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霸槽去洛镇的第二天,支书和水皮从学习班回来了。支书似乎还是老样,只是胡子白了,但水皮完全失了人形,那个瘦呀,皮包了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发白,喉结竟然大得像个核桃。
那个下午,灶火和冬生往窑场运煤,半坡上停了架子车歇着,那几只白嘴红尾鸟卟卟啦啦从山下往山上飞,最后就落在山神庙前的白皮松上,屹岬岭上的太阳只剩下一半,一道霞光又把白皮松照成了红皮松。这是古炉村的每一天里最美的时候。冬生说:谁来又找善人说病了,现在咋这多的病呀?!灶火说:也真是,这么美的地方就是人多病。冬生往山下看去,果然有一个人背着一个人走上来,就说:善人会捏骨这我信哩,你说他给人说病,病真的就能说好吗?灶火说:啥事情干得时间久了,就来神气哩,善人长年说病,他说病可能就灵验的。这就像朱大柜,他现在没势了,说话不顶用,可他在台上,当了十几年的支书,样子也就像个支书,他说话咱还不都听着,按他的话做了也都做对了么。冬生说:哦,她寻你来了。灶火脱了鞋,倒鞋壳里的沙子,说:谁寻我?水皮妈就低声地叫:灶火,灶火。水皮妈就在不远处的地塄上割野枣刺,她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头发乱得像个栗子色。水皮进了学习班后,她一下子就蔫了,家里没了柴禾,常到村口扫些树叶或在地塄上割那些野枣刺。灶火说:她叫我干啥?仍低了头在地上掸鞋,冬生便拿了个草秆子掏耳朵,一掏就咳嗽,咳嗽个不断。水皮妈已经走近来了,她还在低声地叫灶火。灶火这才抬起头,说:你叫我呢?水皮妈说:我叫你哩。灶火说:你声低得像蚊子,我没听见,水皮妈说:啥时烧窑呀?灶火说:你还关心烧窑呀?水皮妈说:关心么,姓朱的搭份子烧窑也不叫我。灶火说:你又不缺钱的。水皮妈说:灶火你咋说这话呀,我十天都没吃上盐了,你这话是刀子剜我!灶火抬起身子,说:拉煤,拉煤!自个拉了架子车往前走,冬生也就撅了屁股在后边推,一扭头,却瞧着山下远远的公路上走着四个人,他就说:那是不是支书?
灶火和水皮妈也往公路上看,果然是支书,支书在前边走着,中间是水皮和另一个人,再后边的人背着杆枪。灶火还没回过神来,水皮妈就尖锥锥地叫道:天,我水皮,是我水皮么!不要了割野枣刺的镰刀和背篓,顺着弯弯路就往下跑,竟然把走上来要善人说病的人撞了个趔趄。冬生说:他们咋都回来啦,没事啦?灶火说:咋能没事,你没看见后边还有个背枪的吗,是押回来的。灶火踢水皮妈的背篓,背篓滚下去,惊动了路下那一片槐树,槐树上的蜂嗡地飞上来一团,灶火扬手就打,冬生说:不敢打,快趴下。两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蜂还是在灶火的屁股上蜇了一下,才慢慢地散去。
水皮妈跑回自己家的时候,水皮已经坐在了院门口,他在门框上没有摸到钥匙,坐在那里把头夹在腿缝里。他妈叫他,他瓷呆呆地看他妈,突然哇地就哭,一边哭一边说:我不孝顺妈,我不孝顺妈!斜对着院门的厕所里有了一声咳咳囔囔的笑,这笑声像簸箕里倒核桃,水皮妈拧头一看,厕所里出来的是来回。来回不是走失了吗,怎么又在这儿,她披头散发,耳朵上却别着一朵菊花,笑得牙龈都露出来。水皮妈当时吓住,说:你是不是你呀?!来回却也说:你是不是你呀?!水皮妈就开门,赶紧拉水皮进院,来回也一条腿伸进来,水皮妈硬是把腿推出去,门就哐地关了。在院子里,水皮妈说:她是来回吗是鬼?水皮说:是来回。水皮才给他妈说他们从镇小学一放出来,小学外的路口上来回和一群孩子打架哩,她用泥片子掷打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也用泥片子掷打她,看见了他们,就跟着一路回来了。
古炉村人对支书和水皮的回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老顺的媳妇回来了。这女人失踪后老顺在找,村人在找,找得已经精疲力竭,失去信心,她却突然间自己回来了,回来了完全地疯疯癫癫,不是衣衫不整,露出葡萄一样大的发黑的奶头,就是耳朵上别个什么花,见人瓜笑,村人就猜测这么长的日子她都去了哪儿,吃什么,在哪儿睡,奶头子这么大这么黑的,会不会被什么人强奸过?可老顺没有嫌弃,当得到消息,鞋没来得及穿就跑去见她,她在三岔巷口的宣传栏下和围看她的人起了口角,围看的人说:羞人哩!她说:羞你先人哩!围看的人说:羞你来回的先人哩!她说:羞你古炉村的先人哩!老顺说:回!回!她不跟老顺回。老顺一下子扑过去把她抱住,然后扛到肩上,像扛着一麻袋粮食就往回走。一进门,老顺就把她压在炕上干,老顺好长时间没干了,老顺的想法是干了她,她或许心里就清亮了,可她一直在嘿嘿嘿地瓜笑,-毕了她还在瓜笑。老顺说:是疯圆了:就给狗交代着看守她,不让她再出门。来回一连三天在屋里,只要一走到院门口,狗就咬,她大声喊:水大啦,老顺,水大啦!
这喊声让迷糊听到,迷糊给人说老顺一天到黑都在屋里日他的女人,女人的水越来越大,可是,.就在这个晚上,州河里竟然真的发生了大水。
州河里发大水准确地说是黎明的时候,狗尿苔照例醒来后并没有立即起炕,而静静地拿耳朵捕捉屋外的一切动静。他听见院角的那棵梅李树在伸腰,粗细差不多的五根枝股在相互比试着谁长得通顺。梅李树的叶子早都枯黄了,竟然在那根似乎最苗条的枝股上还能爆出米粒大的芽苞,每爆出一粒,枝条就颤动一下,这如同人遇冷或者遭到惊吓而做出的一个激灵儿,胳膊上就起鸡皮疙瘩。麻雀开始在院门口碎嘴了,嘲笑芽苞萌生得太不识时务,天气都要凉呀,燕子都要走呀,还爆什么爆?燕子始终没做声。从院门槛下钻进的猫,小心地踱步,它盯着了一只蚯蚓从墙根的软土里往出拱,麻雀的碎嘴令它讨厌,哇唔,制止了一声,就专注着蚯蚓,它并不想伤害蚯蚓,只觉得好玩,怎么没鼻子眼睛嘴呢?窗纸上有了很奇妙的声响,一定是飞来了一只蜻蜓,翅膀的闪动把空气扇过来了,哦,空中到处都是气,气就如同水一样吗,蜻蜓的到来使水有了涟漪,涟漪最外的最弱的那一圈就触及到窗纸了。狗尿苔能想到蜻蜓最后是落在了挂在前檐墙上的犁杖上,这犁杖是长宽让他拿回来保存在家里的,因为窑神庙和老公房都成了榔头队和红大刀的办公室。蜻蜓在看着犁杖,犁尖已经被擦得锃亮,但犁身拐弯处泥土发干,却像胶一样还粘着。啊,犁杖你歇下了?鸡就看着蜻蜓,蜻蜓漂亮死了,它的衣裳越穿越鲜艳。鸡企图飞起来,但它只飞到一尺高就身子沉得往下掉,翅膀却撞上了那棵野人汗。野人汗禁不住地发酥,整个身子都颤起来了,就有一颗黑色的籽儿蹦起来,又落在地上,钻进了土里。又是什么在响?从窗子到院门脑框拉着的绳子上挂着婆的围裙,风在走近,寻找着围裙上的补丁吗?不,风走得再轻,也是窣窣声,但这是唏唏地响,是地气在动,,深秋的地气和初眷的地气完全不一样,初春的地气足在吹,深秋的地气是在吸,梅李树上的叶子就柄根一裂,被吸着落了下来,一叶,两叶……。狗尿苔在默数着叶子落下了七片,突然谁家在扯锯。谁家在扯锯呢,这声响是用八尺大锯解一搂粗的树桩才能发出的,而古炉村没有谁家伐下了大树呀!声响还在大,越来越大,他感到了炕在微微动,整个房子都在动。狗尿苔忽地翻起身,喊:婆,婆,婆耶——!婆没有答应,狗尿苔穿衣服跳下炕来,村道里有了敲锣声,咣咣咣地似乎要把锣敲烂,开始人乱脚杂,牛铃拿着笊篱跑过,说:河里发大水了,河里发大水了!狗尿苔说:没下雨呀发大水?牛铃说:你没觉得昨天夜里凉吗?洛镇往东下了几天了,水头子下来了!
州河里年年都发水的,可往年发水都是往后再推二十多天,而且也都是占炉村这里淋雨下得一塌糊涂了.今年竟洛镇以西的地方都下雨了,古炉村不下,水头子就没防顾地来了。婆不知去了哪里,等狗尿苔跑到河边,水已经满河满沿,那片芦苇园被淹了,所有的芦苇都匍匐在了黄泥水里,原先掩没在芦苇里的老柳树露了出来,树身上缠着无数条蛇。小木屋后边,本来是一堆青白石头,从石头上跳跃着可以去石摆下边的那个回水潭的,天晴时脱得光光的从石摆上一头扎下去钻个没儿,运气好也能在水下手伸进石隙里摸一条两条昂嗤鱼,现在那一堆石头看不见,水到了石摆半腰,再有一米,就可以漫上公路,淹到小木屋_了。村里人差不多都到了河堤上,各自寻着有利的方位在那里捞浮柴,但水头子才下来不久,水面上黑压压一层东西往下涌,捞也捞不到。人们看着河心有着无数的木料,是一搂粗的柱子,是丈二长的檩条,木板和椽,甚至还有木柜箱子笸篮筛子,死牛死猪,都惊叫着,遗憾着,捶胸顿足。 上游又冲下来了三棵树,连根带梢的,接着是一座麦秸集子,竟然麦秸集子还完完整整。有人就把绳子一头拴在堤上的大石头上,一头往腰里系,要下水游过去拉那大树,而同时许多人在训斥,这太危险,水浪那么大你能游过去?就是游得过去,那树冲劲大,不撞个血头羊才怪!要下水的就又收了绳子,喊:老顺,老顺!那河中间是不是个人?快去给你再捞个媳妇!河中间好像是个人,白花花的身子,头一直面朝下。河里冲走的都是光身子,水里有着流氓的妖怪,能解人的纽扣。但是,老顺没有来到河堤。这是老顺有生以来第一回发了水没有来河堤上,一定是他的媳妇不让他来的。那么,是来回与这发水有关系吗,她是上一次发水来到了古炉村,这一次她说发大水了,真的就发了大水,她怎么能早知道呢?人们也开始议论这场大水是洛镇以西的什么地方下了雨,雨当然下得大,但下了多少天,给那里人、畜和庄稼造成怎么严重的灾难,而可能在不久的日子吧,将有接二连三的讨饭的要沿公路下来的。他们议论一番了,最后却挥了挥手,觉得管它干啥呢,不管了,那么远的地方谁去过?那里的人家谁又能认得?他们不受灾,下游的人能捞到东西吗?!秃子金说:狗日的这水,发这么大干啥,你发小些发勤些,一月发一次,把上游的东西都给咱搬下来么!他刚说完,脚下一滑,掉在水里,手脚忙乱地抓住岸边的柳树根上来,喝了几口黄水。金斗却不爱听他的话了,说:有些事是不可以做可以说,有些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秃子金蹴在那里呕吐,想做想都不可以了。大家也就不再多嘴,将已经打捞出来的浮柴瓜菜从岸边又转移到公路边摊晒,公路边就一堆一摊的像无数沤起来的粪堆。
到了中午饭的时候,人们差不多要回去做饭吃,但摊晒的浮柴湿淋淋的,直接背回去太沉,就继续摊晒着,却又都害怕自己一走,自己的浮柴被别人偷走,有人就说:狗尿苔你没事,你就在这儿呆着,我们来给你捎碗饭。看守浮柴堆只有狗尿苔最合适,他可以看守两派所有人家的。狗尿苔是用柳条笼子捞了浮柴末子,柴末子都是些干树皮,干树节,干松果,芦根,草叶,也有死的鱼,半个青蛙,烂草鞋,断绳头。他把死鱼烂蛙挑出来扔了,把破鞋废绳也挑出来扔了,柴末子就摊晒在小木屋门口。小木屋门锁着,屋前的那个曾经放凉茶的石台子还在。想起往日的快乐,他有些难受,隐隐地怨恨着这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天上的太阳虽不那么强烈了,狗尿苔在小木屋门口坐着,肚子就饥了起来,肚子一饥人也蔫里叭叽,大脑袋歪在肩膀上似乎要掉下来,面前的浮柴堆浸出的水流湿了地面,成百上千的蝴蝶就趴在那湿处一动不动。这些蝴蝶小小的,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更多的是灰色的,它们平日都在哪儿,竟然一下子就集合了一起。河水还在吼着流,吼声淹没了往日野鹤声和昂嗤鱼声,连树上的蝉叫也听不到了。吼声的节奏一直是一样的,听着听着也觉得没有了吼声,而从河面上过来的一种味道,又麻又热,熏得狗尿苔脑涨身软,就半睁半闭了眼看镇河塔。镇河塔是有些歪了,霸槽说没歪,明明是歪了么。突然,他感觉到塔下的竹子在摇晃,接着塔也在摇晃,是一股子水汽冲撞得竹子和塔摇晃,那水汽从河心聚起来的,像是一片子暗黄色的云冲撞着塔,云是能冲撞得竹子和塔摇晃吗?但竹子镇河塔真的在摇晃。狗尿苔想:塔要坍了?塔没有倒。他为自己的担心可笑,塔怎么会被水汽冲撞倒坍呢?!他的脚脖子发痒,低了头去挠,在水里泡过的腿一挠全是一道一道白印。他偶尔抬头又看了一眼塔,可怕的一幕就展现在他的眼前:塔身往下掉砖,掉下一块,又掉下一块,接着是塔的土层,层层的砖都往下掉,越掉越多,越掉越快,好像是塔的中间有炸药点着了,也好像有什么刀在砍着塔,塔就在很短时间里像是风旋起的无数的砖块形成的塔形,蓦地形解了,风散了,扑塌下一堆碎砖头。狗尿苔一下子惊呆了,恐惧得像狼在撵他,他跑过了公路,跑上了从公路通往古炉村的那条土路上。吃了午饭来背浮柴的人挡住了他,问:咋啦,咋啦?狗尿苔说:塔坍啦!塔坍了!来的人抬头看河边,说:你造谣都不会造!狗尿苔说:真的坍了,我眼看着坍了!来人说:你回头看看。狗尿苔回头看了,呀,塔咋还在,还端端地在那儿长着?!来人就说:你中邪啦!啪啪扇了一阵耳光。
狗尿苔很容易中邪的,正中午的,田芽就曾在芦苇园那儿把头往沙堆里钻哩。扇了一阵耳光,狗尿苔的身子像轴儿一样转了一圈。来人说:你现在看见啥了?狗尿苔说:满天星星。又扇了几个耳光,再问:现在呢?狗尿苔说:我日你妈!
狗尿苔算是清醒了。
清醒了的狗尿苔,从此却没了以前的欢实。婆让他三天没出门,撮柱子,跳火堆,三更半夜在门外叫着名字收魂。婆只会这些手段,整治了,狗尿苔仍是霜打了一般,尤其不能见来回,来回在家里给她家的狗洗澡,对他说:狗尿苔,这黑毛怎么能白呢?他觉得好笑,但立即浑身像撒了麦芒一样又扎又痒,就逃跑了。也不能去窑神庙,水皮回来后天布让他去窑神庙看看水皮是不是还去那里,他去了几次,水皮是在,水皮似乎对他好起来,竟然舀了霸槽的那太岁水给他喝,他怎么也不想喝,连看都不愿意看了。婆就跑去请善人,要善人给狗尿苔说病。
善人从山上下来,经过了山门,田芽在和开石说话,田芽说:开石,你大发烧了你知道不?开石说:我哪个大?田芽说:你亲大死了还能发烧?你说是你哪个大?!开石说:知道。田芽说:发烧可能是脖子上那个疖子引起的,疖子能长成那么大,都化脓了,你也不说给治一治?开石说:不就是个疖子么!谁不得病?田芽说:这病可能不是好病,能引起发烧,再不治那么大岁数了,会要命的。开石说:人总是要死的,没个病怎么死?都不死这人多的在世上往哪儿站呀?!田芽说:好好好,开石,有你这狠话,我说的全当放了屁了!田芽气得转身了,开石还在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给看病?我哪儿有钱,我去偷人抢人呀,谁给我一分二分呀?!一扭头,善人到了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给善人笑了一下。善人说:你大脖子上的那个疖子,我三天前去看过,我给你妈说为啥不早来给我说,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就得打针消炎,如果现在又发烧,那要快往镇卫生院去。开石说:这我给锁子说说,这是他要管的事。善人说:你做大儿子的就不管啦?你没钱了,我给你三元钱!善人脱了鞋,鞋里有鞋垫,取了鞋垫,下面放着四元钱,取出了三张,后来又取了一张,交给了开石,起身就走。开石有些不好意思,说:这,这……。又撵了上来,说:这钱我会给你还的。善人说:不用啦,不就四元钱么,有了富不到哪儿去,没了也穷不到哪儿去。开石说:这要还的,一定要还的。你说我把日子咋过成这样了?!老是缺钱,咋样才能不缺钱吗?善人说:你要问这话,你跟我走,我给你说几句。开石就跟着走,善人说:因为你没有学会给予别人,所以老缺钱。开石说:我啥都没有拿啥给予别人呀?善人说:一个人即使没钱,也可以给予呀。开石说:那能给啥?善人说:起码可以给予人五样东西。一颜施,就是微笑处事。二言施,就是多说鼓励赞美和安慰的话。三心施,就是敞开心胸待人诚恳。四眼施,就是用善意的眼光看人对事。五身施,就是以行动帮助他人:开石说:这不是要我虚伪吗?朱大柜之所以进了一回学习班,又进了一回学习班,他就是……。善人站住脚,看着开石,看了一会儿,说:你们革命造反的事不要给我说,说了我也不懂。好了,狗尿苔他婆让我给狗尿苔说病哩,我得去啦。开石就不跟了,说:狗尿苔病了,他还有病?
善人就进了狗尿苔家住的那个巷子,还想着开石,突然哈哈地笑起来,直到狗尿苔家院门口了,笑声还没歇。狗尿苔刚在院子里喂鸡,一见善人进来,忙喊:婆!婆!善人一把将他拉住,说:真是开石说的,狗尿苔还会有病?好好的么!婆从厨房出来,赶紧迎善人到了上房,让善人在椅子上坐了,就给善人说狗尿苔的状况,她说的非常细,说完了,问:你看我这孙子怎么样?
善人又是哈哈哈笑起来。
婆说:你刚才在院门口就笑,这又笑?
善人说:刚才我是笑开石哩,这又笑你对待你孙子了!你自己和的面,你自己拌的馅,包出来的饺子了,不知道是什么面什么馅,倒来问我?
婆说:这倒也是,可他怕是迷撞上啥了。
善人说:人说狐仙黄仙猬仙蛇仙会迷撞人,其实世上就是个万迷阵,没有一样不迷撞人的。世人都被鬼迷撞住啦!抱屈的是屈死鬼作祟,生气的是凶鬼作祟,上火的是隐鬼作祟,怨人的是冤鬼作祟,受亏的是日弄鬼作祟,定不住的是无常鬼作祟。此外,好酒的是被酒鬼迷撞住了,好烟的是被烟鬼迷撞住了,好色的是被色鬼迷撞住了。凡是有秉性、有嗜好的,都是被鬼迷撞着啦。三大界分清了,鬼就不迷撞了。
婆说:三大界?这我没听过。
善人说:人是三界生的,天赋的人性,地赋的人命,父母生的身。性界清,没有脾气;心界清,没有私欲;身界清,没有不良嗜好。耍脾气性纲倒,有私欲心纲倒,凌辱人身纲倒,三纲一倒这不都是孽吗,人不用死后下地狱,这不是活着就下了地狱吗?
婆说:善人善人,这我听不懂。
善人却起身就走,说了一句: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罪孽自己了。
婆还在那里立着,琢磨着这怎么个了法呢?一抬头,善人已经走了,善人怎么没给狗尿苔说个什么呀,就走了?!而天布却拿了个碾杆从院门口往过走,走在门口了往里一看,见婆在上房台阶上发愣,说:善人来家说啥啦?婆忙走出院子,还顺手拉闭了门,说:噢天布呀,善人没说啥。天布说:让他在窑上烧瓷货,他倒闲着乱跑!婆说:你也没去窑上?天布说:我这是拿碾杆给牛铃,让他和灶火去搬尸呀!婆说:搬尸,谁死啦?天布说:你不知道呀?州河里发水,把洛镇东关都淹啦,东关外的河堤多高的,水翻过去淹到房的窗台上,坍了好多房,死了好多人。刚才下河湾捎了口信,灶火的小舅子去镇上没了音讯,昨天水退了才发现了尸体,他丈人丈母哭昏在家里,让灶火去搬尸哩。婆说:啊呀,出这事?!他那小舅子前年还来过咱村,排排场场的小伙子呀!那灶火和牛铃就能搬回来?天布说:捎信的那人也去。狗尿苔呢?婆说:在炕上躺着,病了三天啦。天布说:让他也去帮个下手,他真会得病!那我让本来去。天布走过去了,回头又说:你家没白公鸡呀?婆说:哎呀,我家的都是黄的。
婆心里一吃紧,倒不再琢磨善人的话,也把狗尿苔的病放下了。进院回到上房,房里却烟雾腾腾,狗尿苔拿了笤帚舞着,自个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婆以为狗尿苔自己燃了火要驱邪,狗尿苔却说房子里蚊子多,他在熏蚊子的,烟咋总不出屋,要给烟修个路。婆一把夺了笤帚,说有多少蚊子叮你,能叮死你?她给天布遭了谎,今日就静静窝到炕上去,四门不出。婆当下踏灭了柴火,还关了窗子,两人在房里只是咳嗽。
直到了下午,狗尿苔说:婆,我憋得很!
婆说:憋啥呀,憋了放个屁!
狗尿苔说:四天我都没出去啦!
婆说:就在房里!
猫也在房里,猫在玩一只鞋,玩得厌烦了,就趴在那里睡着了。院墙外不时有脚步声,又来脚步声儿,扑腾,扑腾,一听就是迷糊。迷糊在喊:秃子金,让开会哩!秃子金说:没吃饭哩,开毜会?!迷糊说:队长让开会哩,你不去?秃子金说:霸槽回来啦?你不是说霸槽让水冲了,咋回来啦?!迷糊说:这不是我说的,狗日的八成说的,他盼着霸槽让水冲了哩。狗尿苔就低声对婆说:霸槽回来啦。婆在剪她的纸花儿,说:回来就回来么,你想出去呀?狗尿苔说:我才不出去哩。拿眼看院子里的柿树,柿树顶上还残留了两颗柿子,老鸦竟然没有吃,已经又红又软,它们在馋着狗尿苔,欺负他爬不上那么细的枝儿。猫企图往上爬,爬了一截看见狗尿苔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爬了下来,而一队蚂蚁却一直爬上了树顶。
婆剪出一大堆五毒,突然想到该剪个太岁吧,但她不清楚怎么个剪,问狗尿苔太岁是个啥模样,狗尿苔没吭气。又问了一声,狗尿苔还是没吭气,她进了卧屋,狗尿苔坐在炕上的窗子前,眼睛睁着,却瓷呆呆的,就拿手在狗尿苔眼前晃,狗尿苔说:搬尸的怕是早都回来了。婆说:我以为你闭住气了?你吓我?!家里是监狱呀囚不住你,出去吧出去吧,天一黑你出去。狗尿苔扑哧给婆笑了一下,却说:霸槽是到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