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三个月。郑婆配了种子方,二人吃了,果然是珍珠儿带上了。每日害口,杏干、山里红不离嘴,各样儿想着吃,吃上了又吐。
西门庆也喜的了不得,掰着口儿问:“如何?”又请太医与她安胎,把个春娘闻知气得难过,说:“我们正头乡主带不上,怎么三不知这丫头就怀上了?要是我们楚云,我倒无说的,那丫头算什么要紧?身无四两,活像个浪三儿,给我们楚姐拾鞋也不要,偏那行货子爱他!”往着楚云说:“也怨不得你爹,他那里搁的住那丫头招。你看,每日打扮还像么?跟着那院里出身的妈,教的挤鼻子弄眼浪不出水来,如今怀上身子越发狂的了不得。给他熬药羹汤,见了他眉欢眼笑,碜杀我了!”楚云说:“他还可恕,都是他娘教的。无听见他们说呢,明日养了一定是个男娃子,长大了叫他念书,也像孝大叔那么考。考中了,他就是人了。”春娘笑成一团,说:“别说了,我从脚后跟麻到脖颈子了。好个不要脸的蹄子,脸都无了,偷着跟着主子睡了几夜怀上孩子,不知臊呢,倒贴在脸上。十几岁的人就久惯牢城,再过几年就要成精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回话说:“请示奶奶,明日祭灶,领了钱好去治办。就照旧,还添什么?”春娘说:“老规旧例,有什么添的?你先办了,明日再领。”玳安答应去了。
春娘来到上房见了月娘说:“差些儿忘了事。明日又是小年下,祭了灶,咱们在那里摆酒?”月娘道:“今年天冷,别处都不暖和,你那楼上新收拾的很好,又暖和,就在你那楼上,咱们斗牌耍子,岂不是好?”春娘说:“就是这样。”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月娘说:“我们才商量了明日在二娘楼上过节好不好?”官人说:“我正要在那里。咱们试试新,糟蹋糟蹋他。”春娘说:“你糟蹋谁?那只是我常糟蹋你。”说的月娘也笑了。又说了些散话。官人说:“你们坐着,我困的了不得,歇觉去。”
说着往屏姐屋里来。紫燕接了衣服,换了便衣。屏姐说:“不喝酒么?”官人说:“你们慢慢的摆好了,我闭闭眼睛就来。”说着进到屋中枕着靠枕就睡着了。紫燕盖了一件大毛斗篷,屏姐在旁边坐着。只见官人一翻身拉住葛翠屏说:“睡不成,你吸的我受不的。咱们喝酒罢。”于是二人入座,紫燕斟了酒,夫妻对饮。屏姐说:“我听见珍珠儿带上身子了?”官人说:“三个多月了。”屏姐说:“我不好骂你,大丫头你一个无放。明日要对养起来都认不出来了。我们有了,名正言顺;他们养了,你臊不臊?明摆着偷馋摸嘴,不打自招。”官人说:“你们都搭了伙计,都是一样的麻烦我。我说了,谁要多嘴多舌,我就不饶他!今日你又说,我先拿你开张。”
说着把屏姐拉到屋中。屏姐只是笑,说:“我不敢了!”官人那里肯依,把他强拉入帐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起来,梳洗已毕。西门庆往灶君庙行香去了,公事已毕,至晚回家,先到灶王爷前摆上祭礼,拈了香,行了礼。众姊妹也磕了头。
官人过春娘楼上来,众人一齐上楼,在新安的暖阁内团团坐下,玉香递了茶。月娘举目观看,只见屋内糊的雪洞一般,满堂的字画,摆设着硬木桌椅。正中有十二扇围屏,一张拨步大床,两间是一架落地明地罩,一张大理石面大八仙桌,桌上摆着素窑花罇。前边是一个三香果盘,南床上炕桌上设都盛盘、文房四宝,引手靠背俱全。当中一个大罩子盆,八张太师椅子。里间是新安的八扇碧纱厨,北面是真假门,一对大穿衣镜。一个月牙桌上设着随手妆台。床上挂着绣花帐幔。地下有四盆花,一对梅妆,一对天竺。桌上一个宝鼎,一张瑶琴,湘帘一落,满楼香气扑鼻。
月娘说:“你倒是个能人,真会陈设。谁屋里也无你这楼上雅趣。”春娘说:“有什么陈设,不过我干净,一日多撢几遍。有何雅趣?”说着中堂上摆上桌椅,上了糖食果品。官人与众姊妹团团坐下,满楼上点起纱灯、羊角灯,把酒来斟,妻妾开怀畅饮。下面四个家儿,琵琶筝笛,唱昆腔小曲。
饮过数巡,月娘说:“别叫他们唱了。咱们打牌罢。”于是在东间内另放一张八仙桌,铺上红毡子,放上三十三张牙牌,两个骰子。一齐坐下,告了么。月娘的头牌,斗了一回,三天九满了。次是黄姐好牌,打了全探山后。第三是西门庆,斗了副对九满了。第四是春娘,无有,牌满了个钻三儿。打了半日,蓝姐、金姐、屏姐都输了。又添上文武对兄弟,点的色样打了一回。官人与金姐赢得多。月娘、春娘、蓝姐、屏姐、黄姐输苦了。按下这里打牌不题。
且说珍珠儿唱了一回,趁打牌的空儿,到厨房里与王六儿要酒吃,说:“今日天太冷。嘴都唱凉了。”这王六儿拿了一壶酒,两块关东糖,说:“你就着炉子,喝到暖和。”珍珠儿接来,也给王六儿斟了一盅,自己也喝了一盅。见炕炉子封着,说:“我何不烤烤!”于是上了炉台,骑着炉口烤火。两只手吞在里面,腾着衣衫说:“我这才是骑着灶王爷的脖子梗子呢!”这一句谁知惹恼了东厨司令。
且说每年腊月二十三日,灶王在各处受享香火,清查人间善恶,汇奏上帝。这日正查至西门庆厨下,见一四眼女子骑着炉口烤火,冲了炉光,急忙回避,圣心大怒。即看了善恶簿,说他身怀不正之胎,全是虔婆作恶。吾神未及查出,使他漏网。不知小心谨慎,反冲撞吾神,十分可恶!说罢,用圣手一指,喷了一口法水,只见珍珠儿翻身栽倒在地,目瞪痴呆,口内胡言乱道,二目如灯。
王六儿着了忙,跑到楼上叫:“六娘,快瞧珍珠儿去!”官人说:“怎么了?”王六儿说:“他说天冷,往我要酒喝,在炉子上烤火。正说着话,只见他打了一个冷战就栽倒在地,口内胡言乱语,只是求饶。”金宝慌了,大家称奇,一齐来到厨房,举目一看,只见他躺在地下说:“天神爷,饶了我罢。冲撞了神癨是我无心,再不敢了!”众人都诧异说:“这是一件怪事。”金宝上前才要扶她,珍珠儿更嚷起来说:“别动我,我肚子里的肠子都折了。”
正乱着,郑妈妈也来了,说:“我瞧瞧。”珍珠儿说:“你们躲开,罪魁来了。”婆子说:“少要胡说。我从不信鬼神,你是撞客了,快拿桃条来,拿珠砂喷他!”打着问他:“谁是罪魁?我把你这邪神怨鬼送到阴山背后,叫你顶冰!试试老娘,还不快走?”
他这里胡言乱语,灶君听得明白,说:“他罪重如山,还敢不信神佛,胡言乱语。他要打谁?”说着气冲两胁,口中念念有词道:“快把个屈死鬼拘来!”屈死鬼一身浓疥,往灶君叩头说:“拘小鬼哪边使用?”灶君道:“今有虔婆郑氏,移花接木,作恶多端,叫你魔障他一个月,现世报。但他阳寿未终,魔障的他怕了,速去脱生,不得有误!”灶君说罢站起,带领判官童子往别家查善恶去了。
再说脓疥鬼领了法旨,见人多不敢上前,看着婆子瞎闹一回。珍珠儿苏醒过来,大家才放了心。丫环搀扶着珍珠儿送至楼上,众姊妹各自归房。
西门庆同金宝来看珍珠儿。金宝说:“我儿,好了么?”珍珠儿放声大哭说:“心里好难受,腰节骨又酸又疼。”正哭着,一阵肚子疼,往茅司里飞跑。将蹲下,又一阵疼,把胎气就掉下来了,吓得乱嚷。
金宝下楼一看,见他掉了,说:“可惜,还是男胎呢!”灰心丧意,把珍珠儿带回房中。官人说:“怎么了?”金宝说:“猫咬尿胞,竹蓝打水,想不到她小月了。”西门庆叹气不语。呆了半日,赌气子睡了。
不言楼上之事,且说浓疥鬼跟了虔婆回到房中,这才得了手。抓了一把沙子往着婆子一洒,婆子才坐下,“哎哟”一声,栽在炉坑里。官人惊醒,同金宝下楼听了听,是郑婆的声音。忙进房一看,见婆子爬上炉坑,满嘴胡说,起了一身潦浆大泡,满地磕头,只叫:“天神爷饶命,再不敢了!”又见倒像有人问他,他自己通说:“我姓郑,名叫胖姐。从十三岁就叫个小官破了瓜,被他拐出来。当是好意。谁知把我卖到水里,无法做了十年买卖。虽坑了许多客商,遇见性暴酒醉的,我也吃了好少的亏。后来从了良,可好了。谁知是个毛贼,每日与他窝脏。犯了事,又坐了半年监,把他发配了。亏了我偷空养汉,牢头替我打点,将我作了官妓。做了些没天理的事,就该改恶从善。不当又买良为娼,损人利己,太认得钱了。这辊我自做自受,我都招了,若问我什么车,我无坐过,只求饶命罢。”又见他自己抓自己,把衣撕烂,一身泡都抓破了,黄水直流,说道:“招了,招。”
金宝说:“妈妈你怎么了,抓着不疼么?”婆子开言大骂说:“碰了我的蟒袍了!”将破衣脱了个精光,满地滚得头发稀烂,说:“都不是为你叫我受这样罪孽?”便哈哈大笑,说:“我可发了财了,这一身珍珠,一辈子使不了。”笑罢又抓,抓的鲜血直流。官人摸不着头脑,亦不敢上前。无奈,叫王经看守,送茶也不喝,送饭也不吃。每日吃屎喝尿,一连二十几日都是如此。金宝只是哭,也不敢见面。
这日,众姊妹在上房吃饭,金宝不在座。月娘说:“金宝楼上也不知怎么了。珍珠么掉了崽子,不过是撞客。郑妈妈为什么疯了?日子也不少了。”春娘冷笑说:“姐姐是至诚人,不问也不好说。一样的姊妹谁肯多言。今日他不在坐,说句公道话不算口过。《千字文》上说的:‘祸因恶积,福缘善庆’。他娘儿们太欺人了,无处不嫉妒。郑妈妈自己通说他是什么出身。六姐在行院多年,久经大敌,还讲什么仁义礼智。这是天灾叫他出丑呢!”众姊妹点头,笑而不答。
正说着,西门庆来了。众人站起,官人也不坐下。月娘说:“从那里来?”官人搓着手说:“了不得,郑妈妈断了饭了。王经报来,我亲眼看见躺在地下喘气呢!”月娘慌了,同众姊妹来到楼下。进房一看,只见他倒在地下,叫着不应。月娘说:“这可怎么样,难道看着不成?大夫也益,还不请个僧道,与他禳解禳解?”一句话把官人题醒了,忙叫玳官请了玉皇庙的吴道官设弦拜忏。念了三日经,可巧正遇脓疥鬼魔障已满,脱生去了,郑婆才得了命了。
有劝世文为证: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家欢喜,冯金宝看着将养了半个月渐渐地好了,瘦的不像人。周身的皮都脱了。
这一来,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