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宝雄风仪表奇,杨林喜悦强为儿。
只因众友多强暴,连夜奔逃被见疑。
当下咬金抱扶老太太出厅,对众人道:“我是拜过寿的,你们大家一总拜了罢。”大家一齐说道:“有理。”齐齐的跪下。老太太却要回礼,被咬金一把按定,哪里动得?只得说道:“折杀老身。”叔宝在旁,连忙回礼。拜罢起身,叔宝又跪下去,拜谢众友。老太太又致谢单雄信往日之情,单雄信回称不敢。老太太又向众人谢道:“小儿屡蒙诸位垂青照管,感谢不尽。今虽老身贱降之辰,何德何能,敢劳列位远来,惠赐厚礼,叫老身何以克当?”众人齐身应道:“老伯母华诞,小侄辈礼当奉拜,些须薄礼,何足挂齿。”彼此礼毕,老太太入内去了。
叔宝请众人出了门,转绕到土地堂内,进得山门,却是一块平坦空地,方圆数里,两旁都是绿槐金柳,众好汉上了阶坡,走入正殿,酒席早已摆设端整,一齐坐下吃酒。饮至数巡,食供两套,大家讲武论文,十分高兴。只见秦安来说:“有节度使衙中众旗牌爷在家拜寿,请大爷暂回去。”叔宝忙起身说道:“家下有客,不得奉陪,烦咬金兄弟代我相劝众兄弟,小弟一去就来。”众人道:“请便。”叔宝竟自回去了。
饮酒中间,咬金想到:“在席的众友,看起来惟有单雄信这强盗头儿与那罗成这小子厉害,待我串他二人打一阵看看,有何不可?”想罢,立起身来劝酒,劝到雄信面前,叫声:“二哥吃酒。”雄信连忙来接,咬金低低说道:“我通个信与你,罗成要打断你的踝子骨哩。”雄信吃惊道:“他为什么缘故呢?”咬金道:“他骂你是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儿,倚着财主的势,不看他靖边侯公子在眼内,要把你踝子骨打断。这句话,是我听见了,好意来通知你,你须小心防备。”雄信大怒道:“有这等事,也罢,打起来看。”咬金搬罢是非,复回身转来,一个个劝过,劝到罗成面前,轻轻叫声:“罗兄弟,你可晓得么?单雄信要抠出你的乌珠哩。”罗成笑道:“程大哥哄我,他为什要抠我的乌珠?”咬金道:“有个缘故,他道你仗着公子的势,不放他老大在眼内,要寻个事端,把你的乌珠都抠出来,才见我单雄信的手段。你须小心,我是断不哄你的。”罗成哈哈大笑道:“叫他不要讨苦吃。”咬金连忙坐下,照前饮酒。那边罗成越想越恼,气昂昂睃着雄信。这边雄信竖起双睛,横瞪怪眼,看着罗成。两下多怀了打的念头,只有咬金暗暗好笑,众人哪里得知。
少时换席,众英雄下阶散步。罗成在空地上走了一转,复身走上阶坡,雄信却步出殿门,两下在肩头一撞,罗成力大,把雄信扑的一声,仰后一跤,直跌入殿内去了。众人吃了一惊,不知就里。雄信大怒,爬起身来,骂道:“小贼种,焉敢跌我?”罗成道:“青脸贼,我就打你,怕你怎的!”奔上坡来。雄信飞起腿,一脚踢来,早被罗成接住,提起一丢,犯如小孩子一般,扑通响,撩在空地上去了。众人齐上前解劝。程咬金大叫:“不要劝,凭他打罢。”罗成奔下坡来,王伯当叫声:“不要动手。”赶上前,连腰抱住罗成。雄信在地上爬起,奔将过来。张公瑾叫声:“使不得。”一把抱住雄信。雄信挣不脱,回转头来喝道:“你敢倚着本官的势力,来强解劝么?”这句话,公瑾当不起,只得放了手。雄信竟奔罗成。罗成叫声:“王伯当,放手。”伯当哪里肯听。罗成大怒,将两手一绷,把王伯当直洒到殿槛上去了。便赶上一步,一把抓住雄信,按倒在地,挥拳便打。早有家丁飞报叔宝。叔宝大惊,如飞赶入庙中,喝开罗成,扶起雄信。雄信道:“好打,好打,我把你这小畜生,不要慌,少不得在我手里。”罗成道:“我怎怕你这个坐地分赃的强盗头儿?”叔宝喝道:“胡说,还要放屁。”罗成见表兄骂他,回身就走,竟到家中,拜别了老太太,撇了张公瑾等七人,上马竟回河北去了。老太太摸不着头路,扯又扯不住,叫又叫不转,连忙打发秦安来通报叔宝。
叔宝大惊道:“如此益发成仇了。哪一位兄弟去追他转来。”咬金道:“我去,我去。”带了斧头,上马而去。茂公道:“程咬金一去,罗成决不回来了。”叔宝忙问道:“这却是何缘故?”茂公道:“只须问单二哥,方才为何打起,就知明白。”雄信道:“方才是咬金对我说:罗成骂我是强盗头儿,不看他靖边侯公子在眼内,要打断我的踝子骨,如此打起来的。”尤俊达道:“那个程咬金,一味惯要说谎的,你如何听他起来!”茂公道:“所以说咬金去追,罗成决不转来。”叔宝道:“何以决不转来呢?”茂公道:“他方才在内做鬼,怕追了罗成转来,岂不对出是非,所以他追去,竟是叫他走了。”尤俊达道:“待我再追去。”茂公道:“尤兄弟追去,妥当得紧。只是要换了兵器去。”列位,你道为何要尤俊达换了兵器去呢?只因这徐茂公算定阴阳,要大反山东,所以如此。当下尤俊达丢了杆棒,取了双股托天叉,飞身上马,随后赶来。
单表这程咬金,追到黄土岗,不见罗成,倒见王杠银子来了。原来靠山王杨林,又起了十六万王杠,恐路中有失,却带了十二家太保,亲自解来。这冒失鬼程咬金,哪里知道靠山王不是儿戏的,一见王杠,便大声叫道:“妙啊,大风来了!”也不量力,竟拍马摇斧,高叫道:“咦!来的留下买路钱来。”这边卢方在前开路,一见认得,飞报老大王:“启父王,昔时长叶林断王杠的那个响马又来了。”那老大王一闻此言,不觉大怒:“这省会之地,响马如此大胆,敢来行劫!”说罢,催开坐骑,把两根囚龙棒提起,飞马出来,喝问:“响马敢就是陈达、尤金么?”咬金哈哈大笑道:“我乃卖私盐、专断王杠、劫龙衣的程咬金,伙计尤俊达。不是什么陈达、尤金。你这可是王杠?快快送过来,免得程爷爷动手。”杨林笑道:“好贼人,焉敢无礼,可晓得登州靠山王么?”咬金道:“我哪里知道什么靠山王,靠水王,照爷爷的大斧罢。”不分皂白,举宣花斧照杨林头上劈来。杨林大怒,把囚龙棒一架,咣的又是一斧,当当当一连三斧,把一个老大王砍得盔甲歪斜。”好厉害的响马,怪不得前番失了王杠。”扑的又是一斧,却没干了。原来是虎头蛇尾的莽夫。那边杨林把手中囚龙棒紧一紧,当的一声,拦开宣花斧,伸过手来,一手扯住围腰带,叫声:“过来吧!”一提提过马来,抛在地上,叫左右绑了。随后尤俊达赶到,见程咬金被拿,叫一声”罢了“,催开马,摇着叉,直奔上前,被杨林拦开叉,一把也拿了过来,抛下绑了。老大王分付:“就此安了营罢。”左右一声答应,安下营寨。老大王便问:“这个所在,是什么地方管的?”左右禀上:“这里地名黄土岗,乃济南府管的。”老大王便发一枝令箭,传山东一省行台、州县、大小官员,并众马快手,前来听令。差官听令,飞奔进城,竟到节度使唐璧衙门,传鼓通报。唐璧连忙传齐大小将官出来,又差官通传合省府县大小官员。秦叔宝闻知,同众快手忙出城来。这里单雄信等三十六人,也出城住在贾柳店内,打听消息。
单讲这些大小官员,一齐来到黄土岗营外候令。老大王分付,单唤节度使唐璧、历城县徐有德进营,其余在外候令。二人入内,参毕了大王,大王传令赐坐,唐璧、徐有德告坐下边。老大王却不问响马情由,先问马快手可有一个秦叔宝?徐有德道:“马快秦叔宝有的。奉大王钧旨,现在营外候令。”杨林道:“分付令秦叔宝进来。”左右一声答应,传令出营。秦琼慌忙进见,跪于帐下。老大王叫一声:“秦琼,你请母亲,缘何直到如今还不前来见我?孤家承继你为子,难道辱没了你么?”叔宝俯伏在地道:“小人因家母偶然得病,所以违了千岁之令。”那程咬金绑在旁边,却待要叫,叔宝把头只管摇,咬金便不做声了。当下杨林道:“孤今把你为子,你就跟随孤家上京,回来之日,接你母亲登州去便了。”叔宝不敢违拗,只得拜谢。杨林便问道:“你的披挂兵器、马匹可曾带来了么?”叔宝道:“因军令促迫,未曾带来,容臣儿前去取来便了。”杨林道:“不必自去,可写下书与你母亲,我这里差官去取来便了。”叔宝无奈,退出帐外,索了纸笔,于无人之处,写了二封书进来。杨林早已差下一个差儿,叔宝道:“这一封书,到西门外有个贾柳店中投下。这一封书,到我家中取东西,不可错了。”那差官接了,飞马而去。
杨林分付带过两个强人,查问是何处响马。咬金大叫道:“我们是太行山的好汉,还有十万余个在哪里。”杨林道:“不要管他多少响马,我这里只要拿一个斩一个,自然究个断绝。”分付:“拿去斩了罢。”两旁正要动手,叔宝连忙上前叫声:“父王,这两个人未可杀他,可交与济南府下在牢中,待父王长安回来,那时追究前赃明白,诛灭余党,然后斩他未迟。”杨林道:“我儿说得有理。”分付左右,将两名响马交济南府监候,令众官退去。大小官员拜辞回去。少时差官取来叔宝的盔甲、兵器、马匹。杨林却追了卢方、薛亮的先行印,与叔宝挂了,拔营起行,自往长安去了。
且表三十六个人正在贾柳店中,接到叔宝的书,拆开一看,方知前事。叫众人设计救出二人。徐茂公道:“这二人秦大哥自然保全他性命,下在济南府牢内,却叫我们去救他,若要救这二人,除非去大反山东,把一座济南城变为尸山血海,方能救得二人出狱。但我们众人都要保全妻子,焉肯替朋友出力,救此二人?”单雄信道:“老大,你此言差也,自古道:为朋友者生,为朋友者死,方是义气豪杰。那些财帛,无非身外之物,妻子没了,再娶讨得的;这朋友没了,却哪里再讨得来?我们大家反罢。”徐茂公道:“兄弟,今日是你自家说的,后来却不埋怨我便好。”雄信道:“谁来埋怨你!”茂公道:“既是这般说,愚兄却定计救他便了。但是济南府这些官府,因牢中监着这两个响马在内,城门上必要严紧查察,我们这些大小兵器,如何进得城去?”众人道:“这便怎么处呢?”茂公道:“我已定下计策在此,众兄弟必须听我号令方好。”众兄弟道:“谨遵大哥号令。如有违逆者,军法从事。”徐茂公道:“如此齐心,事必济矣。只是柴郡马在此不便,倘有人认得,却是不妥,可收拾回去。”柴绍即忙带了家将,回太原去了。
徐茂公道:“单二哥扮做买马客人,将众兄弟的马匹,赶入城去,到秦家等候。”雄信领计而去。茂公又向贾、柳二人取了十来个箱子,内中放了短兵器,贴上爵主的封皮,着几个兄弟抬入城去,秦家相会。再取长竹数根,将肚内打通,藏了长兵器,拖进城中,秦家相会。其余盔甲,都藏于箱子内。众兄弟陆陆续续进城中住了。当下众好汉依茂公分付,一起起领计进城,齐到秦家。老太太反觉吃惊,心中想道:“这些人去了,为何又来?”正在惊疑,只见秦安进来说道:“外边茂公徐爷,命我进来告知太太,请太太出去有话面说。”太太无奈,只得出来说道:“列位有何分付?”徐茂公道:“小侄们无事不敢惊动,今有程咬金、尤俊达因劫了王杠银,被靠山王活捉了去,囚在济南牢内。秦大哥有书前来,叫我们救他,如今已定下了一计,却要通信与他二人知道。明日要老太太只说儿子承继与靠山王,前去斋囚,内中暗暗知会他,晚上就好动手。特与老伯母说一声。”老太太闻言,心中暗暗叫苦,却不敢不应承,只得依允了,暗暗把秦琼骂个不了。当下徐茂公分付买了十头猪,十腔羊,煮了几担米饭。
次日绝早,老太太打扮,坐了八人大轿,竟到济南牢内来。官府闻知,慌忙迎接。太太却叫辞谢了,自到牢门口下了轿,分付秦安斋囚。这秦安却是徐茂公分付他的,一副字儿用锡丸包了,叫他给尤俊达,不可给程咬金。当下一牢一牢的犯人,尽行斋去,每一犯人两大块肉,一碗酒,一大碗饭。看看斋到死囚牢内,只见程咬金、尤俊达用一个大铁墩锁住在哪里。咬金见是秦安,却待要叫,秦安连忙摇头,他便不响了。两个也是一碗酒,两块肉,一碗饭。尤俊达吃到碗底,却见一个锡丸儿,也咬在口内。等人不见,却暗暗咬开来,内中有个字儿,一看,说今夜只听号炮一响,可就动手,自有人来接应。切不可就与程咬金说知,到临时方可说明。俊达点头,把字儿咬碎了,一句也不响起。
单表老太太斋完了囚,上轿回到家中,徐茂公却在厅上坐下,分付贾闰甫、柳周臣,带了樊虎、连明的家眷,扮做家人,随老太太、秦大嫂出去,只说庙中进香,到自己店中带了老小,齐往小孤山相等。二人即便收拾细软器物,老太太上了轿,一齐出城。到了店中,收拾完备,带了家小,往小孤山去了。
徐茂公再叫:“单二哥,你可在城外黄土岗伺候,明日若有追兵,你必须独自挡住。”雄信答应,上马就去伺候。茂公叫声:“鲁明星、鲁明月。”二人应声道:“有。”“你二人可扮做乞丐,在街上同行,到一更时分,可去城东翠云塔上,放起西瓜炮为号。”二人齐声得令而去。茂公又叫屈突通、屈突盖过来,二人应声道:“有。”“你二人带了随身引火之物,但听翠云塔上号炮一起,可在城南民房中放火。”二人应声得令而去。茂公又叫尉迟南、尉迟北二人过来,二人同声应道:“有。”“你二人也带硫黄焰硝引火之物,但听翠云塔炮号一响,就于城北民房放火便了。”二人齐声应道:“得令。”茂公又令南延平、北延道:“你二人也带引火之物,去城东民房埋伏,一听塔上号炮,即便放火。”二人一同得令。茂公道:“张公瑾、史大奈、樊虎、连明、金甲、童环、齐国远、李如珪过来,你八人但听翠云塔炮号一响,四人各带兵器,打入牢中接应。四人拦住府头门,不放府主孟洪公出来。”八人齐声应道“得令”而去。茂公又叫王伯当、谢映登二人过来,二人应道:“有何分付?”“你二人却要去节度使衙门拒住,不可放唐璧出来。他有许多将校护卫,若一出来,大事不妥了。”王伯当道:“不妨,只消我一枝箭,包管唐璧不出来便了。”茂公道:“须要小心。”二人应声得令而去。茂公又叫梁师徒、丁天庆过来,二人应声道:“有。”茂公道:“你二人去县门首,拒住县官徐有德,不可放他出来。”二人应声得令而去。茂公又令盛彦师、黄天虎道:“你二人可听翠云塔号炮一响,就斩开西门,以便走路。”正是:
毕竟不知劫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