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锦香院当下云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多姑娘便唱了一个“马头调儿”,柔声娇媚,真是靡靡之音。薛蟠喜的拍手叫好,说着摆上了酒菜,薛蟠便拉了多姑娘坐在他手下,王仁、傻大舅对面坐了,云儿打横。喝酒中间,猜三豁五,闹了半天,又唱了十来个曲儿。掌上灯来,薛蟠已经半醉,王仁、傻大舅两个又还喝了一会子酒。薛蟠道:“我醉了,今儿是不能回去了。”
王仁、傻大舅道:“天也不早了,你不回去,我们要走了,明儿会罢。”薛蟠便站起来,要送他两个。王仁、傻大舅拦住道:“你不用动,咱们弟兄家,还拘这些礼做什么呢?”薛蟠笑道:“这我就遵命。”说着,二人便去了。
薛蟠便到多姑娘房里,歇了一夜。他日里见了多姑娘,已就酥麻了半边。这一夜枕席的风流,便把魂灵都被他勾摄住了。
次日,便不想回去,一连住了三夜,两下十分恩爱。多姑娘也中意薛蟠,便把他的底里都告诉了薛蟠。薛蟠才知道他是贾府的家人媳妇,未嫁鲍二之先,就与贾琏有一手儿的,因向他说道:“我现在妻妾都死了,家里只有我们太太,并无别人。你若可以到我那里去做个姨娘,过两年养了儿子,我就把你扶了正,比在这里强多了。”多姑娘道:“我为的是一个孤身人,要嫁了人家去,不知道好歹,那时岂不后悔?故此权在这里,也是要寻个合式的人,便嫁他去。无奈这里来的人,总是有妻小的,便有年轻没娶过的,他又不能要我呢。难得你这么样凑巧的人儿,你便不娶我,我也是不放你的呢。”薛蟠道:“你在这里是没有身价的,也就不用赎了,只是你怎么出去呢?”
多姑娘笑道:“我又不是卖给他的,来去还怕不由我吗?我两个多月也算给他寻了两百银子了,我自己也分得了两百银子在这里呢。你要用,就拿去用罢。”薛蟠道:“我不等银子使,明儿短了的时候,再问你借。”多姑娘笑道:“借什么呢?我要用什么,可不都问你要么?你明儿还教王仁、傻大舅到这里来说说,多少给云儿几两银子。你那里便套了车来,到这里接了我去就是了。”二人商议定了。
次日一早,薛蟠便去找着了王仁、傻大舅,告诉了他们这一番话。二人道:“我们前儿特来告诉你,和你瞧去的。这会子,倒给你弄了这个巧宗儿去了。我们明儿要见他,就都不能见了。你可说过,怎么个谢我们?我们才说去呢。”薛蟠笑道:“我知道,总谢你们就是了。这会子,先把正事办了再说。”
王仁、傻大舅道:“云儿那里,当初我们拿过他几两银子,这会子还要多给他点儿才说得去呢。”薛蟠道:“要给他多少呢?”傻大舅道:“至少也得五十两银子。”薛蟠道:“就给他五十两银子,任什么都有了。”王仁道:“那任什么都有了。”
薛蟠道:“我兑了银子,便交给你,叫李祥套了车,同你们去把他的箱子东西都查点清了,一起带了来就是了。”二人便同到薛蟠家内,拿了银子。李祥套了车,二人坐上车到锦香院来,会了云儿说明白了,只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了云儿,查点了箱笼物件,搬上车去。多姑娘便辞别了云儿,上车而去,车夫赶起车来。
不一时,早到薛蟠门口,李祥领着多姑娘下车进去,薛蟠已回过了薛姨妈。薛姨妈因见他妻妾都死了,也只好由他去罢。
薛蟠便指与他道:“这就是太太。”多姑娘便向前磕了头,薛姨妈道:“叫臻儿带了他去,先见见蝌二奶奶,磕个头去。二爷等衙门里下来,再见罢。”薛蟠便叫臻儿带了过去,走了一趟回来,便到薛蟠屋里,箱子东西俱已搬进来了。奶子带了孝哥进来,薛蟠便向他道:“你添了个姨娘来了,你叫他声姨娘罢。”孝哥已是三岁了,便走到多姑娘面前来,叫了一声“姨娘”。多姑娘笑着连忙抱起他来道:“哥儿好乖呀!”是晚,薛蟠屋里也摆了桌酒席。薛蟠便叫把孝哥儿也带着坐了玩儿,喝完了酒,吃过了饭,奶子方把孝哥儿带了过去。这里二人关门就寝。薛蟠由此每日在家,都不到外边去闲游浪荡去了。
过了月余,王仁、傻大舅把三十两银子早已使完了,便来找薛蟠,一见了面,便说道:“薛大哥是不出门了,成日家看着,也该看厌了呢,就这么离不得么?你通共使了五十两银子,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过来,你反落了一百几十两银子,又白得了个人。若不亏我们两个人,你怎么得有这么便宜的事。常言说的好,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你该怎么谢我们呢?”
薛蟠笑道:“我前儿才知道,你们还收着他多少家伙呢,这个就算谢了你们罢了。”王仁道:“那些破烂家伙,还值什么钱么?他若要使,就叫他来搬罢了,我们也没处放呢。这东西,况且还是他的,也算不了你的谢啊!”薛蟠道:“依你,便怎么样呢?”傻大舅道:“也没什么依不依,只算我们两个人来问你借几两银子使一使,也不下数儿,只要你酌量着就是了。”
薛蟠料想不能推托,便在里头拿了四十两银子出来,道:“你们两个人,拿去分着使罢。”王仁道:“四十两银子,还是我们两个人分呢,只怕太少了些罢。”傻大舅道:“你不用累赘了,咱们且把这银子拿了,使着再说罢了。”说着,他便把银子揣在怀里,拉了王仁便走。薛蟠道:“忙什么,在我这里吃了饭去罢了。”傻大舅道:“咱们还有事去呢,明儿再来扰罢。”薛蟠便送了他二人出去。这王仁、傻大舅拿了这四十两银子去,非赌即嫖,不过十来天就完了,依旧又来找薛蟠,薛蟠道:“你们前儿拿了四十两银子去,我就算谢了你们了,怎么今儿又来说这话呢?”王仁道:“我前儿原没应承,是他说且拿去使着再说的。薛大哥,你这件便宜事,在那里去找呢,难道只值这几两银子吗?你看的太贱了。”薛蟠道:“依你说,要多少才够呢?”傻大舅道:“也别提多少的话,你只见谅着找出多少来就是了。”薛蟠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出二十两银子来,你们可有什么
话说了?”王仁道:“就是二十两罢了,我们又不卖什么吗,那里还这么添添饶饶的呢?”于是,薛蟠又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二人拿去,花不上十来天,又依旧完了,复来找薛蟠。薛蟠便变色道:“这是什么话呢?银子不是大水淌来的。”王仁道:“你通共给了我们六十两银子,连头里五十两,合共使了百十两银子。多姑娘倒带了二百多银子来,你一个钱儿还没费呢?我们今儿来,不向你开口,只问多姑娘借几两银子使使。”薛蟠道:“他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不借,还由得我呢。”王仁道:“借不借,只问心就是了。”
薛蟠道:“问心?我这个心很问得过去了。凭你怎么说,我打定主意一个钱儿也没得借。”傻大舅道:“我们只问多姑娘借。”
因向李祥说道:“你去把多姑娘请出来,咱们当面说就是了。”
李祥答应着,却不进去。薛蟠没法,只得又给了他十两银子,二人才去了。
薛蟠回到自己屋里,气的骂了一会子。多姑娘已知道原故,因道:“他们把银子看得容易了,只怕过几天还要来呢。”薛蟠道:“这两个混帐东西,荣府里久已不许他们上门了。他明儿若要再来,便教人打这两个混帐东西。”多姑娘道:“不是打的事情,便打他一顿,也不是了局。依我说,你倒是到那里去避他些日子。他若来了,你不在家,他也没法儿。他怎能够进来找我么?二爷要在家,请二爷出去申饬他一顿。他要混说,教人拴起他来送到衙门里去,这才得了结呢。”薛蟠笑道:“倒还是你有些主意,只是我到那里去呢?”多姑娘道:“地方大的很呢,你也不限定是躲避他啊,就可以带上几两银子,做个买卖去,三五个月再回来。况且,你左右闲在家里也不是事。”薛蟠道:“这也说的是。”因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道:“你两回家出门做买卖,都闹出事来。你这会子又要出门做买卖去,我劝你竟很不必了。”薛蟠道:“经一番,长一智。这回出门还像头里吗?我们家里近来很费撑持,还不趁着这会子出去巴结出点儿好处来吗?”薛姨妈道:“你说的总好听呢,既这么着,你还是找张德辉和他商量商量,要去也还是同他去才好呢。”
薛蟠答应了,便找着了张德辉,和他商量停当,凑了一千两银子,办了两千银子货物,那一半许在半年内归还,收拾了行李,叫了牲口,往淮扬一带发卖。因周姑爷现做扬州盐运司,到了扬州便有照应了。于是,料理了四五日,诸事齐备,便辞别了家中众人,向南长行去了。
去不五六日,王仁、傻大舅果然又来了。家人回说:“大爷出门到扬州去了。”二人不信,便要请多姑娘出来。家人回说:“大爷不在家,不能去请。”二人不依,便说:“你们大爷,怎么躲在里头不会我们吗?”正在发话,恰值薛蝌这日未上衙门,便出来申饬了一顿说:“什么人大胆,在这里混闹,这还了得吗?教人拴起他来,拿帖子送到兵马司去。”这两个人听见,才吓慌跑了。
再说鲍二已经四五年未回家来,想谅缉捕的也不十分严密了,又记念老婆在家不知怎么样了,便约会了他们同事的两个人,一起回来。那两个人也是要到京城有事的。三人一路,不则一天,早到了京城,捱到傍晚掌灯时分,进了城,找个饭店歇了。鲍二和那两人走到自家门口,见门已锁了。鲍二惊疑,便叫同来的人,去问两旁邻居,只说是来找鲍二的。鲍二便在巷外等他,那二人走去问了回来,便同到饭店中来,那二人道:“我才刚儿问那邻居找鲍老二,他回说鲍老二他去了四五年了,音信全无。他媳妇都嫁了人去了。”鲍二道:“明儿再细细儿的访问,才明白呢。”
到了次日,访着是嫁了薛蟠做妾。隔了一日,又在薛蟠门口,来打听虚实,才知道是薛蟠娶了多姑娘做妾,娶过去两个月,薛蟠便带了三千银子出门,往淮扬一带做买卖去了,半年方才回来,已经去了两个月了。鲍二便和那两个人商量,要想弄个软梯,进去把他老婆弄出来。那两个人道:“这事来不得。听见说,他家里的人,现在户部做官儿,家里有坐更守夜的。咱们又不认得人,路径又生,你便同了去,只认得人,路径也不熟,别要像上回的何老三了。既是你知道他往扬州去的路径,又知道他来回的日期,况且你又认得他。咱们不如拣个地方儿去等着他罢,倒是个好主意呢。”鲍二道:“你这话很好。你们明儿把事办完了,咱们就出城去再议。”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湘莲、宝玉在酆都城隍府中住了三天,便辞别了众人回来。二人过了阴阳界,向南而行,走了有二三十里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那条是路。二人正在猜疑,忽见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那里招手儿叫他,二人大喜,便跟了上前,走了两个时辰,早到了大荒山下。少顷进了茅屋,湘、宝二人便告禀到酆都之事。大士、真人道:“你们不说,我们已尽知道了。”因道:“这是冥中之事,你们都见过知道了。那芙蓉城中,你们只略知大概,不知细微。”
因便告诉他二人,自元妃、迎春、黛玉、妙玉、凤姐、鸳鸯、香菱、可卿、尤二姐、尤三姐以及晴雯、金钏、瑞珠等人,始末缘由并现在各事迹,细细儿的说了一番。湘、宝二人道:“请问师父,现在世间一切人物因缘,毕竟又是如何光景呢?”
大士、真人笑道:“我正要告诉你们,现在世间一切因缘呢。”
因把宝钗、平儿、李纨、李纹、李绮、邢岫烟、湘云、探春、惜春、宝琴、秋芳、袭人、小红、椿龄、鹤仙、多姑娘以及薛蟠、薛蝌、甄宝玉、周姑爷、贾蔷、贾芸等人各事情,细细的又说了一遍,便道:“你们二人歇息两天,就再下山去。先到平安州,是湘莲的事;后到紫檀堡,是宝玉的事。你们已知大概,到临行时,我们再授机宜便了。”暂且不题。
却说薛蟠和张德辉先到了淮安,把货物发出一半,等着归起了银子,便到扬州来。到了扬州,已经出门两月有余了,下在饭店内,问明了盐运司衙门。到了次日,薛蟠换了衣服,带了贾政的书子,便到运司衙门。门上进去回了,便请薛蟠到内署相见,与周姑爷会谈了一会寒温以及来意,便取出贾政的书子递了过去。周姑爷看了,又问问京中的事情。探春在内听见贾政有书,也要问问家中之事,便请薛蟠到内宅相见。周姑爷陪了进去,见了探春,两下问好。探春请了薛姨妈的安,问问自己家中,并薛蟠家内事情,以及薛蟠来此做什么买卖的话。
薛蟠便一一的告诉了探春夫妇。周姑爷道:“薛大哥,你的行李等件,现在那里呢?请说明了地方儿,我就教人去都搬了来,到我这里祝我们这衙门里,屋子也还有几间,况且我也没什么事,我们大家朝夕谈谈也好。”薛蟠道:“我还有同伴的伙计,且还有货物都还没发出去呢,等事情清了,再来打搅罢。”
周姑爷道:“还有多少银子货物没售出去呢?”薛蟠道:“在淮上已卖去一半,这会子还有一千银子的货。”周姑爷笑道:“这个容易,我明儿给你向三四个盐商家说一声,教他们给你分销了罢。你们伙计便还教他在饭店里住着等,单把你的行李搬进来,使得吗?”薛蟠忙笑着作了一个揖,道:“这就承情的了不得了。”周姑爷便打发人去,把薛蟠的行李搬进衙门,在书房住宿。次日,便向四家盐商说了,把货物抬送了去分销了。
过了一日,薛蟠便出去会会张德辉,大家无事,便出了天宁门,到天宁寺逛逛,叫了个游湖船,便一路到平山堂一带,小金山、三贤祠,并各家园子逛了一天。至晚回来,薛蟠便仍回到运司衙门里头。
又过了数日,忽然有信,周姑爷又升了江西布政司了。薛蟠知道,便道了喜。接着,各衙门俱来道喜。这销货的四家盐商,听见运司已升了,素常声名又好,不敢怠慢,便每家缴了五百两货价。周姑爷便点交给薛蟠查收,共银二千两。薛蟠大喜,又谢了一番。周姑爷道:“我也不过三五天,等接印的人一到了,就要动身的,恕我不能多留了。”于是,又办了送行的酒席,写了给贾政的回书禀启,交给薛蟠。薛蟠便告辞出了衙门,仍到饭店和张德辉商量了,便在扬州又买了一千银子货物,带回家去发卖。又在梗子上,到戴春林家,自己买了好些香货,带回以备送人之用,因此又耽搁了几天,才动身回去。
到了淮安,还有几处找项未曾清楚,又住了几个日子,方才起行。
一路晓行夜住,自从出门以来,已经五月有余。一日,到了平安州,离家只有三百多里,时已昏黑,便投在坊子里住了。
当槽儿的照应着行李驮子,进去把牲口拴好,上了料。薛蟠和张德辉吃了晚饭,便打开铺盖睡了。当槽儿的等各客屋里都睡定了,便照了门户,关了大门,也就睡了。到了三更时分,忽然大门有人冲的十分凶险,不知是什么事情,且等下回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