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房的价格很快地公布了,是三百元。支书买了。这样的结果没有出乎村人的预料,但村人再也没有说什么。三百元给窑场上添置了两辆架子车,又换了队部的办公桌和椅子,再买回了手扶拖拉机后,剩下的余钱只有了一元八角三分。马勺把账目列得很细,一张红纸抄写了贴在山门柱上。这张红纸狗尿苔一直惦念着,他不敢撕,在等着风把它揭下来,才赶紧拾了压在炕席下。婆就用那红纸剪了十二头牛,数目和牛圈棚里的牛数目一样,每头牛的样子也似模似样。狗尿苔把纸花儿压在枕头下,夜里做梦牛在抵仗,醒来给婆说:后晌手扶拖拉机买回来了,你没去看吗?婆说:看了,那么大个铁疙瘩。狗尿苔说:麻子黑说以后就没有牛了,做啥都是拖拉机。婆说:麻子黑是你叫的?叫哥。狗尿苔说:我是给你说的,他又不在。那以后不是没有牛粪拾了?婆说:你咋操恁多的心?!尿去,尿了睡你的觉!狗尿苔起来在尿桶里尿,听见村里狗汪汪地咬。
狗是咬拖拉机的。拖拉机进不了窑神庙的院子,就停在院门,老顺的狗猛然见那么一个铁疙瘩横在那里,扑近去,又退回来,就大声问:这是啥?这是啥?所有的狗见老顺家的狗都不知道这是啥,也扑近了咬哩,又害怕着退回来一起喊:啥吗?啥吗?闹腾了一夜。
狗咬得好多人没有睡好,没睡好是琢磨着这拖拉机会让谁来开。古炉村的能人太多了,这些能人都认为自己是最好人选,于是几天里,相互地打问着消息,相互又在诋毁着对方。田芽从田埂上剜了芨芨菜回来,瞧见半香坐在三岔巷口纳鞋底,问你坐在这儿晾手艺吗,你纳的鞋底行距端还是针脚小?!半香说:有人往支书家跑哩,我看着都是谁?田芽哦了一声,说:是不是你男人也想开呀?半香说:是想开,他说给不给支书送包点心,我说不送,这回就看支书公道不公道!正说话,立柱过来了,立柱掖着怀,看见半香和田芽说话,退回去了,又走过来,半香悄声说:又一个。就故意把腿伸出来挡了路。立柱说:哟,纳鞋呀!跨过半香的腿要过去,半香说:立柱这要到哪儿去?立柱说:我到老诚家去。支书家的隔壁就是老诚,半香说:哟,去看老诚的瘿瓜瓜老婆呀?立柱说:我去借础子,打些胡基。半香说:是不是?借础子还给人家拿包点心?!立柱说:你这婆娘!哪有点心?半香说:你把双手松开。立柱就是掖着怀不松手,却转身又走。半香说:哎,你咋不去借础子了?立柱说:我想借就借,不想借就不借了,你这×婆娘!
谁来开拖拉机,不仅要尽快学会开,而且会卖货,账算又清白,半香这么一闹腾,敢去竞争的只剩下水皮,麻子黑,霸槽,秃子金和行运。支书选来选去,选上了秃子金。秃子金说:我没给支书送点心,连一根葱都没送,支书是好支书!但他给支书建议让行运做他的助手,支书却委派了开石,并且让开石管账。
从此,秃子金就开始在打麦场上学开拖拉机。每次,半香都要去,就坐在车帮沿上,指挥着这样开那样开。秃子金说:是我开哩还是你开?半香说:不是我,你开个屁去!这一个黎明,秃子金还睡着,半香便提了桶来给拖拉机灌水,天黑乎乎的,拖拉机旁边立了个人,半香见是行运,说:你干啥哩?行运说:拾粪哩。半香说:拖拉机屙粪啦?行运担了粪担去了后洼地。那时候,后洼地又过狼队,前边的几个已经走过了,后边的一个坐在路边的土堆前哭,哭得很伤心,和婆娘们一个腔调。行运觉得奇怪,走过去问:哎,你谁,出啥事了天不亮在这儿哭?狼回过头来,脸长长的,突然龇咧了嘴,一条尾巴忽地甩在地上。行运才知道是狼,要跑时人已经吓得不知道往哪儿跑,竟然原地转圈子。没想人一转圈子,粪担子也转圈子,粪笼腾空,粪便飞溅,像流星锤似的,狼拉了一道稀屎跑了,行运也把尿遗在裤裆里。
半早晨,住在打麦场边的六升,到马勺家去拿熬药的砂罐。古炉村只有一个熬中药的砂罐,是支书掏钱买的,这药罐谁用了就不能还,还药罐等于还病,谁如果再病了要熬药,药罐又不能送,送药罐又是等于送病,需要治病的家人去拿。六升就去了马勺家拿药罐,看见许多人家在猪圈墙上画白灰圈圈,走回来向开着拖拉机的秃子金说:秃子金,昨晚上又有狼啦?秃子金说:有狼了咋,你又不是猪托生的怕啥狼?!六升进屋熬药,想秃子金你狗日的才是猪托生的是狼托生的!出来也要在猪圈墙上画圆圈,打麦场上却没见了秃子金也没见了拖拉机,而雨却叮里咣当下起来。
这雨来势凶猛,压根就不像春雨,雨点子砸到地上就冒烟,打麦场上立刻烟乎乎一片。接着烟散了,有了水潭,水潭上密密麻麻都立着雨脚,像跳舞的钉子。村里的钟在敲,锣在敲,铜的脸盆和铁的锅盖在敲,七八个粗声在喊着都到窑场去呀,去窑场搬坯呀!从村口到中山腰的土路上人就一溜带串往上跑,窑场上也乱了一锅粥。晾在场上的泥坯,能有一架子泥坯的整架子往空着的窑洞和棚子里抬,抬不了整架子的就抱着一件两件搬,泥坯掖在怀里,或者把衣服脱下来遮住。有人在喊这天咋说雨就是雨,一下又这么猛,日他妈的没个预兆也没个过渡!有的跑着跑着就跌跤了,被人骂道:没坏了坯子吧,还管你啥裤子哩,快,快!雨越来越大,错落叠垒起来的泥坯,上边的一见水散了形,下边的也溅上水散了形,呼噜,半人高的坯垒子窝下去。立即有人喊:不搬了,搬不及了,稻草呢,拿稻草!稻草拿来,雨布也拿来,全往还没窝下去的几垒泥坯上苫,然后人撒开了,挤在窑洞口和几间棚瓦房檐下。立柱还呆在雨里,在窝下去的泥坯里捡寻没坏的坯子,但他捡不出来了,发疯地用脚踩,坯子变成了泥,泥点子乱溅。长宽喊:立柱你来避雨么!立柱还是不过来。土根说:一听说过狼哩,我寻思这天要下雨,往年只要一过狼十有八九下雨,谁料到能下这么大的雨!长宽说:坏了这么多坯子,要做十天半月吧?迷糊说:白干了十天,半月没工分了。立柱在雨中回过头来,头发衣服全湿塌在身上,肋骨就明显能看见,他说:啥没工分,雨淋就说雨淋了,啥没工分?你吃一顿屙一堆,算你没吃?!迷糊说:你凶啥呀,我还不能说说啦?立柱说: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迷糊说:我就说了,你抽我舌头?长宽就劝,还劝不住。土根冲着窑顶喊:支书,支书!窑顶上支书和冬生查看着水会不会灌进窑里,脸拉得老长,听见喊声,说:吵啥哩,昨不打哩?!所有人一下子没言传了。支书说:淋了坯子还这么吵,吵吵闹闹的日子能不烂包?吵么,打么,让古炉村也烂包了算了!大家从窑洞口和屋檐下又都走到雨地里,希望再抢救些坯子,但雨拉直了线,线硬得直戳戳地像棍儿,只得又从雨地里跑回窑洞口和房檐下。
突然山下的村子起了哭声,有谁破了嗓子在喊:坍人了!坍人了!大家就再一次跑到雨地里,站在场塄上往村子看,田芽说:行运,是你媳妇,你家的院墙淋坍啦?!这么一说,明堂就说:哎呀,我那猪圈墙已坍了一半,再别全坍了!就往回跑。他一跑,所有人全都操心起了自己的家,急呼呼往山下跑。老诚的鞋后帮子磨烂了,趿着跑不成,蹲下来用草绳从鞋底到脚面绑,马勺说:给我留点绳!脚下一滑竟把老诚撞倒在地上,而迷糊从斜坡上往下跑,跑过来收不住脚,就踩到老诚的身上过去,气得老诚骂:急得死呀?!
窑场上天布把还淋在雨里的那些烧窑柴禾往棚房里抱,回头一看,支书和冬生还在窑顶改水道,霸槽跑过来帮他也抱柴禾,他说:跑么,狗日的,这是打仗啦?!霸槽的墨镜上沾了泥点子,卸下来擦,擦净了又戴上,说:是打仗就好了!苏联修正主义整天说要打中国哩,咋就不打进来!天布赶紧看了一下窑顶,压低了声说:霸槽你胡说啥的,你还盼苏修打进来呀?霸槽说:让打进来么,打进来了才能看出谁是有种的谁是没种的!天布说:也是的,瞧这些人都跑得多快!只留下些党员了。霸槽说:我不是党员。天布说:你捣是捣,素质在哩。霸槽,你改改你那邪劲,你肯定能人党,我可以给你当入党介绍人。霸槽说:是不是?突然地笑了一下,却独自也往山下走去。天布哎哎了几声要喊他,霸槽已经下了场畔,脚上的草鞋泥粘成了两个大坨,越是使劲地踏,要把泥坨子踏掉,泥坨子越粘越大,最后粘得拉不开步,索性解了鞋带,拔出光脚走了。
村子里其实没有发生大的事故,只是行运家的后院墙坍了一丈长的豁口。先是秃子金把拖拉机从村里往公路上开,经过行运家后院外,拖拉机撞掉了墙角的一页砖,行运不知道,秃子金也没在意。等到雨一下,水从墙头的缝往里灌,院墙就坍了,没有坍着行运的媳妇,坍住了行运家的母猪,母猪就早产了猪崽。行运的媳妇在哭天抢地。行运抱着五个猪崽,用烂棉花团给擦身子,说:哭你妈的×,快去熬些米汤给猪崽灌!结果熬了米汤,三个猪崽还张开嘴能喝,两个嘴掰不开死了。行运媳妇又哭:这遭的啥孽呀,拖拉机你开不上,狼又吓得你尿了一裤裆,猪也不成全我,一个猪崽五元钱呀,一下子就没了?!行运气得把死猪崽扔到了厕所的尿窖子里。
霸槽从窑场上回来并没有直接去小木屋,而回到了老宅屋。老宅屋的东西后檐早就朽了两个椽头,一些绽板和瓦都掉了,雨把墙头淋湿了一半,一股子水钻进了屋。霸槽说:要坍你就坍么!却搭梯子上了屋顶,用稻草帘子盖在墙头上,又寻了一块雨布要把裸露的椽头包住。正忙活,隔壁院子里有人说话,是支书的老婆和儿子戴了草帽指指点点着新买的公房:如何封了这个门重新开门,如何换了这揭窗装上菱花格子窗,如何铲了旧墙皮用白灰搪。支书儿子的身边是一个女的,个头不高,梳着两个辫子,辫子长得搭在屁股上,她说这台阶得重修,修宽点,晚上出进不至于绊脚,她说院子里应垒一堵墙和牛圈棚隔开,牛粪味就传不过来。霸槽想,这是支书的未来儿媳?就那么个矬子!低了头包椽头。却又想,这么个矬子咋就能攀上支书家?再扭头往隔壁院子看,那女的一甩辫子,辫梢正好挂住了支书儿子上衣口袋插着的钢笔,支书儿子一闪身,那女的哎哟叫,说拔了她头发了,举了拳头打,支书儿子被打着,却咯咯地笑。霸槽突然醒悟,原来支书卖公房就是准备自己买了给儿子结婚用的,气就像草一样呼呼往上生,生满了整个心。隔壁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树,树有五个大股枝,三股枝端着往上长,另一股枝往牛圈棚那儿伸,还有一股枝却斜着伸了过来,几乎压在院墙上。支书的儿子在说:看见这榆树吗,五个股枝是五子登科,你要给咱生五个。霸槽不愿意听那女的还说什么,包好了椽头下来,下来了却从屋里取了锯,又爬上了院墙头上,就锯起伸过来的那根股枝。这边一动静,墙那边的人就看见了,支书老婆在喊叫:霸槽,你干啥,咹?霸槽说:锯树股哩!支书老婆说:那是我院子里的树你锯?!霸槽说:它侵占了我的领空!还是把树股枝锯下来,锯下来的树股枝掉在自己的院里,他拾起来扔过了墙头。两家就隔着院墙吵起来。
一吵闹,村里好多人就来了,先是看热闹,再是指责霸槽的不是,霸槽把院门打开,就坐在院里的条凳上,戴着草帽,也戴着墨镜,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支书老婆说:我家是苏修啦?!霸槽霸槽,我们啥时亏过你,你就这样恨我们?!她披头散发往院里扑,众人拉住,就指责霸槽:你咋能这样说话?树股枝伸过来给你遮阴挡雨的,你咋能把它锯了?!树和人一样,把你胳膊腿卸一个你会咋样? 天布的媳妇就劝支书老婆:婶,婶,你生啥气哩,他没买到这公房,你让他撒撒野哩!霸槽说:我稀罕那房子?我是牲口呀和牛圈棚一个院子?!支书老婆说:你骂谁的,谁是牲口?霸槽说:我是牲口行吧,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瞎,活得比狗贱,我就是牲口!天布原本在院外没说话,这阵承了头,进了院子说:霸槽,你还吼啥呀,你这事做得在理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还知道这反修口号啊,谁犯你了?!霸槽说:树犯了我的领空!天布说:领空?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社会主义的地,你有啥领空?!我告诉你,支书已经生气了,但他没有来,人家大人大量,你还吼啥哩?霸槽说:支书生气了你还不快去看看?!推出了天布,就把院门关了。
院门一关,天布就说:能行你关啥门哩?!又骂媳妇:你话恁多的?给我回去!巷道里的人摇着头,议论着霸槽活成独人了,也只有天布敢来顶碰他,但见天布推着媳妇走了,有些人也就走了。但还有人没有走,还要再看看支书到底会来不来,若是来了就更热闹了。牛铃在人窝里悄悄给狗尿苔说:你想吃肉呀不?狗尿苔说:吃你呀!牛铃说:真的,不吃了拉倒!掉头就走。狗尿苔却跑过来说:吃什么肉,又逮了个野狗野猫?牛铃更低了声,说:我从行运家的尿窖池里把两个死猪崽捞出来了,麻子黑正在我家剥皮哩。狗尿苔就跟着牛铃往牛铃家来。
牛铃家院门锁了,开了锁进去,又关了院门,再开了上屋门的锁,再关了上屋门,麻子黑果然在那里剥两个猪崽,皮已经剥下来了,猪崽的皮小得有兔子皮那么大。狗尿苔看了一下猪脸,猪眼睛睁着,说:它瞪我哩!麻子黑说:瞪你你还吃?牛铃过来拿刀子把猪眼剜了,说:你不要看,你去烧火。狗尿苔虽然见不得麻子黑,但也再没说什么,就在灶膛添柴点火。麻子黑埋怨牛铃叫了狗尿苔,狗尿苔心里越发不高兴,说:你们吃肉,我喝个汤,行了吧?麻子黑把剥了皮的猪崽在案板上剁,狗尿苔悄声说:这事情你要背着麻子黑的,你不会剥?牛铃说:是麻子黑出的主意,我能不叫他,再说出了事有他给咱扛着哩。
肉煮在锅里,香气很快就溢出来,麻子黑让牛铃把上屋的窗子全关了,又让狗尿苔站在院子闻闻,看是否能闻到香味?狗尿苔站在院子里,没有闻到香味,但许多鸟却在院子里飞,有几只从屋檐下的椽眼里往进钻,钻不进去,就开始叫,把屎拉在檐墙上。狗尿苔知道鸟在骂哩,就说:一会儿给你们啖骨头!一只猫爬在了院墙头,呜里哇呜地叫,狗尿苔拾起个破草帽扔过去,说:没你的!
屋子里,煮了一会儿,麻子黑就揭开锅盖,夹出一块肉来,拧一疙瘩吃,说:嗯,还没烂。又一会儿,又夹出一块吃了,说:嗯,还得一会儿。牛铃说:你咋老吃哩!麻子黑说:我尝烂了没有。牛铃说:没煮烂让你尝完了!自己也夹了一块带骨头的,啃了在嘴里嚼,肉的确没烂,嚼不碎,就咽了,把骨头拿出来让狗尿苔再啃。狗尿苔没啃动,把骨头扔了,那些鸟忽地全扑下来,有一只竟叼住就飞,但在空中骨头又掉下来,下边的三只鸟在骨头未落地前又接住了,然后一块飞出院子,所有的鸟便全飞出了院子。
过了一个时辰,上房门一直没有开,等门开了,麻子黑一脸满足地走出来,牛铃和狗尿苔也满嘴油光地走出来。牛铃将盆子里啃过的骨头埋在了院墙角,说:咋这渴的。去桶里舀了半瓢水,问麻子黑:你喝不喝?麻子黑说:你想拉肚子呀,白吃呀?!牛铃就不敢喝了,说:就是太小,没吃哩就完了。狗尿苔说:猪又不是牛。麻子黑说:啥时候能再来场雨,把牛圈棚淋坍就好了!
麻子黑开院门走了,麻子黑一走,狗尿苔就骂麻子黑贼,好肉全让他吃了。两人出了门,就在村巷里走,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出来想转转。雨渐渐地驻了,空气里像放了糖,吸进嘴里甜甜的。树叶翠绿,巷两边的墙上有蜗牛在爬,爬过了身后就亮晶晶一道银线。瓦塄上的瓦松子经雨淋后,开了一层小花,像又撒着了一层盐。哎呀,天布家院门前的照壁上,老藤蔓如铁丝网一样还罩着,从土里长出来的新苗子,已经半身高了,几十个枝头活活地在老藤蔓中往上钻。狗尿苔拿个棍儿戳一个枝头,枝头竟顺着棍儿就卷起来。狗尿苔说:这像啥?牛铃说:像人指头。狗尿苔说:像舌头!争论者,一抬头,狗尿苔家的杜仲树下,行运叉着手站着,狗尿苔忙拉牛铃往斜巷去,行运说:过来!牛铃头没动,低声说:发现了。狗尿苔说:死不承认!两人就直着眼过去。行运说:你们吃了我的猪?牛铃说:没。行运说:张开嘴!狗尿苔吭昂一下,鼻子里流出两道稠涕,行运就不看他们嘴了,说:日他妈,我把死猪扔到尿窖了,后来觉得猪崽还能吃么,再去捞就不见了?!牛铃和狗尿苔赶紧走开,远处传来行运媳妇的哭骂声:吃我肉的,你听着,吃了你烂嘴烂舌,得绞肠痧,没勾门子!啊呜呜,你吃了我的肉啊,啊!
被行运媳妇咒骂过,狗尿苔竟一连几天都觉得肚子不对劲,说疼也不是多疼,但就是下坠想去厕所,可去了厕所又拉不下。婆说:你后跑里?狗尿苔说:没事。婆说:没事就别蔫着,灶膛里我收拾了一笼子灰,你去给地里的土豆苗苗壅上。狗尿苔提了灰出门,婆还在交代,在每一棵苗苗下壅了灰了,再用土盖住。狗尿苔在自留地里壅草木灰,连畔的是面鱼儿家的自留地,开石的兄弟锁子在地里拉屎。锁子和得称原本经管村里的水渠,突然想拉屎了,跑到自家自留地来拉,拉完了蹲在地头眯了眼看两块地中间的黑线,说:咦,你家的土豆苗苗咋长到我家地里了?狗尿苔说:这不可能!锁子说:你瞧么,中间弓着!狗尿苔看了,中间的地界线是有些不端,两棵土豆苗稍微靠到了界线上。狗尿苔说:这有啥呀,听说这一片地解放前都是我家的!锁子说:啥,你说啥,你翻变天账呀?!狗尿苔平日爱去面鱼儿家,面鱼儿老两口待他也好,但他并不喜欢开石锁子,开石其实对他面冷,也没有打骂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开石锁子那五官太紧凑的脸,还有那内八字步,他就不爱惦这兄弟俩,现在他顺口说了一句,锁子严肃了,他就后悔话没说好,说,我不是那意思。锁子却说:那你啥意思?啥意思?!狗尿苔说:我说错了,行不?锁子说:我要告诉你,狗尿苔,以后别说那话!狗尿苔老实了,说:你不会给支书汇报吧?锁子说:念咱两家熟,饶了你。狗尿苔又说:也不要给我婆说。锁子说:那你把那两棵土豆苗给我拔了!狗尿苔说:苗苗长那么大拔了可惜,等结土豆了,我记着,把土豆挖了给你。锁子说:我叫你拔了!狗尿苔只好过去把那两棵土豆苗拔了,锁子满意地离去。
狗尿苔看着锁子走了,肚里那个气呀,咕嘟咕嘟响,后来就聚成个包,从小肚子蹿到了胁下,又从胁下蹿到了心窝。他骂着拔出来的土豆苗:谁让你跑过去的?谁让你跑过去的!土豆苗才拔出来还嫩嘟嘟的,一下子霜打一样垂了头。狗尿苔并没有扔掉土豆苗,他移栽到了自家的自留地里,土豆苗竟然又精神了。但是,当气包渐渐平息了下去,狗尿苔的肚子却不舒服起来,他走出了自留地,便朝公路上的小木屋去,他想喝喝太岁水,太岁水喝了或许肚子能好些吧。
太岁水已经传得神乎其神,凡是来往的车辆,霸槽又要挡住给人介绍,就有人好奇着,放下几分钱喝那么半碗。狗尿苔喝了三口,揉着肚子,打了几个嗝儿,霸槽就闻见了味儿,问吃了啥好东西了肚子不舒服?狗尿苔不敢告诉实情,说是锁子刚才把他气得肚子不舒服。霸槽说:别理他,他年纪轻轻的倒学得一天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了亏!霸槽这么一说,狗尿苔却心想:你锯公房院子伸过来的树股枝哩,还不是和锁子一样?就也不再说锁子的事了。又舀了一勺水喝了,说:我喝你的水,你不会要钱吧?霸槽说:喝吧喝吧,只要肚子舒服你就喝,或许还长个头,个头长高了就没人欺负你了。狗尿苔说:喝了能改变成分就好了!看看天色黑下来,帮着把门口的凳子搬进屋,把旧轮胎和气管子也搬进屋。霸槽看着他搬,却说:这两天你见着杏开了?狗尿苔说:你不和人家好了,你管人家啥事?霸槽说:问你哩!狗尿苔见霸槽语气重了,说:你问啥?霸槽说:她好不好?狗尿苔说:不好。霸槽说:嫌我不理她了才不好?狗尿苔说:她大病加重了,她一背过身就哭哩。霸槽说:女人眼泪就是多!
婆等着狗尿苔把灰壅到土豆苗根上了就回来吃饭,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知道野去了,便站在村口土塄喊:喂——平安!喂——平安!
古炉村人喊人,都是先拉长声音,能拉多长拉多长,末了才是要喊的内容,这声音就传得很远。戴花从泉里担水过来,说:蚕婆叫谁哩?婆说:叫平安哩,吃饭呀不见人影。戴花说:谁是平安?婆说:村里还有几个叫平安的?戴花突然醒悟,就笑起来,说:都是叫着狗尿苔,狗尿苔还有着个大名哩。婆说:我娃有大名。戴花说:要大名干啥,叫狗尿苔着好。婆说:就是都叫他狗尿苔,他才没长高。两人正说着,天布满头大汗跑过来,跑过来也不搭话,戴花和婆还交换了一下眼神,觉得怪怪的,但天布跑过四五步了,又折回来,说:让我喝口水!趴在桶沿叽哽叽哽喝了一气。婆说:你热身子敢喝这么多?天布说:出事啦,我得去叫善人。说毕,就又跑着去了。
天布除了出工,就是拉一拨子民兵在打麦场上打靶和练匍匐前进,但到晚上了,有时和麻子黑、灶火他们去南山沟里打野鸡,炸狐狸,用烟在土洞里熏獾,村里人就传着他们常常晚上关了门在家炖了野昧吃哩。天布火烧火燎地走了,戴花说:出啥大事了,该不是枪走火伤了人吧?婆说:咱这地方邪,可不敢说了啥有啥。戴花说:那就是善人又犯错误了?婆立即不言语了,扭头往家走。
回坐到院里,心里一阵慌,手开始颤抖。她担心着善人,想着善人那次开会被站着了,会不会憋气又乱说了什么?她拿了水瓢去院墙根的那口没了缸沿儿的破缸里舀水洗猪槽,却见鸡一个一个往墙角的葡萄架上跳,就一边扬着水瓢。一边嘴里咕咕咕叫着鸡下来。
但鸡就是不下来。鸡是有圈窝的,却总是天一黑就要睡在葡萄架上,野得也像狗尿苔。去年春上,她家的鸡丢了一只,她没有声张,后来又丢了一只,她还是没有声张,可狗尿苔在麻子黑家的尿窖子里发现漂了许多鸡毛,狗尿苔就几个晚上没睡觉,躲在窗子里守候。果然后半夜听见动静,是麻子黑拿着一个杆子,杆子上钉着小木板,他把杆子伸到鸡身子下边,轻轻地拨动,鸡竟然乖乖地便立在小木板上。狗尿苔那一刻要大喊,她捂了狗尿苔的嘴。她不能让麻子黑把鸡偷走,但她也知道不能喊,一喊,麻子黑必然会说她给他栽赃,闹到最后她是不会占上风的,于是,她就咳嗽,一连咳嗽了三下,麻子黑放下鸡走了。从那以后,她都要把鸡轰下来,一个一个关在鸡圈窝去。
婆叫着鸡,鸡不肯下来,狗尿苔就回来了,婆便把气撒给狗尿苔。婆说:你还知道回来啊?!狗尿苔说,我壅了灰,霸槽把我叫去,他要问杏开的事哩。婆说:他叫你去你就去啦?你还嫌你满盆哥病不重?狗尿苔说:我啥也没给说。
婆不言语了,气还出得粗,狗尿苔就给婆揉心口,说:婆,你不生气了,你笑一下就不生气了。婆不笑,他又说:笑一下么,笑一下么。婆噗嗤笑了一下,鸡在葡萄架上嘎嘎嘎地叫好。
婆说:听没听到村里有啥事?狗尿苔说:行运家的死猪让人吃了,是这事?婆说:谁吃了?扔到尿窖子里的死猪崽也有人吃?狗尿苔说:能吃的还不就是那几个人,麻子黑,开石,迷糊。婆说:你给我住嘴!你有证据啦?狗尿苔说:村里人就这么说的。婆说:别人怎么说是别人说,你出去把嘴给我扎紧!
狗尿苔就也叫鸡:下来,都下来!
鸡竟然一个又一个从葡萄架上下来了。
婆还是去破缸里舀水,狗尿苔却不让婆再舀水了,说缸里的水不要动,就放在那里,春天过了,缸里要生出鱼呀虾呀。
婆说:你说天话!你又没放鱼苗子,它生啥鱼呀虾呀的?
狗尿苔却说:莲菜池里从没人放过鱼苗子,里边昨就有了鱼虾,还有蜉蝣和蝌蚪呢?
话刚说过,巷道里老顺家的狗在吼,没个节奏,吼得很乱。婆心里一惊,又慌起来,看着狗尿苔没有从缸里舀水去洗猪槽,反倒把厨房桶里的水还给缸里添了一些。
婆说:村里真的没啥事?你不要添了,你还真指望给你生鱼生虾呀?
狗尿苔说:没事。水里啥都会有的。
婆说:水里是啥都会有的……村里怎么能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