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桂芳、贾蕙自科场考试已毕,匆匆八月已过,又早已是九月了。到了初九日这日,乃是重阳佳节,又是贾蕙生日。
秋爽斋菊花正开,王夫人便叫在秋爽斋赏菊吃螃蟹。蕙哥儿先到王夫人上房磕了头,又到各处都让过,下午便都到秋爽斋来赏菊。宝钗道:“头里吃螃蟹,作菊花诗的时候,到如今倒不觉将近二十年了。”李纨道:“桂哥儿今年倒十五岁了,可不该有二十年了么。”平儿道:“那会子,老祖太太兴头,还有鸳鸯、琥珀姐姐他们闹的才有趣儿呢。”蕙哥道:“是怎么个闹法子,也说给我们听听呢。”李纨笑道:“那会子,你娘还算是丫头呢,鸳鸯、琥珀两个是老祖太太的丫头,他们在一块儿玩惯了的。你娘剔了一壳螃蟹黄子,要擦那鸳鸯的脸上,鸳鸯闪过了,你娘把一壳螃蟹黄子倒擦在你前头王氏娘的脸上了。他们都笑说是主子奴才为吃螃蟹打架呢,连老祖太太听见了,都笑起来了。”桂芳道:“这也不过是错误,却原好笑呢。我们如今人也不少,怎么倒没有头里热闹么?”李纨道:“那会子,还有林、史、薛、邢、李五家姑娘们在这里,故此人多热闹。那一天菊花诗、螃蟹诗都是你娘做的好,你明儿教你娘拿给你看就知道了。”
说着,已摆下酒席,请大家入坐。周围一转尽摆了菊花,高低重叠,颜色参差,大家饮酒赏菊。酒过两巡,王夫人便教拿螃蟹来吃。不一时,掇上几大冰盘螃蟹。平儿道:“这螃蟹虽不叫怎么大,却倒还老,都是顶壳的黄子。”李纨道:“教他们换热酒上来,这东西最怕吃冷了。”于是,大家都用姜醋蘸着剥蟹。
正在吃的高兴,忽然外面有人进来回说:“恭喜老太太,太太们大喜,蕙哥儿中了,外面头报来了。二太爷、三太爷都在外头呢。”王夫人笑道:“好,这螃蟹就是联登黄甲的吉兆,你们再打听去,是中了多少名数呢?”外面人答应出去了。王夫人道:“桂小子倒没有名字么?”李纨道:“他们都说他的文章好,要中的名数高呢,这前五名总是在后填的,想来必定是五经魁首,也不可知呢。”说着,外面人又进来回说:“蕙哥是第一百二十二名举人。”不一时,又有人来回说:“史遗哥中了第九十名举人,也有报子来了。”宝钗道:“他们五个人同着考去的,倒中了两个了,只怕那三个人未必能侥幸了呢。”
说着,又有人来回道:“甄府芝哥中了第二十名举人,也报到这里来了。”说着,贾政、贾兰都下了衙门,回来听见贾蕙中了,便教人进来叫他们出去。桂芳因为没中,不肯出去。宝钗道:“爷爷叫你们出去,为什么不去呢?这科不中还有下科呢,你要知道巴结就是了。”桂芳、贾蕙等正打量一起出去,只见又有人进来回说:“老太太、太太们大喜,桂哥儿中了第五名举人了。”大家都笑说:“果然是中的高呢,恭喜,恭喜!快些出去罢。”于是,到了外面,早有各亲友都来道喜。只有薛孝哥没中。
到了次日,桂芳、贾蕙两人便同着拜座师,谒见主考,赴鹿鸣宴。原来房师就是贾蓝,是从长安县奉调入闱的同考官。
桂芳、贾蕙会着了,说本是一家的弟兄,如今倒做了师生了。
贾蓝道:“我只以朱卷秉公荐的,又并无关节,谁知道就是你们呢!到底是兄弟们的才学好,都是万选青钱,难得又恰恰的出在我房里,真是家门有幸。彼此都可喜的很呢。。”这科的大主考就是甄宝玉,谒见时老师又是年伯。甄宝玉又着实奖励说道:“我给你家宝二兄是同年,又给你们令兄是同榜,今儿房师又是令族兄,可见是世代科第,学有渊源的了。”当下赴了鹿鸣宴,迎举回来,先到宗祠里祭拜过了,然后到各处磕头。
各衙门及亲友们都送贺礼,摆了两天酒席,大家欢喜,甚是兴头。
到了九月半间,因会试尚早,贾环见他们两个都中了举了,便不十分查他功课,随他们在园子里闲逛,或是下棋、唱曲、钓鱼、浇花等类。贾环道:“你们闲玩,我并不禁止,就是前儿斗促织儿等类,虽然是玩,到底总觉无益,须要拣那有益的玩儿才好。我们家里世袭原是武的,这弓马总是该讲究的。我们头里谁没习过?到了今儿都忘不了。我想你们都还没学过呢,明儿园子里立个鹄子,你们都来学射。琏二太爷没什么事,便请他过来教导你们。我也可以带着指点指点。”桂芳、贾蕙听见了,齐答应道:“是,又学了弓箭,又当是玩意儿,况且原是该学的呢!”于是,便去回了贾琏,贾琏道:“好。”便吩咐人去外面备了鹄子进来,又备了十张弓,一百枝响箭,亲自到园子里来,先教桂芳、蕙哥吊膀子,拿架式。除了禧哥尚小,还不能拉弓,那薛孝哥、松哥、祥哥也一起来跟着学射。先吊了三四天膀子,便学拉弓的架式,然后搭箭讲撒放,这才讲究准头。一连学了十来天,渐渐儿的便可以了。贾琏、贾环都在旁边指点。五个人挨次而射,先立定架式,搭箭开弓,便要膀子平正,讲究高低上下,先要忍而不发,然后再讲撒放,那箭一离了弦,嗡然有声,那?b头中了鹄子,便把中心套子摧了下来,旁边小厮们便在地上拾起来,连忙照样合上,以便挨次再射。先是十枝里头只能中一两枝,又过了几天,便十枝里头能中三四枝,弓也渐渐长了一个劲儿了。倒是杜若的弓箭很好,十枝能中八九枝,不但有准头,而且撒放也好。贾琏道:“他才得十四岁啊,明儿再过一两年就很有长进,倒不如将来习武罢,也好承接世袭的职衔的。”贾环道:“我看他读书也还可以呢,且等下科给他考了看,如不得中,再弃文习武也不迟。
到底是文的好些,这射鹄子的弓箭,原算不得什么。”于是,大家又学了几天,渐渐儿的十枝里头能中六七枝了,架式撒放也好了。不觉已交十月中旬,天也冷了,便收起弓箭鹄子来,等明年春天再射罢。
光阴迅速,又已冬尽年底。到了除夕这一日晚上,贾政率领子侄儿孙先到祠堂里祭拜过了,便到宁府里来展拜影像,女眷自邢、王二夫人起,至傅秋芳止;外面自贾政起,至禧哥止,一同祭献,跪拜已毕,便回到荣府。早有贾珍、尤氏等过来与贾政、王夫人辞年磕头,然后是桂芳、贾蕙、杜若、福哥、祥哥、禧哥、明珠、月英、绿绮等上来磕头。王夫人教丫头们取了一盘金锞子出来,散了压岁钱。丫头们的,都是一般的银锞子。邢夫人与尤氏等俱各带了孩子们回去了。贾政、贾兰与贾琏等在荣禧堂家宴之后,便料理出门朝贺去了。
荣国府中,其时到处灯火辉煌。大观园内,一路槊灯明亮,园内之人花枝招展,到处欢笑。桂芳等与月英、绿绮等都在大观园内睹放爆仗,只见李纨、马氏、秋芳、秋水一群人都到怡红院来。李纨看见他们放爆仗,便说道:“你们看仔细烧了衣裳,都随我们到这儿来玩罢。”于是,一起到了怡红院中,宝钗接着,大家坐下。李纨道:“年下放爆仗这件事,颇觉无味,况且怕烧了衣裳,以及跑跌倒了,这又何必呢?你们怎不寻个别的玩意儿,总比这个好呢。”秋芳道:“今儿大年节下,何不就以除夕即景为题,算起一社做诗,总比别的玩意儿好了。”
李纨道:“也不用多作,倒是大家联句的好。”宝钗道:“说起联句来,有十六七年都没做了。还是那年,在芦雪亭赏雪,大家玩的。那会子,凤姐姐还说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就拿他这句做了起句呢。光阴荏苒,真是往事不堪重提起了。”李纨道:“不用说了,拿过笔砚来,我先起一句罢。”紫萧便忙取纸笔过来,桂芳便接过来道:“我写罢。”说着便提笔写道:《除夕即景联句》。李纨道:“我起一句。”是:今夕知何夕,桂芳写了,便说道:“我便接了下去罢。”因又写道:良宵岁尽时。松盆香馥郁,秋芳道:“你写着罢,我接这一联了。”因说道:红烛影参差。残雪无心尽,祥哥儿道:“这一联让我联罢。”因念道:东风有意吹。桃符新郁垒,绿绮见了,便说道:“叔叔你写着,这一联让我联罢。”因念道:图画旧钟馗。爆竹声千里,秋水便道:“我接这一联罢。”因说道:屠苏酒一卮。诗犹咏雪句,杜若道:“这联的句法很好,我要接这一联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松本岁寒姿。家庆团圆宴,桂芳写了,便说道:“你们都接着联了去了,到底还让我联两句呢,这一联可要让我了。”因提笔便接写道:群欢令节仪。斗杓回禹甸,宝钗道:“这一句转的还庄重,这一联我接罢。”因念道:?q荚转尧墀。马齿行年长,贾蕙听见,便说道:“二婶娘这一句倒难对呢,让我想一想,你们不要抢了我的去。”因点了点头道:“有了,桂哥哥你写着。”因念道:牛毛义理知。光阴弹指过,月英道:“桂哥哥,你写着,我接这一联罢。”因念道:岁月隙驹移。笔墨有闲意,秋芳道:“这一句却很有些意思,我先对这一句。”因念道:梅花无丑枝。
众人都说道:“对的好。”李纨道:“我又接起一句罢。”因说道:栗为消夜果,绿绮道:“二叔叔,你写罢,我又有一联了。”因念道:书是睡魔医。试写宜春字,杜若道:“这一联我倒有了,你就接着写罢。”因说道:还听响卜词。燃灯照虚耗,贾蕙道:“这都是除夕应有的事,我接这一联罢。”因想了一想,便说道:“有了,你写罢。”
煮茗佐诗思。戴胜簪花女,
秋水道:“好啊,这还没有说到呢,我想一想就接联这两句罢。”
因说道:
囊钱压岁儿。谁家送穷乏,
月英道:“这送穷倒难对呢。”因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桂哥哥你写罢。”因念道:何处卖呆痴?是事呼如愿,桂芳道:“这‘呼如愿’的典,也用的好呢,我对这一联罢。”
因提笔想了一想,便写道:
逢春尽??熙。黄羊方祀灶,
秋芳道:“这‘黄羊祀灶’的典,也很好,可难对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绿酒又酬诗。致祭床婆乐,宝钗道:“这床婆子倒真难对呢,我有一句未免牵强些。”因说道:还钱酒媪怡。灯明一塔火,贾蕙道:“我接这一联罢。”便念道是:烟霭万家炊。漏永鸡鸣早,杜若道:“桂哥哥,你接着写罢,我又有了。”因念道:人喧犬吠迟。只缘守一岁,桂芳道:“这要让我联两句了。”因接着便写道:宛似避三尸。佳趣生豪兴,秋芳道:“这又该我联了。”因说道:欢娱总好禧。翻嫌良夜短,李纨道:“也够了,不必再往下联了,我收一句罢。”因说道:乐此不为疲。
说着平儿来了,见了众人,便笑道:“好啊!你们知道这会子多早晚了,还在这儿做什么呢?”宝钗道:“这会子也还没五更天呢,二嫂子你睡觉了没有?”平儿笑道:“我连着衣服躺了一躺,也没大睡着,起来听自鸣钟刚打了两下,问他们都没见回来,必定是在园子里玩儿呢。我估量着是要在这里的,可不是一找就找着了。你们做什么呢?都不叫我一声儿。”马氏在旁边磕着瓜子儿,笑道:“叫了你来,也给我在这里的一样。他们刚做完了诗呢,我在旁边坐着盹都坐上来了。这会子才交丑正,不过才得四更天罢了,天亮还早呢么,白坐着有什么趣儿呢?倒不如唱两套曲子,搬出锣鼓来,大家打打又热闹,又醒了盹了。”平儿笑道:“好么,大年节下很该这么着。好好儿的唱两出戏给我听听,也是你们的一点儿孝心。”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了。
于是,便大家唱了半天,又打了几起锣鼓。到了五更天,大家都说咱们有这么些火气,怎么还有些儿冷么?原来各人都踏着脚炉子,当中又有流金大火盆笼着火。宝钗道:“五更天了,格外显冷呢。”便吩咐人来在火盆里添火,又教烫了热酒来,摆了两桌碟子。大家又喝了一会子酒,天就亮了,大家方散,各自回去梳洗去了。
瞬息新年灯节已过,接二连三会试场期亦毕,专望发榜。
到了发榜这一日,贾桂芳中了第七名进士,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进士。史遗哥与贾蕙都没中。桂芳便与甄芝同赴了恩荣宴,回来到祠堂里祭祀过了,然后与贾政、王夫人等磕头,拜见众人。外面贺客盈门,貂蝉满座。湘云、岫烟、探春、巧姐等都来贺喜,便留住园内。
一日,湘云、岫烟在李纨稻香村里,与马氏、秋芳四人斗牌。李纨因牌不大很熟,只在旁边闲看。看了一会,因见孩子们都在旁边瞧看呢,便拉了宛蓉、照乘、月英过来道:“我们也来斗牌罢。”便另在一桌也斗起牌来了。薛宛蓉已是十六岁了,周照乘十三岁,月英十二岁。湘云看见笑道:“你们那起斗牌的,倒有趣儿呢。真是老的老,小的小了。”李纨道:“你们又不和我来么,我就和他们来去了。”当下稻香村两桌斗牌不题。
宝钗却与探春、巧姐在平儿屋里闲谈,探春道:“我们桂芳侄儿算是强爷胜祖的了,今年才得十六岁,倒中了进士,将来比兰大侄儿还要高些呢。也很该给他说亲了,都可以娶得媳妇,怎么还没见提起这件事么?”平儿道:“可不是,殿试过就要做官了,怎么还不说亲呢?我们蕙小子已经定了梅家冠芳姑娘了,杜若侄儿也定了甄家的素云姑娘了,周安哥也定了东家的淑兰姑娘了,我们外孙儿周瑞哥也定了我们家的绿绮姑娘了,三妹妹家照乘姑娘也给了绮妹妹的儿子甄芝哥了。这几个都配的很好呢!”
宝钗道:“我久已拣定了个媳妇儿在那里了,前儿已向老太太说过,老太太也说很好,教请三妹妹做媒人呢。”探春道:“是那个姑娘呢?”巧姐道:“就是现在这里的薛大妹妹,姑妈就看不出来么?”探春道:“哦,就是宛姑娘啊!果然是个好姑娘。”平儿道:“这薛二舅太太又自来和我们宝二太太说的来,两亲家就像姐妹一般,两家孩子又都配得上。这宛姑娘谁不说好呢!我们蕙小子定了梅家的姑娘也还不错,那原是留下宛姑娘配我们桂芳侄儿的,要不然我早就要了做媳妇了。三姑太太,这个大媒要你做呢。”探春道:“这个容易,只是谢媒的礼,我可要先讲定了呢。”宝钗笑道:“这什么要紧,三妹妹,你说要怎么谢就怎么谢罢了。”
到了次日,探春与巧姐便约了岫烟,在平儿屋里把这
话说了。岫烟自来与宝钗相投,况兼桂芳青年科甲,有什么不愿意?又有探春夫妇的大媒,遂当面应承了,说:“这会子,不必拘于形迹,且等殿试朝考过了,再为下聘,开年择日过门便了。”
岫烟是在怡红院住,晚夕与宝钗两下都是心照,仍然照常一样,不露一毫形迹,也因孩子们面前说出,彼此不便的缘故。
过了几天,探春、湘云、岫烟、巧姐等都各自回去了。到了五月殿试已过,要知桂芳是几甲多少名数,须看下回,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