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傅秋芳自那日在栊翠庵把“大观园图”带回之后,暇日便以此消遣。秋水时刻在旁边伺候,也把蜂腰桥、沁芳桥两处景况画了出来与秋芳看。秋芳道:“画却也还画得出去,只是章法间架还不好。”因一一的指点了他,教他改换过来。
一日,“大观园图”已经补画成功,便教秋水拿着,先来怡红院中给宝钗看。宝钗看了道:“你怎么还没落款么?”秋芳笑道:“这是四姑娘画的,我不过代为完工,还请四姑娘落款去才是。”宝钗道:“也罢了,我就和你到他那里去。”
说着,二人出了怡红院,又到栊翠庵来。敲门进去,惜春起身让坐,秋芳便把“大观园图”呈上,请惜春书款。惜春道:“便落你的款罢了。”秋芳道:“我所补完的不过十分之三,怎敢僭越,自然还请姑娘落款。落了款就送到太太屋里,请太太张挂了玩罢。”于是,惜春便拿起笔来,写了款,用了图章,说道:“这原是老太太教画的,这会子老太太已经不在了,就送给太太那里挂也罢了。”说着,便教紫鹃取过棋枰来,道:“今儿还早呢,我们且来下一盘再去。”宝钗笑道:“四妹妹一无所好,惟有此道尚有些结习未除。”惜春也笑道:“圣人还说‘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呢。”于是,惜春与秋芳又下了一盘棋,方才告辞出去。
宝钗与秋芳出了栊翠庵,顺道来至稻香村。宝钗道:“且把这图儿给大嫂子看看,我教他同了我们到太太那里去。”秋芳笑着点头儿。二人走进里面,红梅打起帘子道:“宝二奶奶来了。”李纨见了,起身让坐。宝钗道:“四姑娘画的大观园的图儿,画了四五年都没见成功,今儿你媳妇来了,一画就画完了。你看看,怎么样?”李纨笑道:“四五年的功夫,那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了,成功有什么难处呢?”宝钗笑道:“你看也没看,就这么瞎说么。”李纨便打开看了一看道:“我也不知道他画了四五年,都画的是些什么?他这补画的,也不知道他是从那里补起的?”宝钗道:“四姑娘原本画的不过六分,他这补的倒有四分。这会子四姑娘也不要这画了,他也不好要的。我们如今送给太太去,你也同着走一趟,到底是你媳妇的才能,也是你的光辉呢。”李纨笑道:“你原来是教我陪着你去的,既这么样,说不得了便和你走一趟去罢了。”
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大观园,转到王夫人上房来,只见平儿在那里和王夫人说话呢。宝钗便把画送上,给王夫人看。王夫人道:“这画四姑姑画了有四五年了,可怜还是老太太教画的呢。这会子,老太太都已不在了两年多了。怎么今儿又想起来画成了功的呢?”李纨道:“四姑娘久已不画画儿了。昨儿因说起我们媳妇会画来,四姑娘便找寻出来给他补成了功的,还教四姑娘落了款,送来给太太这里挂的。”王夫人笑道:“四姑娘画了四五年都没成功,他一接手就画起来了,想来他的画比四姑娘强多了。”宝钗道:“小兰大奶奶他的丫头,这个秋水都会画的。”王夫人听见,便叫他到面前,细细的看了一看道:“好孩子,你识字么?”秋水回道:“也认得些字。”
王夫人道:“有这么个聪明能干的丫头,那姑娘自然也就不用说了。”平儿笑道:“我的拙笨是不必说了,就是大嫂子和二婶子这两个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儿,也都没有这个手段呢。”说着,人回摆饭。王夫人道:“你们不必又回园子里去了,就在这里一起吃了罢。”于是,李纨、平儿、宝钗、秋芳都在王夫人这里吃了饭,方才各自回去。
光阴迅速,又早秋尽冬初。十月中旬,马氏又生了一子,取名松哥。十月底老太太服满,贾政起复,吏部带领引见,圣眷颇隆,因念系元妃之父,加恩补授太仆寺少卿,因询问贾环系归班进士,并加恩将荣国世职着贾环承袭。贾政谢恩回家,大家欢喜。各公侯伯、六部、太仆寺、翰林院各官员,及众亲友等俱来庆贺。荣国府叫了一班戏,摆了两天酒筵。头一天请的是庆国公、锦乡侯、寿山伯、临安伯、临昌伯及刑部、工部、太仆寺、翰林院各官员,又有兵部尚书周琼、兵部侍郎甄应嘉、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第二日是甄宝玉、陈也俊之子、四姐姑爷卫若兰之子、冯紫英、梅姑爷、周姑爷、薛蟠、薛蝌、李婶娘之子及族中贾(王扁)、贾琼、贾蔷、贾芸、贾芹、贾菌、贾蓝、贾芷等人。这日唱的是《满床笏》,因无甚外客,贾环、贾琮、贾蓉、贾兰俱在座中。
贾赦在席上向贾政道:“二老爷,可记得那年中秋,环老三做的诗你说他的不好。我那会子就说,他的诗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以后就这么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的了。今儿可不是他承袭了吗?”贾政笑道:“他的学问到底总驳杂不纯,故此虽然中了进士归了班,也就难以中用了。今儿得了世袭,也是想不到的事。倒是那年中秋大老爷的话,做了他的佳谶了,终久还是托赖大老爷的洪福。环儿,听见了没有,这不快给大爷磕头叩谢去吗。”贾环下了席,便到贾赦面前来,才跪下去,贾赦一把拉住道:“好孩子,不用这么着,我说我的赏鉴可是不错呢。”说罢,哈哈大笑。
这日,里边也没有什么外客,来的是傅秋芳之母、薛姨妈、邢岫烟、李婶娘、喜鸾、四姐、薛宝琴、史湘云、李纹、李绮、刘姥姥、、巧姐、贾琼之母、贾(王扁)之母、贾蓝之母娄氏、贾芸之母五奶奶、青儿、小红、椿龄、鹤仙等人。另有一班小戏儿,先唱了四出《衣珠记》。平儿便悄向宝钗问道:“这戏是谁点的?”宝钗笑着,悄悄儿的道:“傅太太点的,他原也不知道这底下还有对景的呢。你不用说话,只听就是了。”说着,场上早换了《玉簪记》的《琴挑》、《偷词》,又是《占花魁》一折。平儿笑向宝钗道:“这点戏的,是有意呢,无意呢?怎么这么促狭的法儿。”宝钗笑道:“我先就说了,他原也不知道,竟不防有这么巧呢。可见戏不是乱点得的。”说着,场上早又换了《八义记》的《观灯》。只见李绮走过这边来,和宝钗说道:“我瞧这出《观灯》里的周坚,偶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们袭人出去不是有两年了么?”宝钗笑道:“他今年正月里还在我这里来的,告诉我去年冬里甄府宝二爷在他那里借宿的话。我就说的那面貌虽然说是相同,到底细看总有讹别的地方儿的。这戏上的事,原也是信不得的。”李绮笑道:“这里宝二哥,我头里在这里的时候,可是天天见的。及自后来到了那里,你们妹夫竟没有什么讹别的地方儿呢,只有左耳旁边脸上有一点儿黑痣,就在这上头不同。”宝钗笑道:“可不是,细看总有不同呢。你没听见说,‘人心不同,如其面焉’。这都是造物的巧妙,从古及今万世不可及的奇才。若要是有了印板文字,那还成个造物了么?”李绮笑着点头儿道:“到底是宝姐姐的见解高远,我们都不能及的。”说着戏完,少顷点上灯烛,摆了六席酒筵。唱的是《扫花》、《三醉》、《云阳》、《仙圆》,戏完散席。门外车马纷拿,里外的客俱回去了。
只有刘姥姥、巧姐没去,巧姐便又留下了青儿,都在平儿屋里住了。刘姥姥向平儿道:“姑奶奶,如今老爷升了官,巧姑娘的姑爷也中了进士做了官,府上的气运大转了。姑奶奶的哥儿,不过再迟十来年,也发了科甲,就好了。这都是姑奶奶的福气大。姑奶奶,你别怪我说,可怜头里凤姑奶奶要了一辈子的强,总不及这会子姑奶奶你的福分呢。这都是姑奶奶你素日为人的好处罢了。”平儿道:“都是托姥姥的福罢了。我们巧姑娘,虽说各人的福命,到底是姥姥的媒,还是总托赖姥姥的福气呢。”刘姥姥道:“我们青儿,也亏姑奶奶的抬爱,要不然只好配个屯里的小子罢了。这会子,在城里见了多少世面,姑爷年纪还轻,将来是总要发达的,都还是沾姑奶奶的福气呢。青儿呢,你可知道要孝顺姑奶奶的。”青儿正在和巧姐说笑,听见了便走过来,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这会子是叫二婶娘,不叫姑妈了。”巧姐道:“干妈,你放心罢。我们如今是姑嫂了,他常时到我姨娘这里来呢。”刘姥姥道:“我今儿看见他妯娌里头,不知可是小芸大奶奶不是?倒好像这里小红姑娘的模样儿似的么。”平儿笑道:“姥姥的眼力还很好呢,可不是小红是谁呢?”因又告诉了他的原故。
刘姥姥道:“我这眼睛、耳朵,托姑奶奶的福,都还可以,就是牙齿不中用了。”平儿道:“姥姥,你今年是七十几了?”
刘姥姥道:“我今年七十九了,再过两个月就是八十岁了。”
平儿笑道:“明年来给姥姥拜寿。”刘姥姥笑道:“那里还敢惊动姑奶奶呢。我那里又没什么钱,又不成个地方儿,要是事体宽裕,有几间好房子,我早就要来请姑奶奶的。”平儿笑道:“我那年到你那里去过的,这有何妨呢?明儿我们姑娘,少不得也是要给你磕头去的。我们一起儿都是要来的,你也不必费什么事,就是家常弄个一两样菜,我们大家来吃个寿面就是了。”
刘姥姥笑道:“这个容易,只是怕亵渎了姑奶奶呢。”说着,贾琏进来,刘姥姥、青儿便和巧姐往那边屋里去了。于是,大家归寝,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鲍二自从他老婆自缢之后,便娶了多混虫的老婆多姑娘为妻。后来因与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打架,被贾珍、贾琏打了,撵出在外,怀恨在心,便与何三勾通一起伙盗,偷去贾母上房金银不下三五千两。何三被包勇打死,鲍二复与伙盗用闷香、软梯盗去妙玉,闯出城去,惧人踩缉,便下海去了。妙玉不从,为众盗所杀。这一起群盗,复又遇着官兵,被杀死了十余个,只剩下鲍二三四个人,在沿海的地方潜祝鲍二惧人踩缉,便不敢回家。他老婆多姑娘一人在家,也知道这事。他却亏了生的人物儿俊俏,轻浪风流,常时有人在他屋里走动,便巴不得鲍二永不回来才好。那傻大舅与王仁素常在荣府见过,都知道的,便常到他屋里来喝酒,多姑娘又会唱几个曲儿。傻大舅与王仁仗着是荣府内亲,--外人那里知道他近年都不能进门去了--只说他的势派大,不敢怎么样他,以致二人便在那里公然轮流住宿。
这一天,王仁在那里歇,因和多姑娘说道:“鲍老二是未必回来了,你一个少年女人在家又没亲族,我们虽然常来到底不是常法,须要打量个长远道理出来才好。”多姑娘道:“要好,须是我便嫁了你们那个去,只是你们都有妻小,也未必能娶我呢。”王仁道:“我前儿听见锦香院云儿那里,去了两个媳妇,现在要找人呢。我想你要是到那里去了,那些媳妇儿没那一个比的你上呢,谁有你这个人物儿风流,任是什么子弟近了你的身,他就酥麻了,勾住了人家的魂,还怕他不花么?你去到那里,要不成了锦香院的花魁也就算不得。而且,我们一样还得常来。你便多聚攒下几个钱儿来,过几年工夫再拣个合式的人嫁了他去,倒是个好主意呢。”多姑娘道:“我不成自己卖给他去么?”王仁道:“谁说卖呢,你给他做伙计去,有了生意你和他对分,譬如五两银子一夜,你得二两五钱,他得二两五钱就是了。一年的工夫就可以分得五六百两银子呢。男人家在人家做伙计的,任什么行业都没这个好手段能寻这些钱儿。你是这个手段儿好了去的原故,不要把这好手段儿埋没了,那就可惜了呢。”多姑娘笑道:“我要去,也没这个门路呢?”
王仁笑道:“你果然要去,我明儿就和锦香院云儿说去,说妥了你得了好处,可要谢我呢。”多姑娘笑道:“你要我怎么谢呢?”王仁道:“随你怎么谢罢了。”多姑娘笑道:“既这么着,你这会子就去罢。等我明儿到了那里,你来了再留你住,就算谢你了,好不好?”王仁道:“只是这会子你教我那里去呢?你一个人睡么,怪冷清的,怎么样呢?”多姑娘笑道:“你别管,我不怕。”王仁道:“罢了,我去了。”说着,便站起身来,开门出去。多姑娘见了,又一把把他拉回来,把门关上了,笑道:“罢了,今儿也迟了,可要说过的,我今儿不能谢你,要你谢我呢。”王仁笑道:“我特意的是要瞧你这个浪样儿呢,我们早些睡罢,我跪在你面前就是了,好不好?”多姑娘笑着脱衣,二人就寝。
次日,王仁会见傻大舅,便把这话对他说了。两个又计议了一番,便同到锦香院来,会了云儿,说明了是做对分的伙计。
次日便叫了辆车,把多姑娘送在锦香院来,家中所剩下的些家伙,便交与王仁、傻大舅两个收着。房屋本是租的,也就交还原主。王仁、傻大舅便把家伙两人分着卖了,又还要了云儿二十两银子,也是两人分用了。
多姑娘到了锦香院里,果然是车马填门,云儿甚是欢喜。
过了两个多月,王仁、傻大舅也去过几回,总逢有客不得空闲,所有几十两银子又已用完了。两人商议着便来瞧薛蟠。薛蟠会着,说道:“我们好些时没会了,你们这一向都到那里去来?”
二人道:“我们成日家一点事儿也没有,总是闲逛也没一定的地方儿。”薛蟠道:“我也是天天闲逛呢,怎么就没碰见你们么?”王仁道:“你到锦香院去了没有?他那里新来了一个绝纱的媳妇儿呢。”薛蟠道:“我只知道他那里去了两个媳妇儿,这是几时添的?我可不知道。”王仁道:“这新来的有两个月了,叫多姑娘儿,十分很俊,就是年纪大些,今年有二十六七岁了,现在是车马填门。”薛蟠道:“我倒不知道,明儿可要瞧瞧去呢。”傻大舅道:“何必明儿呢,就是这会子去罢了。”薛蟠道:“也好,咱们就一同去。”
说着,三人出了门,到了锦香院,云儿出来迎着。薛蟠道:“你们新来了个什么多姑娘儿,我竟不知道么。”云儿笑道:“你不到我这儿来,怎么得知道呢?我叫他出来就是了。”说着,多姑娘早出来了,换了一身艳丽衣服,越发显出风流俊俏来了。云儿道:“这是薛大爷。”多姑娘便走过来请安。薛蟠便一把拉了他的手,细看他两道弯眉,一双星眼,生成媚态十分,一见勾人魂魄,不禁哈哈大笑道:“果然名不虚传,你今年二十几岁了?”多姑娘笑道:“二十七岁了。”薛蟠道:“会些什么唱呢?”多姑娘笑道:“会的都是些小调儿,大曲儿还没学会呢。”薛蟠道:“大曲儿我不爱听,单喜的是小调儿。”
云儿便取了琵琶过来弹着,多姑娘便唱了。不知他唱了个什么?且听下回,便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