫倒是老实了,可达文彬却亲自跳出来了,您说这哥俩是不是商量好了的,有在病房里“双打”汪书记的嫌疑?
汪书记现在又被“淤”了一下,并且还被达文彬影射了一下他不懂技术,这可是他的大忌,于是红润的脸上就有些泛白。
可达文彬那么聪明的人竟然当作没看见,仍然喋喋不休地向书记汇报自己这一段时间代理的深切体会:“……我有一个想法,等书记康复出院了以后,一定要给机关全体党员干部,上两次党课。从‘三个代表’,到科学发展观,增强一下大家的理论水平。”
汪书记皱着眉头听着,还不得不一个劲地点头。一直等到达文彬不再说话了,才心有余悸的看了看他,确信不会再被“淤”,方用力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说:“我认为……”谁知道刚开了个头,又被打断了!
原来是汪夫人手里拎着两个物美超市的塑料袋,出现在病房门口。她诧异地扫视着满屋子的不速之客,松垮白皙的脸上立马红了一块,可很快又整体暗淡了,嘴唇微微嚅动,表情复杂。
屋内没病的人,见了她,全都礼貌地站起来。朱宏宇本能地还几步抢上前去,接过汪夫人手里的购物袋,随口叫了句“阿姨好”。可是其后,他便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手里这纯私人的物品了,无奈之下,便有些尴尬,像个初见生人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的陪站在老娘身边。
达文彬是领队的,吃苦在前。他满面春风地对汪夫人抱拳拱手说道:“嫂子,今天我们几个代表远宏集团的全体干部职工,来给您和汪书记拜早年来了。”
仇人相见,达文彬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然还敢追到医院里来气自己家老汪,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汪夫人见达文彬白脸上龇出的笑模样,便立刻主观臆断为是落井下石,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但是暂时还没有理由发作,就转向可怜巴巴的汪书记,立起眉毛恶狠狠地训斥他道:“我说你这个老头子,刚才我去超市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你都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我到底怎么啦!”大家平时都听闻汪书记老婆厉害,可都是口碑相传,没想这回竟赶上“现场直播”,总算开眼了,结论是果然是名不虚传。但事发突然,又是人家的家事,因此都愣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爱华够机灵,见汪书记厚着老脸,嬉皮笑脸的不仅不生气,反倒很享受的样子,就明白了个大概。她赶忙侧身从两张病床中间挤出来到了汪夫人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嫂子呀,我们都知道,汪书记平时对您好着呢。”
“对我好?对我好还能看着我们遭人欺负,他老老实实地一声不吭!”汪夫人这句话根本就逻辑不通,可是此情此景从她嘴里说出来,不通也通了。经过刚才先声夺人的铺垫之后,她即兴发挥,揪着无辜的徐爱华就把她当成了道具,“孙二娘”变成了“秦香莲”,声音悲戚地说道:“徐总啊,老汪在我们原单位是公认的老实呀!除了老实地工作,整人害人那些什么都不会。现在遭到诬陷、打击,更是一声都不肯吭,还总劝我要顾全大局。就是我去办公厅找罗部长,都是背着他偷偷去的。不过我不怕,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有理讲理,我怕什么?我对老汪说,领导和群众的眼睛都看着呢,那些成帮结伙欺负老实人的坏蛋,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说是不是?”
徐爱华活了四十多岁,多少也见过些大世面。可是对这种既有理论水平,又有实践经验,还蛮不讲理的高层次夫人,还真是无话可说!她努力抽了几次手,但却事与愿违,反而被汪夫人抓得更紧了。几个来回下来,徐爱华不得不放弃了无谓的抗争,咬着嘴唇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现在听见汪夫人竟然还要让自己配合她,脸上就现出了少有的窘迫,焦虑地直瞅着达文彬。不想此时的达文彬却面色轻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正饶有兴味地盯着汪书记看。
在场的达文彬绝对不能说话,汪夫人抛砖引玉,期待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只要一张嘴,肯定得把汪夫人的控诉推向高潮。而在场的其他人,除了品级不够之外,也全认清了当前的形势:谁敢上去解套,谁准倒霉!因此不约而同的干脆都往后躲。
也该差不多了,刚才确实“老实”的汪书记,终于站出来收场了。他用威严的声音对老婆说:“你不要再说了,要相信组织,相信绝大部分同志都是好的嘛!你冷静一点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秦香莲”是贤妻良母,听到老公的呵斥,赶忙放开徐爱华,她哭丧着脸,冲向阳台。经过达文彬身边时,似乎无意识地重重撞了他一下,随后猛地摔上弹簧门。
汪书记扭脸面向大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这老娘儿们呀,真是的,一上来劲儿,该说不该说的,啥都敢说。”
“书记,您安心养病吧,我们来了这么长时间,看您也累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徐爱华此时方如释重负,但声音还是甜甜的。
“好,好。”汪书记挥着手,大度地笑着说,“回去替我给各位同志们拜年呀!”
“一定,一定。”戈一兵跟在已是率先走到门口的张红卫身后,匆匆回头说,“您多保重吧。”
达文彬位于离房门最远的位置,因此也是最后出门的。他在门口依依不舍,不停拍着书记的手诚挚地说:“我今年预计要回老家过年,就麻烦您替我向罗部长拜年。”
“好,好。”汪书记郑重地点头承诺。
几个人前脚刚离开,汪夫人就从阳台上给冻回来了。她一边从脑袋上摘下手编的毛绒帽,一边得意地说:“我一见达文彬那个王八蛋,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他要敢开口说一句话,我就跺脚骂他个狗血喷头。”
“我当时直担心你添枝加叶假传罗部长的话呢。”汪书记手捂着肚子缓缓站起来,慢慢踱步。
“你放心,我是啥层次……”汪夫人正想表功,不妨朱宏宇又折回来了,他急急忙忙把刚才顺手牵羊得的那个购物袋放在门口,慌乱地说,“忘了,忘了……”说完,头也不抬,出门就跑没影了。
老两口瞅了瞅朱宏宇留下的购物袋,相互对视了一眼。汪书记困惑地说:“这个小朱呀,我以前看他挺实在的嘛。”
“哼,你看谁都实在,其实他们‘远宏’谁都不是好人!”汪夫人走到门边,拎起购物袋,走回来抱怨着说,“咱吃亏就吃在罗部长身上了,当初就不应该跟他来北京……”
张红卫最后上车,“砰”地一把关上车门,急不可耐的愤愤地问达文彬:“那个老太太到底知不知道,上次老汪手术,打开一看,扩散得基本没法做了?”
达文彬低头想了想,倦怠的声音缓缓地说:“我想应该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寻死觅活了。”
坐在前座上的徐爱华真有点生气了,尖厉不满的声音说:“她既然知道就应该老实点,这样闹,等老汪走了以后,对她自己没好处!”
“那她接着再闹,天天到你办公室闹,你又能拿她怎么办?”达文彬懒散地靠在坐椅上,微闭着眼睛,沉沉的声音说。
“咯咯,到时候就看您跟张总的了。”徐爱华幸灾乐祸的斜转过脸瞧着达文彬,“反正我是再也不敢管了,瞧我这手腕……”她拉开袖子,举着胳膊说,“都让老太太给捏红了。”
“呵呵,你也逃不掉,估计到时候你还得管。”张红卫嘿嘿地笑着说,“她是个女同志,我们怎么做都不方便。你没看见,她今天都拿你当观音菩萨了,我们当然也是啦。你就索性两边都照顾着吧。”
车驶过金融街,张红卫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按键接听:“哎,是我……呵呵,好呀……嗯,你等等,我给你请示请示……”张红卫嬉皮笑脸地转脸向达文彬说,“电装厂今天晚上开联欢会,邀请咱们去呢。我是推不掉的,你看你们……”说着,他探身拍了拍前座上徐爱华的肩膀。
“好呀,咱们要是没事的都去,年前看看大家。”达文彬听罢冷不防来了兴致,抬手捋了捋油光乌亮的头发,眼睛里绽放出光彩,爽快地答应道,“徐总怎么样?哎,张总,再问问后车上的戈总和张处长,争取大家一块去。就说我说的,集体行动,谢绝请假。”
“呵呵,人家请的是你们几个大老板,我算是什么呀?我还是回家给老公做饭去吧。”徐爱华回身笑望着他说。
“徐总,你更是大老板!而且还是主宾呢。”达文彬哈哈地大笑道,“你这个财神奶奶要是不盖章,银行里的钱就取不出来,我们都得喝西北风。”
“哎呀,吓死我了,原来我还这么重要呢?那就只好舍命陪领导了。”徐爱华歪着脑袋,看着前方,抿嘴浅笑。
张红卫放下手里的电话,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去电装厂。”
其时已是过了阴历腊月的小年,街道两侧的店家商户门前都已是张灯结彩,人流如织。从小巷深处,不时隐约传出零星“乒乓”的爆竹声,不知从哪里蹿出的几颗礼花弹,冲开傍晚的薄雾,当空撒下一束束姹紫嫣红。一前一后两辆黑色的“奥迪”车,在前方立交桥上打了个转,灯光开启,在灰黑的暮色中踯躅前行。
“徐总,他们电装厂今年的经济增长率和产值情况是多少?我有点记不确切了。”沉思中的达文彬忽然问徐爱华。
“呵呵,还要准备呀?联欢会上讲个话对您来说那还不简单?”徐爱华从皮包里拿出钉在一起的几张纸,低头在上面搜寻着。司机乖巧地打开阅读灯,柔和的光线在车厢内弥散。
“我讲话总不能瞎讲呀。老生常谈泛泛地来两句还不够耽误大家时间的呢。”达文彬打着哈哈说,“他们今年干得不错,我想应该用具体的数字,给职工们鼓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