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红娘出了西厢,一路上先是骂琴童不要脸,占她的便宜,随即又想到小姐身上,她有那么大的胆,能瞒了我独自到西厢去,别的不去说它,先是那西厢便门,没有红娘,恐怕小姐你还打不开哩。你别人都可以瞒,只是不应该瞒我红娘,这次我还像前天那样冷眼旁观暗中帮忙是不行的了,这次无论如何要向小姐说穿,我不怕你小姐害羞翻脸反悔。见了小姐再说,现在先到老夫人处复命。
红娘到了内堂,见了老夫人,说道:“红娘拜见老夫人,遵命往西厢回来了。”
老夫人道:“罢了,那张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红娘道:“回禀老夫人,红娘去看张先生的时候,见他面似金纸,萎靡不振,病势十分沉重!”
老夫人倒着急起来了,万一张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我们崔家,我将如何交代呢?说道:“那张先生现在还服药否?”
红娘道:“老夫人,那张先生的病是心病,服药是没有用的,我红娘就用好言相劝他。”
老夫人想,红娘啊,你不用再说了,我早就知道是心病,我所关心的是张生的病有没有问题,说道:“你相劝张先生,他如何了呢?”
红娘道:“那张先生十分固执,要命童儿雇车,抱病登程。”
老夫人道:“这怎么成呢,你要留住他才好。”
红娘道:“红娘再三相劝,请他要走也得等到病愈以后,并且拿出小姐的药方,要他看在小姐一片诚心份上,服了小姐的药方,再走不迟。”
老夫人道:“以后如何呢?”
红娘道:“张生见了药方,似乎开朗了一些,也愿意暂时留下来。”
老夫人放下心来,说道:“要好生调理。这事红娘你办得很好,去对小姐说,她哥哥的病无妨,不必挂念。”
红娘道:“是,红娘告退!”红娘退出内堂,往妆楼而来,一路上在考虑,这次他们二人的约会要不要说破,是上楼后立即说破呢还是到了傍晚时分,小姐行动之前说破呢!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只好见机行事了。
却说莺莺小姐,得知张生得病,并且还要抱病启程的消息,心里急得六神无主。红娘来传言,母亲命开药方,她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自己就是一味心药,为了治好张生的疾病,她不顾一切,提笔又写下了一首情诗让红娘拿去交给张生。及至红娘走后,她略为定了定神,却坐不住了。这首诗,张生见了,病情一定立刻就会减轻,而且决不会走。可是怎样去践约呢?前日的约会,由于红娘在旁,结果弄得不欢而散,还害得张生气出病来。这次约会,难道能瞒过红娘吗?即使瞒过了,又能用什么法子把红娘调遣开呢?悔约不去吧,几次三番失信于人,有什么面目再立足世上?唯一的办法是直言告诉红娘,因为瞒过老娘容易,瞒过红娘困难。红娘是自己的贴身丫环,经常是形影不离,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清楚。到西厢是一件大事,无论如何是瞒不过红娘的,干脆告诉她,如能得到她的辅助,事情就好办了。可是自己终究是相国千金,羞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说了以后,会不会被红娘看轻,认为小姐行为不端,自轻自贱?小姐胸中千愁万恨,非常痛苦,她恨红娘,为什么如此聪明,如果是个蠢丫头该多好。又恨她母亲,不该言而无信,不报大恩,赖掉人家婚姻,也坑害了女儿,亲家成了冤家。唉!怎么办呢?去又不能,不去又不能,小姐真想一死了之,现在看红娘回来怎么说吧。
这时,红娘已上妆楼,见小姐愁眉不展,脸上泪痕斑斑,看来是哭了好久,刚停下来。红娘想:“唉,小姐,何苦呢,自寻烦恼,如果不对我隐瞒,不要说这一次,就是上一次,也早就成其好事,何至于弄得如此苦恼?”不觉可怜起小姐来了。走到小姐身边,说道:“小姐,红娘回来了!”
小姐见红娘回来了,急着想知道那张药方的消息,说道:“红娘,不知那张药方送给张先生没有?”
红娘想,到现在为止,你还说药方,先不揭穿你,说道:“那张药方嘛。。”小姐问道:“那张药方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告诉他,这药方十分重要,必须依照方子吃药,不可延误。”
红娘想,说得一本正经,要不是我事先知道了详细内容,又被你骗过了。依方子服药,不可延误,说得倒轻巧,你这味药没有拿去,叫他怎么服?说道:“小姐,我在把药方交给张相公时对他说,小姐听得你病重,很是着急,放心不下,故而亲手开了这张药方。”
小姐问道:“张先生如何呢?”
红娘道:“开始张先生不肯接,说道小生之病,不是药石所能治的,要我还给小姐。”
小姐道:“那张先生也太不理解我的心了。”
红娘道:“是啊,我对张先生说,这是小姐的一片情意,你切不可把它当作普通的药方看待,快快依方服用,一刻也不能延误。”
小姐问道:“张先生如何说?”
红娘道:”那张先生还是不接,并说什么小姐的情意已经领教过了,这药方不看的好,看一看,他原来只有三分病,就得添七分。”
小姐着急了,说道:“这怎么可以呢?红娘,你一定要让他看。”红娘想,你早跟我说不是药方,是情诗,我也不用在张生面前多费唇舌,他还得像接圣旨那样来接你的诗笺哩!你现在着急,活该!还得让你急一下。说道:“小姐,我也对张先生说,这张药方一定要看,我家小姐是个女华佗,所开的药方,可以药到病除,在我们崔府里,已是百试百灵,怎会添你的病呢?”小姐道:“张先生他怎样了?”
红娘道:“他还是不接,说他还要留条小命坐车离去呢!”小姐急得眼泪都掉下来,说道:“这可怎么办呢?”张生不理解我,自动放弃这个良机,让我白费一番心机,说道:“既然如此,红娘,把药方还给我。”
红娘道:“小姐你先别急嘛,还有下文哩。我说,我这次来,是奉了老夫人之命,药方也是老夫人命小姐开的,你不接,我就回去交给老夫人,让她来给你,看你接不接!”
小姐一听,吓得芳魂几乎出窍,急得手足无措,说道:“红娘,此药方是给张先生的,如何可以交给老夫人呢?这不坏了事吗?”
红娘见小姐急到这种地步,恐怕急坏了她,忙说道:“小姐,别急,我还有下文。”
小姐想,别再下文了,我已经受不了啦,说道:“下文如何,快说呀!”红娘道:“那张先生言道,不敢劳动老夫人,她如来到,小生非死不可,让小生多活几个时辰吧。”
小姐放心下来,说道:“那药方你没有交给老夫人?”
红娘道:“没有。”
小姐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未交,就拿来还我。”
红娘道:“小姐,这一张普普通通的药方,急它干吗,我还有下文哩。”小姐想,你的下文怎么下不完了?这种下文真让人提心吊胆。说道:“红娘,你的下文何时可以不下了,快快讲完吧。”红娘想,急得小姐也差不多了,让她放松下来,也许可以转到正题上了。说道:“小姐,我对张先生说,早先你说过,小姐的书信,求之不得,为什么今日你硬是不看?”
小姐道:“那张先生说什么?”
红娘道:“他说情书是甜蜜的,当然求之不得。这药方还不是些黄连、苦参,何必再找苦吃,坚决不看。”
小姐道:“他又不肯看了。”
红娘道:“我又跟他说,张相公,这是小姐最后一封信,小姐虽然辜负你,难道文字也不值得一看吗?你怎能如此绝情呢?看在红娘的份上,拿去看一看吧!”
小姐道:“他看了没有?”
红娘道:“看了。张相公说,‘就看在红娘姐姐份上,看这么一看’。
他就接过去看了。”
小姐此时,才把心放了下来,说道:“张先生他看了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张相公看了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姐道:“他可曾说些什么?”
红娘道:“他说可惜呀可惜,可惜少了一味最最要紧的主药!”
小姐道:“这就不对了,我开的药方,配伍齐全,如何会少呢?”红娘想,你还要一本正经拿药方来哄我。说道:“相公说的,就少了你小姐。”小姐一听,心想糟了,给红娘知道了。说道:“呀!少了我什么?”
红娘道:“就少了小姐在药方上开的那味药啊!相公说,如若有了这味药,这张药方好比太上老君八卦炉内的九转金丹,不用说药到病除,完全可以起死回生。”
小姐心里有数,但还抱着能瞒则瞒的侥幸心理,不肯坦白。说道:“是哪一味药啊?”
红娘见她还要装假,说道:“张相公说的,此味妙药,只有你小姐有,不知小姐肯不肯。”
小姐道:“我哪有这种药啊!”
红娘道:“相公说的,除了你小姐,别人是没有的,小姐,既然你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别小家子气了,拿出来给了张相公算了。
小姐说道:“我如何拿得出去呢?”
红娘道:“小姐,张相公救了你,现在你也应该救他,不要多顾虑,豁出去给了他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红娘想,我已说得这样露骨了,小姐你还要装糊涂吗?
小姐也不是傻爪,已听出红娘已经知道药方的内容了,她这样旁敲侧击,是在顾全我的颜面,可我怎么能开得出口呢?还是让她先说吧,说道:“这个嘛。。”
红娘道:“小姐,别这个那个了,张相公说的,此药必须小姐亲自送去才有效验,还叫红娘陪同小姐一起送去,要我不得有误哩!”
小姐只好默认了,说道:“红娘,容我三思!”
红娘想,现在小姐肯定知道我已经了解情况了,此刻时光还早,就让她考虑去,等天黑以后,你不去也得去。说道:“小姐,可得好好想一想,别错过了救人的机会。吃过晚饭再作商议如何?”
小姐低头沉思。
却说张生,自从红娘走后,已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指挥琴童整理杂物,打扫床榻。主仆二人忙乎了一阵子,看看整理得差不多了,窗明儿净,书籍排列整齐,一切自觉满意。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必须赶紧洗澡,自己病了一晚,身上也出了些汗,今晚和小姐同床共枕,别把娇滴滴的小姐给薰坏了。就命琴童道:“琴童,相公要洗澡,与我备水。”
琴童连忙答应道:“是!”这可对了,主母是千金小姐,又娇又嫩,相公浑身臭汗,不薰死也得闭气。急忙到崔府厨房去打热水,再服侍主人洗澡。洗完澡,张生觉得浑身轻松,神清气爽。又叫琴童在屋内焚上一炉好香,折腾了一阵子,天色已晚。吃过晚饭后,张生叮嘱琴童,说道:“琴童,你听着,今晚我家小姐来此相会,非同小可,不许你在旁边,也不许你像前天晚上那样偷看。”
琴童道:“遵相公吩咐,不过,叫我做些什么呢?”
张生道:“何用你做什么?与我睡觉去。”
琴童也知道,今天的相会是怎么一回事,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不管到不到睡觉时间,就乖乖躺到床上去,反正睡觉是他的特长。
张生等琴童走后,自己先在房内巡视了一遍,检查一下有无碍眼之处,香炉内又添了几块好香,身上也打扮得齐齐整整,除了没有插金花,穿吉服之外,其他都像一个新郎官。时间往往跟人开玩笑,要它慢些过去,它偏偏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希望它快些过去,却又是慢吞吞就是不肯走。现在此刻,正是张生最不耐烦的时刻,恨时间走得太慢了,他一忽儿开门到外边看看,不见动静,又回到屋里,进进出出,片刻不定,别的不担心,就怕小姐失约。时间不以张生的心急而加快,也不以莺莺的惧怕而放慢。红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到中房去,见小姐还坐在那里沉思,看样子,她又是三婶婶嫁人心勿定,想变卦了。今天你再撒谎不守约,岂不送了张相公的性命,不是好玩的事,今天由不得你了。说道:“小姐,你三思好了没有?”
小姐见红娘来问,心想,你是我的冤家,管得那么宽,要你瞎起劲,像催命鬼似的。最好你别管,走得远一些,让我一个人去西厢,不关你的事,可又不能说,只得口是心非地敷衍道:“三思些什么呀!”
红娘想,小姐,你又来了,想赖也赖不掉的。说道:“去西厢送药的事啊!”
小姐想,你倒不忘记送药,我怎么好意思去呢?还是再赖一下吧。说道:“红娘,我现在有点头晕,你替我收拾卧房,我想睡了。
红娘想,什么,你又要耍赖了,不行,不能让你赖。说道:“小姐,你不能睡,头晕是睡不得的,不如到花园去散一会步,也可消愁解闷。”
小姐道:“我哪有这份心绪呵!”
红娘道:“小姐,去吧,去走走,顺便还可以送药去。”
小姐道:“我不去了。”
红娘想,我再不说穿,又要像上一次弄巧成拙。说道:“小姐,不要再瞒红娘了,你想瞒了红娘一个人去是不是?”
小姐还想狡赖,说道:“我瞒了你什么呀,我能到哪儿去呢?”
红娘道:“你还没瞒我,你约了张相公,要瞒了红娘一个人去,是也不是?”
小姐的脸羞得通红,这丫头全知道了。只好说:“这个。。我何曾约他!”红娘道:“你没有约他,我拿去那封信是什么?”
小姐道:“那是张药方啊!”
红娘道:“小姐,别再药方了,我来背两句给你听吧,‘谨奉新诗可当媒’,还有一句‘今宵端的雨云来’,是也不是?”
小姐一听,连忙用衣袖掩面,说道:“羞死我了!”
红娘道:“小姐,不必害羞,去吧,张相公在西厢等着你哩!”小姐此时羞怯得不敢抬头。轻轻说道:“不去了。”
红娘道:“不去了?你约过他没有?”
小姐道:“约是约过的。”
红娘道:“既然约过了,为什么不去?”
小姐道:“红娘,此事如若被母亲知道了,如何是好?”
红娘道:“小姐放心,老夫人是不会知道的,万一知道了,也没啥要紧,只说一个人要知恩报德,哥哥有病,妹妹去探望探望也是应该的。”
小姐又说道:“如果被丫头仆妇撞见,岂不羞死?”
红娘道:“她们怎么会知道你是去西厢的?去花园散步,她们也管不着,不用疑神疑鬼的。”
小姐道:“红娘,我心里好害怕,是不是下回再约他吧?”
红娘道:“小姐,你今晚不去可以,可张相公就活不成了,到明天你可不要后悔啊!”
小姐听了,不禁“啊哟”一声。
红娘道:“小姐,红娘不是吓唬你,张相公说,此番小姐如果再失信悔约,他的命就等不到天亮,宁可自杀。”
小姐道:“羞人答答的,叫我怎么去呢?”
红娘道:“小姐何须怕羞,你和张相公本来是夫妻名分,要不是老夫人作梗,你们都快抱儿子了。救人性命要紧,张相公被你捉弄得够惨的了。”小姐听红娘说抱儿子,羞得脸红到脖子上,说道:“红娘,你胡说些什么呀!去到那里,多么羞人!”
红娘道:“那不用怕,你闭着眼睛就是了。”
小姐被红娘一步紧逼一步,已没有退路了。其实她也觉得非去不可的,豁出去了,既然要报厚恩,万难从礼。确实像红娘说的,我和张生有夫妻名分,去了也不能说越礼。决心已下,可是嘴巴上还是软的,说道:“也罢,红娘,就依了你吧!”
红娘一听,气得险些吐血,你们的好事,又不是我的事,好像是我硬要你去。想想也不能怪你,除了这句话也没有别的可说了。说道:“好,好,依我就依我,时间不早了,老夫人也睡了,快去吧!”
小姐道:“好,去吧,我不能负了他一片心!”说罢,走出房门。
红娘看了,心里很为张生高兴,小姐总算下了决心,你看她,刚才嘴巴硬得很,一个劲儿说不去不去,现在走得比我还快。我家小姐长得真美,白玉般的精神,鲜花般的模样,就是对红娘不大老实,明明是白天黑夜不断地思量张生,她有一片志诚心,却硬要在书简上撒谎。现在我们出画阁,下楼梯,向书房,她学窃玉,试偷香,巫山女,离楚岫,赴高唐,会襄王。我看那位楚襄王早就在阳台上等得意乱心慌了。
却说张生正在书房里,闷得心烦意乱,已经初更起了,还不见小姐到来,小姐呵,不能再骗我了!人间良夜静又静,天上美人来不来?他走出书斋,立在空荡荡的台阶上,霭霭的香烟,从佛殿中飘出,散布在秋天的夜空。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月明如水,楼台殿阁好像都沉浸在月亮的光波之中,和尚们都回到禅室打坐去了,院子里老槐树上的乌鸦,也许看到了如此月明,疑是天亮而噪叫。那一边风弄竹声,只以为是月移花影,环佩叮■响,玉人来了。悬着一颗心把眼睛都快望穿,焦急得这颗心快从口腔里跳出来。身躯儿不知道安排到哪里去好,只好呆呆地靠定了门儿等待。静寂得青鸾书也没有,黄狗信也不寄来。张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小生一日十二时,没有一刻不想小姐的,小姐,你哪里知道呵!”张生靠着门儿等等不来,等得神倦意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慢吞吞回到书房,躺到床上。小姐啊,你若是不来,我也只好在梦里边到楚阳台去。唉!早知道为了她没朝没晚的窖相思,倒不如当初不要碰上这倾国倾城的美娇娥,人有了过错,一定要自我检讨,不怕改正,我也想用接近贤德之心来改变好色之心,怎奈禁不住她时时兜上心头来。张生又从床上起来,再到院子里,靠着门儿,一手托着腮帮子琢磨着,小姐究竟来还是不来,是不是在老夫人那里脱身不开?望得人眼睛快要穿了,等得人两脚发麻,想得人心儿要碎,现在还不来,莫不是小姐也在生病?张生失望地说道:“这时候还不来,看上去又是撒谎了吧?她若是肯来,那么这个破书斋就喜气洋洋;她若是不肯来,那这里就一片凄凉。她若是肯来,算起来早已离开闺房了。让我计算一下,小姐的闺房到这书斋,宽打宽算,有五百步吧,我且数着她的脚步儿靠着窗台默默等待。”良久,依然是庭院寂寂,空无人影。张生心里有些恼火了,说道:“小姐,告诉你吧,你的那种恶作剧,捉弄我,还责骂我是贼,我都没有记在心上,为的是要让你回心转意。明去夜来,我俩已经白白地过了半年多,这种滋味实在难受难挨,你倒也受得了呵!你去问问司天台,我这相思足足愁了半年多,要说有多少愁呵,不说假话,要用十几辆太平车装载。我在这异乡客地粗茶淡饭,就是为了你可爱的小姐才耐着心肠熬煎,全凭心中一股志诚的情意才留住一口气在。小姐啊,你这一回不来,也不必安排着害相思了,就准备着抬我的棺材吧。”说罢,又灰心丧气地回到屋里,独对孤灯,格外凄凉。
且说红娘和小姐出了便门,红娘随手把门带上,领着小姐,来到书房门口,红娘对小姐低低说道:“小姐,你在假山边稍等一会儿,让红娘把铺盖送去,让他来接你。”
小姐点点头,心想红娘这丫头,不愧是我的心腹,想得周到,我虽然已经到了西厢,总不成一直送到他床上去,也太自轻自贱了,大的面子不管,小的面子还是要的。此时,红娘到了书房门口,举手敲门,“笃笃笃”轻叩三声。里面似乎没有动静,于是又敲三声“笃笃笃”,而且叫了声“张相公!”张生正在屋里闷坐,心里忐忑不安,第一次的敲门声他是听到的,以为是猫儿在抓门。又听得第二次敲门,知道有人来了,接着听到“张相公”的叫声,立刻喜出望外,说道:“来了来了,是红娘姐姐吗?”
红娘敲了两次门,有点不大高兴,说道:“是你前世里的娘!还不开门!”张生道:“是,是,是!请稍等片刻。”赶忙着上鞋子,穿好海青,戴正方巾,一阵手忙脚乱。
红娘可等不得了,一个大男人家,比我们女孩子还婆婆妈妈,说道:“快开门,小姐来了呀!”
张生奔到外房门,赶紧拉开门拴,见了红娘,忙说道:“红娘姐姐,怎么到现在才来啊!”
红娘想,你说得倒轻巧,还嫌来得晚,你难道不替小姐想想,有你那么自由吗?说道:“吵醒了相公的好梦,请多多原谅。”张生忙分辩道:“姐姐,小生并没有睡啊。”
红媳道:“那你在干什么,老半天不来开门!”
张生道:“这个,这个。。”
红娘道:“这个什么呀!”
张生道:“不瞒姐姐说,我在那里啼哭。我家小姐呢?”红娘想,这傻角也真老实,说道:“别这个那个了,快接衾被过去,把我都累坏了。”张生连忙从红娘手中接过衾被,觉得一股幽香,直达脑门,即刻神魂飘荡起来,衾被尚且如此迷人,等会儿我张哄要死也!飘飘然把衾被捧到床上,红娘也跟了进来,很利索地把衾被铺好,说道:“快跟我来,接小姐去。”张生道:“呀,小姐还在外边,罪过罪过!”边说边跟着红娘出去。
红娘道:“小姐现在来了,相公,你拿什么谢我?”
张生道:“红娘姐姐的大恩,小生一言难尽,寸心相报,唯天可表!”
红娘道;“相公,我得警告你,放文雅一点,别吓着了她!”
张生连声说道:“是,是,是!小姐现在何处?”
红娘道:“相公,你把眼睛张得大一点,那假山旁边站着的是谁?”
张生喜得心花怒放,忙说道:“姐姐请闪过一旁。”
红娘道:“你干什么?”
张生说道:“去接小姐啊!”
红娘道:“相公,我刚说过,叫你文雅一点,像你这般冒冒失失前去,小姐一害臊,回身就走,岂不是前功尽弃?棋亭把你当作贼、也就是为此,你怎么不接受教训呢?”
张生道:“红娘说的极是,那么小生应该如何呢?”
红娘道:“别心急,先等在这儿,待我把小姐扶过来,你再接进去,懂吗?”
张生连忙拱手道:“多谢红娘姐姐!小生遵命。”
红娘回到假山旁,轻轻对小姐说道:“小姐,张相公等你好久了,走吧。”小姐此时可羞极了,罗袖遮了面孔,一言不发,也不动身。
红娘用手一拉小姐衣袖,说道:“‘今宵端的雨云来’,正是时候。小姐,走吧!”说着一拉衣袖,小姐身不由主地跟着红娘,一步一步向书房门口移去。
小姐此时,心里怕倒不怕了,就是又喜又羞,一种朦胧神秘的感觉,在眼前不停地变幻五彩的烟幕,越近房门,心越跳得厉害,步子也越慢,然而尽管慢,还是往前移,终于到达了门口。
红娘对张生一看,见他竟然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矗在那里,动也不动。
连忙向张生示意,张生如同未见,红娘只好用言语唤醒他道:“相公,小姐来了!”
张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他的魂灵儿已经离开了躯壳,小姐越走越近,他的魂灵儿越飞越高,好像是在睡梦里,云里雾里。没有红娘的一声喊,魂灵儿早已迷了路,回不来了。听得红娘一声“棒喝”,惊醒过来,连忙上前一步,招呼小姐道:“啊,小姐,啊,小姐,啊。。”他越想说得好听一点,越是说不出。
红娘一看这个场面,知道自己在旁,他们无法畅诉衷肠,连忙转到小姐身后,凑到小姐耳畔,轻轻说道:“小姐,相公已等了好久了,进里边去谈吧!”说罢,半推半扶,把小姐推进了门。张生还傻呆呆挡在门中间,红娘说道:“相公,外边露重,还不接小姐进去!”随即又在小姐耳边说道:“红娘在门外等你。”说罢,轻轻一推小姐。
小姐被红娘一推,顺势向门里冲了几步,刚好被张生接住,一把抱个满怀,两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红娘一看,连忙把门轻轻带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对有情人,今宵终成眷属,也不枉我红娘半年的奔波操心,你们如愿了,我红娘也如愿了。想想这一对有情人,从春天佛殿相识到现在,从未面对面讲过一句知心话,今日里真正的面对面,不知有多少话可说哩!红娘又对着老夫人住的方向,在心里说道:“老夫人呀,你枉费心机了!他们本来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的美满夫妻,你蛮不讲理,仗势欺人,忘恩负义,赖掉人家的婚姻,把这对好夫妻活活拆散,今天在我红娘手中,把他们合拢团圆,老夫人,你的精明算盘落空了!想想真是痛快极了。”高兴之余,不免感到有点寂寞。唉,他们在里面双宿双飞,不知多少甜蜜,我红娘却在门外受孤凄。无奈何懒洋洋地坐在曲栏上,默默地望着月华。
却说张生接住小姐,把小姐抱在怀里,小姐也不拒绝,反而紧紧地靠在张生的胸膛上,一股男性的气味,冲入鼻腔,令她懒洋洋的,舒服极了。张生把小姐娇小的身躯捧进了里房,放在床沿上。顿时满室中兰麝香散,花气袭人,薰得张生似醉如痴。张生想,半年的相思,今宵可算了结,在小姐未来之前,已想好了千言万语,欲待见到小姐以后,尽情倾吐。现在已是面对面了,却把预先想好的话全忘了。嘴巴说不出,眼睛可没有闲着,他想,自从春天在佛殿上见了一次,在道场上见了一次,在赖婚宴上见了一次以后,从未像今天这么近端详小姐。见小姐一身淡妆,低垂着头,仔细观看,觉得比以前更美三分,本来在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不觉下跪道:“小生张珙,有何德能,敢烦劳神仙下降,合当跪拜。”说着叩起头来。
小姐此时一阵害羞,不敢去扶,连忙侧身过去,也不还礼。
张生倒弄得尴尬了,好在只有两个人,你不还礼,我可以自己收场。拜了一拜以后,自动站了起来,说道:“小姐,小生既没有宋玉之容,潘安之貌,也没有曹植之才学,承蒙小姐不弃,可怜小生异乡飘零,今日降临西厢,莫不是在做梦?”
小姐仍旧低着头,默默不语。
张生又道:“小姐,我和你今日相逢,大概是前缘注定。记得在春天,佛殿相逢,蒙小姐临去秋波那一转,害得小生失魂落魄了大半年!”
小姐听得“临去秋波那一转”,心里又羞又喜又叹,想那天初见时,确是从心底里爱上了你,才给你秋波一转。当时并未想到有今天的结局,你失魂落魄了大半年,我也魂牵梦萦了六个月,一般模样。无奈小姐只敢在肚里说。怎能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不觉嫣然一笑。
张生接着说道:“小生蒙小姐留情,故而我设法借了僧房,欲与小姐亲近。却逢贼人孙飞虎围困寺院,要劫小姐,小生独力退贼,令堂佛殿许婚,这实在是天作之合啊!方自欣幸能和小姐得成连理,从此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哪知令堂悔婚,棒打鸳鸯,如非令堂,何至于今宵偷结并蒂?”小姐听到此处,一团心酸,哭道:“母亲啊!”
张生见小姐哭泣,连忙说道:“小姐,不必悲伤,说说以往的痛苦,更觉得今天的甜蜜。今天是花月良宵,相聚一次非易,春宵一刻值千金,小姐不要哭了。夜深人静,谨防传到外边去。”
小姐听了,觉得有道理,我冒了风险,不顾名节来到西厢,为的是什么,哭哭啼啼岂不虚度良宵?所以收起眼泪,止住悲声。
张生见小姐已经不哭了,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小姐,安歇吧!”一边说,一边去替小姐宽衣解带。小姐害羞,自己不便动手,由着张生拨弄。不多时,钮扣儿松,缕带儿开,兰麝香气更加浓烈,氤氲满室,飘散书斋。张生只顾手忙脚乱,小姐却满面羞红,把头扭到一边,再也不肯回过脸来。后人有《马头调》小曲一首,专咏张生替莺莺解带。词曰:灯下笑解香罗带,遮遮掩掩,换上了睡鞋。羞答答二人同把戏绫盖,喜只喜说不尽的恩和爱,樱桃口咬杏花肋,可人心月光正照纱窗外。好良缘,莫负美景风流卖。
张生替小姐宽衣解带毕,为她盖好被子,张生随即自己宽衣解带,上得床来,把帐门轻轻放下,和小姐并枕而卧,把小姐抱在怀中,仔细地端详起来。
后人有《桂枝儿》一首,专咏张生在床上看莺莺。词曰:灯儿下,细把娇姿来觑,脸儿红,默不语,只把头低。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金扣含羞解,银灯带发吹。我与你受尽了无限风波也,今夜谐鱼水。张生想到红娘再三嘱咐,要文雅些,不能粗暴,所以只是紧抱着小姐,两人胸贴着胸,脸挨着脸,都觉得浑身舒畅。张生自不免四处摩姿,上下其手。触到了小姐的酥胸,两座肉峰高耸,又滑又腻,不由得轻吟唐明皇“软香新剥鸡头肉,滑腻犹如塞上酥”的对句。两手却不老实,渐渐向下滑去。小姐只觉得三分娇羞,三分欣喜,三分麻痒,再加一分无奈,合成十分好受,所以一动也不动。
后人有五律一首咏此。诗曰:是物真希奇,双峰夹小溪。洞中泉滴滴,户外草萋萋。
有水鱼难养,无林鸟可栖。千金非易觅,留与世人迷。
此时,张生已冲动得克制不住,小姐也在全身微微颤抖。于是张生软玉温香抱满怀,轻轻入港,缓缓抽送,小姐轻声叫道:“痛,张郎,轻,轻些!”张生哪敢粗暴。呀!阮肇到了天台山!春色已经到了人间。此时的小姐,把柳腰款款地摆动,花心轻轻地开放,浑身儿发麻,花心里发痒,嫩花蕊让蝴蝶儿尽情地采。小姐半推半就,又惊又爱;张生七擒七纵,亦喜亦狂。张生的嘴唇吻住了小姐的香腮,小姐的玉臂抱住了张生的身躯,两个人变做了一个人。中间一根擎天柱支撑,一阵狂,一阵浪,刹那间雾解金风洩,露滴牡丹开。
后人有《如梦令》词一阙,专咏张生与莺莺初赴阳台。词曰: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露滴牡丹心,骨节酥融难动。情重,情重,都向华胥一梦。
又有《小桃红》曲子一首,亦咏张生与莺莺云雨欢会。词曰:高烧银烛照红妆,低簇芙蓉帐,倒凤颠鸾那狂荡。喜洋洋,春生翠被翻红浪;汗溶溶粉香,美甘甘情况,别是一风光。
二人雨散云收,觉得四肢无力,彼此气喘吁吁,可浑身通泰,每一个骨缝,每一根汗毛孔,都吃了人参果,不知春从何处来!叠股交颈,相依相偎。后人有《小桃红》曲子一首,咏莺莺云雨初歇之态。词曰:鬓云斜亸凤钗垂,枕簟留春意,锦帕盈香沁红记。蹙双眉,侍儿扶起娇无力;笑迷嬉语迟,困朦朦眼闭,风月此情知。另有《贺圣朝》词一首,写莺莺此时情景更为细致。词曰: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劝颦劝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鬟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
张生借着微微烛光,偷看小姐,他畅开胸怀拥抱这绝色的佳人,不知是几生修来的艳福。想想自己原是个无能的穷秀才,孤身飘零的洛阳客,自从碰到了这倾国倾城的娇娃,心里就一直放不下。无奈咫尺天涯,让我忧愁无限,摆不脱相思,忘记了吃饭,睡不着觉,弄得形容憔悴,皮包骨头,等到你这多情的小奶奶,来西厢成就了今宵的欢爱,我张珙的魂灵儿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我真心地等,诚意地待,怎么能够让这相思苦尽甜来?今夜的欢乐,我还在怀疑,是真的吗?也许又是昨夜的梦境再现,那又要忧愁无限。
此时小姐在张生怀里,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心里又喜又愁又怕,喜的是初尝禁果,竟有如此的蜜意柔情;愁的是今宵别后,什么时候能再相会;怕的是倘若被母亲知晓,如何得了。况且怎知将来张郎会不会变心,想到这里,不觉泪下。
张生见小姐流泪,慌了手脚说道:“呀!小姐,莫不是怪小生无礼,玷污了小姐的清白么?”
小姐仰起头,对张生看了一眼,心想,我如果怪你,也不会躺在你怀里了。边哭边说道:“奴家今日以身相许,日后如何见人啊!”
张生见小姐哭得伤心,好似雨打梨花,楚楚可怜,心里又怜又爱,说道:“小生有幸,蒙芳卿姐姐不见怪,小生一定把你当作我的心肝一般看待!”小姐又说道:“奴家因为郎君垂爱,故而把千金之躯,一旦自弃,奴家的一身都托付给郎君了,但愿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将来不要因为奴家自荐而见弃,使我成了卓文君,有《白头吟》之悲。”
张生忙在枕上叩头,说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怎敢如此?想我张珙今夕蒙小姐赐荐枕席,异日犬马图报,怎敢忘情背盟,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说罢,紧紧抱住了小姐,口对口做成一个“吕”字。小姐轻吐丁香舌,张生如吸琼玉浆,心旌不住地摇曳。而后,张生轻轻抽出垫在小姐身下的一片洁白的春罗,只见上面猩红点点,艳若桃花。
小姐见张生端详素罗,难为情极了。口中说道:“羞人答答的,有什么好看!还不收了起来!”
此时夜深人静,露滴香尘,风拂闲阶,月照书斋,云锁阳台。两人躺在鸳鸯枕上,相偎相倚,温情脉脉,软语切切,不觉朦胧睡去,耳畔四鼓声敲,惊醒了这对鸳侣,于是重整旗鼓,再续前欢,第二次佳会,更觉情浓如醴,彼此欲仙欲死。
正在此时,忽听见门上有“笃笃”之声,接着,听得红娘在轻声叫道:“呀,小姐,相公,月亮西沉,时光不早了,快回楼去吧!”
二人正在情浓处,听得催促,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不恨长夜短,偏恨今宵易!有闰年闰月,为什么不闰一个五更,该有多好啊!
小姐低声说道:“张郎,怕母亲醒来寻我,让我回去吧!再晚了,也怕有人不便!”
张生道:“是,是,待小生相送小姐出去。”张生看着小姐穿衣,觉得小姐太美了,丰姿绰约,脉脉含情,如果是突然见到了,一定教人害相思,一眨眼的时间不看见,就会让人坐立不安,见到了一时半刻,就令人越看越爱。今晚上和你同床共枕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替你重解香罗带。
张生实在舍不得小姐走,小姐也不想走,两人都站住了,想想今日分开后,不知何日重会,彼此都难舍难分。
张生道:“小姐,你去之后,叫小生如何过活呢?”
小姐心里也不好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若母亲不赖婚,你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用不着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低声道:“张郎!。。”
张生见小姐流泪,忙把小姐拥在怀中说道:“小姐,休得伤感,小生斗胆,请小姐明晚早些来。”
小姐一听,对张生看看,想我这次来已是提心吊胆,怎敢明晚再来,况且这种事还要看机会,万一明天老夫人有事把我留住呢,岂不又要失约?遂道:“此事岂可预定?今后何时能来,让红娘通报。”
此时红娘在门外等得十分焦急,天快亮了,再不走要坏大事了,忙说道:“小姐,小姐,辰光不早了,快些回去吧,怕老夫人醒来。”
张生无奈,只好拔去门闩,轻轻拉开房门。
红娘见房门已开,借着月光看去,见小姐站在张生身后,容光焕发,娇羞满面,春意满怀。张生则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哪有什么疾病。说道:“相公,你大喜啊,来拜见你前世的娘!”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有礼了!”说罢一拱到地,这个大媒是要好好感谢的。
红娘道:“相公,你的病体如何了?”
张生道:“好了,好了,完全好了!”
红娘道:“还是多多保养你的身体吧!小姐,快快走吧!”说罢,连忙扶着小姐,悄悄地踏月而去。
张生见小姐跟着红娘去了,心里万分惆怅。自己只能目送,眼看着主仆二人进了便门,霎时不见了倩影,不禁长叹一声,这难道是做梦吗?却明明是香在衣,妆在臂。在月光下,她那杏脸桃腮,更显得娇滴滴红白分明;在送她时,看她那动人的三寸金莲凤头鞋,走下台阶,懒踏青苔;在床上时,她是春色横眉黛,春意透酥胸,说不尽的风流韵态,道不完的旖旎风光。人间的金银玉帛、珍珠宝贝又算得了什么,简直是一文不值。我是个平庸之辈,承蒙小姐错爱,如若不弃小生,一心在我身上,你是一定会破费点功夫,明晚早早来这儿的。
张生回到书房,由于极度兴奋,久久不能成眠,他想想刚才的一切,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如此艳遇,如此韵事,岂能无诗词记述,于是赋《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扰,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莺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圃,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曼脸含愁态,芳辞誓素衷。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留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
乘鸾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幕幕临塘草,飘飘思诸蓬。素琴呜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生一气呵成长诗,自己看了一遍,颇为得意,不免珍重收起,准备明日送给小姐,求她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