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两位议员在会馆中午梦方酣,却被警察厅派汽车接了去。凌冰心中明白,总是凶多吉少。但是事到而今,也只好认命。唯有许仁镜坐在车中,还不住口地乱骂,凌冰劝他:“不必发这种无谓的牢骚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这是何苦呢?”仁镜不但不肯接受,反说凌冰:“胆小怕事!你畏惧项子城,俺姓许的不畏惧项子城,倒看他敢把我怎样?”凌冰没好气地说道:“把你怎样?还不是枪毙吗?连我的结果,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仁镜道:“他一天不枪毙我,我就得骂一天!横竖活不了,乐得快乐快乐嘴。像你不哼不哈,他准就可怜不枪毙你吗?”两人在汽车上乱吵,车已经进了警厅大门,直拉到优待室前。马瑞跳下车来,向许凌二人道:“到了,请里面坐吧!”二人下车,随马瑞进了优待室。
凌冰举目看屋里还坐着一个人,不但跟他同乡,而且还是同志。此人姓贾名杰,字英超,也是河南人,自幼留学东洋,加入铁血团同盟会,生平最反对的就是项子城。民国成立之后,他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却不肯就职,反倒让给了一个候补的王守敬。他自己却在北京组织了一个《民声报》,终日鼓吹反项。项子城把他恨极了,始而托人疏通,应许给他一个次长,他完全拒绝了。后来又应许给他三万块钱,叫他到欧美去留学,离开北京,他也摇头不允。这一来,可把项子城气坏了,于是暗中调兵遣将,设好了陷阱,专预备收拾他。这时候恰赶上河南白朗闹得很凶,他部下足有七八万人,终日杀人越货,绑票勒赎,有时候竟屠洗村庄,攻陷城池,甚至县官不知被他杀了多少。项子城也曾三番两次派人去招安,怎奈白朗同王天宠誓不两立,他知道天宠已经投降了项子城,并且把手下的人,也都改编为拱卫军。白朗野性难驯,他既去了王天宠这一个劲敌,觉得河南一省之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制服他。至于那些官军在他眼中看着,简直是乌合之众,不值一击,因此他的胆子益发大起来,在河南河北各州县,直然是横行无忌。项子城正在高拱称尊。志得意满之时,他的家乡中却出了这样大盗,面子上总觉着不大好看。但是要认真派兵去剿,北洋几师劲旅正在防南,河南虽有不少的兵,全非节制之师,万万不能与白朗对垒。他因为此事,很是为难,后来想起一条以毒攻毒的法子来,便授意路成章去对王天宠说:“目前河南人民遭白朗的涂炭,老弟也是河南人,似乎不应当袖手不管。大总统说,你如果肯到河南讨伐白朗,将给你全省清乡督办的名义,准你招募两万乡兵,扫平白朗。将来肃清之后,即以河南督军一职作为酬劳。你可以告奋勇走一趟吧。”在路成章以为,天宠必然乐从。哪知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算了吧!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做官了,当年投降项公,原应许给我一个师长,后来将部下弟兄全让给项公了,师长也不曾落在我的头上,空空担了一个虚名,什么叫高等军事参议,我也不懂。每月给我一千二百块钱,我有意不要吧,是总统的面子;收下吧,这个钱花着也太无味了。如今又叫我去平白朗,白朗根深蒂固,岂是容易平灭的?假如放在当年,有我部下这一班人,全都听我指挥,我虽然没有十分把握,对付着还能同他打上几仗。如今我的旧部也都改编了,叫我拿什么去跟他对垒,此事只好请都督婉言回复总统,恕我敬谢不敏好了。”路成章碰了他这钉子,也不便再说什么,第二天一五一十地告知项子城。子城微微一笑,说:“他不去就不去吧,本来人怕闲,越闲越懒。他在北京住着,有多么舒服,岂肯再回河南去,做那冲锋陷阵的事呢?”路成章敷衍了几句,便也退下。
项子城心里盘算,听王天宠的话,他对我很有一种不满之意,今后再想利用他,恐怕不容易。但是这种人并非等闲之辈,就凭他那一身艺业,便能力敌万人,他既不为我所用,安知不为他人所用。倘然将来他要帮着他人,反过脸来对付我,这还真是一种心腹之患。看起来不可不先事预防,不过用什么手段才适当呢?比如仍用以前的辣腕,将他置之死地,未免太显露了。拱卫军中,他的旧部很多,岂不使这些人离心解体?这是万万使不得的,必须别开生面,使他甘心投入陷阱而不自知,也不必一定要他的性命,只需使他沉溺于一种嗜好中,以后不能振拨自雄,这个人自然就变成废物了。想到这里,便传下话去,叫他的侍从武官,一个叫张其盛,一个叫万呈祥的,二人一同上来,项子城吩咐他们如此这般,慢慢地去做,不必性急,务必要达到目的,两人诺诺连声,一同下来。张其盛是山东人,久在东三省军界做事,是一个著名的荒唐鬼,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后来在东三省闯了祸,有人要谋杀他的性命,他便逃至北京,托项三少的人情,向总统推荐,被任为侍从武官。他自得了这宗差事,仿佛满清时代皇帝的御前侍卫,在北京娼寮戏馆中,可以任意横行。每逢下班时候,他同着一班嫖友,在八大埠吃酒打牌,挥金如土,因此各小班中,没有不知张二爷的。那个万呈祥是安徽人,同张其盛也是一流,他却比张多一种嗜好,鸦片烟瘾非常之大,他的烟是随时总吃,永远不醉,每天有三两烟膏也光,有五两烟膏也净。并且他是专吃朋友的,不吃自己的,每天吃过早饭,便出去打烟围,不定撞到谁家,躺下就吃,并且有多少吃多少,非等到烟盒子空洞洞的,决不罢手。他不但自己以鸦片为生命,并且对于朋友,总是劝人吸大烟,他说鸦片烟可以助长精神,变化气质,人要有了这种嗜好,可以快活一辈子,无忧无虑,直然就是天上的大罗金仙。比如你要有什么逆心不快的事,只把烟灯点上,灯对着脸,脸对着灯,从灯头上催动那福寿仙膏,发出一股清香气味,钻入鼻孔,立刻入于脑海,达于四肢,贯注于筋骸百体,使周身血液活泼流通,飘飘然如出世登仙。这时候虽前有冰山,可以不冷;后有火山,可以不热。甚至死了老婆,不想续弦;死了儿子,不想过继;死了爹娘兄弟,连眼泪都可以不掉一颗。这真应了孟子所说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无论遇到什么事全可以不动心,人生在世必须这样,才是真快乐。凡反对鸦片的人,全是不得个中真昧的愚人,假如要叫他尝着滋味,只怕可着世界,无论什么快乐之境,也不愿与鸦片对换呢。他每逢见了不吸烟的朋友,必要发这种怪论,有涵养的,只是不理他。好说话的就反唇相讥,说:“你是一个武人,并且现充侍从武官,是要上马杀贼,举枪拼命,才够资格。若终日卧在烟榻上,举着鸦片烟枪,倘然大敌当前,莫非烟枪也可以上阵吗?”万呈祥正颜厉色地说:“烟枪怎么不能上阵呢?你这人说的全是外行话,你要根本明白,临敌上阵,所恃的全是一股勇气。比如要有这勇气,便是一根柴禾棍儿也可以御敌;要没有这股勇气,就是摆上机关枪、辘轳炮,也一样无济于事。抽大烟的人,只要把瘾过足了,当时一蹬腿,一伸胳臂,真有拔山扛鼎之力。就借着这一股勇气,杀上前去,以此克敌,何敌不克?当年满清的绿营,哪一个不吸大烟?腰里别着烟枪,肩上扛着洋枪,一样能冲锋陷阵。有一年英法联军从天津进攻北京,半路上遇着了一支绿营的兵,彼此对阵,洋兵开枪向前打,眼看着枪弹打在营兵的身上,却仍然直立不倒。这一来把洋兵全吓坏了,说他们身上,一定有宝贝,吓得那些洋兵,全纷纷后退。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几百绿营兵,枪弹打在身上多半不倒的缘故。原来因为洋兵未来以前,他们都在野地上躺着抽大烟,伙夫埋锅造饭,烙了许多张大饼,叫他们吃饭。他们因为瘾未过足,都不肯吃,及至瘾过足了,伙夫每人给他们拿过几张饼来,才要张嘴去吃,报马回来说洋兵已经来至切近。他们顾不得吃了,于是将烙饼揣在怀内,一个人揣了四五张,肚腹胸膛,左右两肋,差不多都围满了。及至两军对阵,洋兵的枪子儿飞过来,只要打在烙饼上,一见软面,立刻卧住不动,连一点油皮儿也不伤,内中十有八九是这样的,因此将洋兵吓退。你请想,如果他们不吃大烟,烙饼俱都入肚,又怎能恃为防身之宝?可见鸦片烟真是大有利于行军。我们武人,又安可不尽量地去吸呢?”他云天雾地地说了这一套,气得朋友远远躲开他。他反倒洋洋得意,说:“我这鸦片烟鬼,居然能舌战群儒。以后不止可以带兵做将军,遇着机会出使外国,做一位全权公使,也许可以胜任愉快呢!”
他同张其盛自受了项子城的密令,两人可就有了财源了,一齐去寻项三少,诉说总统委办之事,非钱不行。我们一个当小差事的,只能赔上工夫,赔上殷勤,要讲花钱作阔,引人入胜,那王天宠谁不知是多年的大杆子头儿?他拔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腿还粗。我们舍命陪君子,也得陪得起啊!项三少明白他们的来意,是想借此要钱,自己也乐得借此机会,同他们分润几个,便完全答应起来:“这事好办,不过有言在先,咱们可是四六分账。如果领出一千来,你们只能拿六百,那四百是我的。”张万两人早想开了:只要能领得出来,不要说四六,便是对折,也伤不着我们什么,我们多要几回自然就有了。他们连声答应:“谨遵三少之命。”头一次开条子,领五千元,以三千元供给章台走马,以两千元供给短笛横吹。有三少在账房说一句,当然即刻发领。两人分了三千块钱,彼此商量,要怎样入手呢?万呈祥说:“我同王天宠曾见过几次,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也算是朋友,这事必须由我发起,才不显得突兀。”张其盛问他入手初步得以什么为题,呈祥说:“我已算计好了,天宠本是一位武术家,听说他的剑法很高,的的确确是武当剑。我家里有一口宝剑,剑柄上雕着曹彬两个字,据说确是北宋大将军曹彬的故物。剑背上有鱼鳞,在日光下一照,闪闪作青蓝之色,两刃并不锋利,但是一寸厚的铁板,可以应手剁开。这确是一口宝剑,有见过的,说这口剑便是古时的青龙剑,所以背上有鳞。我们只需以此为由,便可将他招来,慢慢地设法。”呈祥说到这里,便附在其盛耳边,告以如此这般。其盛连声赞道:“好计好计!”
过了两天,呈祥在家里预备了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特下了八份帖子,所约的除去侍从武官,便是军事参议,张其盛、王天宠均在被邀之列。他那帖子上叙得明白:近日无意中购得古剑一柄,确系宝物,特请台驾光临,以资鉴定。并备薄酌,以共欣赏。下署万呈祥拜订。这一纸请帖,果然有很大效力,王天宠居然应时而来。他一见着呈祥,便哈哈大笑,说:“什么便宜货?全被万兄搜罗来了,小弟今天也开一开眼界。”呈祥也笑道:“王兄是法眼,什么样宝剑你没见过,小弟把你约来,就为的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不要忙,先介绍介绍诸位朋友。”座中有张其盛、李松林、王乃武,全是侍从武官;孙焕谋、周志扬、马光斗,全是军事参议。孙周马等,王天宠俱都认识,只有张其盛等三人还是初见。天宠挨着个儿周旋了一番,张其盛特别同他套近,问长问短,天宠当然也回问他从前做什么事。其盛大笑,说:“小弟是一条直肠汉子,不瞒王大哥说,我在东三省当过八年胡匪,后来又改入军界,做了两任营官。因为关外混腻了,特特跑到北京,蒙大总统派为侍从武官,实在侥幸已极。王大哥你可不要笑话小弟粗鲁,你就担待小弟的出身不高吧。”其盛这一套话,是故意逗弄天宠,天宠反倒认其盛是一个明心见性、表里如一的好人。自己也拍着巴掌,哈哈大笑道:“张大哥,咱们真是一家人了。你是胡匪,我是杆子头儿,谁也不用担待谁。你只要看得起我,以后彼此多亲近。因为咱们这种人,是没人敢亲近的,只好梅香拜把子什么人找什么人吧。”一席话招得在座的人俱都鼓掌大笑说:“到底是王张两公,不愧英雄本色,我们大家要想学你二位还学不到呢!怎么说不敢亲近呢?”万呈祥吩咐摆酒,要在酒席筵前赏鉴那一口宝剑。王天宠更是迫不能待,说:“主人,你何必这样做作?快把剑拿出来我看,岂不闻古人的诗上说:看剑引杯长。不看见宝剑,哪能饮得下酒去呢?”呈祥忙从内室中取出剑来,双手捧着,递与天宠。天宠也双手接过来,见那绿鲨皮的鞘子,已经残旧不堪。剑柄在鞘外露着,却是金吞口、金挽手。天宠接过剑来,先不向外抽,却仔细端详剑柄上是否有字。当他发现了曹彬二字之后,很惊异地说:“这还是南唐的故物呢!当日曹彬伐江南,一草一木皆无所取,只取了两口宝剑:一口叫作青龙剑,一口叫作青鱼剑。他把姓名刻在剑柄上,永作纪念。这口剑不知是青鱼还是青龙?”呈祥挑起大拇指来,啧啧地赞道:“好眼力!真不愧是剑学名家。”天宠说完了,却仍把剑双手托着,交还呈祥。呈祥诧异道:“王大哥,为什么不抽出来赏鉴赏鉴?莫非隔着剑鞘,就看见宝剑的全神了吗?”天宠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们是被邀的客,你是主人,客在主人面前,岂能拔剑?拔剑便是不敬,这不敬的罪过,担得起吗?”天宠这一说,大家不觉肃然起敬,说:“到底是王将军,真不愧为儒将!我们这些粗鲁人,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呢?”呈祥忙接过来,自己抽出,恭敬地放在案上,然后向天宠笑道:“请您看吧!还能推说不恭吗?”天宠过来,轻轻将剑执在手中,拿起来看了看,点头说不假。又踱至院中,在太阳底下,对日光仔细审视了一番,说:“这剑确是曹彬故物,不过剑上的鳞是鱼鳞,不是龙鳞,只能呼为青鱼剑,不能呼为青龙剑,不知青龙剑落在何人之手?然而只就这一口而论,已经价值千金了。”呈祥道:“只要是真的就好,管它青龙青鱼呢。但不知王将军说它是鱼鳞不是龙鳞,这鱼鳞龙鳞究竟有什么分别呢?”天宠笑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鱼鳞是圆的,龙鳞兼带方形,凡水族中龙蛇之类,均以方为贵。如方头之蛇,必系龙种,河工上如发现了方头蛇,官吏人民均奉为大王,便是这种道理。”
天宠说破了,在座之人无不叹服。忽见李松林跳起说道:“王将军博古通今,打破了小弟十载的疑团。”他这样一说,天宠蓦地过来,拉了他的手问道:“李将军,这样说,那青龙宝剑一定是在你的手中了。”李松林让天宠坐下,说:“王将军且不要忙,听小弟仔细对大家说。小弟原是神弹子李五的后人,我家世代保镖,到了小弟这一辈,交通便利,火器盛行,保镖这一途,简直就算无形取消了。小弟空学了一身武术,却没地方去挣饭吃,后来无法,只可到各州县去卖艺。那一年到山西去,从灵寿县经过,缺了盘缠,只得在闹市上拉开一个场子,打了两趟拳,又舞了一回剑,向大家乞讨几个钱。也是那时小弟少年无知,口出大言,说我这剑法,是得武当真传,走遍北五省,未遇过敌手。这两句话不要紧,可就招出祸事来了。只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头发也秃了,胡子也白了,腰也弯了,脚力也迟钝了,他跑进场子来,便向我问道:‘你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跑到我们这地方来,居然敢发此狂言!一定是精通剑术了,老汉特来领教领教。’我当时看他老成这种样子,还认着他是找棺材本儿来了,便嘻嘻地笑道:‘老大爷,您这大年纪,在家里叫孙子孙女给您捶捶腿、绺绺胡子,搀着您在道边上遛遛食儿有多么好,跑来把式场子做什么?’老头儿一声冷笑,说:‘无知的小孩子,你以为我是找棺材本儿来吗?实对你说,老汉是特特来教训教训你!一个才出世的黄口小儿,就敢出此狂言,你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来来来!你既自夸精通剑术,老汉站在当中,你就用剑或砍或刺,一随尊便。我手无寸铁,如果叫你那剑沾在我的身上,我情愿拜你为师。’那时候我不过才二十来岁,真所谓初生之犊不怕虎。又兼这老头儿当着大家这样奚落斥责,直比亲爹教训亲儿子、业师教训学生,还要加几分严厉。请想一个年轻气盛的人,如何能够忍受?我当时便对他说:‘老大爷,这可是您寻了我来,并非我后生小子,敢欺凌老前辈。在场的诸位先生,也都看见了,如果大家敢担保,我收招不住手时,伤着老大爷,千万不要加罪于我,那我才敢领教。要不然我情愿叫老大爷打我几拳,踢我几脚,我也绝不敢擅自还手。’我说完了这一席话,在场的人,有多一半出来担保,说:‘不要紧,你只管放大胆,同老头儿比试比试。如果走手误伤了他,有我们大家做公证人,决然不能加罪于你,你就放心大胆地上招儿吧。’我听大家这样说,心里有了底,便向老者抱拳拱手,说:‘老大爷,您既然肯赐教,似乎也不能空着手儿,我这里除去宝剑之外,还有几样兵器,您喜欢用什么,可以随便挑选一样。要不然,凭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兵刃,却去打一个徒手的老头儿,面子上也太难看了。’我自以为这样说话,总算立言得体,哪知老者听了,又是一阵狂笑,说:‘跟你这小孩子交手,哪里用得着兵刃?不必卖弄废话,赶紧递招儿吧。’我拾起剑来,心中很犯犹豫:要真上招儿,一剑将他刺伤,虽说有人担保,也怕免不了一场是非。继而又一想,这老头儿也许是一位练家子,要不然本地的人,谁敢多事保他?看起来必是有根。我想到这里,双手捧剑,向老者说了一个请字,赶跟着一撤步,剑在右手,用了一个顺水推舟式,直奔老者的胸口刺来。哪知剑推过去,人随剑落,老者一矮身,从剑锋下过来,我知道不好,想要把剑撤回,如何能来得及?但觉手腕一发麻,这口双锋宝剑,竟到了老者的掌握中了。我此时真急了,一抬腿,想把老者踢倒地上。哪知脚一抬起,被人家一托脚跟,站立不稳,竟摔了一个仰面朝天。老者抢上一步,用他那破鞋踏住我的胸膛,一手倒持宝剑,剑尖朝下,对准了我的咽喉。我彼时以为他是真要扎呢,闭目合睛,只有等死。哪知老头儿哈哈大笑,挪开脚,说:‘起来吧,看你还狂不狂?’此时场里场外的人,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我睁开眼见老者立在一旁,剑也撂在一边了,自己羞羞惭惭地,立起身来向老者双膝跪下,说:‘弟子愚昧无知,口出狂言,幸蒙老祖师这样教训我,这正是成全我的终身,弟子在这里叩谢了。’老者笑道:‘壮士请起,难得你知道认过,这真不失英雄本色,也不枉老汉费了一番心机。’我当时仍不肯站起来,又再再恳求,情愿拜在他的门下。只因我的年岁与老者太相悬殊,我情愿呼他为师祖,但求他把我收下。老者始而不肯,后来经在场的人帮着说情,有认得老人的,说:‘你老人家膝前又无子孙,何不把他收下?就作为你老的孙儿,岂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老者说活了心,便同我商议:‘你能否认我为义祖父,作为我的义孙,将来我们老两口子死了,你抓一捧土,将我们葬埋?我情愿将生平的绝艺,一律传授给你。’我当时大拜四拜,立刻呼老者为爷爷,孙儿情愿侍奉祖父母终身。老者欢喜极了,又约在场两位上年纪的老人作为保证,吩咐我带着行李兵刃随他回家。原来他家就住在灵寿城南一个小小村庄,叫作曹林庄。这一个庄中,有十分之八的住户全都姓曹,据说全是曹彬的后代。老者名叫曹秉义,他自幼习武,在前清时代,曾中过武进士,做过山西都司。他的夫人贾氏,从未生过子女,朋友劝他纳妾,他执意不肯,后来告老还家,只守着几亩薄田度日。老两口儿全都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非常康健。他的本族中,只有远房,没有近支。这些远房中的子弟,没有一个他看入眼的,所以活了七十多岁,还不曾过继儿孙,如今无意中却收我做义孙,也要算一种意外的缘法。我随他回家之后,便住在他家里,跟着他朝夕学艺,并帮他料理家务。最令人可感的,是我那位义祖母,老太太慈善祥和,待我如同亲孙儿一般。我在他家住了二年,同村的曹姓全都嫉恨我,说我异姓乱宗。我有一次在本村的庙上,对大家演说,我来到这里,目的就为向义祖父学艺,并无图产之心。他姓他的曹,我姓我的李,说不到什么异姓乱宗。我既跟人家学艺,当然得给人家服劳。有一日我义祖父母归天,我眼看他们合了葬,即刻便离开此村。除我原来之行李兵器外,决不携带一草一木,所有我义祖父的产业房田,一律归你们族中秉公处分,我李松林决不过问,这样难道你们还不放心吗?经这一次解释之后,大家的嫉妒心果然云消雾散。又过了一年,我的剑术算是完全毕业了,恰赶八月中秋,老翁对月饮酒,非常高兴。他从箱子底上,取出一口宝剑来,在明月之下,自己舞了一番。舞过之后,又将剑交给我,叫我也照样舞了一回,然后才郑重对我说:‘这一口宝剑,乃是祖传之物,本不应与外姓之人,但是我本族中,俱是些市佺村农,并无一人可以承受此剑。因此我在外边访了十几年,好容易才遇着你,我生平精于相人之术,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将来有一番事业,因此先用小小手段,迎头折回你的锐气,然后收你为义孙,领到自己家中,又实地体验三年,知道你虽系青年,却老成可托。所以将一生绝技,尽量传授给你,今天乘中秋月圆之日,特特取出这剑来,赠送给你,你要好好宝藏,并谨记我的话:剑存人存,剑亡人亡。你在中年,一定有一番大事业,但当有权之时,千万不要任性胡为,这宝剑便是你的生命。’我谨遵老人的话,当时磕头拜受了。这位老人家,真真是活神仙,他赠剑之后,未出三个月,便安然永逝了。夫人贾氏只迟半个月,也追随着一同走了。我是眼看着把两位老人家合葬在一处,就在坟地上雇了一辆车,将我的行李兵器一律拉着走了。家里善后的事,请他曹姓族人自己去办,我是一概不问不闻。这就是我得青龙剑前前后后一段极有趣味的历史。今天因为看见青鱼剑,不觉增加了我无限感慨,所以才想起当初这一段历史来,我从来不肯对人说的,因为王将军所谈真不愧是宝剑的知音,我也不忍再闷而不宣了。”
松林一气说完这一段剑史,在座的人,全都鼓掌赞美,说:“李将军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的。”张其盛跳起来说道:“红粉赠与佳人,宝剑赠与烈士。今天两口宝剑全都有了主人了,这一台席上,顿觉增了无限光辉,只可惜缺少红粉佳人,总觉着枯干一点。我老张发起,咱们大家不偏不向,每人叫一个条子,团团围住,足喝一气,才不辜负这两口宝剑。要不然,杀人不眨眼的青龙青鱼,净叫它喝寡酒,倘然它不耐烦,闹起脾气来,那可怎样对付啊?”一席话招得大家呵呵大笑。万呈祥首先说:“张大哥言之有理,来来来!孙焕谋大哥写得最好,请他代笔写条子。我还是老相好,三喜班的金福。张大哥的熟人太多,他叫一个是不过瘾的,最好叫半打。老孙你就擎着笔听命令吧。”张其盛扯开嗓子,仿佛跑堂的报菜名儿,他又是山东人,很挂点跑堂的味儿,只听他喊道:“武林春小宝、怡红院爱玉、散花楼凌仙、咏霓馆小秋,就这四个吧,很不算少了。”呈祥说:“不成!你是一个北方人,却专门招呼这些南蛮子,连话全听不懂,这有什么意思呢?你再叫两个北方的人儿,也凑凑热闹。”其盛道:“你就是南方人,怎么倒不欢迎南方人呢?”呈祥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南方人吗?你要知道:我们安徽省,并不能算南方,淮河流域自古以来就属于北方。自三国以至东西两晋,全是以安徽为南北分界。安徽在北方,是河南的屏障,所以张辽名震逍遥津,江北的地方,完全不属吴国,你怎么说我是南方人呢?”张其盛大笑道:“谁来同你讲历史?南方也好,北方也好,只要长得模样儿好,比什么都好。”万呈祥道:“岂有此理!你说的倒是朋友,还是妓女呢?”其盛道:“自然是妓女,朋友还能跟妓女比吗?”呈祥道:“不要废话!你倒是想起意中人来没有?”其盛道:“不要紧,再添两个:一个是翠芳班金桂、一个是三喜班小青,这可凑足半打,不要再麻烦我了。”在座的人每位叫了一个,只有王天宠说,向来没招呼过人,不知叫谁得好。其盛挺身出来,说:“王将军,要寻觅爱人,得我老张替你介绍。新近春云班中,来了一个叫湘君的,是河南洛阳人,生得天姿国色,真如出水芙蓉,而且举止大方,言谈爽朗,非王将军不称认识此人。我老张见了多少次,心痒难挠,继而一想,我这脸子实在不配,因此敬留完璧,以待高贤。王将军的艳福,真是不小。”天宠道:“既然这样,还是张兄认识她,小弟作为借条子吧。”其盛道:“不要让!你这时候让了,就要转脸后悔。”大家都笑了,说:“王将军纵然好色,也不至这样猴急啊!”呈祥催孙焕谋快写,特派出两个家人去,拿着条子,到八埠各小班去传人。小班中一看是公府武官老爷叫人,谁敢迟慢一刻?好在万公馆就住在粉房玻璃街,距八埠并不甚远,转眼间,仿佛花蝴蝶前后飞舞,一个跟着一个地来至万宅。头一个到的是散花楼凌仙,她乃是南京人,两只脚缠得非常之小,走起路来,大有洛上宓妃凌波微步之概。紧跟着三喜班小青也到了,虽是北方人,却生得修短适中,秾纤合度。不大工夫,一共到了十三个,就是其盛代天宠叫的湘君,始终还不曾到。其盛发急道:“真是名角,总得唱压场戏,怎么这时候还不来呢?”天宠道:“小弟对此道,向来没有什么兴致,不来倒是很好。”其盛道:“她一定有什么缘故,湘君平日,并没有抗头的恶习。”
大家正议论着,湘君来到了,只见她穿一件青素缎夹旗袍,梳一条油光的辫子,脚底下登着两只白缎子绣蓝花的皂鞋,脸上未施脂粉,是天然的清水脸,却非常白皙,五官秀媚,自然含情,确具有一种天然美。比那矫揉造作、厚施脂粉,实在强得太多。只可惜玉容消瘦,带有三分病形。她来到了,先叫了一声张老爷,哪位是王老爷,求您带领引见吧。其盛将她拉到天宠座前,笑着说道:“这位王将军,因为跟你是同乡,又仰慕你的大名,因此我老张做媒,才给你们拉这一根皮条纤,你就多亲近吧。”一面又对天宠说:“你看看,凭这样的人才,总算对得起你吧。”大家都跟着凑趣,说:“果然非王将军,不能消受这样绝代佳人。”湘君又再三告罪,说:“本应当早来,只因连日犯了胃气病,不能起床,听说张老爷替朋友叫,又不敢不来。只得赶紧吃了两粒助气的药,匆匆梳了一条辫子,马上加鞭,就跑来了。”其盛道:“你有胃气病,为什么不早说呢?万老爷宅里,有的是好大烟,回头你吃上两口,比服药可灵得多呢!”湘君连说:“谢谢,我自从得了这个病,劝我吃烟的人很多,我因为怕上了瘾,所以始终连一口也没敢用。”其盛道:“上瘾谈何容易,我哪一天不吃十多口,直吃了六七年了,还没看见瘾的影子呢。”呈祥过来,说:“客到齐了,姑娘也来够数了,咱们正式喝酒吧。”一声令下,家人摆桌温酒忙作一团。呈祥一定让天宠坐了首席,大家依次相陪。
这些妓女,有会唱的,便唱起来,唱过一个曲儿,便告辞而去。到了湘君面前,她要唱一段河南大鼓,此时天宠颇起了一种怜香惜玉之心,他首先说:“湘君既系扶病而来,可以免了吧。”其盛大笑,说:“你们看看人家王将军,真是护花使者,一见面就这样多情,将来交长了,不定还有多大劲呢!”呈祥笑道:“你不要起哄!人家王将军这种举动,确是尊重人道,她们姊妹也一样是人,既带着病来应酬条子,如果再叫她唱,似乎太不近人情了。”天宠大笑,说:“这才是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呢!”此时叫来的妓女已先后走净,只剩了湘君一个人,她的意思也想走,却被张其盛留住,说:“你的胃气病吃几口大烟准好,万老爷这里有新从香港来的大土公膏,你吃两口再走,我这确是一番好意。”湘君道:“谢谢张老爷!改天再扰吧。来的时候,我娘就嘱咐早回去,现在已经掌灯了,再一吃烟,不定要晚到什么时候了。”其盛笑着对天宠说:“这可用着你安驾了。”天宠果然对湘君说:“你不要害怕,晚回去一刻半刻的,算不了什么。难得张万两位老爷这份厚意,你怎好拒却呢?”湘君见天宠这样留她,果然迟疑不走了。其盛笑道:“到底是王将军一言九鼎,快点烟灯,看我来伺候王太太吃烟。”天宠说:“张大哥,你不要这样开玩笑,叫湘君心里岂不骂你?”其盛尚未答言,湘君早抢着说道:“只怕我们没有这大造化,要果然有这造化,感激张老爷还来不及,为什么骂人家呢?”其盛鼓掌大笑,说:“这是弦外之音,王将军,你就赶紧建筑金屋吧。”天宠一笑,呈祥将烟灯点着,其盛真给装好了一口,让湘君吃。湘君说:“罪过罪过,诸位老爷都未上口,我怎敢占先呢?”大家全说:“这有什么?你是有病,理应先吃这一口,不必让了。”湘君果然吸了一口,第二口让天宠吃,天宠道:“我向来不吃这个,当年在河南当杆子头时候,保险的烟土每年都不下几千包,我不止一口不吃,连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一概不准他们吃。后来同白朗闹意见,还是因为吃烟呢。他的烟瘾很大,却瞒着我不叫知道,那如何能瞒得住呢?我始而婉言劝他,他不肯听,后来索性揭明了,彼此的意见越闹越深,结果才闹得归于决裂。假如我如今要吃上大烟,也对不起白朗啊。”呈祥大笑道:“你以为嘴一沾枪,就有了大烟瘾吗?那真是笑话了。实对你说,这种东西是很不容易上瘾的,按准了时候,按准了口数,天天地吃,月月地吃,过三年都不准能上真瘾。何况是逢场作戏,偶然吸上一口半口呢?你不信请天天到舍下来,吃上三个月,如果有了瘾,我万呈祥情愿输你一辈子大烟吃,并且给你当一辈子烟奴,你不信就试试看。”天宠大笑,说:“我也不贪图这便宜,你也不必供我一辈子大烟。”其盛接过烟枪来,说:“让我吃吧。”他一气将三分重的一口大烟吸了个精光,自己又装了一口略小的对天宠笑道:“王将军,你所以不肯吸大烟的缘故是怕上瘾,有损你的英雄体质。请你看一看,我老张的体质比你何如,我是没有一天不吸的。假如要是吸烟就与体质有伤,那早就当皮包骨了,还能这样筋粗肉厚,像一个赳赳武夫吗?”他这一套话,却把天宠说活了心,觉得其盛所言不为无理,自己偶然吸一两口,也不见得就与体质有伤。他心里一活动,其盛早就看出来了,立刻将烟枪递上,说:“我替你看斗,你就闭着眼吸吧。”天宠果然不再推辞,一口气将烟吸光。他是生平未尝此味的人,如今忽然尝着了,但觉香喷喷的,不呛不辣,较比什么大炮台、吕宋烟,又别有一种不同的滋味。吸过了,向其盛拱手致谢,他要想坐起来,其盛却将他一手按住说:“先躺一刻,不要忙,俟等烟力散一散再起来不迟。”天宠果然躺着不动,但觉得四肢百体、周身血脉,全都酥酥然,有一股舒畅之气在里面运行。他心里想:怨不得世人多愿吸大烟,原来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魔力。他正在想着,其盛又装了一口,比方才略小一点,说:“吸烟不吸单,请把这一口再饶上吧。”天宠本是一个再豪爽不过的人,他既觉得这大烟滋味很好,便不肯再事虚让,接过来又一气吸光。这两口烟到了肚中,格外觉得精神焕发。此时人客差不多全走净了,只剩下张其盛、李松林、王天宠,还有天宠新认识的湘君。她因为连吸了两三口大烟,觉得有点头晕,不敢到外边,恐怕见风醉倒,因此同天宠对面躺着。天宠便搭讪着同她谈话,说:“你是什么地方人?因何流落在烟花队中?你家里可还有父母兄弟?”湘君被问,眼圈一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说:“王老爷,按说咱们是初次见面,原不能过什么深谈,不过彼此是同乡,多少说有一点乡情,我看王老爷,又是一位豪气冲天的好男子,因此我才剖肝沥胆地对你说一说。我是河南府城里的人,原本姓贺,我父亲是一位黉门秀才,母亲司氏,膝前只生我姊弟两人,家中开着一座书店,兼卖南纸笔墨,字号是秀文堂。因为我父亲名文美,字子秀,所以才起了这个字号。每年的生意虽不甚好,但是对付着可以糊口度日。我十六岁上,便在女子中学毕业,原想着再入大学,我父亲说供给不起,况且女孩子多念书,也没有用处,因此便在家中帮着母亲操作。我那弟弟名叫贺炳新,比我小两岁,他也考入洛阳中学肄业。那一年伏假,因为学校中带着学生到鸡公山旅行,可就出了意外的祸事了。”天宠忙问什么祸事,湘君含着两泡眼泪说道:“我那弟弟炳新才十五岁,身体又弱,走起路来哪能赶得上人家,因此在鸡公山游山时候,便失落在后面了。校长到山上一查点人数,就缺他一个,当时急了,赶紧向回路搜寻,哪里寻一点影儿。回到客栈中,又差人四下寻觅,始终也未能发现。他们空在信阳滞留了一星期,也未能将学生找回。结果还是我父亲在书店中接到一封信,信上说你那儿子已被我们绑了票了,快预备三千块钱,到某地方去赎,只限七天限,过了七天,便撕票,再想赎也不成了。信后并注明,他们是白朗部下。我父亲见了这信,如何不急,反倒先寻了校长去朝他要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出来调停,算是学校与我家中各认一半。在学校无论怎样穷,一千五百块钱尚不至拿不出来。唯有我们家中,可就真为难了,一个小书铺,把货物全算上也不值一千块钱,何况书铺一倒出去,家中孩子大人立刻就得挨饿,只得把住房出卖。这所房子,本值一千多块,因为急卖,仅仅就卖到七百,还下差着八百块钱没有着落呢。借贷无门,可想什么法子?这时候我们街坊有一个叫郭四的,他给出主意,说目前有北京某某贵官想要纳一房姨太太,要果然人材好,一千八百的彩礼他都肯拿,何不把你家大姑娘说给人做姨太太?既可救了目前之急,又可攀一门好亲戚,姑娘也有了享福的地方,这真是三全其美,为什么不这样办呢?我父始而不肯,说我家世代书香,女儿不能给人做妾。后来倒是我出来说,弟弟可以接续贺门后代,比我这做女儿的关系大得多,您莫若想开了,就这样办,好救我弟弟出来。虽说给人做妾,将来还有见面之时,父亲何必这样拘泥,眼睁睁地害了我弟弟性命呢?是我哭着喊着,将父母说活了心,由郭四往来穿说,人钱两交,那面付八百块钱,即刻派人将我接走,有家人仆妇将我护送到北京。我父亲此时救儿子心急,也顾不得许多,只要把钱付过来,怎样都能迁就。钱倒是如数给了,一刻也不等,便将我用车拉走。接我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据她自己说,姓金,是北京某阔人宅里的女仆,宅里都称呼她为金妈妈,特特奉了主人之命,前来接姨太太,另外还有两名马弁,随着保镖。据金妈妈说,主人如何慈善,家中如何阔绰,因为年将半百,尚无子嗣,所以想娶一位如夫人,嫌北京的姑娘太好浮华,不如外省人规矩,曾当面托过郭四爷。因此郭四爷才出头管这事,也为的是一双两好,你们老夫妻只管放心,将来决受不着一点委屈。她是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我母亲虽然难过,也不能不放我走。自从那一天辞别了双亲以后,家中消息如何,简直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及至到了北京,才知道是完全受骗,哪里有给人做妾的事,原来那个金妈妈,乃是北京一位著名的大养家儿(按:北京土语,凡买女子学唱为妓者,呼之为养家儿,又名领家儿)。她每年总要到各省去采买良家女子,偏偏这一次来至洛阳,就住在郭四家里,她早就看上了我,情愿出一千块钱买,始而郭四说不成,人家是书香体面根柢,岂能出卖女儿?也是活该我命中注定,偏偏出了我弟弟这一场祸事,郭四便乘隙而入,居然达到目的。金妈妈出了一千元身价,郭四使了二百。我来到北京,金妈妈便另换了一副面孔,对我说,你要好好帮我挣钱,我便拿你当亲女儿看待;你如果不听,轻者饿起你来,重者便打你一个皮开肉绽,你要仔细好了。可怜我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女子,经她这一吓,哪里还有抵抗余地,只得含羞忍辱,操这皮肉生涯。她因为我是中学毕过业的,便标出牌子去,什么中州才女,洛下名媛,胡吹一气。因此慕虚名而来的,终日车马盈门,生意总算十分旺盛。不足一年的工夫,我就替她挣了足有七八千元,她仍然不甚满意,说我太老实,不会敲客人的竹杠,不过面子上待我还算不错。只是昼夜防闲,不许我有一点自由,那金妈妈纡尊降贵,给我做一名贴身女仆。面子上我是她的主人,当着客人面,把姑娘敬得天神一般,小心伺候,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等客人走了,一转脸的工夫,她便拿出假母的威风来,从头发根直数到脚底板。我那胃气病,生生是她气出来的。今天她因为交运,听了瞎子的话,在屋里闷着不出来,怕见生人。要不然,早就跟着我一同来了。但是她本人虽不能来,却派了班子里一名女仆,一个跑厅的,四只眼监视着随我同来。张老爷有话,不许女仆跟进屋中,把他两个留在门房,所以我才敢对王将军说这一套。假如她们要在眼前,我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啊!”天宠听她从头至尾述说这一段历史,心中很动了无限感慨,说:“你舍身救弟,心眼儿总算好极了,将来结果一定也坏不了。不过你在这里坐的工夫太大了,就这样去回,保不定你那假母又要胡乱疑心。”一句话提醒了湘君,立刻柳眉紧蹙,发起愁来。其盛笑道:“这事好办,待我老张给你出一个主意吧。你不是有胃气病吗?就说在这里因为喝了两杯酒,忽然犯病,躺在床上起不来。王老爷劝你吃了两口烟,方才好一点,直躺到现在,才勉强挣扎起来,由王老爷坐马车陪你回去,我们大家也随了去,这样你的面子上十分圆满。不止可解除她的疑心,还可叫她十分高兴。你们想,我这法子总算面面俱圆吧。”大家鼓掌赞成,说这法子果然真好。湘君道:“好固然好。但怕王老爷未必肯这样做吧。”天宠道:“这有什么,只要你不受委屈,我陪你走一趟,是没要紧的事。”张万两人见天宠肯送湘君回春云班,真是意想不到的高兴。天宠自己本有一部马车,万呈祥又吩咐家人从马车行中叫了一部来,天宠湘君坐一辆,张、万,李三人坐一辆,风驰电掣地来到春云班。
此时鸨母金氏早已盼得眼穿,她曾三番两次派毛伙到万宅去打探,知道湘君尚在万宅,并未他去,心中略为放下。但是候之许久,仍不见来,她可真有点急了。说:“叫条子也不能把人留下啊!待我自己看看去。”她才要叫车子到万公馆,忽听外面人喊马嘶,跑厅的高声喊道:“张大人,万大人,还有诸位大人,送湘君姑娘回来了。”这一声喊下去,真给春云班壮了很大威风。金氏立刻也眉飞色舞地迎出来,一见了其盛,先招呼二爷,其盛喊道:“你们姑娘犯了病啦,多亏我劝她吃了两口大烟,好容易缓过来。人家王将军还不放心,又亲自送她回班,你得怎样地谢我们呀?”金氏未曾开言,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总是我们姑娘命好,才遇着诸位大人,全是佛心善人,又管治病,又管护送回家。我这苦老婆子就托姑娘的福吃一口饭,一听说姑娘有病,比我自己有病还难过十倍呢。快请诸位大人、老爷、将军到屋里坐吧!我真得磕响头谢谢诸位。”她一壁说着,一壁赶上来,亲手搀扶了湘君,又用手轻轻按她肚子,低低问道:“姑娘,这时胃还疼不疼?可把我吓着了。”看她那种嘘寒问暖的神气,便是亲生母女也没有那样关切。湘君说:“娘快去沏茶去吧,我不用人搀着。”金氏连声答应是是,别提有多驯顺了,亲打帘子,把大家让进来,一迭连声叫跑厅的沏一壶五百一包的香片小叶,快拿大炮台香烟。湘君住的屋子是两明一暗,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室。四围墙壁,满糊的是米色花标,用电灯一照,格外显得光明耀眼。客厅中摆着一架很大的书橱,书橱中陈列着新旧各种书籍;墙上并无名人字画,只挂着很大的世界地图同中国地图;靠墙角边,还放着一座很大的风琴;紧挨着风琴是写字台,这一座写字台,虽系新式模型,却用的是红花梨木,所以格外显得好看。大家坐定,天宠笑道:“这真够上女学生派头了。”张其盛也跟着凑趣,说:“若非王将军,哪能消受这样才女。”万呈祥紧跟着提倡打牌,说:“这样漂亮屋子,我们不在这里叉四圈,也太对不起女学生的绣房了。”
班子中人一听见客人要打牌,直比囚犯听见大赦还格外欢喜。呈祥这一说,金氏立刻笑逐颜开,喊跑厅的快给众位大人收拾牌桌。原来当中的长条桌子,把两面卸开搬走,立刻就变成一张小小的牌桌。四面放上软椅,把桌上下照的莲花瓣电灯也拧开了,格外照得明亮。又请示众位大人,是用大牌还是用小牌。其盛道:“谁耐烦使小牌,那是女人的玩意儿。我们这粗手粗脚的,牌越大使着越应手。”跑厅立刻寻出一副象牙大牌,崭新的,尚未使过几回,连筹码庄子一律全是象牙的。排好了座位,王天宠是东,张其盛是南,李松林是西,万呈祥是北,四家都坐好了,紧跟着打庄,又是天宠的首庄。大家都笑起来,说:“到底主人资格是不能让人的。”天宠道:“咱们的牌底是怎样算法呢?”大家都说客随主便,你乐意怎样算,就怎样算。天宠道:“在座没有外人,咱们就打五十块么二的小牌吧,四十和底,五百和封门,也就可以对付了。”大家都赞成,心里却好笑:到底是山大王的口气,这样还算是小牌,他要打大牌,遇巧连门都不封了。头一把,天宠是四喜牌,没和出来,张其盛却和了一个两翻。因为和底太大,两翻便二百六十多和,这一把牌,他便赢了五十多块。紧跟着又是他本人做庄,又连和了三把,一百七八十块已经进了他的腰中。四圈牌打下来,天宠不输不赢,其盛赢了四百多块,头儿打了有一百多块,万呈祥输了一百多,下余全是李松林输的,他身上只带着三百块钱,完全输出去,还欠了其盛一百多块。松林的意思,是想再续四圈捞一捞本儿,只因腰中没有现钱,又不好开口。天宠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便掏出票夹子来,点了五百块钱票儿,五十一张的六张,二十五一张的八张,伸手递与松林,说:“李大哥,先拿这个做本,赢了钱再还我。你要嫌票子太整,可以叫他班子里破一破。”松林也不客气,伸手便接过来。老鸨金氏在一旁冷眼旁看,见天宠票夹子里花花绿绿,满满当当,全是整数的票子,最少二十五一张,其余全是一百五十的。心说这位王将军,真真是大财神爷,看他这一个票夹子里,就许有上万的洋钱,湘君结识了这样一位阔客,真是我的发财机会到了。想到这里,便抖起二十分精神来,高声招呼跑厅的快给李大人破票子,满要十块五块的,大人们使着便利顺手。那些跑厅的全在门外站班伺候,见这位王将军手笔如此之大,谁不争先恐后地巴结伺候。金氏一声令下,跑进一个十八九岁俊俏小厮,垂手侍立在松林身旁。松林递给他二百块钱,说这是二百,全破十块五块的,赶紧拿来。小厮应了一声,将票子接过去,不大工夫便送上来,松林点过不差,便二次打坐,又续起来。恰恰松林换的地位,便是方才其盛坐的地位,大家都笑道:“这一来,李将军该翻梢了。”果然这四圈就是他同天宠两家赢,本钱未动,又赢了一百多块。天宠赢了七八十块,又抽了一百多块钱头儿,天宠把赢的钱也扔在头儿里,说:“赏给你们大家花吧。”金氏同那些跑厅的全都请安道谢。这一场牌局,连抽头带加赏,便是三百多块,在班子里总算是走幸运。李松林输了一百多,万呈祥输了二百多,张其盛赢了几十块钱。散局之时,已经快两点了,金氏早吩咐厨房预备消夜的点心,是八个凉碟、四个炒菜,最后上一个很大的一品锅,预备的是各样蒸食馒首。她知道王将军是河南人,河南人每饭非馒首不饱,所以特特预备各样蒸食。天宠果然吃着对味,尤其是所炒的菜,全是河南风味,大家吃了,俱都赞不绝口。天宠一定拉着湘君同吃,湘君始而不肯,金氏在一旁极力撺掇,说:“姑娘,你看人家王将军这样爱惜你,拿你不当外人看待,你何必这样拘泥呢?陪着诸位大人吃上两口,那有什么呢?”湘君听假母允许她吃,她这才坐在天宠身旁,先给大家布过菜,然后自己陪着吃了一点。吃过之后,天已有三点多了,天宠看一看表,说:“不好,天快亮啦,咱们走吧。”湘君有点恋恋不舍,大有留客之意,鸨母金氏也在一旁敲打,说:“王将军要不嫌我们这屋子太脏,何妨休息一夜呢?”天宠皱眉道:“我对你们姑娘,并非无情,只可惜眼前这几天我还不能宿在这里,将来或者也许有住宿的一日,现在还说不到呢。”大家听他这样说,知道内中必有隐情,也不好追问,只有其盛天生鲁莽,口不择言,他便问天宠究竟因为什么,不肯在此住宿。天宠咳了一声道:“一言难尽。”也不肯再往下说,其盛也不好再问了,吩咐一声套车,大家纷纷散去。临行之时,湘君再三叮咛,明天务必来。又托付张、万、李三位:“明天王将军不来,就全在你们三位身上了。”其盛是横打鼻梁,说:“明天王将军不来,唯我老张是问。”金氏笑道:“张大人,救人要救到底,您已经治好了我们姑娘的胃气病,可不要叫我们姑娘再害相思病啊。”一句话招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湘君直送他们到大门外,眼看着天宠上了马车,她方才回来。这在班子里,实在是创例,因为无论多要好的客,也没有送到大门外。湘君确是看中了天宠,虽系武夫却温文尔雅,诚实不欺,自己终身,如能得这样一个丈夫,也可以折一折这几年的罪孽了。所谓美人慧眼识英雄,正是此类。然而在天宠这一面,也未尝无意于湘君,方才他说有难言之隐,不能住在这里,原来里面也含着一段情史。在前半部书中说过,天宠在上海假充道台,骗了某观察的小姐做妻,他夫妻二人回到河南故里,彼此琴瑟调和,感情甚笃。这位夫人帮着他规划了许多章程,使他那山寨事业,根基巩固。夫妻相处了整整八年,只生了一双儿女:头胎是一个女儿,今天已经七岁了,乳名叫作良玉;第二胎生了一个男孩,正是天宠被招安那一时生的,取名文玉。不料生下他来,他母亲产后受风,又吃错了药,竟至一病不起,在天宠来京的前半月,已经故去了。临终之时,再再嘱咐天宠,务必早早续娶,以便照应她那一双儿女。天宠平日对于他这夫人很是钟情,如今鸳鸯折翼,连理伤枝,他怎能不痛?便对他夫人立誓终身不娶,将来如有相当者,宁可纳一妾照应儿女,也决不正式续弦。夫人听了,只点点头,便气绝身亡。他家中又没有亲人,只有他夫人娘家的姑表哥嫂曾投到这里来,在天宠部下管理文牍。天宠便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他表舅舅母,另外雇了一个乳娘,一个保姆,照应他这两个孩子。将他夫人葬埋了,自己睹物思人,心中好生难过,便借这招安的机会,一同迁至北京,在顺治门外丞相胡同,租了很大一所房子。好在他有的是钱,家中厨夫、车夫、跟役、门役、洗衣的女仆、做活计的女仆,又另外添雇了十几个。他那表舅爷,姓安号叫安子常,倒是一个很有血性的忠厚人,因此天宠把家事完全交付与他。舅太太吉氏,也倒实心实意地,照应她那外甥男女。只可惜这位舅太太是一双近视眼,因此对于照应孩子,便有许多不甚得力之处,天宠时常引此为忧,想要物色一位姨太太,也好有一个帮手。只是心里又再三犹豫:头一样是得知道她的性情脾气,将来不致使孩子受着委屈;第二样得知道她是良家出身,品行靠得住,将来不至给自己揸脸丢人;第三样才说到品貌何如。似乎这样人才,要向妓院去求,恐怕绝对没有;要买一个小家碧玉,又怕她没见过世面,将来接到家中,也帮不了自己的忙。因此为难了许多日子,始终不曾向人表示过,因为这话要一出口,凭自己的身份、家当,必至有许多人登门效劳,愿做媒介,反倒吵得脑子发昏,所以他宁可严守秘密,也决不轻易出口。
也是活该姻缘前定,天宠在万宅贺剑,无意中遇着了湘君,二人本系同乡,言语自不隔膜。后来因为吃烟闲谈,又得知湘君堕落风尘的经过,于不知不觉间,竟动了一点怜惜爱慕之心,所以才肯亲自送她回班,又叉了八圈麻将。后来湘君有留客之意,天宠却因为他的夫人逝世未过百日,自己觉着于心不忍,所以婉言谢绝了她。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觉得湘君的为人实在不坏,虽然堕落风尘,却未失去良家女子的面目。并且听她说卖身救弟,可见是笃于手足之情,天性未为不厚,将来如能把她接到家来,照应子女,一定可以尽心尽力。但是面子上,同她还是初交,怎好张口叫她从良。一者碰了她本人的钉子,我个人颜面上,过于难看;二者她本人纵然乐意,看她假母那种财迷的样子,我如果先向她张口,她一定要拿我当一块肥肉,只这一笔身价,就许三万五万,信口胡说。在我富有金钱,固不必在这上计较,到底也不犯上做冤桶。看起来,这事只有从长计议,暂时倒不能心急了。
第二天午后,张、万两人亲自到王公馆访天宠。天宠正想到春云班去,苦于无伴,一个人怪不好意思的。一见张、万来访,他心中着实高兴,一见面,其盛便哈哈大笑道:“王将军,你的艳福真不小!我老张昨晚回到家中,替你欢喜了半夜不曾合眼。”天宠大笑说:“张二哥,你替我欢喜的是哪一门子呢?”万呈祥抢着答道:“王大哥,你可不知道,他专好替人家算隔壁账。将来你如果住在湘君屋中,他能在窗户底下趴一夜,遇巧了你们做梦,他还许睁着眼呢!”其盛赶过来要打呈祥,说:“你满嘴还要喷些什么?”呈祥赶紧请安讨饶,说:“张二哥,你千万可别打我!提防打出斗粘儿来,脏了你的衣裳。”呈祥这样一说,天宠道:“真是我也忘啦,万兄有瘾,我怎么不让你吸烟呢。”吩咐家人快把小客厅床底下那一份烟具拿到这屋来,再到账房跟舅老爷支一大盒烟膏,快去快来!不大工夫家人将烟膏、烟具一齐拿来,安放好了,燃着烟灯。天宠请他两人躺下自开自吃,说:“恕我手笨,不能替你们烧烟。”两人也不客气,呈祥先抄起签子来,蘸了一点,在灯上一烤,便喝彩道:“好烟好烟,这多半是香港大土吧。”天宠笑道:“万兄空是老瘾士,却不知这烟的来历。实对你两位说,这是完全国货,产自山东莒州。前年该省老瓢把子(按:瓢把子即杆子头也)孙百万有事到河南去,在我寨里住了一个多月,临行之时,送给我二百两莒州烟土。我当时至再不收,说自己既不吸烟,何必空放着它,还是请大哥留着自用吧。他说存得很多,你留着应酬朋友,也是好的。因为这种土与众不同,直可充作冒牌的大土公膏。”呈祥连吸了两口,说:“果然真好,可惜你守着这样好东西,自己却不用,怕是口福太薄。要放在我老万身上,早就吃得精光精光了。”他一壁说着,又装好了一口,一定叫天宠尝尝,说:“你尝这滋味,比昨天我家里那烟又高出十倍了。”天宠情不可却,躺下吸了一口,果然觉得这烟的香味比昨天的深长,而且口力也格外来得沉重。他吸完了,自己也烧了一口,转敬张其盛吃完,便跳起来,说:“咱们一同到春云班去吧,这时湘君许盼得眼穿了。”呈祥此时正抓住便宜好大烟,恨不将他明天的瘾,今天都一气过足了,哪里还肯动一动,说:“你不要瞎闹了,人家班子里,这时还不能起床呢。咱们跑了去,堵热被窝儿,多么没意思。”其盛道:“岂有此理!这时都四点多了,纵然起得晚,也不至落太阳才起来啊。”天宠道:“已然四点多,我们何不等吃过晚饭再去,也可以多坐一会儿,白天有什么意思呢?”呈祥道:“着啊,你听人家主人,都能沉住气,不像你那样着急,你闹的是哪一门子毛包呢?”其盛没得说了,候至六点钟,天宠提倡到骡马市大街瑞记黔菜馆去吃饭,吃完了饭,到春云班去过瘾。呈祥赞成,把吃剩下的半盒子烟膏揣在怀里,说:“咱们自己有烟,不犯着吃他班子的。”天宠吩咐套车马,三人同乘马车,到瑞记吃过饭,一直来春云班。
看门的见是王将军到了,这一声喊下去,真能惊动了四邻。老鸨金氏三步并一步地迎出来,一直往湘君屋里让,说:“我们姑娘今天胃气病又重了,不能亲自迎接诸位大人,请诸位格外原谅吧。”三人走进来,果见湘君在床上蒙被躺着,见大家走进,仰起头来,说了一声有罪,请诸位老爷恕我吧。天宠在灯光下,见她玉容消瘦,确显露十分病态,很动了一种怜惜之意。忙过去执了她的手,问道:“你昨天还是好好的,为何一夜工夫,竟病成这种样子?”湘君两眼有些湿润了,说:“我这病原是时犯时愈,没想到今天竟会加重了。”万呈祥极力撺掇她吸大烟,湘君至再不肯,说:“昨天吸了两口,当时虽觉着好一点,哪知转眼工夫,竟自加重。看起来大烟是吸不得了。”天宠也说:“吸烟不过一时止痛,究非根本治疗之法。我们河南有一位大夫,专能治胃气病,不过这个人并不出马行医。他现在公府中当着一份秘书,错非我,谁也约不来他。”呈祥道:“你说的可是陶一鹗吗?”天宠道:“正是。”呈祥摇头咋舌,说:“我的王将军,你如何能请他来?这位先生脾气非常乖僻,要论医道,诚然是再高明不过了,但是他从来不给人治病。比如公府中的茶房差役,谁要有了病,他倒赶着给治,有时候还自己掏出几块钱来,给他们作药资。说来也真怪,一剂药下去准好,并不用吃第二剂。要是有钱有势的谁想请他,你便摆上几块金元宝,也休想他抬一抬眼皮。这样怪物,要请他到班子来给姑娘治病,如何做得到呢?”天宠笑道:“别人当然是请不来,唯有我王天宠,哪时请他,就得哪时到。他不伺候项大总统,也得伺候我王将军。你们要不信,明天这时候,仍在这里晤面。如果没有陶一鹗,我情愿罚酒席一桌,请你们大家白吃。”张、万两人说好好,就是这样。因为湘君在病间,大家也不便久坐,随便谈了几句,便各自散了。临行之时,湘君再三嘱托:“明天务必将先生请来,我的肚腹中,仿佛有什么虫子乱撞乱跳。每逢撞跳到剧烈时候,我就眩晕过去,看起来这病如没有高明人,是不得好了。”天宠再三安慰:“你不要害怕,明天我一定请先生来,保管药到病除。”金氏也再三央求,说:“将军是我们姑娘的救星,您明天要不来,她的小命儿可就不能保了。”一壁说着,又用手帕子直擦眼泪,表示关切之意。天宠点点头,出门上马车去了。第二天张、万两人,果然在下午三点钟同到春云班,来访王将军。进门一问,王将军尚未到来。呈祥笑向其盛道:“何如?我早知道他约不来,他偏要同我们打赌。这一来,他只好认输吧。”其盛道:“这天气还早,我们也不能武断人家准约不来,再少候一刻,自然就知道了。”金氏说湘君折腾了一宵半日,此时好容易睡着了,请两位大人先到我屋中坐吧。张、万走进老板的屋子,见大烟灯点得十分明亮,呈祥早已欢喜得笑逐颜开,说:“我早知道老板屋里有这样好宝贝,何必在姑娘屋里坐呢?”金氏笑道:“只要万大人肯赏脸,我天天把烟灯点得亮亮的,欢迎您来过瘾。”呈祥一歪身躺下,掏出昨天在王宅拿的烟盒子,打算实行过瘾。不料正当这时候,看门的大喊王将军来了,其盛一把将他揪起,说咱们看看去,到底陶一鹗来了没来。呈祥摇头,只隔着窗帘向外观看。见王天宠陪着一位六十多岁须发糁白的老先生,手中拄着文明杖,拱肩驼背,走路有点不大得力,天宠在一旁扶持着,一同进了湘君的屋子。其盛又反过嘴来,问呈祥,你看如何?呈祥挑起大拇指来,啧啧地赞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不怪人家吹,我们真得甘拜下风。”
不提他两人在这里捣鬼,却说天宠陪着陶一鹗进了湘君的屋子,金氏赶忙过来应酬。天宠说:“陶大人吃水烟,不吃烟卷。”金氏连忙捧出赤金水烟袋,请陶大人吸烟。此时湘君仍在酣睡,因为她疼了一夜不曾合眼,此时实在乏了。天宠向一鹗道:“因为这一点小事,惊动老乡长,晚生心里实在深抱不安。只因这个人与我们同乡,多少有一点桑梓之情,而且她是火坑难女,理应加以援救,晚生知道老乡长平素不入花街,这一次实在出于无法,还得求您格外原谅。”陶一鹗也不答他的话,呼啦呼啦地吸了两筒水烟,然后用命令式的口吻,吩咐金氏道:“你把她叫起来!我好诊脉。”金氏赶紧过去,轻轻地呼唤:“湘君姑娘醒一醒,王大人还同着一位看病的大人都来到啦。你醒醒,人家好替你诊脉啊。”湘君“哎呦”了一声,睁开两只病眼,见是她假母立在身旁,便有气无力地问道:“王将军可曾来吗?”金氏道:“王将军不但自己来了,还同了一位陶大人来。你勉强挣扎坐起,人家好给你诊脉啊。”陶一鹗摇头道:“这倒无须。只要醒了,能伸出手来,就可以诊脉。”说罢便走过来,坐在炕沿上。金氏忙取一个小花枕来,放在前边,又把湘君的手,替她拉出来,放在枕上。一鹗闭目合睛,用三个手指仔细诊脉。右手诊罢,又诊左手,直诊了有二十分钟,方才立起身来,向天宠皱眉道:“这是冤孽病啊!”一句话把天宠同金氏都吓了一个不轻,天宠忙问道:“怎么是冤孽病?难道病里还有冤孽吗?”一鹗坐下,慢条斯理地答道:“她这胃病不是一天了,她的肠胃中,现在涵育着一种生物。这种生物其名曰赤火蛇,乃是河水中一种才出壳的小水蛇,其细如线,身长不过数分,因为饮冷水时,随着到了肠中。这种小蛇,遇冰不僵,见火不化,所以能在肠胃中生育。幸而这两条蛇俱是雌性,并无雄性,要不然,它在肠中还能孳生繁殖,病人更受不得了。”一鹗说了这一大篇,把金氏吓得目瞪口呆,连忙跪在地上,向一鹗大磕其头,说:“我的陶大人,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千万想个法儿,把我们姑娘的病治好吧。她倘然有一个山高水低,可怜我这苦老婆子,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啦。”她一壁说着,三行鼻涕两行泪,真叫人看着可怜。天宠在一旁也一再恳求,说:“这样冤孽病,错非老乡长,再无第二人能治。无论如何,您也得想法子。”一鹗只是皱眉不语,停了有一刻钟,摇着头叹气,对天宠说道:“治病容易求药难,我纵然开了方子,你也没有地方去打药啊。”天宠笑道:“这个请您放心,无论多贵的药,不惜它是千两一换的野参,千金一架的鹿茸,晚生也肯拿出钱来去买。”一鹗冷笑道:“你以为是贵而难得吗?这药并不贵,连十个铜子也不值,可是仓促之间,拿千金也没地方去寻。”天宠纳闷道:“是什么物件呢?”一鹗道:“一钱红矾、两枚鹊卵,只用两味药,便可以收功,其余任什么也用不着。”金氏“啊呀”了一声,说:“红矾能吃得吗?”一句话招恼了一鹗,站起来便往外走,说:“你既知道吃不得,何必请我看呢?”天宠忙拦住,作揖道歉,说:“她是一个糊涂妇人,老乡长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又转回头来申斥金氏:“你不要胡说!陶大人用药,连总统都吃,怎么你们这样人倒吃不得?”金氏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什么,却跑到自己屋里向张、万两人诉委屈:“倘然我们姑娘吃出一个好歹来,岂不活活地坑死了我?”张其盛笑道:“没要紧,如果吃死了,我叫王将军赔你五千块钱,你还不放心吗?”金氏道:“但愿吃好了,我也不希图那五千块钱。”万呈祥道:“你放心吧,死了都没亏可吃。不要说红矾,果然是陶大人开的方子,绿矾也一样吃,决然吃不出祸来。”金氏心里有底,这才又到湘君屋中,只见天宠向她问道:“你们这左近可有乌鸦巢吗?”金氏仰头想了想,说:“真巧极啦,我们这春云班旁边,原先是一处饭馆子,叫作槐荫楼。因为饭馆子后边有一株老槐树,高与楼齐,它的枝叶完全罩在楼窗上,每逢夏令,不用搭天棚,屋中自然凉爽。后来饭馆关闭了,因为欠债太多,下不下匾来,到如今,房子还闲着。那老槐树上,搭了不少的乌鸦巢,每逢早晨,喜鹊同老鸦叽叽呱呱地在树枝上打架,大概它是为争巢。但不知王将军问这个可有什么用处?”天宠不理她,却向一鹗笑道:“只要有巢就好办了,您开条子,打发人去买红矾。鹊卵的事,完全交给我啦。不怕在树梢上,我也一样能取下来。”一鹗笑道:“从前听说你飞行无迹,究竟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今天可要大开眼界了。”说罢从怀中取出图章来,写了一个条子,按上图章,叫他自己跟班的王福,拿这条子,到总统府官药房,把药取来,速去速回,不许迟延,王福领命去了。天宠吩咐金氏,将隔壁槐荫楼的大门叫开,看我到那里去取鹊卵。金氏一见这情形,也着实觉得新奇,立刻出来,派毛伙去叫门。又知会张、万两人,说王将军要到隔壁老槐树上掏取鹊卵,你们二位快去看热闹吧。呈祥向其盛笑道:“这个人真中迷了,为他的爱人治病,不惜拿出生平绝技来显示身手,我们真不可不看看去。这一手儿,大概除去他,再没有第二个呢。”两人连蹦带蹿地跑过来,大声喊道:“王将军!陶大人!你们倒走到头里啦。”天宠抢出来笑道:“好朋友,你们在一边藏着,净等看热闹吗?”陶一鹗只向他们点点头,却不过话。金氏回说:“街坊的大门已经开开,请诸位大人出去看看吧。”众人鱼贯而行,进了槐荫楼大门,直到后院。
此时已到了深秋时候,草色渐黄,落叶满阶。院中很净的一片土地,紧挨着楼窗,果然有一株老槐树,高过楼檐。树的半腰中,盘着一个鹊巢而并不甚大,挨近树梢却有一个很大的巢,只是在楼的那一面,并不靠近楼窗。其盛拍手道:“这当中的巢,并不难摘,我也可以上得去。只是那树梢上的,恐怕谁也想不出法子来。如用长竿将它打下,又怕摔破了鹊卵,那还有什么用处呢?”天宠说:“你不要管,我自有法子。”他把大衣脱下来,只穿着细呢的小夹袄裤,寻了一条松紧带,将腰缠住。先向树上望一望,然后走到树底下,向上一纵身,正攀住树枝,一骗腿,便骑在杈杷上。离当中那个鹊巢还有很远,他挺腰拱背,顺着树干爬过去,其轻便自然,向前一弓一弓的,犹如长蛇,大家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声彩。他爬到巢边,向里窥视,失口道:“孽障,你在这里做什么?是来寻死吧。”说罢从巢里掏出一宗活物来,向下喝道:“你们躲开,提防被它咬着。”众人吓得俱往后退,只听“啪”的一声,从树上扔下一条花花绿绿的蛇来,已经被他甩脱了节。又用力一摔,将蛇头都摔碎了,它却仍然蠕蠕欲动。把下面看的人,当真吓得不轻。天宠道:“张二哥你幸亏没上来,如果上来,不是被它咬了,就得吓得摔下去。”他一壁说着,仍然向树梢上爬,这一来,大家全替他担心:很细的树枝,如何能禁得住一个人?他却毫不在意,也真怪,他从树枝上爬过去,并不见得添加了多大分量,眼看又爬到那一个鹊巢边。他向里端详了很大工夫,说:“怪啊!怎么看不见呢?”只得伸进手去,把鹊巢中的茅草,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掏至最下层,他面上忽然发了笑容,说:“鸦鹊的心计比人还灵呢,它是怕蛇来吞卵,特特用草盖上,哪知道人比蛇还毒呢。”他从巢中取出卵来,放在怀中,然后头朝下一弓一弓地,又爬至树枝上。骑住了休息片刻,才三纵身飘然落地,并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家全向他拱手致贺,说大功已成,请回去休息吧。众人围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他捧回春云班。天宠吩咐取一盆冷水来,又叫买一块上好的药胰子,先着实地消了一回毒,然后将两枚鹊卵取出来,放在一个盖碗里,托着给大家看,说:“不多不少,只有这两枚,我可真是筋疲力尽了。”其盛问他:“你在树上陡然见蛇,怎么不害怕呢?”天宠笑道:“蛇见了我,就如同老鼠见猫一般,这内中有一段历史,等闲了我对你细说一番。此时没有工夫,咱们治病要紧,怎么取红矾的人,还不见回来呢?”正说着,王福已经走进来,陶一鹗将药接过去,打开看了看。然后取出两枚鹊卵来,先向日光照一照,随后凿开两个小孔,将药用玻璃管顺下去,搅了一搅,在卵后又用针各扎一孔,这才叫湘君口对卵孔,用力吸取,立刻下咽。众人见了,都为之担心。若问生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