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新和杨明峰真心谢绝了主任的假意留饭,开车逃离“世外桃源”。一路上两人各揣心思,谁都没说话。等到了大厦门口,正好看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郝震,正大摇大摆的从里面走出来。郝震眼尖,瞥见刘立新的车,伸手就把他们拦下了。
“还没吃中饭呢吧?”郝震的大白脸探进车窗里,嘻嘻笑着问。听见杨明峰回答还没吃呢。郝震马上正色说:“你们两个跟我走吧,正好来了几个推销设备的,不宰白不宰,越宰他们,他们还越高兴。”
郝震扭着大屁股上了后座,在等着经销商从马路边取车开过来的间隙,问杨明峰:“兄弟,想吃点什么?”杨明峰想了想,既然郝震说了,越宰他们还越高兴,那就让他们高兴高兴呗,眼珠一翻,就点了平时上班路上天天经过,忍了多次口水的“鲍鱼王子”。
“嗯,这地方好,有品位!”刘立新很高兴,立刻由衷地夸奖他。
“嘿嘿,要不怎么是我兄弟呢?够狠!”郝震坏笑着,扭头看了看后面排上来的一辆别克车,“开车吧,给他们带道。”
一群七八个人来到包间里坐定,今天郝震是领导,坐对门的上座,刘立新和杨明峰两个“白吃”并肩坐在下手边。经过预热阶段的寒暄和接受名片之后,杨明峰大致搞清楚了,原来这家公司是代理销售外国数控机床的。他隐约记得明年的专项经费安排是一千三百多万,并且后年还有。
对方一个领导模样,微胖魁梧的中年人,慷慨大方地随手将服务员递过来的菜谱,硬塞到郝震手中,操着带点山东口音的普通话豪爽地说:“我这个总经理今天听国企领导的,请领导先点。”
杨明峰看见郝震还真拿出领导的派头,不苟声色,大模大样地一张一张掀看菜谱,不由得就想笑。这时,刘立新趴在他耳边,低低的声音说:“学着点,看郝震是怎么宰人的。”
郝震随手翻了几页,挠了挠头皮,对站在一旁穿马甲的服务员小伙子抱怨说:“你们这写的都是啥呀,光看照片把人眼睛就看花了,上来还不一定好吃,价格还忒老贵的。”他扭脸看着经理,征求意见的口气说,“我看就让服务员随便报几个吧,简单点,中午吃饱就行。”总经理哪敢说不好呀,连连点头。郝震征得了对方同意,把手上的菜谱一合,放在面前,仰脸对服务员说,“你们这儿也没什么,无非就是鲍鱼呗。”他抬手在桌面上一划拉,“我这些都是外地来的朋友,你就说说你们拿手的吧,最好是招牌菜。”
服务员听了郝震的话,还真把他当成请客的了。又瞧着他肥头大耳的样子,便越发断定他这个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的国企领导,是真心要在外地朋友面前摆阔。于是也不含糊,随口就一连串报上了四五种菜名。郝震还装呢,慢悠悠地问身边的总经理:“你看怎么样?”
“好!”总经理犹豫了一下,立马腆胸叠肚,粗声粗气地对服务员吼道,“我看都不错,都上吧。”
“先生,那您还喝点什么酒水?”服务员乘胜前进,语调越发恭敬,表情更加热切。
总经理这回可长心眼了,不等郝震搭腔,立马就说:“你们北京的瓷瓶二锅头我觉得挺好,来两瓶!”
“哎,一瓶就够!我们中午人少,喝不了浪费。”郝震对服务员命令的声音说。
开始上菜了,每个人面前都摆了好几个精致的大白瓷盘子,盘子中间镶嵌着橙红相间,滑甘嫩爽的一小块软肉。乒乒乓乓刀叉铿锵乱响之后,估摸着时机已到,总经理身边就冒出一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马仔”。“马仔”自我介绍说,是个刚从什么“家里蹲”大学漂回来不久的“海归”,随即便端起杯子,逐个向三位国家干部挑衅。可不承想,经济处这哥仨都是“酒精”考验的革命战士,连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惧这个假洋鬼子?便由杨明峰代表,跟他一对一地喝,果然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海龟”给办成了“缩头乌龟”。
主菜上来了,大概是什么产自北冰洋里的深海鱼头。这下,就该轮着咱历史悠久的中华酒文化发扬光大了。三个人不用商量,都知道我党“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政策。杨明峰再接再厉,假装恭敬地跟总经理先喝了三杯鱼头酒。接着是刘立新,热情洋溢,为结识新朋友又干了他三下。不过他首先声明,自己开车,以茶代酒,两杯茶,顶一杯酒。两人基本完成了任务之后,再下面的后事,就全托付给战斗力最强的郝震了。
郝震最擅长喝急酒,也叫“鲸吞”,玩得也邪乎。喉结不动,就能整个灌下一瓶白酒,有个雅号叫“下水道”。他今天不知从哪儿对人家的产品,冒出那么多建设性意见,意见一下,就“吞”一杯二锅头。总经理不停地感谢,也不停地顺着他喝,再说,哪敢不喝呀?很快这哥们儿眼睛就斜了,舌头也直了,抬手数着服务员手边的空酒瓶子,还问呢:“小哥,我们喝了多少瓶了?有六瓶了吗?”
“先生,你们喝了五瓶了。”据杨明峰估计,他现在眼睛里的酒瓶可能都是成对儿的,没直接说十瓶就不错了。服务员说着,又熟练地撕开了一个包装盒上的拉绳,高兴地说:“这才是第六瓶呢。”
“哎,不喝了,真喝不了了!”看总经理的面相,今天人财双双孝敬给客户,激动得都快要哭了。
“没事,最后一瓶,我们也不能让你多喝呀,我给你满上。”郝震站起来抢过服务员手上新开的那瓶酒,循循善诱地说,“你回家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还是你们外企好哇,工作时间有弹性。不像我们国企,就是没啥事,也要可丁可卯的在班上盯着。”
不料,听了郝震的自谦,总经理脸色更难看了。他呆呆地盯着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嘴咧的像吃了苦瓜一样,过了半晌才直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哥们儿,跟你说吧,还是国企好!不瞒你说,我以前也是国企职工,还是个科长,辞职出来几年了,现在后悔得跳楼的心都有!”这家伙使劲叹了两口气,红着眼睛看看他们三个人,声音一下子大起来,“你看你们多好,这个岁数正是年富力强的阶段,前途无量。可我呢,已经四十了,现在已经升到中国人在公司里担任的最高职位了,也算走到头了。”
“嗯,有道理!”刘立新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抿着嘴从容不迫地说,“前些年我就想过,在国企,不管有什么本事吧,只要自己驾驭得好,机会还是有的,混好了可以说是前途无量。搞技术的,可以成为国家级专家,业界泰斗;搞流通的,能成为市场主宰,名利双收;搞行政的,下面保底,上不封顶。大家还别不信,几乎全部的共和国高官,都是从国企阵营里走出来的。”
“哎,给国家打工,腰杆硬呀!”总经理脸色由红转白,受了刺激更加欷歔不已,“你们没体会,咱中国人在外企低人一等呀。我的顶头上司,就是个印度阿三,整天骂我们是猪,受了侮辱,还连句嘴都不敢回,怕被开呀。”
“可你们挣钱多呀,不像我们,就这点死工资。”杨明峰看他说得可怜,急忙找出理由安慰他。
“嘿呀,多什么呀,我全看见了。”总经理边上的一位哥们儿亟亟开口道,“你们远宏的职工,哪个没有福利分房,哪个没有政府补贴,还几乎家家有车。可我们呢,混得好的,大不了也是有房有车,跟你们也差不多。再说,你们买房子的价格,跟我们能比吗?要是算上你们明里暗里,各种各样的收入、补贴,还不一定谁挣得多呢。要是再弄上个一官半职的,更不得了了。”
“那倒是,就是请我去你们那儿,我都不去。”郝震摇头晃脑地说,“那,那叫啥呀,达不到销售指标就走人,敢情就是给人家外国人当廉价劳动力,打短工嘛!嘿嘿,还是国企舒服,挣钱够花,还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只要我不犯法,踏踏实实能干到六十岁退休。”
“外企的管理和技术都是比较好的,在外企能学习到很多新的东西,我觉得还是各有千秋。”杨明峰思索着,对身边的刘立新说。
“呵呵,”刘立新笑了,瞥了一眼那个“海归”压低声音说,“欧美国家那些企业文化,在咱们中国基本不适用!你现在应该有点感觉了,最好的管理是符合民族特点的管理。半部《论语》治天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人家日本和东南亚国家,前些年还嚷嚷着,要用儒家思想,抵御西方歪风呢。在技术层面上,更不用说了。你数数,有几家国际化的大公司,把研发中心设在咱中国的?他们都是干销售,卖产品,替外国人跑腿挣咱们中国人钱的小工。”
酒足饭饱,下楼送客。依依惜别了摇摇晃晃的外企总经理,郝震随便编了个理由,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也跑没影了。到了末了,还是刘立新和杨明峰俩人回到办公室。刘立新开车不喝酒,杨明峰倒是喝了有小一斤,脑袋蒙蒙的,再没心思干活。不过大脑受到乙醇的刺激,却是异常的活跃,忍不住就走到刘立新身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刘立新手里正拿着一支铅笔,在一大厚本子《综合计划草案》上修改涂抹着。偏头看见杨明峰喷着酒气,双目微红,便呵呵地笑起来说:“为了工作喝点小酒——光荣!回宿舍休息吧,也算是公假。”
杨明峰有心事,皱着眉头,直接就提出了在毕业分配时困扰着很多同学的一个问题,而且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他也没完全从理论上弄明白:“刚才我听了你们说的,国企这么好那么好,看起来似乎都是事实。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辞职往外企跑呢?”
刘立新瞪眼看了看他,思索了片刻,才撂下手中的铅笔,拿出当师傅的派头郑重其事地说:“要讨论这个问题,首先得有一个基点,就是从‘资源占有权’这个角度上来分析。你看啊,任何一个国家,经济、物质、文化这些重要资源,绝大部分都是掌控在政府手里吧。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最先占有权都是归政府的。人才,这个重中之重的资源,更是如此!在我们那个时候,大学毕业生都是要进国企或是各级政府机关的。国企里人才济济,可以说各个都是精英。既然是精英,当然要有强烈竞争了。
“这些年下来,走的人确实有一些。我总结,有智力水平相对不行走的;有不会与同事、领导相处,也就是EQ不达标走的;还有自我感觉怀才不遇走的。更多的一类,是所谓前途渺茫,急功近利,贪图眼前一点儿蝇头小利走的。这几种人,走得都不可惜,尤其是最后那种人。这人呀,要想成就点事情,哪能那么容易?工作个三年两载,就想要熬个官当,挣上几百万?不管哪朝哪代,不管做什么样的工作,都是极少数。不劳而获,幻想天上掉馅饼?呵呵,这种好事,我还没亲眼见过!成功只能属于耐得住辛苦,忍得了寂寞,最后坚持下来的人!
“因此,在各级政府和国企里,大浪淘沙,最后剩下的中坚,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国家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块资源都是要保起来的。要是看着咱们这些人,比筛下来的那些生活还差,政府就该想办法了。你没看,现在国家对国企支持力度多大,公务员待遇提得有多高!”
杨明峰听完刘立新推心置腹的一段高论,酒彻底醒了。先有革命的理论,后有革命的实践呀。自己现在跟刘立新最主要的差距,除了历练之外,就是理论了!“历练”这玩意不能速成,但理论可以囫囵吞枣呀。呵呵,捷径就摆在眼前,要争取一切机会,向他多请教。必要的时候,就算他忙,也得骚扰得他忙里偷闲,管他烦不烦。
既然想多学,首先就得有个好态度。不是有句当今时髦的话,叫“态度决定一切吗”?刘立新讲得过瘾,拿起杯子喝水,还不等放下,就被杨明峰接了过去,一溜小跑到暖壶边给他续满了端回来。其实,杯子里水还多着呢,谁叫人家是“高水平”呢?
杨明峰黏黏糊糊又在刘立新身边坐下,眨巴着眼睛,讨好地问他:“老哥,你看我今天在情报中心,有没有出什么纰漏?”
刘立新好脾气,刚拿起来的铅笔被迫又撂下了,笑眯眯看着他:“挺好。”
“我一路上想,如果资料中心的主任,知道咱们昨天没有去物资采购部,岂不是要穿帮了?”杨明峰有些担心地说。
“应该说问题不大。”刘立新想了想,爽快地说,“我昨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只是提到当天有事情,改第二天了,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刘立新今天心情不错,不慌不忙耐心地给他解释,“在电话里,又不是多熟悉的人,干吗要把事情说得那么清楚?没有必要嘛,要是碰上点意外,反而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呃,杨明峰明白,这又是他那个“说了没用,就不要说”的理论的衍生品。“那物资部和情报中心两个领导碰到了一起,谈论起来,是不是也有点麻烦?毕竟咱们还没跟物资部谈过呢。”杨明峰还是心有疑虑。为工作损失了个人信誉,还是有点得不偿失呀。
刘立新手抚着前额想了想,把那本《综合计划》推到杨明峰眼前:“你看啊,我正在作局部调整呢。把物资部的额度只是象征性地减少一点儿,当面谈的时候,暗示他们不要往外说就是了。”
“那情报中心的呢?这样费用总额岂不是要变?还得要再报批呀。”想到先要跟处长解释,后要跟张总解释,还得附个书面说明材料,杨明峰就有点嫌麻烦了。
“小杨呀,咱们的工作不光是按照领导的意图,把钱变成几个数字那么简单。”刘立新笑了笑,沉稳的声音说,“宏观调控才是综合计划的根本。像情报中心这样的单位,领导当老好人,除了糊弄手下那帮女人之外,就是要钱。其实要钱也是为了糊弄好那帮女人,还把矛盾都要推到上面。我敢说,即使明年给他增加了费用,雇了临时工,那个主任还得颠颠地跑到楼上晒图。”刘立新用手指画着他刚刚涂改的地方,“我刚才,把采购部少降下来的那一块,加给情报中心了,总盘子不变。这样做,就是要把矛盾再捅给资料中心主任,逼着他明年非踏踏实实改善管理不可。”刘立新气哼哼地说,“我就不信了,一个一把手,连干扰正常工作秩序的一个下属都治不了!”
“那样,那样岂不就把主任给得罪了吗?”杨明峰睁大眼睛叫了起来。
“咱坐机关,得罪人是难免的事。”刘立新若有所思,慢悠悠地说,“对某些人,就是要给他点颜色,否则他们拿你总不当回事,还怎么树立管理权威!关键是要行得正,做得端,一切从工作出发,让谁也不能在明面上说出什么来。”他说着突然“嘿嘿”地大声笑起来,声音嗞嗞地说,“你恐怕要有个思想准备,干咱们这一摊‘综合计划’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恨呢。今后除非当上官,否则下场好不了!”
刘立新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晃晃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悲凉,声音凄厉得也有点吓人,杨明峰看见了,心里猛地一震!恍惚觉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人,竟是有几许陌生,一下苍老了许多。
二人相对默然良久……呀,天上下雪啦!杨明峰赶紧跑到窗前,欣喜地向外张望。
柔柔的,弱弱的一朵朵小绒花,漫不经心地在空中稀疏地飘摇,散落。有些贴在窗玻璃上的,立马化成了一盏盏晶亮的小水滴,更多的还是不待触到地面,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精灵,生命转瞬即逝,但却倔犟地要在人间留下些印记。你看,玻璃上不是有几溜细细的泪痕,正在无声地延展,垂挂……
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脚下棋盘似纵横交错的街道、胡同,越来越多的灯笼,穿红挂绿的孩子显现其间,杨明峰心里一动,也该买火车票,回家过年了。
第二天早晨,郝震还是与往常一样,睡眼惺忪,松松垮垮斜背着黑挎包,火烧火燎地冲进办公室!他上班头一件事,永远是拎起那只特大号的不锈钢保温瓶,到暖壶边装满开水,一边往自己座位上走,一边迫不及待的很过瘾地连续“吱喽”几口。杨明峰每听见他那从胸腔里抑制不住发出的满足声,都会想起来“饮驴”这个词。而至于每天谁是去开水房打水的“饲养员”,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关心过。
郝震“吱喽”完了,脸色泛起了红润,圆圆的眼睛里也当天第一次绽放出光彩。他放回保温瓶,手搭在两侧隔断的挡板上,站在过道里,压着嗓子故作神秘地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今天要发年终奖金了!”
“哈哈哈……”朱会欣大笑着回头看看郝震,合不拢嘴地说,“你这个家伙,发钱是好事呀,怎么到你这里,却成了不好的消息了?”
“看着那么多钱,手还没捂热呢,回家就全得交给老婆,心疼啊,受刺激呀!”郝震咧着嘴,嘻嘻地笑着说。
杨明峰是干计划的,通过阅读历年的经济材料知道,这每年的奖金,在远宏下属职工整个收入中,可是占着很大一块比例呢!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比工资还要高,而且往往高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因此,每到春节前,大家都对这块不是外财的外财,寄予厚望。他当然也不例外!
在他的心里,干活就是为了挣钱,挣钱维持干活。出卖劳动力,获取报酬,天经地义。但是奖金这东西,除了可以花之外,却还有着另外一层意义,就是衡量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价值和认可程度。因为每年的奖金都是由集团总数控制,各单位领导自主决定发放的,于是每到这时候,做领导的权威便集中体现出来了。他说给谁多少,就是多少!而且还硬性规定,下面相互间不能问,不能“咬”。
郝震见杨明峰绷着苍白的一张脸,正在出神,就坏笑着逗他:“哎,兄弟,昨天晚上看来没睡好哇,是不是泡妞去了?”
“没有呀。”杨明峰现在还不明白他所说的那个“泡妞”是怎么回事,手胡撸了一下脸,挺坦然地说,“昨天排队站了一晚上,还是没有买上火车票,正郁闷着呢。”
“嘿,真是死心眼,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事找朱宏宇吗。”郝震对他戳戳点点地说,“他们集团办的常买飞机票,跟各个售票点都有联系。大主顾说话,要弄张火车票,他们上赶着屁颠屁颠得给办。”
郝震以前确实曾经指点过杨明峰这条“明路”,可杨明峰并不想麻烦朱宏宇。一是两个人点头之交,从没有机会过多接触。再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朱宏宇跟孟凡群关系密切,据说常在一起活动,他现在惹不起人家,哪还敢招事?得躲着走!
杨明峰对郝震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心领了的意思,摇头晃脑地说:“我家里一位同学的老爸原来是长途客运公司的,我已经给他打电话了,让他从那边跟跑北京的长途汽车打个招呼,给我预留个位置。”
“长途车呀,你可要注意安全,冬天雾大,路面上还有冰,据说每年春运都有出事的。”郝震听了严肃地提醒他,“实在不行,多花两钱坐飞机,奖金可别省着。”郝震刚说完,就接了个电话,匆匆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几份经销商的报价单,就又跑出去了。
看到郝震出门了,办公室也再没有旁人。朱会欣转过椅子,冲着刘立新说:“哎,你这几天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刘立新对这种题材向来比较敏感,听了立刻起身走到朱师傅跟前,绷着脸神情紧张地说:“没有呀,这两天一直跟小杨在下面走,没见有啥风吹草动啊。”
朱会欣似笑非笑地说:“听我们家老头说,达文彬这两天又把张红卫放出来,到下面各单位‘汪汪汪’地咬人了。”
“是吗?”刘立新歪着脑袋想了想,“去年春节以后,机关里倒是小动了一下,把咱们那个副处长给‘动’走了,今年会不会还是小动?”他吸了口气,思索了片刻,连连摇头说,“不应该吧,没意思了。按远宏的惯例,一年一小动,三年一大动,难道这次要搞大的?”
朱会欣点了点头,慢慢思索着说:“张红卫已经开始找总工们开会放风了,说是要他们每个人都写出所负责项目的持续发展构想。今年又不是规划年,调整产业布局有必要吗?我倒希望是小动,但看起来却像是大动的模样。”
杨明峰听不明白,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根据这两个老“运动员”极其关注的表情,在心里简单地盘算:还是动一动的好,要是把刘立新动成了副处长,自己今后也算有个靠山了。他哪曾预料到,改革大潮即将涤荡远宏集团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动,可谓惊天动地,摧枯拉朽。自己未来也将身不由己,卷入到旋涡的中心呢!
郝震的消息果真确切。从下午上班开始,处里的人就一个传一个地被单独叫到徐总的办公室里去了。杨明峰察言观色,发现大家走回来的时候,大面上还都是神色坦然,可仔细品味,似乎跟往日又有些不同。相互间交头接耳的少多了,串办公室的也几乎绝了迹,就连“泄密”大姐,也猫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呢。
自己到底能拿多少奖金呢?杨明峰大致估算了一下。来了一个季度多一点儿,基数应该是机关平均奖的四分之一强,如果上下浮动个百分之十,都属于正常范畴。值得一提的是,这平均奖在集团内部,恐怕只有他们少数几个接触综合经济的人才知道。从郝震回来后闷声不吭的样子推断,没准他也知道大概的数字,而且不太满意。管他呢,只要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就行!他暗自告诫自己,不管拿多拿少,当着处长的面,都不要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来,而且一定要在接过现金的同时,诚恳地说声“谢谢”。
不对呀,明明是自己的劳动所得,为什么还要说“谢谢”呢?什么也不说,接过钱立马走人?不好吧,那会不会有“怀恨在心”或是“欲求不满”的嫌疑?杨明峰被那点钱正闹得胡思乱想着,刘立新拿完钱回来了,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扒拉了他一下。杨明峰会意,站起来扭身就向处长办公室跑。
徐总还是与每次一样,和颜悦色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见他敲门进来了,随手指了指桌子前面那把椅子。杨明峰稳当地坐下,感觉到椅子面上还是热乎的呢。见了领导,问声“好”,杨明峰局促不安地等她先开口。
徐处长把手边已经准备好的,用小字条绑着的一摞子土红色大钞欠身推到杨明峰眼前,盯着他淡淡的声音开口说:“今年的奖金他们没有批太多,我通过别的渠道又给大家找了点。”杨明峰现在明白了,她在每次话里提到集团领导层的时候,都称之为“他们”。也不知是蔑称呢,还是表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杨明峰低头定睛看了一眼,心里陡然狂跳!呀,活了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有那么多真钱要一次性发给自己呢。况且其中最激动人心之处在于——可以由着自己随便糟践!
激动之余,刚才设想的那些就完全不对了。不管具体有多少,反正回家说出来,已经足够兢兢业业为国家作了一辈子贡献的老爸惊叹了!于是,他就装出“视金钱如粪土”的气慨,避开处长犀利的眼神随手把厚厚一沓钱掖进裤兜,拿起笔在小字条“签字”栏下,很快划拉上自己的名字。他正欲起身离开,抬头看见处长抿着嘴,些许期待的样子,终于坚持不住了,笑逐颜开的大声说:“谢谢处长!”
“呵呵,去吧!”处长笑了,卸下一副担子似的轻松仰靠在椅背上,“去把小孟给我叫进来。”
杨明峰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找出个信封,做贼似的手在桌子下面赶紧把钱一股脑全塞了进去。他拎过手边那个“残疾”的公文包,一边把信封往里面装,一边盘算着,首先应该给自己武装一下,花上点钱,立刻把这几块碍眼的破布片,置换进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