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南宫遭点额,意在梦中求。
义友无他意,江湖浪迹浮。
话说悟真看见梦云在路旁啼哭,上前问道,“小娘子,独自一人在此啼哭为何?”梦云见是一个老尼,遂住了哭,说道:“承师父垂问,只是苦衷一言难尽!”遂将上京被盗,遇真人救至此地的说话,细细述了一遍。悟真道:“原来就是吴小姐,老尼眼目花了,一时不能识辨,多有得罪。”梦云细将这老尼一看,道:“师父好象敝处福云庵中悟真师父。”悟真道:“老尼正是,今秋同慧空小徒才迁到护云庵中来的,既然如此,请小姐且到小庵再作计较。”悟真遂去扶起梦云,二人一同来到庵前。悟真叩门,慧空出来开门,见是师父回来,遂问道:“师父去不多时,为何就转来了?”悟真道:“因遇见一位稀客,故此同来。”慧空听说稀客,仔细一看,见是吴小姐,就吃了一惊,道:“小姐为何得到此地?”悟真道:“且拴上门,到里面去讲。”慧空同梦云到内厢房里,二人草草见礼坐下,慧空问其来由,梦云道其始末,慧空叹道:“小姐吃了苦了!这也是天缘有定,神仙才送小姐到小庵。若仍送在夫人处,还恐有他变。今小姐且住小庵,访问着夫人的下落,冉寻归计;或待王郎成名之日,奉旨归娶,那时就是小姐团圆,小尼也有风光。”梦云道:“蒙贤师徒之雅爱,何能报效?”慧空遂唤女童取水来与小姐梳洗,梦云梳洗毕慧空又取出几件衣服与梦云换了,当下又收拾蔬饭用过。原来本庵中老尼在秋末已经去世,仍是他师徒三众。梦云住在庵内,细观此庵,倒也不俗,但见那:
门迎绿水,寂静无寻春之客;户绕乔松,幽闲有可玩之花。莲台金象,光辉不沾尘垢;殿宇玲珑,彩幡常袭香风。听鸟语,好似笙歌乍鸣而乍歇;看蝶舞,犹如玉板或翻而或覆。斗室湘帘,房帏最美;修竹临窗,绿陰缭绕。僧家趣,老梅袭座,白蕊浮香佛院清,摆设着古兽炉、孔雀瓶、端方砚、积经书,真是无忧自在;挂几幅羲之字、摩诘画、七弦琴、拂尘帚,果然壁上清高。罗列笙箫鱼鼓,整齐衣钵袈裟。纸帐无情卷,明几有怨词。说不尽多少神仙景致,胜过了蓬莱阆苑家。
梦云看不尽庵中景致,清雅不凡,晚间与慧空对榻住在庵中,也还合式,就是挂念着母亲、兄弟,日有所感。幸有慧空相劝,或是寻花觅句,两两酬和,又少遣愁怀,梦云倒也心安不题。
却说王云同张兰在京读书,度过残冬,又将是二月初旬,打点文场鏖战。一日同张兰到街坊闲步,闻得人言:“兵部侍郎吴斌家眷进京,在江西被了盗,连小姐也抢了去,逼死了一个丫头,府、县官为了这盗案也坏了,你道利害不利害?”王云听见此言,犹如劈头打了一个霹雳,问那人道:“老兄,此事可确否?”那人道:“怎么不确?京中是那个不知?”王云听了,连声叹气,再问几人,说来也是一样,就潸然泪下。张兰道:“清霓兄与吴老先生不过宾主之谊,强盗打劫亦是定数,何得如此之恸?”王云道:“长兄不知弟的缘由,到寓所再当细剖。”二人遂回至寓所,王云就将吴府始末细说了一遍。张兰笑道:“清霓兄真好稳口,原来在浙有此好处,故而留恋他乡。今番颠沛,好事无凭,兄且耐烦。世间佳人亦有,再当访求。”王云道:“弟遍游江浙,能见几个佳人?”说罢,竟倒在床上大哭不已,道:“我那小姐呵,你乃贞烈之人,谅情必丧强徒之手。我王云好没福也!有一日拿着强徒碎尸万段,方出我心中之气!”张兰劝道:“清霓兄不要痴情,试期已近,打点去夺魁元,莫以小事挂怀。若是一朝荣贵,何愁无一佳人。”王云叹道:“纵然能再遇佳人,那有吴小姐的德性?”张兰道:“兄观天下,何得甚小。倘若再遇,亦是一样情肠。目下兄是已遇之情。”王云那里丢得开这个痴情,朝夕只以吴小姐在念,那里想着功名。不觉试期已到,张兰同王云入场,就是王云勉强,一心只将梦云挂在心上,那有心于文字。三场已毕,到揭晓之日,二人去看,只有张兰中在八十一名,王云落榜。张兰道:“这总是兄心有二用,所以下第。”王云道:“不第倒也罢了。”二人仍回寓中,张兰却有报录的来吵闹讨赏,王云静悄悄只是睡。张兰殿了三甲十二名,寓在京中候选。有王云别了张兰,同锦芳回南,竟不往苏州,竟上江西南昌府住下,缉访梦云不题。
却说吴斌出使封王回来,一路好不兴头。圣上听得吴斌还朝,遂着百官迎接进城,当下到金阶复命,圣〔上〕龙颜大悦,敕封文华殿大学士,恩封三代,又赐黄金彩缎。吴斌谢恩退朝,百官齐与吴斌庆赏。文安遂同吴斌至府中叙叙阔别之情,又将去岁接家眷,途中被盗,又抢去梦云侄女,至今未获强人,一一说与吴斌,吴斌闻言虽恼,不好形之于色,只得道:“这也是大数——原来家眷在京!”遂进去通报。夫人听得报说老爷回来,遂出来相见,各各垂泪。夫人道:“恭喜老爷还朝。别去四载,就须鬣皓然了。可怜梦云孩儿被盗抢去,至今并无下落,料然必死。”遂说着就双抛珠泪。吴斌道:“事已至此,夫人挂怀无用。”吴璧遂走过来拜见了父亲,问过安就侍立于侧。吴斌道:“我儿还是青衿,谅是避臧氏之威。”吴璧道:“正是。”夫人遂叫吴珍过来道:“与你爹爹拜揖。”吴珍上前叫道:“爹爹,孩儿拜揖。”吴斌看见喜道:“文郎如此长成了!”就是不见梦云,心中惨然。又请出长嫂来,相见毕,就在文安府中住了几日,心上也不愿为官,奏闻圣上,言:“臣年虽未迈,常多疾病,望赐还乡。”吴文安亦上本告老,圣上俱各不准。竟连上三次,圣上批道:“告老告病一概不准。给假三年,期满赴京复任。”二人谢恩退出。次日就起程,各官饯送,无有不来趋奉者,独是臧瑛父子不服气,亦不得不然。吴斌弟兄两人家眷一路风光。一日舟至江西,夫人思想梦云,竟恸哭不止。吴斌解劝道:“这是我长兄为好,谁知反成其拙。”文安在旁听得,又叹惜又没趣。不说舟行在路,不几日已到浙江,文安搬往旧宅去住不题。
却说吴斌到家,众亲朋俱来贺喜,接连闹了几日,祭过祖,一日闲暇无事,向夫人道:“大孩儿尚未联姻,如有相宜人家,也要与他寻亲才好。”夫人道:“也该与他完娶了。”吴斌遂命家人叫了一个媒婆来,媒婆进内堂见了吴斌,磕了头,道:“太师爷呼唤小妇人有何使令?”吴斌道:“我家大公子尚未联姻,可去访访乡宦人家,有贤淑小姐可来回复。”媒婆道:“启上太师爷,本城中何瑞麟相公有一妹,才貌可称,又是世宦人家,不知可合太师爷之意?”吴斌道:“这头亲事却也使得,你去要个庚帖来。”媒婆领命,竟到何宅去说,次日来回复道:“昨日小妇人领太师爷之命,到何相公家去请庚帖,何相公叫小妇人来多多拜上太师爷道:他家寒素,不敢仰攀。”吴斌道:“你去与何相公说,总是年家,说甚么寒素,快去取了庚帖来。”媒婆领命,又到何宅,道及此意,何霞无有不从,遂写了庚帖,付与媒婆,媒婆送至吴府,一边择吉行聘,接着就迎娶新人过门,真个是郎才女貌,吴斌夫妇甚是欢喜。吴璧新婚,正在乐境不题。
且说英娘在山寨中又经四载,想着王生一去杳然无信,度日如年,也只得强延日月。只有膝武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一日来了个投军的,姓陈名洪,也是浙江人氏,生得一表人材。滕武得了此人,欢喜之极,就点为寨内参谋,见英娘年已长成,尚未得一佳婿,因此留心,今番得了陈洪,意欲将英娘许配,主意已定。一日,滕武同陈洪在厅议事毕,想起英娘的事来,向陈洪道:“俺有一事要屈从参谋。”陈洪道:“大王有何事吩咐?”滕武道:“俺有一小女,欲赘参谋为婿,未识参谋意下若何?”陈洪道:“小将有何德能,敢劳大王错爱?犹恐有辱公主。”滕武道:“参谋说那里话来。”遂吩咐当值的择吉与陈参谋同小姐完姻。这也是合当有事,巧巧香珠从后面走过,听得此言,大惊失色,急忙进去向英娘说道:“小姐,不好了!”英娘亦惊问道:“是甚么事?”香珠道:“我才在厅后廊下走过,听得大王已将小姐许配陈参谋,即日要择吉成亲。这事如何是好?”英娘闻言泪下,道:“我自知遇王生,汝所尽知。逼我再适他人,焉有此理?无过一死以报王生!”香珠道:“小姐休得起此短念,再想别策。”英娘道:“事急至此,亦无计可施。谅我与你两个女子,焉能脱得虎口?”香珠道:“小姐不如下山去,竟到姑苏寻访王生下落。”英娘道:“此计虽好,叫我鞋弓袜小,怎生去得?”香珠道:“小姐若虑艰难,大事休矣。女身下山,其实难行,须得男扮,方可去得。”英娘道:“男身易改,怎得出关?”香珠道:“既能改扮,何愁出关?只消取了大王一面令旗,关上人那里晓得其中的缘故?他若来盘问时,小姐不可惧怕,就喝他一声,说:‘大王有机密事下山’便了。”英娘道:“我虽去了,只是丢不下你。”香珠流泪道:“小姐你放心前去,切不可记念贱婢。若是大王来盘问,我将小姐的衣服放在后园池边上,只说小姐投于池中。此池原通山涧,那里去查考。若然逼于严究,贱婢惟拼一死,以报小姐宽待之恩。小姐此去,遇见王生,自然得所,就是贱婢未知后会有期否?”英娘闻言大哭道:“我虽有此行,祸福也还未定。今承你一片诚心,可受我一拜。”英娘就拜下去,香珠也慌忙跪下扶起道:“小姐,事不宜迟了,作速改妆下山去罢。”香珠遂去那些掳来的衣服内,拣了一套象身的衣服鞋帽来,将英娘打扮得男子模样,看不出是女子,又取些金珠首饰细软之物,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窃了令旗。英娘装束齐备,别了香珠,各各洒泪,不敢出声。英娘从后边绕至前关,把关人役见有令旗,竟不盘问,放下山去不题。
香珠见英娘去了,不胜悲伤,到次日,将些簪珥衣服放在池边,就放声大哭,一径哭到前厅来。滕武看见,问了一声道:“丫环,为何啼哭?”香珠道:“大王,不好了!小姐今早不知去向,贱婢四处找寻不见,及至到后园去寻,只见池边有小姐穿的衣服簪珥。多因是投水去了,不知是何缘由?”说罢又大哭。滕武闻言,怪睁两眼道:“那有这等事?待俺去看来!”遂带了些喽罗,到后园来看,果然见有衣饰在池上,遂叫人打捞。喽罗内有会水的,下去打捞了半日,竟无踪影,上岸道:“大王,并没有小姐尸骸,只怕流下山涧去了。”滕武道:“再与我到前边各处房屋内去搜寻!”众喽罗领命去寻遍,来回复道:“没有。”滕武道:“有这等事?”遂唤香珠,香珠走来道:“大王有何吩咐?”滕武怒道:“你这贱婢!俺想英娘在山好好的,岂肯寻死?总是你这贱人在内中为非。与俺一一说来,免得动刑!”香珠跪下道:“大王之言差矣。贱婢在里面只管服侍小姐,并不晓得甚么为非。昨日早上,还在前边行走,晚间在床安睡,今早忽然不见。”滕武冷笑道:“好张利嘴!俺晓得你若不加刑,怎肯招认!其中若无情弊,英娘岂肯丧身?叫左右与俺拶起来!”喽罗们不敢怠慢,将香珠拶起,真个十指连心。这香珠疼痛难忍,哭道:“大王就搜死贱婢,也无得可招。”滕武又叫敲,又敲了几十,香珠悠悠死去还魂,也只是不招。滕武吩咐锁下,明日再问,喽罗带去监下。
滕武来至前厅,请出陈洪来道:“参谋,有件奇事。”陈洪问道:“大王,有何奇事?小将愿闻。”滕武道:“昨日已将小女许配参谋,不期小女今早竟投池死了。”陈洪吃惊道:“公主竟投池自尽了?”滕武道:“正是。”陈洪道:“公主擅自丧身,内中必有隐情,问近侍便知分晓。”滕武道:“俺也是这等想。适在后园,将婢女香珠考打了一番,他不肯招认,如何是好?”陈洪道:“明日再考问,婢子必有原由。”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陈洪道:“请教大王,寨内又没夫人,这位公主是何人所生?”滕武道:“参谋有所不知,这英娘原不是俺家所生,是先大王遗下,拜俺为父,一向与他择婿,未曾得一才士。后来先大王临终,又吩咐俺家与他择一佳婿。向年有个秀才,被喽罗劫上山来,却是俺同乡,俺欲赘与英娘为婿,谁知这书生倒坚执不从。俺留他在山寨中权为记室,也是逼留其心。英娘这女子姿慧过人,或者他二人后来以才爱才,各相有约,亦未可知。”陈洪道:“这书生后来怎样了?”滕武道:“后来是重阳佳节,-猎北山,俺请王生同去,是日他托病不起,待俺去后,他就逃下山去了。近日得遇参谋,可称快婿,不料这丫头是何故寻此短见?又不知是藏在何方?岂非作怪!”陈洪道:“大王,只怕公主之变,还因这秀士之故。明日再问香珠,便知分晓。”当日二人议论不题。
次日,滕武又吊出香珠来审问,喝道:“贱婢!实招上来,免动非刑!”香珠哭道:“大王好没来由,叫贱婢说甚么来?”滕武道:“俺旦问你,那年王生在山,可曾与英娘私通么?”香珠道:“大王此言差矣!向年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王生坚辞不从,岂有私通之事?”滕武见女说来有理,顿口无言。陈洪在旁道:“大王不必问他去事,只问昨日之事便了。”滕武遂怒道:“贱婢奴才,莫是你将小姐谋死了,造言说谎?”香珠道:“大王不要冤屈贱婢,小姐待我恩厚如山,情同姊妹,又无冤仇夙恨,为何害起小姐来?贱婢无小姐也难度日,到求大王打死贱婢也罢。”滕武冷笑道:“好句话儿!你是阻我不打,若不打这贱人,你如何肯招!叫左右与俺打这贱人三十,看你招不招!”喽罗们将香珠拖下去,打了三十棍,可怜姣怯身躯,打得皮开肉绽,死去还魂。滕武问道:“可招么?”香珠哭道:“大王纵然打死贱婢,也无得甚么招。”滕武恐香珠受刑不起,仍叫监下。
如是四五日,香珠受刑不过,几欲自尽,恐怕死后又起风波,知觉了恐去追赶小姐,故此迟延。今已四五个日期,谅小姐去远,若是再加刑考,只拼一死无辞。主意已定,想起小姐来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且说滕武接连这四五日考问香珠,并无口词,恐其实不知情,却欲罢休。当不得陈洪见失了他的婚姻,只在内中唆挑。滕武又吊出香珠来,跪在厅前,道:“看你小小年纪,这等好恶!英娘踪迹你无有不知情的,快快招来!”香珠道:“大王,若是贱婢知情,前日就招下,还能到今日么?”滕武闻言,低首沉吟。陈洪道:“大王,不动非刑,焉得肯招?”滕武道:“参谋说得有理。”遂叫喽罗取夹棍来,喽罗就要动手,香珠拦住道:“且慢,待我招来。”腾武道:“住了,快招上来!”香珠站起身来道:“大王大王,你想小姐乃是英雄才女,”一一指着陈洪道:“岂肯嫁此贼辈!”滕武喝道:“-,贱婢!”陈洪道:“大王且待他讲来。”香珠道:“小姨死与不死,也难策料!”骂陈洪道:“你这丧心的贼徒,我与你往日无冤,为何唆大王将严刑考我?我生不能杀汝,死当追汝之魂!我香珠实实受刑不过,今日一死以报小姐作养之恩!”说罢,望厅柱石撞头,花红迸出,死于非命,可怜:
年少青衣女,轻盈志满怀。
一朝为主义,碎首在厅阶。
滕武见香珠碎首厅前,死于非命,心中惨然道,“小小女子,有此义气,为主丧身,倒是俺害了他性命。”合厅喽罗,俱各下泪。陈洪自觉无趣。滕武吩咐丁老将香珠买棺入殓,葬于山后,立碑写:“义女香珠之墓”。丁老不胜悲苦,唯唯领命去讫。陈洪道:“大王,适才香珠道:‘小姐死与不死,难于策料。’此情自然逃下山去,可查把关人役便知端的。”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叫左右:“与俺到关隘上,问前日可有军士人等下山,查问明白,速来回复。”喽罗领命去查,少刻来回复道:“启上大王:小的到关查间,关上人俱说,向前日有一个少年士子,手执令旗,言大王差下山的。”滕武道:“不消讲了,一定是英娘盗俺的令旗,改妆逃下山去了,谅他鞋弓袜小,纵然去也不远。”遂叫喽罗分头去赶。众喽罗闻言,各骑快马,各路追寻。大家追赶了一日一夜,不见踪影,只得回山禀道:“大王,小的们追了一昼夜,并无小姐下落。”滕武道:“追不着让他去罢。只是俺几载劳而无功,负却先大王之托。”自此滕武与陈洪将英娘之事丢开,日日两人在山寨中训练人马,打点下山不题。
却说英娘得逃下山,步小难行,好不苦楚,又恐人来追赶,只得依林绕壑而走。幸喜英娘有些胆量,路途之中倒不露马脚,走了五六日,才到宜兴地界,此际金莲碎破,一步也不能行了。虽识东西南北,未知是甚么地方,欲得去问人,犹恐落入圈套,只得坐在路旁,暗暗的自己垂泪。正在忧疑之际,见一个老道人走近前来,向英娘道:“郎君何以在这荒僻之所独坐悲伤?必有冤情。可能向老道一言?”英娘见是一个老道人,谅无他意,遂道:“小生乃山东人氏,因父亲为难小生,所以逃出到此,迷路难行。望老师父搭救。”道人道:“郎君因父难出来,今欲何往?”英娘道:“小生欲往姑苏。”道人道:“郎君前去,自有人来照应。”说罢,化道清风而去。原来道人就是云龙真人,知道英娘下山,所以前来指引。英娘见道人忽然不见,谅是神仙指引,遂望空拜谢,无奈何只得依了真人言语,慢慢的向前捱去。又走了里许之地,真个一步也难移了,仍复又坐下。此时正值清明节届,纷纷的有祭扫之人,英娘望见东边一座大坟,有许多人祭罢欲归,却要去问一声,及起身走时,谁知寸步难移,依然坐下悲泣。
且说那上坟的是谁?原来是一位兵科给事,姓杨名凌,字韶庵,本县人氏,为人一生清高,年纪五旬之外,并无子女。今日清明,同夫人萧氏来祖莹上祭扫,杨凌看见一个清秀书生坐在路旁,只是不起身走,却是为何?遂向书生看,只见那生双眉愁锁,满面泪痕。杨凌忍不住向前问道:“兄何一人独坐荒郊,暗自悲苦?所为何事?”英娘见杨凌神清貌古,必是高人,遂道:“承老伯垂问,晚生不敢隐瞒:舍下住居山中,只因老父不容,故此逃出。不想行到此处,足破难行,落得进退两难,所以忧虑。”杨凌道:“令尊姓甚名谁?为何不容兄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家父姓滕名武,因数行非礼,是晚生常日苦谏不听,反招其罪,所以晚生逃出。今幸得遇老伯,望垂恩指示迷人。”杨凌听罢,又见滕生眉清目秀,甚觉可怜。他回想自己无子,意欲要他抚为己子,不知滕生肯与不肯,待我问他。遂向膝生道:“兄此行还是投奔亲戚,还是自处他方?”英娘道:“晚生有个表兄在苏州,欲去投他。”杨凌道:“若到苏州甚易,但不知令表兄数常可曾来往么?”英娘道:“许久不会了。”杨凌道:“可又来,既不知他的着落,倘若到那里无处查问,反为进退两难。据老夫之意,不如不去为妙。实不瞒滕兄说,者夫姓杨名凌,乃当朝兵科给事,近日告假在家。”英娘道:“原来是一位贵人,小子多有得罪。”杨凌道:“老夫还有一言,未知兄可见纳?”英娘道:“不识老爷有何吩咐?”杨凌道,“老夫并无子嗣,意欲将兄带至舍下,继我宗支,未知尊意若何?”英娘道:“承大人收留小子、乃是再生之德,岂敢不从,但恐有辱门墙。”杨凌见英娘乐从,心中欢喜,有家人走来禀道:“夫人已上轿了,请老爷上轿回府。”杨凌道:“可将一骑马来我乘,将轿抬这位公子回府。”家人领命,遂扶英娘上轿。英娘向杨凌道:“倒得罪大人了。”
当时英娘坐轿,杨凌乘马而行。离城二十多里路,不一时已到府前,夫人先下轿进去,英娘后到,出了轿,杨凌下马,扶英娘到厅上,夫人迎着道:“闻得相公带了一位官人来,是何处人氏?”杨凌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位官人乃是山中人氏,因父亲合气,要处死他,故逃出外。今日行至我家墓所,足疼难行,老夫见他一貌堂堂,非落魄之子,况我夫妇二人并无子女,意欲将此子承继为嗣,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闻言欢喜不了。英娘上前向他二人作揖,夫人见英娘的容貌宛如女子举止,又细看双耳尚有环眼,遂道:“官人的形影宛如女娘,望示真情,以便定夺。”英娘闻言,满面通红,无由可答,自想终难瞒过,倒不如说了罢,遂道:“承夫人垂问妾之衷情,妾敢实告:身本系女子,幼年曾许苏州王生为婿,不期王生许久不来,家君毁却前姻,又欲使妾另侍他人。窃思虽居山野,礼义岂可有废?虽然父命,焉能改节?故此欲奔姑苏,寻取王生。谁料地脉生疏,难向前行。今日幸遇二大人垂救,是妾之幸,得沐大人之恩。”杨凌闻言,呵呵笑道:“夫人好眼力,老夫倒被他瞒过了。”遂唤丫环扶小姐进去,改妆出来相见。众丫环笑个不了,扶英娘到夫人房中梳洗,换了衣服鞋裙出来。夫人见英娘改妆出来,好个窈窕身材,竟如仙子一般。英娘走来道:“请爹爹、母亲上坐,等孩儿拜见。”杨凌夫妇自来不曾有人叫过爹娘的,今日英娘来叫爹娘,好不喜欢的道:“孩儿罢了。”英娘就端端正正的拜了两拜,夫人就挽起,遂唤丫头们来与小姐叩头毕,一面就铺设卧床,与英娘居住,杨凌夫妇已知英娘名字,后来晓得英娘精于文墨,更加珍爱。
不觉光陰迅速,又是一年,杨凌在家竟忘却赴京。一日圣旨到来,钦诏杨凌进京,杨凌不敢怠慢,就要起程,只因夫人有愿,要到姑苏各寺院烧香,二来与英娘访王生下落,遂叫船先到姑苏来还愿不题。
却说梦云在护云庵中,虽然有梦寐之思,幸得慧空做伴,所思父母、兄弟心却也难免,先已知王云得中解元,又候到春闱之后,叫慧空买了一本会试录来,从头看至尾,自后看至前,并不见王云的名讳,梦云就意兴索然,又添得一番愁闷。因此渐渐觉容颜清减。
亦不题梦云在庵,且说杨凌舟至姑苏,遂着家人去访王云的踪迹。家人领命去访问,多时回来禀道:“启上老爷:小人去访问半日,也无下落,人道无他父祖的名号,那里去问?”杨凌听说无处访问,也就无法,只得回里舱来对英娘说道:“我儿,所访王生并无下落,且到京中,待他成名,自然知道。”英娘闻言,不好再说,只得隐怀。到了次日,夫人同英娘登小舟到各处庵观寺院进香。一日临护云庵,悟真同慧空出庵迎接进庵,夫人、英娘就参拜佛象已毕,悟真同慧空跪下道:“本庵尼僧与夫人、小姐叩头。”夫人叫丫环搀起,就问道:“这位就是当家的老师父么?”悟真答道:“正是。”又指着慧空答道:“这是小徒。”夫人见慧空青年潇洒,不象是个出家人的模样,遂问慧空道:“宝庵中随常可有游客来此吵闹?”慧空道:“启上夫人:草庵荒僻,游人却少。”说罢,小女童献上茶来,夫人、小姐用茶,慧空立在旁边,相着英娘的容貌,暗自惊奇:“分别又是一个梦云!”正在暗称暗羡,有悟真在里面摆了茶碟出来,遂命慧空陪夫人、小姐到后厢献茶,慧空遂邀了夫人、小姐至后边静室中。夫人见茶果极其精细,比别庵中颇是出类,竟觉不同,遂另眼相待。慧空请夫人、英娘坐下,慧空在旁侍立奉茶。夫人遂叫慧空陪坐,慧空方才告坐入席,
茶过两巡,众丫环在那里——嚓嚓,被夫人看见,就喝道:“贱人们在那厢吵些甚么?”内中一个丫环上前说道:“贱婢们不敢吵闹,因见这庵内有一位女子,同我家小姐一般齐整,故此喜笑。”夫人问慧空道:“庵中是那里来的女子?莫非是人家送来带发修行的?”慧空就随口答道:“正是。”夫人道:“何不请来相见?”慧空见夫人要请见,遂走到房中向梦云道:“小姐,外面有一位夫人同女儿到庵拈香,要请小姐相见。”梦云道:“适才有两个丫环在此张望,想必就是他们跟来的了。”慧空道:“就是这些丫头出去说的。”梦云道:“这夫人是那里人?何等乡宦?”慧空道:“他是宜兴人,丈夫姓杨,官居兵科给事。小姐就出去相见无妨。”梦云就是随身素服,同慧空到外厢来。夫人一见,不胜惊讶,遂起身。梦云上前见礼道:“老夫人万福,贱妾不知夫人驾临,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夫人见梦云举止好似大家子女,遂答礼道:“老身不知姑娘,望恕惊动之罪。”梦云道:“夫人言重。”转身就向英娘见礼,二人相向,你看我如广寒仙子,我看你是月殿嫦娥,两人各各钦羡。梦云向夫人道:“这位就是小姐?”夫人道:“正是。”遂让梦云入坐。梦云道:“夫人在上,贱妾焉敢坐?”夫人道:“姑娘何必过谦。”梦云就告座,俱各坐下饮茶。夫人又问梦云道:“令尊贵姓?作何事业?姑娘为何寄寓庵中?”梦云答道:“承夫人见问,贱妾实呈苦楚:本贯武林人氏,家君吴文勋,官拜兵部侍郎,四年前奉旨出使外国,蒙家伯吏部侍郎恐寒家母女被恶宦欺凌,因此接上京中。不期舟泊江右,突遭大祸:有臧兵部之子臧新因求亲不允,竟假扮强盗,将妾抢去。幸得神圣救护,送至此庵,更蒙慧师恩留。谅来区区一女子,焉能去寻父母?只得在此待时耳。”说毕就潸潸泪下。英娘见梦云下泪,就打动了自己的情肠,也禁不住两行清泪,叹不了的红颜薄命。慧空见英娘无辜下泪,笑说道:“吴小姐苦情落泪,也惹杨小姐泪流起来。阿弥陀佛,也是一个软心肠的小姐。”夫人道:“原来是一位小姐,老身多有得罪。世间就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还亏他是官家之子!少不得也有败露之日,老身有一句话,未知小姐可能听从?”梦云道:“老夫人有何吩咐?贱妾愿闻。”夫人道:“据老身想,小姐寄寓此庵,终非了局。谅尊堂必在京中,目下老身就要进京,莫若小姐同老身进京,亦可与尊堂相会,二则舟中有小女相陪。不知小姐意下若何?”梦云道:“贱妾蒙恩提拔,岂不乐从?只是萍水相逢,何能报答?”夫人道:“人在难中,岂有见善不为的?”说话之间,小女童来撤去茶果,摆上素斋来。四人用罢,夫人起身净手毕,悟真走来,邀了夫人、小姐到后园游玩去了。
梦云向慧空道:“奴家在此每承厚爱,今日一旦别去,实令人依依不舍。”慧空道:“小姐去见父母是大事,小尼也不敢久留。但是王师弟是原有行止的,何以至今无信?”梦云道:“倘若王郎回苏到庵中来,慧师可向王生表妾之来去。”慧空道:“这个何消小姐嘱咐,更望王师弟与小姐荣归之日,小庵也得风光。”梦云道:“此事还在镜中。”二人正叙之间,杨夫人同英娘回来,道:“吴小姐,可快收拾好回去。”梦云道:“妾也没有甚么收拾。”慧空道:“小姐可到房里来。”梦云同慧空进房,慧空向梦云道:“小姐可将衣衾一概带去。”梦云道:“非我所有,如何使得?”慧空道:“莫学小家之态,点点东西,何足挂齿?”遂打起包裹出来。杨夫人同英娘谢过了悟真师徒,又送了二两香资,悟真推至再三,方才收下,又谢了夫人。梦云遂谢别悟真师徒道:“承二位师父两年留养之恩,只好再图后报。”说罢,泪随言下。慧空亦垂泪道:“小姐前途珍重。今同老夫人,谅无他事。”梦云含泪点首,夫人催促起身,当下各各含泪而别。
不说慧空回庵寂寞,且说杨夫人带了梦云回至大船,杨凌看见梦云,问夫人道:“这个女子又是何处来的?”夫人遂道其始末,杨凌道:“原来是吴文勋年兄的令爱!夫人以年侄女称之。臧瑛之子这等作恶,待老夫进京,少不得动他一本。”梦云方才向前相见。夫人香愿已完,次日就北上。水陆程途,因路计有两月有余,方到京中,进府第住下。次日杨凌面圣,拜候同僚,一连忙了几日,问及吴斌昆玉,俱已告假还乡,回来向夫人道:“老夫适问同僚,吴年兄去岁还朝,今春昆弟俱已告假还乡去了。此事如何是好?”夫人道:“偏偏不遇巧,待我与侄女说去。且留他住下,等他父亲到京,送还才好。”杨凌道:“也只好如此。”夫人遂进去向梦云道:“侄女,老身希图至京,送侄女交还令堂。谁知事不遇巧,尊公去岁还朝,官拜大学士之职,今春同令伯俱告假回乡去了。”梦云闻言,无可奈何,惟泣而已。夫人又劝谕道:“虽然不巧,侄女也不要忧愁,此时若送侄女回府,奈着路途遥远,非一日之程。谅令尊告假不过一年两载,侄女且耐心住在寒舍,待尊公到京,那时父女相会,方释老身一番用心,不识侄女意下如何?”梦云道:“承伯母见爱,侄女焉敢不从?但长年养膳之恩,何能报谢?”夫人道:“侄女休得见笑,惟望早晚关怀教训小女,老身则佩恩矣。”梦云道:“侄女得亲近令爱,已出万幸,怎当此言?”夫人知梦云与英娘同庚,英娘月分小些,遂吩咐英娘以姐姐称之,“倘姐姐一时愁闷,你当缓款劝解。”英娘应道:“孩儿晓得。”说罢,夫人遂到外厢去了不题。
却说杨凌又新得了一所花园,叫匠作重新装点,起造房屋,就叫做“聚春园”。去府有二里之遥,如闲暇就邀同僚到园赏玩,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云在杨府住下,纵然有万种忧愁,且喜有英娘解劝,时常听得夫人唤女儿为英娘,想道:“前岁王郎错传之帕,上面却是英娘名字,这可是一桩奇事。幸得此帕未曾遗失,待我取出来看。”遂在衣箱取来看时,后面落款却是”许英娘”,遂又收起来道:“帕上姓许,现在的姓杨。”梦云正疑惑之际,英娘进来,见梦云若有所思,遂笑着说道:“姐姐一人独自寻思何事?”梦云亦笑着道:“奴家见贤妹案积图书,自然翰墨名流,所以自恨无知之故。”英娘道:“姐姐又来取笑,小妹不过粗知几字,那里与姐姐并驱。”他二人假假真真,各自含糊过去。一日梦云同英娘早起梳妆,见妆盒内有玉鱼一枚,就取过一看,分明象己之物,是那年失却,怎么得到他手?英娘见梦云细看玉鱼,遂道:“姐姐细看沉吟,却是为何?”梦云道:“不瞒贤妹说,奴家当时也有一枚,同此一般无二,其年忽然不见,因此细看。贤妹此鱼还是祖遗的,还是新得的?”英娘被梦云一时问起,竟回答不出,触动向日之情,不觉红生杏脸,隔了半会方道:“是新得的。”梦云又问道:“是在何处得的?”英娘未曾打点,又回答不出,笑道:“如此急问,莫非小妹窃得姐姐的?”梦云笑道:“贤妹休要作耍。委实是那里来的?”英娘道:“向年路过苏州买的。”梦云见英娘所答,不象心上本来的言语,终为疑惑:“我知玉鱼系绣翠当年窃去,谅情赠与王生。王朗既得,当爱如珍,岂有遗失之理?况英娘之名,又与帕上相同,更有可疑。”英娘见梦云只是沉思不语,遂道:“姐姐有所虑乎?”梦云有心要试英娘,遂道:“奴家偶成俚句,要请教贤妹。”英娘道:“姐姐好人耶,先说字也不识,为何今日又有佳作?”梦云道:“奴家原不识字,唯有杜撰。我念来贤妹录之。”英娘道:“姐姐过谦至矣,可快些录出与小妹赏见,得沾翰墨之光。”梦云遂不推辞,取过斑管,铺下牙笺,磨浓香墨,一一写出,英娘见梦云弄笔如同闲戏,知是惯家,更加钦敬。梦云写完道:“诗却不工,请贤妹改削。”英娘接来,端端正正铺于几上。上写着《咏落花》之句,诗道:
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英娘看完,神情改变,惊奇不已,沉吟道:“此诗分时是我做的《落花诗》,写在绫帕上,向年赠与王生者,他何以知之?岂有暗合,一字不遗之理?他在盘问我之玉鱼,其中定有隐情。”只因这一首诗,又有分教:道破根由一样,闺中共诉衷肠。正是:
天缘奇合又奇逢,并立花前不辨侬。
本是瑶池筵上客,今朝降世幻相同。
毕竟英娘怎生与梦云叙出根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