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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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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立新开着自己的汽车,腻腻歪歪好不容易扭上了三环路。这北京的三环路,如果不出意外,白天里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堵车。长长的车流踯躅穿梭于由尾气和尘土编织起来的走廊之中,就像一圈经年未洗的彩练,在一栋栋高楼大厦间纠缠环绕。这个城市人多,物价贵,空气不好,还缺水。可以说,除了适宜建都,其他一无是处。可就这一点儿似乎就足够了。

车子来到会场,在灰制服保安的引导下停在门前的便道上。这个所谓的会场,其实就是北京颇有名气的西苑饭店。远宏集团为了召开盛会,今明两天包下了饭店的大部分。现在门口隔几步,就不伦不类地站一个穿黑西装,戴白手套的引导员兼保安。杨明峰看见刘立新向这些“山口组”分子不时地挥手致意,遇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圆胖子,还主动停下来闲扯两句,不禁就有些纳闷。等进了拉着大横幅的饭店大堂,朱会欣才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保卫处的这些人,都打扮得像个什么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显得咱们这么大的集团素质也太低了吧。”

杨明峰也是颇有同感,刚想顺竿爬,顺着朱师傅来上几句附和的高见。但是观察到刘立新与上次听到朱会欣笑话人事处一样,还是不置可否“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心里就有点明白了。这个家伙还真是挺“油”的,轻易不肯表明自己的观点。嗯,在机关里,以后可得小心说话!

三个人直接奔向横幅底下的报到台。苫着猩红色金丝绒台布的长长的桌子后面,热热闹闹地围着三拨人,看服装打扮,有的整洁素雅,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有的装束繁芜,估计应该是来自中小城市的贵宾。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体态健硕的大叔,上好的苹果牛仔裤上顶着一件考究的黑条纹西装,看得杨明峰不觉直了眼。可刘立新瞥见了,倒好似一下子见了亲人一般,冲着这个宝贝直通通地就走过去,从后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叔回头,垂眼看见刘立新,也老朋友似的热烈与他握手。二人手拉手穿过人群,走到一旁才松开,比比画画热情洋溢地寒暄起来。

见杨明峰忽闪着双眼不解的样子,朱会欣在一旁冷笑着说:“小杨,别看那人暴发户的样子,却是这条生产线上一个重要检测部件的供应商。这种微米级的部件,全国就他自己开的那家乡镇企业能生产,你说绝不绝?咱们买他的东西,还得求着他呢。”

“嗬,还真是什么怪事都有啊。”杨明峰调皮地笑起来,不知不觉就学着刘立新的口气品评了一句。嗯,此情此景,他还真找到了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感。

“小杨,你在这里等刘立新回来,让他给你分派任务。我先忙我自己的事情去了。”朱师傅拍了拍自己的提包,一晃身,挤进人群就不见了,留下杨明峰呆呆地站在原地。朱师傅对自己,态度一直都是有些不冷不热的,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对自己的第一印象不好,还是老机关的矜持?抑或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顾虑吧。杨明峰歪着脑袋,想不明白。

几分钟之后,刘立新脸上带着残余的笑容在远处冲着他招手:“来,我给你派个活。”

刘立新带着杨明峰来到报到台后面。只见台子后面两人一伙,共有三组工作人员,有站的有坐的,脸上保持着僵硬的笑容,正忙得不可开交。刘立新把他引到其中一位坐着的小伙子身旁,那小伙子一看见刘立新,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浑厚的男中音说:“你怎么才来呀。京外计划口的都来了好多人了,处长让你过去陪客人呢。”

刘立新点着头对小伙子说:“路上给你带来个帮手,”说着指了指身边的杨明峰,“他就是咱们处今年新分来的小杨,杨明峰。”又指了指小伙子,“咱们处的小孟,孟凡群。”“你好,你好。”两个人几乎同时说,相互伸出手使劲握了一下。

“小孟,就让小杨帮你们跑跑腿吧,我得赶紧上楼去了。”刘立新说完,便匆忙挤出人群,寻着那个仍在远处等着的牛仔裤老兄,向大厅后面走去了。

杨明峰站在孟凡群等六人身后留心观察,很快就看出了点门道。原来,这三个组,是流水式作业。第一组孟凡群在一沓卡片上分别登记客人的姓名、单位、职务,另一个人转手接过卡片,即刻录入到计算机里。第二组按照客人登记的信息,分派房间。一般的客人住两人一间的标准间,企业负责人享用商务套间,至于贵宾嘛,就有豪华间侍候着。不过,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出去一间豪华间。第三组两个漂亮小姑娘干的是分发材料和纪念品的体力活。装在印有公司徽标拎袋里的纪念品,分成两个档次,一种是1000系列的摩托罗拉手机,低点的是苹果的iPod音乐播放器。

现在正是报到的高峰期,台子前人头攒动,一波一波就跟吃大户似的,喧闹兴奋,直到拿了礼品,才算消停。有性子急的,当场就打开礼品包装盒,忙不迭地试用起来。于是满大堂里,形象对比强烈一下就分成了两类人。一类是举着新手机,“喂!喂”地大声吆喝,另一类,则是耳朵上垂着两条白线,一声不吭,低头浅笑。

五湖四海的新朋老友,都冲着一个革命目标,会聚在这顿时显得狭小了许多的大堂里,什么人都有,这不就来事了嘛……

在流水线尾端,一个黑黑瘦瘦,身着粉红色短袖衫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操着“死尸”不分的南方口音,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iPod,正急赤白脸粗声大嗓,愤愤地教训发礼品的漂亮女孩:“侬这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我再跟你讲一遍,全国联保是按照‘保证书’保修的,你一定要给我填好,再盖上你们公司的销售章,否则我拿回家坏掉了,还要再跑到北京来吗?”

穿着白衬衫的高挑女孩脸涨得通红,声音不大,但是挺坚决:“我们的礼品,也是从销售商那里成批买来的。这么多,哪能给你盖销售章呀。”

“那你说,我这个要是一年之内坏了怎么办?”“死尸”已经狂躁起来了,两片厚嘴唇上沾着一圈白沫,“你们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这么对待客户的吗?把你们领导找来!”

“我们领导不在!”女孩子退后了一步,仰起脸不屑地斜瞪着他。

这女孩子干脆的一句话,可真把永远拿自己当“上帝”的那位爷给气着了。他脸一下就变成了“肝脏”色,撇下蛮横的小女孩转向周围寻求支持:“远宏集团怎么能这样子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领导都不出来说一句话,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观众们看见他要玩现场互动,纷纷后撤,给他亮出了一块圆圆的场子。

这时,圈内小碎步跑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满脸堆笑举着手机,凑近“死尸”点头哈腰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死尸”微微一愣,接过小伙子递上来的手机,霸气十足地先是冲着话筒“喂”了几声,随后声音便慢慢低下去了。再后来,将手机一把捅在小伙子怀里,低头拎起自己的礼品袋跳出圈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嘿,你还可以嘛。”孟凡群赞许地拍了拍刚走回来的杨明峰的肩膀,“都跟那个人说了些啥?”

“嘿,其实也没什么,”杨明峰很有些得意,“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有这么一个iPod,也不知道是她老爸怎么得来的,就是个裸机。后来坏了,拿到苹果客服一问,人家保修就看机器号,一年内生产的都可以。我刚才就是打了包装盒上的800电话,让客服小姐亲口告诉那个人的。”

“就这么点?”孟凡群还是不信!对不讲理的人讲道理,不是胡说八道吗?

“我还跟他说了,老兄,我也是来开会的,发现外面的那些保安,全是远宏公司请来的,咱们不吃眼前亏,快走吧。”

没想到孟凡群听了杨明峰耍的小聪明,眉头皱得紧紧的,竟用有些敌意的眼神盯了他好几秒钟,才用阴沉沉的口气警告他:“你这么信口胡说,要是真捅了娄子,自己可要吃亏呀!”

杨明峰没想到孟凡群态度突变,心里一下也没了底。原来他的想法是,要是那个人跟他纠缠不清,自己的一帮革命同志,肯定会前赴后继。达文彬总经理不是说过吗,远宏就是大家的家。哪有眼看着家人蒙冤受辱,而不肯伸手施救的道理呢?不过,转回头再想想周围那些看客,谁不明白那家伙是在无理取闹,欺负一个小姑娘,可又有谁肯说句公道话?哎呀,由此类推,自己刚才还真是悬呐。哎,这天理和真理一样,看来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能成立。

工作人员的晚饭是自助餐。在会务组打杂的三老四少,加上门口那些貌似“山口组”的全来了。人家都是老熟人,一边热情洋溢地咒骂万恶的饭菜,一边扎堆在一起畅谈家庭孩子。刘立新端着个托盘,盘桓了好几处,最后终于在溜边的一张桌子上,寻着正独自就着一瓶啤酒,狼吞虎咽的杨明峰。他慢悠悠坐到杨明峰身边,挤眉弄眼地说:“听说你下午怎么着?还来了一出帅哥救美,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呀。”

杨明峰支棱着脖子,赶紧咽下一口,支支吾吾地说:“哪儿呀,我那叫冒傻气,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那家伙要是闹起来,还真没辙。”

“哎,你可别这么说,本来是做了件好事情嘛。”刘立新大眼珠子瞅了瞅旁边,压低声音说,“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不要说得太多。你自己想想,刚才说的那些有用吗?”杨明峰想了想,自己也乐了,索性再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感激地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明天你还来吗?”刘立新埋头扒拉着翠绿的杭椒牛柳,随口问道。

这句话还真把杨明峰给问住了。其实他自己也在盘算,明天是跟着队伍去八达岭、十三陵呢,还是过来见世面。八达岭早就去腻烦了,几乎每次有本科时的同学来北京,都要点这一道菜。可十三陵呢,还真没去过。好在刚学会了一招,不好回答就不回答,于是当场就反过来用在刘立新身上。他假装没听见,举起瓶子灌了几口啤酒,过了一小会儿才说:“刘师傅,您也来一瓶吧,要不我去给您拿一瓶。”

刘立新听了急忙摆手:“我还要开车回家呢,不能喝。”他说着端起空盘子已经站起来了,“你慢慢喝吧,多喝点,反正不要钱,我先走了。”

刘立新前脚刚走,一个窈窕的身影紧接着就扭搭扭搭地飘过来了。杨明峰抬眼一看,原来竟是今天自己临场发挥,救的那个“美女”。女孩子端着一盘西瓜瓣,来到他身边,含笑招呼道:“你好!”杨明峰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的嗓音竟是如此标准动听。

杨明峰慌忙抹了抹嘴角沾着的啤酒沫,站起来连声说:“你好,你好。”这女孩子真高呀,大概有一米七○,也真瘦呀,长长的两条腿,跟圆规似的。精心装饰过的苹果脸上,一双眼睛月牙似的翘翘着,还真挺漂亮。

女孩子随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自己就坐下来,看着杨明峰说:“吃点西瓜吧。”杨明峰对女人一向是很尊重的,尽管肚子里已经容纳了三瓶啤酒,可还是毫不迟疑地拿起一块儿,低头吃起来。

“扑哧!”女孩子看见他呼噜呼噜的吃相,一下乐了,“你这人真逗,吃西瓜怎么不吐子呀?”

被她这一说,杨明峰倒是显得挺坦然,抬头认真地回答:“我高中一直住校,几个人分一个西瓜,不吐子抢得快些。后来,我也嫌吐子麻烦,慢慢就习惯了。”

杨明峰是坦白交代,可没承想,女孩子笑得更欢了,清脆的“咯咯”声引来了附近不少人的侧目。杨明峰本喜欢三角脸的女孩子,可不知怎么的,今天却有了新见地,三角脸看上去固然俏媚,可要说甜美度,可能还是苹果脸更胜一筹。女孩子收住笑,粉嫩的脸上顷刻间就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杨明峰,今天还要谢谢你呀。”

尽管知道她是来说这句话的,可杨明峰还是有点小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呵呵,那你就别管了,都在远宏工作,想要打听个人还不容易吗?”女孩子顽皮地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这句话听得杨明峰心里老大不自在。原以为自己是个新人,没人认识,可仔细想想,却是恰恰相反,人家都是熟人,自己才是另类。受到别人的瞩目连个小女孩都躲不过去,这可不好玩。杨明峰脸上就有点僵硬,干笑了两声说:“应该的,那个人无理取闹,欺负人,搁谁都不会不管。别看我当时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挺害怕的。”

“害怕?哈哈……”女孩子又笑了起来,“我可真没看出来,倒是觉得你当时那样子,像个汉奸。”女孩子说着,微微沉吟了一下,“你分在经济处吧?那可是全集团最好的机关了。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这句话说得杨明峰又是大吃一惊!天哪,这个荣誉也太崇高了点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告诉他这个,不禁瞪圆了眼睛,嘟噜了几下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女孩子见他紧张的样子,大惑不解,眨巴着大眼睛问:“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杨明峰据实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前是分在研究所的。今天下午看到通知,才知道有了变化。”

“嗯,这就有点意思了……”女孩子颇感意外,思索着轻声说,“据说进经济处,非得要副总以上的大领导亲自点头才行啊。你认识他们吗?”见杨明峰亟亟地连连摇头,女孩子断然下了结论,“嘿,不管怎么说,反正是好事!你要请客了。”

杨明峰不傻,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可听出来了。不过自从在学校,经历了那次铭心刻骨的爱恨情仇之后,他对女孩子们,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就有了点莫名的恐惧感。他黯淡地笑了笑:“我怕自己干不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叫我请客,那就请吧。”

“好呀,好呀,你可不许耍赖呀。”女孩子眉眼跳动,有点自恃美丽,耍无赖的样子。

“哎,不对呀!”杨明峰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来谢我的吗,怎么倒要让我花起钱来了?我工资还没拿到,只有两千块钱的安家费,都快花得差不多了。”

北京的女孩子特有一种洒脱娟秀的范儿,在这个名副其实的美女身上体现的更是鲜明。她长发甩动,满不在乎地说:“切!我请就我请!你说哪天吧?”

杨明峰刚才那么说,本来是有点推托的意思,可没想到人家竟大大方方地沾上了,就有点被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不要说,这是他刚刚学到的,于是他就转换了话题:“不好意思,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和单位呢。”

“咯咯,”女孩子又乐了,“有本事你自己打听,别问我呀。”杨明峰顿时被将住了,不置可否的干笑了两声,闷头玩弄筷子,不再接她的话茬。

女孩子看似生气了,把手边的空盘子一推,站起身,声音一下就变得冷冷的,没头没脑地泼来一句:“你慢吃,我走了!”说完,扭着小屁股,径直出了餐厅门,扬长而去。

杨明峰讪讪地出了饭店大门,漫步在夜风和煦的宽阔大街上。星空朦胧,华灯斑斓,呼呼的车流如霓裳般滑过身边,方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过客寥寥。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似乎是好事连连,可仔细想想,却又隐隐觉得“疼”。杨明峰忽然无端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恐惧,不知不觉掏出手机,给远在异地的家里打电话。

果然,老杨刚看完“新闻联播”正要出门散步,听到儿子的声音,先是乐呵呵地夸了他几句,大概的意思是,儿子参加工作,懂事了,才两个多星期,就想起打个电话过来了。听得杨明峰脸上一阵发烧。可是在听了杨明峰关于情况突变的汇报后,老杨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沉重地说:“我知道,你原本就是个学文科的材料,从小到大,作文一直都是学校的范文。但是我一直是硬掰着你,把你往理工科的道上引,为此咱们爷俩还闹过不愉快,为什么?我一辈子的经验呀,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有个一技之长吧。搞理工的技术在身,谁也抢不走,就算是失业了,也可以摆摊修个自行车,养家糊口呀。我就瞧不上那些耍笔杆子的,那也叫手艺?人家要是不用你,吃饭都难。我看,你在机关干一段时间,跟领导说说,还是转回研究所搞技术算了……”没想到,老爸话还没说完,妈妈就抢过话筒,亟亟地说:“小峰,别听你爸爸的,你看他搞了一辈子技术,最后得啥好了,找学院要个车都费劲。我赞成你进机关,搞管理,跟领导搞好关系,以后当了官,妈妈也跟着你风光。”

杨明峰打小时候起,就听惯了父母针尖对麦芒的指导意见,虽然知道都是为了自己好,可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有最终一致性通过的决议。挂断了电话以后,杨明峰心情舒畅了许多,也许是命中注定,自己最终还是要往被父亲称为“百无一用”的那条道上走。

是城砖总归要上墙的,谁想拦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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