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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保守机密,保留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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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峰在集团总部及下属各单位机关里“点击率”不断攀升,逐渐有要“红”的趋势。您想,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伶俐勤快,嘴甜会来事,谁不喜欢呀?更重要的是,他写公文的水平确实进步很快。这门手艺可是个硬载体,经济方面的文件又是大家最为关注的,在“拟稿”一栏下面,时常可以看见“杨明峰”三个字,因此他想低调都不容易。

熟人多了,每每在楼道里匆匆相遇,通常打招呼的方式就是随口一句“忙不忙呀”?刚来不久那阵子,杨明峰还傻乎乎地据实坦白,或是“这几天挺忙的”,或是“活不多,还可以吧”。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留心观察,他发现刘立新的回答最为精妙简练,不管啥时候,不管对任何人,总是脱口而出一个字“忙”!

国企里,每年最忙的时间是在两头——阳历年末和阴历年初。因为在咱们这个脱胎于封建传统观念的现代社会里,工作节点是以十二月三十一日划定的,而正经开始干活,则是在次年春节之后。有关这一点儿,只要留心注意以往各种大政方针出台的时间就最清楚了。敢情再高级的衙门也是一样的,这就是国情。

现在正值年末,也是第一个忙点,杨明峰终于知道什么叫真“忙”了。他和刘立新干的这“综合计划”差事,可不像当初臆想的那样,责任轻,权力大,而是责任重,权利虚。从他们笔头子底下,平均哪天不得流出去个几万十几万的,可他们却是只见数字不见真银。看着同是革命战友,别人冲锋陷阵,大把大把地在外面花钱,自己却在后方享清福,这滋味可不好受哇。

可最够他烦的,还是开会!

远宏大厦二十一层的小会议室里,PK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了。连中饭都是餐厅里的小姑娘给送上来的。可对阵双方依然毫无倦意,相反还越斗越勇。

圆角长条会议桌旁相向坐着两溜人。一边是两男一女,主管科研的副总经理戈一兵,率领着科研处处长和裴小彤这两位科研处的干将是也;另一方是一女两男,即徐总挂帅的经济处刘立新和杨明峰。现在虽然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默不做声,可那虎视眈眈的眼神,凝重的气氛,连傻子都能感觉得出来,全都在暗中较着劲呢。

既然是PK,那总得有个裁判呀,有哇,这裁判便是达文彬!他此刻居中坐在会议桌把头对门的位置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对面墙上投影打出来的数据,神色黯淡。

“你们都说完了?”达文彬看了看大伙,语调低沉地说。

“我说完了。”戈一兵抑扬顿挫的东北口音听上去硬邦邦的,“总之一句话,明年把科研费的20%列为机动资金,由经济处来总体调配,不利于科研。”

坐在他正对面的徐总,听见他气哼哼的声音,不屑地拿眼角瞟了一下,“哗啦哗啦”继续翻着面前超大的会议记录本,没说话。

“好,既然你们都说完了,那我来说,”达文彬慢条斯理地说道,“科研费,在咱们每年的经济总支出里是一大块。拿出一部分作为机动,是去年集团办公会定下来的,明年还这么办,这就不用再讨论了。不过今年呐,依我看,这一块儿钱没有全部用在刀刃上。”

“达总,”戈一兵又急了,脸红脖子粗地抗议道,“这钱今年是我们管的,你说,哪些没有用在刀刃上?”

达文彬对戈一兵打断自己的讲话很不满,皱了皱眉头,眼睛仍然看着投影,等他再不做声了才幽幽地继续说:“在柔性生产线土建施工过程中,咱们自筹的那部分资金超预算。当时大家开会研究,考虑动用部分科研费。可是后来我一了解才知道,那部分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差点停工,是不是这样?”

“这事情我知道,可是差那么多钱,那点机动的部分哪儿够呀?”戈一兵轻描淡写地说着,偏头看了看瘦小精干的科研处处长,“处长,会后,你把今年机动科研费花出去的数字,按具体时间,按支出比例,整理出个材料来,报给达总和徐总。”

科研处处长点了点头,低声对身旁的裴小彤说:“记下来。”裴小彤清楚,这是自己这个喽啰兵的本职工作,抿着嘴忙点了点头。

“戈总,我可不敢看你们的数字,再说钱就是用来花的嘛。该花在哪里,怎么花,跟时间有什么关系?”徐总抚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冷笑着说。

“哎,我听达总刚才的意思,不是嫌钱花得太快了吗?”戈一兵故作不解,扬起眉毛,冲着徐爱华嚷嚷。

徐总“咯咯”地轻笑了两声,还是软软的声音,可听起来却是柔中带刚:“花得太快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没听见其他人说。”

“你,你怎么能这么理解呢?”戈一兵螳螂一般挺起了身体,脸憋得通红,“我是说……”

“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都听我说!”达文彬一看他们又都来劲了,不禁烦躁起来,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质问道,“徐总,当时到底差多少?全年预留的费用一共有多少?”

杨明峰机敏地看见徐总冲着自己点了点头,麻利地从面前摊开的几份材料中抽出一页,口齿清晰地大声对达总禀报说:“当时基建部门报上来的预算是四百八十点五万,全年的预留科研费是一千九百二十万。”

他刚说完,无意中看见,裴小彤竟然狠歹歹地瞪了自己一眼,不禁一愣,心说:嘿!你冲我发什么飙呀?领导让我说,我就说呗。工作是工作,咱们同一年来的,有点交情那是另外一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他真的不能理解,这位看似向来乖巧的女孩子,怎么会突然“狰狞”乍现呢。

其实,在达文彬内心里,早就对这两个数字了熟于心,并且耿耿于怀了,否则也不可能处心积虑地在来年要进行管辖权的调整。在这“马拉松”会议进行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很少说话。裁判嘛,就是要公平、公正,给双方以充分展示的机会。但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裁判可绝不能听之任之,要是那样,还是个合格的裁判吗?这两个相较悬殊的数据,就是要从经济处的嘴里说出来,那才更具有说服力和杀伤力!此刻,最后的“撒手锏”已经打出来了,该是自己履行职责,拍板定夺的时候了!

再次短暂的僵持之中,达文彬很苦恼的样子,看了看戈一兵,又抬头看看对面的投影,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已经惋惜得无话可说了。

没想徐总还是不依不饶,板着脸,生硬的口气问杨明峰:“小杨,基建处的报告是什么时候打上来的?”

“嗯——”杨明峰快速点击鼠标,从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调出那份报告,打在墙壁上,指着投影一角说,“是今年八月份。”

学理工的人干管理有个好处,就是做事、论事、下判断都讲求个依据!证据往大家面前一亮,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假如你有一次说错了,下次谁还敢信你呀。因此,杨明峰在每次开会之前,不管时间多紧,都要把所有的素材精心准备好,用U盘拷贝到公用笔记本计算机里。这个人好用,细心,于是,徐总开会,只要有可能都愿意带上他。当前这个初级阶段,在会上发言暂时还没有杨明峰的份,他就闷头在一边对照材料,琢磨大家说话时的心理状态,体会斗智斗勇的玄机。一个半老徐娘,身后总颠着一个聪明伶俐的小跟班,阿姨心里舒服,帅哥跟着阿姨长见识。

徐总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主儿,见达总既然已经把态度挑明了,于是更加嚣张,冷冷地对杨明峰说:“你把今年集团固定资产项目里,新增加的‘高低温试验箱’的数据,调出来说给大家听一听。”

杨明峰又点了几下鼠标,然后拿出播音员读社论时的“范儿”,抑扬顿挫,立场鲜明地念起来:“截止到十一月十五日,集团下属各生产、科研单位,新购置此类设备共计一百一十五套,新增固定资产总值为八百六十九点一三万元……”这下可麻烦了,惨遭这种“抗辩”式讨论问题方式的攻击,不仅是裴小彤,连戈一兵和科研处长都阴沉着脸,偏头白了他好几眼。

裴小彤是一个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实心眼的女孩子。这个大院里昂首阔步走出来的北京妞,别看二本毕业,是托了姐夫的关系才进到远宏来的,可她从心理上,对杨明峰他们那些外地进京的所谓博士、硕士的,还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藐视。今天会前准备时,她原以为真理绝对是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的。啊,这笔钱原来是我们在管的,凭什么你经济处要平白拿了去?这跟强取豪夺又有什么区别?

直到现在,她脑子里也还转不过弯来。看见自己的偶像,技术、管理堪称双绝的戈总,在徐爱华、杨明峰一唱一和穷追不舍的双重攻击下,难堪得脸色煞白,哑口无言,便无端迁怒到杨明峰这个“奸臣”身上,翻着眼睛,恨恨地想:这个家伙,就会拍他们处长的马屁,还有点正义感吗?

达文彬听完杨明峰的“檄文”,也吓了一跳,不禁脱口而出:“啊,这么多啊!”他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这个骇人听闻的数字的,脑子里立刻反应到,百分之二十是否还是太少了点,早知如此,干脆应该再狠狠心,至少拿走他们百分之二十五!

“戈总,我是不懂技术呀,但据我所知,试验箱应该属于辅助设备是吧?”徐总换上了一副谦虚而平和的姿态,轻声细语地说,“如果这些不十分重要的设备,挤占了有限的科研经费,我觉得可能还是在使用计划上有点问题。”

尽管徐总已经用了“我觉得……可能……还是……有点……”这种纯官话了,可戈一兵还是忍不住要炸了。他脖子上青筋暴跳,扬起手上的黑杆签字笔,对徐总指指戳戳道:“徐总!我也不明白,那就请你告诉我,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就知道,少了一个环节,科研就进行不下去,产品就生产不出来!”

“好啦,好啦,你看你们,说着说着又来了。”达文彬赶紧出来劝架,勉强挤出笑模样说,“哎呀,多大点的事嘛。你们要是为了工作气病了,我不就抓瞎了?林部长要是找我,我就跟汪书记一起住院去。”他这句话说得大家憋不住,都随着他笑起来了。“今天这个会,时间确实拖得够长的,我看这样,明年暂时让经济处管一年,科研处监督,管不好再拿回来。”

达文彬这么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大家谁不明白,这就叫一锤定音!再说什么也是没用,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偃旗息鼓。于是,大伙不约而同合上笔记本,纷纷站起来准备收队。

杨明峰和刘立新并排走出会议室,听见身后达文彬的声音:“老戈,你辛苦留一下,咱们再聊点别的……”

“呵呵,达总这是要给戈总做思想工作呢。”刘立新手掩着嘴巴,嬉笑着对杨明峰悄悄说。

“哎,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这点钱谁管还不都是一样?干吗两位老总这么争来斗去的?”杨明峰更靠近刘立新一些,嘀嘀咕咕地与他耳语。

从第二十二层下到第二十一层,每次都是直接走楼梯,这样更简便快捷。他们俩走进黑黢黢的楼梯间,刘立新站下了,认真地说:“这谁管,差别可大了去了。你看啊,”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般,“咱们经济处,在管理费上,除了总经理自主支配那块资金之外,全都管起来了吧。在生产上,握着‘基础定价’和‘成本核算’权,他们再折腾,也出不了大格。再剩下的就是科研经费这一块了。这一块由于专业性强,一直游离在外面。长期以来,科研处和戈一兵,拿个单子就让达文彬签字,他怕完不成任务,直接影响研发进度,还不能不签。我有一次听他自己念叨说,实际情况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个傻子。”

“这下就好了,先从机动费用这一块下手,然后再逐步全面管起来。”杨明峰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点着头说,“这就是权利呀,怪不得他们死把着不肯放呢。”

“除了权利,还有利益纠葛在里面。”刘立新诡秘地眨了眨眼睛,“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回到办公室,杨明峰按照徐总的吩咐,马上拟好了《关于科研费机动部分管理监督的调整规定》给徐总的邮箱里发了过去。不一会儿徐总的回复就过来了,除了不痛不痒改了几个措辞之外,主要是强调,立刻发往集团办公室,由主管经济和经营的张红卫副总经理,还有戈总审阅会签,尽快送到达总手中,批准下发执行。

杨明峰干完了这件大事,重重地吁了一口长气。从柜子底下,掏出烟灰缸,刚点上支烟靠在椅背上还没能享受两口,有封邮件就带着红叹号冒上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孟凡群发过来的。

孟凡群有个广而告之的癖好,动不动就群发邮件,这次仍不例外,还是处内群发,因此包括徐总,每人都能收到一份。邮件内容涉及杨明峰的一条是,请综合计划组的同志,务必于晚上八点之前,将明年管理费方面的大盘子发给他,他好抓紧时间拟定归属模块的实施细则,提交方案。

杨明峰自打被孟凡群恶搞了一次之后,对他处处小心提防,凡是他发过来的涉及自己的邮件,都要首先细细地琢磨几遍。很明显,孟凡群这次群发邮件的目的,除了要广而告之他对工作已经狂热到废寝忘食的程度这老一套之外,还要表现出一种重中之重的姿态,让同事们也陪着他一起加班。这似乎也有些道理,孟凡群负责的细节实施工作,本身就是在综合计划那个大盘子底下的,让杨明峰提供,也属正常要求。

刘立新显然也收到了,回头对杨明峰说:“前几天,我让你把每个经费项目切块的具体内容分别抠出来,提前给各个对口组发过去,你发了吗?”

“发了,发了,”杨明峰赶紧说,“有的组,具体实施细则都已经做好了,我在处长那里见过。”

“哎,这个小孟……这个,这个,干事忒细了点吧。”刘立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想了想说,“管理费那块儿虽说没有大变化,你还是再给他发一遍吧。”

杨明峰打心里对孟凡群那一套“苦干”型的自我表现方法很不以为然,想到现在还要连累自己帮他“垫背”,就很有些不悦。因此赌气地说:“都给过他一次了,他存没存上是他自己的事情。”

“哎,也别这么说啊,”刘立新心平气和地说,“都是处里的同事,既然他要求了,咱们也是举手之劳嘛。”他错了错眼珠,与杨明峰商量道,“今天晚上我有事,要不你就留下来,陪他辛苦辛苦?”

杨明峰慢腾腾掐灭手里的烟头,重新在柜子底下藏好烟灰缸,才不情愿地答道:“要是大家都像他这样,今天要一次,明天再要一次,咱们哪有时间和精力老伺候着呀,这还有个头吗?”他说着抱起双臂,“我就回复他,咱们这一块没变化算了。”

杨明峰之所以不想惯孟凡群“吃伸手饭”的臭毛病,除了对被他前一次恶意利用耿耿于怀之外,其中还另有原委,无奈还不好意思跟刘立新明说。按照刘立新的简单想法,这项工作杨明峰以前已经在计算机上做过一遍了,原文档找出来,再发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却不知道杨明峰当时有个“小小”的操作失误,就是没有把作业“另存为”。结果,每种费用项目,按照固定的格式套用,做一份,发一份,干了大半天,最后就保存了一块“专项采购经费”的内容。

刘立新敢情现在自己熬出头当上“老大”,很快就忘记做“马仔”的辛苦了。每种费用,连同里面的相关说明,全都要从总框架大文件里仔细一条一条地摘出来。而且,在未正式定稿之前,还不能对一个组,泄露另一个组经费的分配情况。近百页的大文件呀,从头到尾再过一遍,容易吗?

杨明峰果然坚持自己的意见,短短两行字,随手一点儿“发送”,就把孟凡群给打发了。可他当时就忽略了一点儿,你耍小聪明,人家孟凡群就是吃干饭的吗?况且,孟凡群还在持续关心着你呢,你要玩不好人家,就是自己“玩火”。

果不其然,第二天真的就出事了!

杨明峰早上一上班,照例是先打开计算机。别看他昨天率性而为,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惴惴的,顾不上别的,先就登录了集团内部的网站,搜索电子邮件……嗯,还好,一切正常!

过了半个多小时,刘立新接到处长有请的电话,跟他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就跑过去了。很快,这家伙便折来,进门径直走到杨明峰身边,从后面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杨明峰吓了一跳,扭头见刘立新皱着眉头,大眼珠子好像一下子小了半圈,嘴唇绷得紧紧的,就知道有事。他急忙推椅子站起来,随他来到屋内把角一个空隔断里。

“哎,你昨天到底给小孟发邮件没有?”刘立新如临大敌,神情紧张地问。

“没发呀。我觉得……”杨明峰以前很少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子,自己先就有点慌了。

“你觉得什么呀,张总已经过问啦。”刘立新脱口打断他,“小孟做的计划,里面的数据跟咱们的总盘子对不上,少了一大块儿!”

他少他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杨明峰大惑不解,直愣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刘立新。

“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刘立新拿这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真是没办法,摇了摇头,很快速地说,“小孟的计划是咱们总计划下面的分系统对吧。他昨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才做完,给张总和徐总各发了一份。今天上班,张总先看到了,发现小孟的数据与咱们报给他的数据对不上,就直接打电话给徐总,问为什么随意减少办公费?要是因此在各部门之间造成混乱谁负责?徐总马上找来小孟劈头就问他。小孟说,咱们给他的那一块就是这样的,他没有错!”

“你是说,小孟把咱们给他的数据又给改了?”杨明峰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是这么说的,他是说咱们发给他的数据项目,可能本来就不完整。”

“这,这……”杨明峰简直都要气疯了,结结巴巴地说,“他倒是把我发给他的数据拿出来呀,怎么就不完整了。”

“嘿,你以为处长傻呀。”刘立新焦躁不安地说,“处长看了小孟打出来的数据,刚才就是叫我过去核实,我一看,确实是少了一块。”

“不可能!”杨明峰气得一挺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数据发给大家之前,我是核实过的,总数对得上我才发的。要不给别人的数据为什么没有错!”

“我之所以这么急急忙忙地找你,就是想到一个补救的办法。”刘立新见杨明峰顽抗自信的样子,微微松了一口气,“你这就把前几天发给他的原稿打印出来,我马上拿过去给处长看。”

天哪,杨明峰脑袋“轰”的一声,哪里还有什么原稿呀,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杨明峰愣了半晌,情急之下脑袋一热,握着拳头想,“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数据有误,还没陪孟凡群辛苦,可也罪不至死呀。再说,更没有道理让刘立新替自己背这个黑锅。他呼地一下转身就要往门口走:“原稿我没保存,我有错!我现在就找处长去,跟她说清楚。”

“嘿,你就别添乱了!”刘立新这下真的急了,一把把杨明峰按在椅子上,眼珠子瞪得像包子一般,“我回来的时候,处长正在办公室里训小孟呢。说他也算是个老人了,为什么不按规矩办,不经她审阅就把材料直接报给张总?你们俩要是现在面对面地对质,非吵起来不可!”

不想杨明峰听了,倒是来了精神,义正词严地说:“孟凡群活该!他为什么不经处长审阅,就把材料先报给张总。”

“小孟说了,是张红卫昨天晚上直接打电话向他要的,他不敢不给!”刘立新声音失控,急赤白脸地吼道,“你说,处长还能拉着他找张总核实吗?”

杨明峰一听,脑袋顿时便耷拉下来,喃喃地连声叨念:“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像个老母鸡似的,一下就趴了窝。

“没用!”刘立新挥了挥胳膊,不耐烦地打断他,“要不我就说,数据虽然是你做的,但我审核过,当时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哎呀,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无私奉献的共产主义精神呀!杨明峰闻言,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顿时大喜过望,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一把拽住刘立新的胳膊:“要是这样,那可……”他下面原本是想说“太好了”。可瞬间脑子里打了个闪,就临时增加了一个字,变成“那可不太好”。说完,一屁股又坐下了。

这回倒是轮到刘立新糊涂了。他一声不吭,大眼珠子晃荡着不解地望着杨明峰。

“我是这么想的,你看看对不对啊,”杨明峰心虚地说,“咱们俩是干一摊活的,你给我证明,效力无疑要差很多。而且,为什么刚才在那里不说,现在才说?就是说了,处长也未必肯信。这样不成了卖一个搭一个了吗?”

嗯——刘立新手摸了摸额头。他刚才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听了杨明峰的赔本理论,心里更是两难:“你能这么想,确实是进步了。可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刘立新被他弄得已经很有些无可奈何了。

“实话实说呗,先争取个好态度。”杨明峰哭丧着脸说,“我觉得,处里面的同事,好像就我傻。”

这件小小的人为事故,最后到底该如何收场,杨明峰心里根本没有底。只是觉得,在这种关键时刻,蓄意的辩解、抵赖,可能还不如彻底坦白交代来得更轻松些。自己照实说,让领导自己去评判吧。要是谎话编不圆,适得其反,反而更糟糕,今后还让大伙儿怎么信你!

刘立新叹了口气,看似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我得赶紧过去了,就按照你的意思说吧。”他刚走了两步,猛地又折了回来,趴在杨明峰耳边说,“你仔细想想,人家到底是怎么知道你没有留底稿的。”

是呀,这个才应该是问题的关键!其实不用刘立新提醒,杨明峰也在琢磨呢,自己这小失误,连刘立新都不知道,孟凡群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只是误打误撞地刚好叨上了自己一口?应该说可能性不大!孟凡群是个聪明人,胆敢直接把材料捅给张红卫,岂不知本身就是犯了徐总的大忌。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没人干,他要是没有以小博大的准备和把握,应该不会铤而走险。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孟凡群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留存底稿。这也太可怕了吧!

杨明峰想到这里,大冬天的,身上不禁紧张的出了一溜冷汗。他恍恍惚惚站起来,挨个扫视屋子里从挡板上露出的几个后脑勺,难道“奸细”就在他们之中?

杨明峰猛然想起“随手记”,便从抽屉里掏出来,从昨天开始,按照时间线,在支零破碎的记录中不停地向前回忆追溯。翻过两页,在纸面右下角一个不显著的地方,是自己随手画的一个圈,圈里框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潘婷婷”。杨明峰眼睛眯了一下,找着时间,日期是在三天前。哟,他心里怦然一动——难道那个暗害自己的奸细会是“泄密”!

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写过一段话,“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的欲望”。按“泄密”现在所处的年龄段来说,第二个欲望受国策的限制显然已经封顶了,因为国企里的土政策规定,生二胎者“格杀勿论”(开除公职)。偏偏这位大姐还就喜欢行善积德,“给你们约个时间见见呗”都快成了她的口头禅了。

那天下午,杨明峰正坐在计算机前给孟凡群他们“切块”,冷不防身后传来节奏舒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他身后,戛然而止。

“小杨,天天看你都在忙,现在又忙什么呢?”“泄密”关切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别扭啊。

混在机关,同事们路上偶遇,大老远热情地呐喊一声:“忙不忙呀?”对方只需简简单单脱口而出一个“忙”字,尽可以点到为止,圆满地就此别过。可“泄密”与同事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和别人却稍有不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准是,“哎,忙什么呢”?

这可就难以回答了,有的同志,老想把自己的功绩拿出来显摆,便会停下脚步,跟她汇报上几句。可有的同志,存心要赶现如今低调的时髦,又该如何回应呢?杨明峰的方式是,装作无可奈何地摇头浅笑,疲惫地说:“嘿,瞎忙。”

“嘿,瞎忙。”杨明峰抬了下头,敷衍她道。

“你这不是经费切块呢吗,处里每年正经的大事,怎么是瞎忙?”“泄密”看了一眼他的计算机屏幕,竟然站下不走了。

杨明峰无奈,只得一边继续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絮叨:“小杨呀,你现在有女朋友了没?”

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没呢,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咱不连累别人。”

“别这么说呀,你可是……武侠小说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对了,玉树临风的帅哥呀。”“泄密”神神秘秘地说,“有人托我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看在大姐的面子上,忙完这一段,给你们约个时间见见呗。”

杨明峰没想到她要来真格的,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儿,转动椅子面向她笑呵呵地说:“谢谢大姐关心,等有空再说吧。”

“哎,我跟你说,那个姑娘,你一听,包准乐意。”“泄密”报功似的提高了嗓门,强迫着满屋子的人都洗耳恭听,“就是咱们工会的潘婷婷,大美人儿。”

杨明峰心里咯噔一下,就有些惶恐不安,在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定论,认为像潘婷婷那种文艺美女几乎就是“败家”的标签,绝不是给自己这种穷光蛋预备的。可是,如果现在就直接拒绝大姐的美意,未免显得有点过分,还是让她知难而退好些。

“泄密”见杨明峰胡乱晃着脑袋,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感觉正是她一展身手的好机会。于是就走到朱会欣位置旁,用更大的声音对她说:“朱师傅,您看潘婷婷这人怎么样?配咱们小杨是不是绰绰有余?”

朱会欣别看一直在旁边低头奋笔,可是耳朵里,对小谢“劝降”杨明峰的全过程却是一个字也没落下。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她的事,她不得不搁下笔,郑重其事地站起来,看看杨明峰,又看看“泄密”,笑呵呵地说:“这两个人的事,叫我们旁人可怎么说呢?我们外人要是说合适吧,以后人家结了婚,再闹离婚,还不得说是被我们当初给害的。要是说不合适吧,他们以后真结了婚,两口子把话传过去,还不得共同恨我一辈子,说不定以后生出孩子,也得恨我。”她大幅度摇着手,很认真地说,“这种事情,很难说,我可不掺和。”

嘿!“泄密”看着这个比刘立新还“油”的老滑头,真是哭笑不得,微微白了脸,心想,敢情您这是说给我听的吧?好在她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丢了个白眼,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抛下朱师傅,重又转向杨明峰,咬了咬嘴唇,刚要开口……

“哎呀,坏了坏了……”杨明峰突然抖着手,脸上欲哭无泪的样子,没头没脑叫起来,“我刚才光顾听您们说话了,一分神,做好的文件一点儿都没存上!”

“泄密”听他这么一说,明白善举再次受到了挫折,连带着也有点不好意思,匆忙丢下一句:“小杨,你忙。啥时候想好了,告诉大姐一声。”就扭搭着出屋去了。

思前想后,经过再三筛选排查,杨明峰几乎可以确定,一准是“泄密”在走门串户的过程中,有意或是无意中泄了自己的密。可是,证据呢?哎,只要是合情合理的猜测,不需要证据。

他翻回“手账”最后一篇,在日期后面写道:

1.保守机密,慎之又慎,失误,不能自己说;

2.中年……难缠。

咳咳,有些内容只能允许自己看懂,谨防失密嘛。

挖出了隐藏着的“好心人”,可杨明峰的心里并没有踏实多少。他几乎整个一上午都坐定在电脑前面,不敢随便走动,貌似苦干,实际上却是提心吊胆,时刻准备着领导传唤他。但是,奇怪呀,整一天,竟然风平浪静。据刘立新临下班前给他探回来的情报显示,徐总屋里早就没人了,她到底干什么去了?领导的事,可千万别瞎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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