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瑞是在前清做过督抚的人,他的排场非常之大。当日实指望做直隶都督,就是变相的总督,可以足足地过一回官瘾。并且他原是直隶人,在满清时代,本省人不能做本省官,无论你有多大的才能,多大的功劳,休想在自己家门口出风头露脸。必须远远离开本省,才能够发号施令,这意思就是怕在本省内情弊太多。本来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亲戚本家同要好的朋友,假如做官不离本省,他的亲族朋友因为距离很近,当然全要寻了去,或营谋差事,或情托官司,或借着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无论什么不好的事,全不免要借此发生,不但与公事有妨,与做官的个人名誉,也要受连带影响,因此远远地调开,便可以免去许多情弊。这样朝廷还不放心,又立了一种亲族回避之例,比如这一省中,某人做了督抚,他的亲戚或本家某人,又放了这一省的司道,该督抚就得赶紧奏明朝廷,请旨调换。结果是把那个官小的调往他省,从他省中寻一个对品的调来这一省,彼此对换一下,便可以免去种种嫌疑。下至府同州县,佐贰佐杂,也都是这个例。其官规之整肃,于此可以窥见一斑了。后来到了民国,硬把这种成例一概取消,不但本省人可以在本省做官,并且他一个做了大官,可以把他兄弟子侄、亲戚朋友一总拉到本省来做官。当年某人做山东省长,把山东几处著名的好县缺,都委了他的亲侄子、亲兄弟。后来某省长去职,他家的那几位县太爷也都拐款逃跑。后任因关系某省长的面子,也不便深追,糊里糊涂的就完了。有人说,这叫利不外溢,诚然诚然。到近年以来,索性更笑话了,某人要做了省主席,便把这一省看成了他的殖民地,也可以叫作征服国。因为这一省的大小官员,甚至当书记的、当茶房的,都得向他们老家中调取人才,完全做成一种官营公司的形势。要果然本省无人才,唯独他们贵省有人才,那么便借才异域,也是无可奈何。哪知道借来的人倒是不少,而才可实在不见其多。试问这种官场,怎能够不污烂,真有辱中华民国四个大字。要长久这样,怎么对得起满清呢?到底在王之瑞那时候还不致如此,不过他心里想着,总以服官本省为荣,偏偏直隶都督不能到手。如今得了一个江西宣慰使,也算慰情聊胜于无,因此便大大地铺张,也算过了做都督的官瘾。沿路之上,官接官送,好不威风。尤其一入江西边境,威风更大了。道尹县令,全是郊迎三十里,自镇守使以至师旅团长,都要挎刀唱名,仿佛前清时代接钦差一样。
本来自中央派放宣慰使之后,电报已经拍至南昌,电报上说,总统因贵督为国宣劳,十分劳苦,特派王上将之瑞代表宣慰,到时希推诚商榷,以慰廑怀云云。李义真见了这电报,心中疑信参半。后来想到不派别人,独派王之瑞,这或者也许有几分诚意存乎其间。因为之瑞具有一种半民党的资格,当年直隶都督,还是民党保荐的,虽然未成事实,究竟民党对他的感情,总算十分要好。这一趟他既肯来,当然没有什么恶意,且等来到了,听他说些什么便不难得其梗概。况且他是奉特派来的,面子上总要竭诚尽敬地欢迎他,才可以表示郑重。因为欢迎他便是欢迎中央,现在中央对于江西,本存着种种疑忌,必须先把这种疑忌化解了,然后出其不意,才可以一举成功。在李义真当时的打算,确乎同中央针锋相对,因此老早地电令全省地方官吏,对于王上将入境之后,要特别地表示欢迎。这一纸电令,更促成了王上将的威风。本来地方官吏,全是仰承都督的鼻息,谁不争先恐后地欢迎王上将,大家捧皇帝似的,一直将之瑞捧到南昌。李义真亲自出迎,全城的文武百官也都随在后边,净手本接了有一大把。之瑞一概挡驾,只同李义真握手言欢。两人同车至都督公署,义真在署中设宴给他接风,并约巡按使各厅道前来作陪。义真因为他上了年纪,在北伐时也要算民党中一员老将,当然要特别地恭敬他,直尊之为老前辈,不敢以弟兄相称。这位王老先生便也居之不疑,呼义真为老弟,哈哈地笑道:“到底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弟到江西几个月的工夫,居然治理得这样井井有条。怪不得临来时候,总统说江西是模范省,叫我顺便调查调查,军政各方面的成绩规章,以为将来颁行各省大家取法的资料。如今看起来,还真是不虚此行呢。”这老头子随口一套谀词,便将一位李大都督说得满心都是喜意。本来这也难怪,世上人类喜谀好佞的总要占百分之九十九。虚心受善的,未必有百分之一。义真正当青年好胜之时,阅世尚浅,于普通的人情世故尚不十分明了,何况宦途中的险巇,他当然更没有经历过了。王之瑞本是多年的老官僚,他在前清时代,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官。对于迎合上司,敷衍同寅,早已造成一种专门绝学。并且他的脾气性格,又生来圆滑,尤其他那一张嘴,随便说出话来,都能使听的人从心眼里受用。说白了简直就是久假忘归,连他自己也莫知其所以然了。到底他也有一样令人不可及处,就是天生的疏财仗义。对于公家的事,对于手下用人,有时候他真能自己拿出钱来,成千累万地花出去,丝毫也不吝惜。他幼年时,家中本是很有钱的,在北京做了十年京官,就被他花了一个精光。你要问他这个钱是怎样花的?便是甲午那一年中日开战,真震动了畿辅。朝廷下旨,叫近畿各州县倡办团练。之瑞是本地绅士,又顶着京官头衔,当然要推他为首领了。同时还推了一位老绅士,叫李子九的,两人合办。李子九在外省做过道台,很剩几个钱,但是他天性爱财如命,虽然退归林下,仍然是持筹握算,终日与小民争利。他办团练的宗旨,根本与之瑞不同。之瑞是情甘自己拿出几个钱来,锦上添花,办得越整齐越好,将来由官府奏知朝廷,自己可大大地得一个保举。纵然办不到这一步,耗财买脸,得一种相当的名誉,也不枉了这一番辛苦。李子九可就大大不然了,他是想借团练报销官家几个钱,自己多多少少地剩下几文,也算是进财的好机会。哪知结果官家是一钱不名,所有招募乡勇购枪械,全得由绅士垫款。子九是抱定宗旨,一个钱也不垫,只好由之瑞一人独任其难。两三个月工夫,便赔了十几万。子九原想从中剩钱,只因款是之瑞垫的,怎好再下手,这种希望,便算无形打消。到底他总有点不甘心,便遇事掣肘,给之瑞一个不下台。之瑞因为他是老前辈,也不好决裂,隐忍不是一天了。这一天两个人同在办公处吃饭,子九说:“这个米太好了,这是真正御用的白粮,我买了多少回也不曾买到这样好米。”之瑞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他吃过饭,便暗暗吩咐他的长班何升,选了二十石白粮送至李宅。当日晚间,子九回家见院里堆着许多米袋,一问家人,才知道是之瑞送来的。他自己一想,人家饶替公家垫钱,还给我个人送米,我要捣乱,实在说不下去了。从此以后他便不到团练处去,也不过问团中的事了,算是二十石白粮堵住了他老先生的嘴,所有团练的事,满归之瑞一人主持。后来事平之后,仅仅保了一个内阁中书,加四品顶戴。他自己觉着实在是大失所望,有这十几万银子,捐一个道台也用不了,凭空却扔在白地上,岂非冤哉枉也。到底他对于做官仍不死心,他乡试的座师是翁同和,后来借翁的力量,放到河南做州县,又从河南改省江西,复从江西改省广西。他到了广西,正值广西苗匪十分猖獗,当道派后补人带兵去剿,谁也不敢去,唯独他自告奋勇,情愿讨这份差使,当道便委他为八营统领。他此时已经过了道班了,带着这八营兵,居然同苗匪见了几次仗,所向克捷,又由八营增至十六营,他便是十六营统领了。别看他是一个文职出身,对于驾驭兵士却很有手段,因此大家很乐意听他指挥。每逢交上仗,总是勇往直前,谁也不肯退后。几年的工夫,居然将名誉造出来。又经岑春煊一再保荐,由道员而两司,由两司而巡抚,不到十年工夫,居然署理广西巡抚,他的官运,总不算不佳。只可惜一入民国便黑起来,始终也不曾得志。这一次放了江西宣慰使,江西本是他旧游之地,从前不过以府道资格,在此辕门听鼓。如今旧地重游,居然而为变相的钦差大人,当然是志气发舒,不可一世了。又赶上李义真想利用他消灭中央的疑忌,种种欢迎优待,无不使之瑞满意。第一天便预备极丰盛的筵席给他接风,酒席筵前,之瑞将总统倚重的意思,说得天花乱坠。李义真虽然将信将疑,究竟面子上也不能不极力敷衍,说义真本是青年后进,承大总统特别知遇,委以方面之任。自知才力既微,阅历尤浅,只有勉竭驽骀,事事勤慎,以期仰报知己。如今又承总统这样奖励,更当永矢弗谖。之瑞大笑道:“老弟与总统虽然未谋一面,确是契合无形,前程远大,安知将来老弟不是总统的衣钵传人。愚兄只有扶杖往听,以观德化之成耳。”说罢又哈哈大笑。义真谦逊道:“老前辈奖许太过,义真实不敢当。将来继总统衣钵的,当然是老前辈,决然不是义真。”说罢他也哈哈地笑起来。这一天晚上,宾主尽欢而散。
义真特在南昌城内给之瑞预备了很大的一所行辕,并派了两个简任官,专办行署的差事。所有一切饮食供给,以至职员办公经费,俱由官家发给。之瑞带来的随员夫役,一共有一百五六十个,每日上席十八桌,下席十二桌,还是早晚两遍。办公费每日支给五百元,随员仍不满意,说不敷之数甚多。义真的亲近人等全向义真说,这种耗费真是太无味了,凭空有什么可宣可慰的,却派来这个老头子,直然以太上都督自居。我们江西,饶拿出许多钱来,养活这一群游民,还得听他的教训,这是从哪儿说起呢?李义真听大家这样抱怨,只是笑而不言,却叫秘书厅给中央拍去一个电报,大意是说宣慰王上将于某日来省,承他面致大总统奖励慰问之意,义真敬聆之下,感激涕零。此后唯谨遵钧谕,矢慎矢勤,期无负我大总统培植之厚与期望之殷。至王上将既系代表总统而来,一切欢迎招待,自当与奉承总统无异。谨先布达,只请钧安。义真叩养云云。这一纸电报,真是恭顺服从,达于极点了。紧跟着王之瑞也电报直达中央,大意是说,义真如何感激,如何恭谨,如何报效中央,永无贰志;自己怎样受他的欢迎优待。义真对电报处早有密谕,王之瑞无论拍什么电报,务必先抄一份给我看。他见了这一纸给中央的电,心中十分欢喜,叫电报处即刻拍出。自己却在花园中,预备极讲究的西餐,请王上将来署谈心。并在帖上叙明,只有宾主二人,并无外客。之瑞一见信帖,心中非常喜悦:我自到南昌以来,同义真虽曾见过两次,却说的全是面子话,始终不曾过一句肺腑之谈,今天邀请谈心,这正是可以进言的好机会。立刻带了一个长班,乘坐督署特备的马车,风驰电掣而来。
督署卫兵见是王上将到了,全都举枪致敬,副官吩咐开正门升炮作乐,马车一直驰入后堂。李义真自迎接出来,两人携手步入后花园,穿过一部卍字回廊,在回廊尽处,有三间小小的密室,密室旁边,有两间茅草房。这是当年江西巡抚品花的所在,秋天是各种菊花,冬天是各种梅花,选上品的放这茅草房中,专等抚台公余之暇,到三间小客厅中,焚上上好的檀香,窗明几净,将花儿排过来,请他自由鉴赏。后来义真做了都督,他性不喜花,便将这赏花的屋子,改为谈机密的所在。也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僻静之极,前面有回廊掩护,后面有假山遮挡,无论什么人,想要听私话,决没有隐身之地,所以把之瑞让到这里。其实这个地方,之瑞早就来过,他一进了屋子,便哈哈大笑道:“玄都观里花千树,前席王郎今又来。没想到事隔十余年,又得同朋友在此欢宴。回想前清时代,真令人有沧桑之感了。”义真笑道:“听老前辈这样说,莫非与此屋还有一段因缘吗?”之瑞道:“说起这话很长了,满清光绪末叶,愚兄以道员在江西候补。那时的江西巡抚,恰是柯逢时。这位老先生书气很深,专讲究栽花种竹,赏月吟诗,他给这三间屋子起了一个名儿,叫作甄芳室,言其是甄别群芳的所在。每逢到了八九月间,将全省的各种名菊一律都选了来,又经他亲手挑选,择其尤为佳妙的,用上好瓷盆培植起来,摆在这一间屋中。定一个日期,预备上好的酒席,约请本城司道大员,藩学臬三司当然在被邀之列了,其余候补道员,必须是科甲出身,方能得其邀请。其实他不请倒也很好,这一请来,倒是虐政了。”义真很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赏花吃酒,还有什么不舒适吗?”之瑞笑道:“这一席酒,实在有点不好吃,他先叫在座的品题花之种类,与其特别佳妙之点,大家当然得捧抚帅的场,谁能说一句不好呢?经过品题之后,择各人所最爱的,每人须要作诗一首,以资表扬。或五言,或七言,或排律,或古风,全都可以,只是不许做绝句。他说绝句太简单,不能说尽花的好处,必须排律古风,才足以阐发尽致。他叫听差的在每人座前预备一份纸笔墨盒、一本诗韵,这简直同考场差不多了,怎能够不受罪呢?别看这些人都是科甲出身,常言进士不读书,十年如白丁,硬掐头皮叫作诗,这一群老荒疏如何能做得上来,真应了打鸭子上架的一句话了。有几位做不上来,直从头上往下掉汗珠儿。老弟你想,这有多么苦啊!”义真大笑道:“不知道老前辈曾掉了多少汗珠儿?”之瑞正色说:“不瞒老弟说,我不止没掉汗珠儿,还借此得了意外的喜事呢!”义真道:“什么意外喜事?这个倒要领教。”之瑞道:“你也许看过《红楼梦》,《红楼梦》上不是有许多菊花诗吗?我全记得很清楚的,如今可用着了,东摘一句,西套一句,居然拼成了两首七言律诗,自己看着还真不错。偏巧挨着我坐的是某藩台,他哪里做得上来,我偷偷地传给他一首,他得了这首诗,不亚如救命仙丹,立刻喜形于色,抄录出来。大家呈与抚帅品题,结果是某藩台第一,愚兄第二。还大加赞赏,说这两首诗清而不枯,艳而有骨,大有晚唐风味。第二天抚帅便下了一道委札,特委我为支应局会办。后来一打听,才知是某藩台竭力推荐。抚帅因为我的诗好,也有几分赏识,凭空便得了这项优差,你想这不是意外的喜事吗?”义真大笑道:“这样看起来,我也要学着做诗了,将来遇机会好升官啊!”
他说到这里,左右请示西餐已经备齐,之瑞笑道:“我们先啜茗清谈,晚一点吃不好吗?”义真连说:“好好,快换一壶真正的西湖龙井,请王老师润一润喉咙,我们好促膝长谈。”左右答应一声,立刻换了上好的龙井茶,又送上埃及香烟来。之瑞一壁吸着烟,慢慢对义真说道:“此番愚兄到江西来,固然是出于总统的特简,到底也是我自告奋勇,情愿走一趟,好把我的心腹话儿,对老弟说一说。因为这种心腹话,既不可以电报传达,又不可以快信知照,唯有觌面谈心,才可以倾吐尽致。因此不远数千里,奔到南昌,难得老弟推诚相与,我们又岂可错过这个机会呢?”他说到这里,用眼向左右望一望,义真已明白他的意思,便对左右侍从道:“你们先到下房,听候呼唤,哪时叫哪时再来。”下人应一声嗻,便退出去了。义真将自己座位向前拉进一步,低声问道:“方才听老前辈所谈,仿佛弦外有音,莫非中央对于义真,要有什么举动,老前辈不忍坐视,因此特来点醒义真,好思患预防吗?”之瑞哈哈大笑道:“老弟真是想入非非,要果然如此,中央又何必派愚兄前来,愚兄又何必打着这种旗号前来。难道我个人不会轻车减从,一个人跑到江西,给你送信吗?”义真也笑了,说:“您说的诚然有理,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心腹可谈呢?”之瑞端起茶杯来,慢慢地饮着,说:“心腹之话甚多,何必一定在中央身上?”义真想了想,拍手道:“我明白了,老前辈一定指的是他。”之瑞忙放下茶杯,正色问道:“你猜我指的是谁?”义真附在他耳旁,只低低说了二马两个字,之瑞笑道:“近之矣,然犹似是而非也。”义真道:“当然要与他有密切关系。”之瑞道:“关系不关系,我们且不要问。到底老弟同他,可有什么芥蒂否?”义真笑道:“要论职权地位,他是都督,我也是都督。他是江南都督,我是江西都督,我们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要论表面上的交际,上月他续弦,我特送了数十件细磁家具,又特派我的堂弟,代表给他贺喜,承他种种优待,面子上总算不错。不过我同他究竟是冰炭不同炉,我本是革命出身,野性难驯;他是多年的老官僚,阴险特甚。”义真说了这两句,忽想起之瑞的身份来,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的,忙改口道:“本来官僚与官僚不同,照老前辈也是官僚,我们却有什么可批评的?”之瑞大笑道:“老弟心眼儿太多了,你别看我是官僚,我生平最恨官僚,因此才丢掉官僚,投身民党。假如我仍抱定官僚思想,又何必同老弟表示亲近呢?况且你对二马所加阴险两个字的批语,实在是确切不移。我从北京来时,总统话里话外,还说他阴险呢。这样看起来,老弟同总统,正所谓英雄之见大略相同了。”义真笑道:“我学生的识见阅历,怎敢比总统呢?不过像国华那种为人,心狠手辣,我同他搭街坊,真有点悬心吊胆。不定哪一时,我这块地盘就被他吞并了。”之瑞摇摇头,说:“老弟太过虑了,他是否有这心,我们固不敢断定。然而事实上他绝做不到,这是我们可以断定的。”义真也摇头,说:“不见得吧,老前辈怎么能断定他做不到呢?”之瑞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我临来时候,总统把你同国华的两个电报,全都拿出来给我看,并加以解释。说李某这个电报,倒还在情理之中;冯某这个电报,实在出乎情理之外。”之瑞说到这里,义真不觉变色问道:“他的电报上,究竟说我什么来着,老前辈可以告诉我吗?”之瑞听他这样着急追问,自己却不肯直说出来,只淡淡地答道:“本来我同老弟是一党人,所以才肯这样直言奉告。要换别位,无论如何,他也不敢说这有关系的话啊!”义真心里明白,他这是老奸巨猾,故意要试探自己,是否有背叛中央之心。假如我要一口说出来,同国华的电报相符,这就如同亲笔画供是一样,我焉肯上这个当呢。他想到这里,便故意用胡猜的口吻,说:“我知道了,他许是诬赖克扣军饷,督率无方,不能当一省方面之任,好请总统早早地撤换,好安置他的私人,这个对不对啊?”之瑞心里更明白,连说:“不对不对,要果然这样,又不能算出乎情理之外了。”义真摇摇头,故意做出难猜的神气,说:“什么事出乎情理之外呢?真好难猜!哦,我明白了,他许是说江西这地方瘠苦,我要谋他江南这个肥缺,他恐怕丢了自己地盘,因此先向总统进谗,好使他人无隙可入。你想我这话可是吗?”之瑞说道:“照你这样猜,是越猜越远了。我如今实话对你说罢,他告你的条款,是背叛中央,图谋不轨,请大总统明令讨伐。他情愿率领所部,做入赣的先锋。老弟你请想,这不是出乎情理之外吗?”之瑞说完这话,却用眼望着义真,倒看他有什么表示。只见义真很惶恐的,哎呀了一声,向之瑞道:“我的老前辈,只有天知道!义真如果存这种思想,真是以怨报德,不止对不起大总统的栽培,就连我个人良心,也对不起啊!可恨国华这个老而不死的东西,我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他,他却凭空嚼这舌根,造无风无影的谣言,打算陷害我。我决不能同他干休,豁除这江西都督不做了,也得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义真说到这里,怒发冲冠,两眼冒火,大有同国华不能并立之势。之瑞微微一笑,说:“老弟且息雷霆之怒,听愚兄掬诚奉告。你别看国华这样进谗,其实项公明鉴万里,他决然不信,并且因此很看不起国华的为人。假如此时你真同国华闹起来,无形中正是作实国华的话,连总统也无法袒护你了,你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义真仍是虎虎地生气,说:“照老前辈这样说,难道我就忍下这一口气吗?纵令我可以忍受,总统也不该这样不分皂白啊?除非是总统能主持公道,或是惩戒他,或是把他调开江南,我便心平气和,今生今世永远爱戴总统,拥护中央,誓无贰志。老前辈可能替我做得到吗?”之瑞听他把心事全盘托出来了,知道此事已经离题很近,便故意地挑逗道:“天下事全是由两方面造成,也不能专就一方面着想。在老弟想着,自然是必须这样办理,才可以心平气和。然而在国华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这样设想呢?总统虽然仁明,又安能使两方全都满意?此事还望老弟再三思之。”义真听了,很不痛快地答道:“既然如此,何不请总统就免我的职,给国华出气呢?”之瑞大笑道:“总统如果有免你的决心,就不必派我到江西来了。老弟肝火太旺,所说的全是意气之谈,我们总要平心静气,研究对付的方针,最好是丝毫不露圭角,而能消化于无形,这是最妙不过了。”义真此时脸上颜色略为和霁,笑问之瑞道:“老前辈此来,总统倒是发表什么意见没有呢?”之瑞道:“总统的意思非常之好,他所忧虑的,就是你同国华的意见不合。依着他的意思,原想把国华再调回直隶,这样岂不可以完全解围?偏偏国华坚执不肯,他说要这样办理,显而易见是我故意捣乱。我也是多年的老将官了,不能落这样不名誉的结果。况总统既欲调我,又何妨调他呢?因此连总统也僵住了,不好再说调的话。后来同我商议,打算把你两位同时调开,这样于两方的面子,俱都无碍,但不知你的意思如何?要如果同意,可以寻一处比江西较好的省份,骨子里还可以调剂调剂你,但不知你的意思如何?”义真一想,这恐怕是一个圈套。我在江西是家乡之地,人杰地灵,手下又有可恃的军队。一旦调往他省,他省的军队如不能听我指挥,老项再用上一点手段,我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看起来我是不能上这圈套。他想到这里,便对之瑞说:“大总统委曲求全,想出这两面不伤的法子来,我实在感激不尽,论理本应当遵谕办理。不过还有一种下情,得求老前辈代为转达。江西原是义真的桑梓之乡,频年水旱兵荒、盗贼蜂起,义真受父老兄弟之托,唯以靖匪安民为急务。假如这时候要离江西,后来者未必能如义真尽心,在义真心里岂不要愧对乡里?请老前辈上复总统,再假义真一年,把江西的萑苻肃清一下,然后无论调任何职,义真亦必唯命是从。”之瑞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笑道:“老弟只管放心,你自能专心致志地为民造福,拥护中央,愚兄必替你设法,可以久于其任。”义真连忙拱手致谢,说:“果能这样,不止义真个人感激,连我们江西三千万民,也受惠匪浅。”之瑞点点头,说:“本来愚兄的意思,也很不愿意你离开江西。因为你在这里,可以为吾党保全一大部分实力,这是顶要紧的。我们处在这种时候,并不是一定要拥护中央,因为拥护中央,然后才可以保全自己。只要自己的实力保全住了,将来羽毛丰满,何求而不得?若操之过促,不止于事无济,而且实力一失,再过三年五年,也未必能够恢复。岂不是求功而得过,欲速而反迟吗?老弟要知道,我们扶保的是南京总统,并不是北京总统。然而南京总统,这时候方在韬光养晦之秋,无论如何我们抬他不出。就令勉强能抬出,他本人也决不肯贸然出来。倒莫如乘这时候,先蜷伏于北京势力之下,俟等时机一到,我们拨赵易汉,又何难之有哉?”
李义真万没料到,他竟说出这样话来,自己倒很为难了:顺着他说吧,又怕他是来做侦探;不说实话吧,又怕辜负了他的好意。他倘然还有机密话,也必不肯说了。若因此误了自己的前程,岂非自寻苦恼?想了想,我莫若先来一个模棱两可,倒看他以下还说些什么?便正颜厉色地对之瑞说道:“老前辈高论使我顿开茅塞。不过据我想,天下事也没有一定,常言士为知己者用,论我的历史关系,固然与南京相近。然使北京对我,果能推心置腹,一样可以给民生造福,我们又何必胶柱鼓瑟呢?”之瑞很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便也点点头,说:“你真不愧是英雄之见,此时中央对于我们,但求表面上不反对他,他就于愿已足,决不至吹毛求疵的,同我们过不去。我们原不妨让一步,叫他把选举办成,究竟选举的结果如何,我们也不能预断。我们自有这一部分实力,在将来无论他成功不成功,我们自己有伸缩余地。他果能实心地为国为民呢,我们就拥护他到底,也不算失了身份。他要发现什么野心,打算为所欲为呢,那时我们登高一呼,全国响应,也算是师出有名。当此青黄未分之际,我们要白白地牺牲了,不但与事无济,反倒叫他振振有词,这是最不合算的一件事。我们为什么瞪着眼上当呢?”义真听他把话全揭开了,看神气确是出于至诚,并没有其他作用,自己也就不肯再藏头露尾了,说:“老前辈既然说到这里,义真有几句肺腑之谈,索性明白剖露出来。您要能够担保呢,我便唯命是从;您倘然不能担保,只有各行其是,那也就无法了。”之瑞道:“好好!你就说吧。只是我力量能够做到的,决无不担保之理。”义真从自己身边取出一个大信封来,说:“老前辈请看,这里面有上海的密码电,有我预备出兵的动员令。要论形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不过方才听老前辈高论,我心中又有点迟疑,并非是有所畏怯,实觉这种无谓的牺牲太不合算,不过我虽不动,难保人家不动。据最近探报,国华已经遣派李粹率领劲旅,进驻赣边,倘然他们先下手为强,义真岂不要坐受其制?试问老前辈有什么把握,可以保他决不来侵?如果能保他不侵,义真便决然不为祸始。不过这种事,也是空口无凭的,老前辈又哪里去寻把握呢?”之瑞一壁阅看文件,一壁微微地笑着,略略看了几件,便还与义真,说:“老弟,你先不必问我有把握没有把握,咱们先平心静气,测一测这种情理。假如中央要先发制人,尽可以准了国华的请求,派他率兵入赣,何必派我前来?更何必派一个不知名的小将李粹冒昧进兵,这明明是一种求和备战、双管齐下的手段。在老弟以为我不侵人,难保人不侵我。然而国华又何尝没有这种意思呢?在中央对我说,是叫我转达老弟,请你做一次恳切表示,拥护中央。中央以此为题,便可以堵住了国华的嘴。就是李粹的兵,也可以不撤而自撤。然后中央再设法将国华调开,并且老项还有一种表示,将来国华走了,即以愚兄补江南都督之缺。在我固然不敢做此一想,然看老项的意思,确乎是因为直隶的旧案,自己总觉着有点对不起我,乐得借此机会,使我缓冲。将来果能实现,我们两人正好连成一种犄角之势,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一旦中原有事,我们划江自守,拥戴我们意中的元首。为晋元,为后唐,也不难造成一种偏安之局。较比仰人鼻息,局促效辕下驹,岂不强得多吗?”
义真原是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他脑筋中,哪里有项子城那些阴谋曲折。何况以王之瑞那样的老猾吏,尚且被人家玩之股掌之上,又何有于李义真呢?之瑞一席话,如果实现了,在义真当然是求之不得。能搭着这样的好街坊,将来携手同行,还不可横绝四海吗?他们却忘了项子城是何等人物,他自己亲手自造的私人,有时还信不及,他又焉肯以连圻之重,全交给平民党呢?可是义真听了这话,竟自忘其所以,倏地立起来,拉了之瑞的手,说这话果然当真吗?之瑞笑道:“愚兄这大年纪,又不是没做过官的人,何必替自己胡吹滥嗙呢?你要信不及,可以去问老项,还有国务总理姜凤飞作证。”义真大笑,说:“老前辈果能借此出山,义真把地位牺牲了,也是乐意的。但不知这电报,是怎么立言?”之瑞道:“你果然赞同,一事不烦二主,电报我替你拍发,也无须借重秘书之手。省得被外间知道了,于你的面子不好看。并且我明日便启程回京,面见老项老姜,把你的委屈全诉明了,也好早早将国华调开,省得你终日悬心吊胆。”义真鼓掌赞成,这一局事算是完全决议。随将下人招呼过来,陈列西餐,开香槟酒,两人很痛快地足饮一气。
当日晚间,义真特备了五千元,给之瑞作路费,又派专员护送宣慰使出境,较比来的时候,尤为整肃威风。哪知之瑞才出了江西边境,李粹的军队乘其不意已经直攻进来。义真因为同之瑞有约,做梦也没想到江南军人来得这样神速。本来人家这是做好了的圈套,故意叫之瑞做说客,绊住了义真使他不疑。却在这时候,暗中调遣军队,一概全换上便衣,扮作客商模样,也有混入江西境内的,也有暂驻江西边界的,还有一大部分,藏匿在南昌省城。并在暗中买通了省防军,临时哗变,好将义真驱逐出境,他们便可以占领省城。一切全布置好了,可怜义真还在梦中。一旦之间忽然发动了,义真的兵同李粹的兵在湖口交了一仗,竟自大败而逃,连南昌也震动了。义真此时虽然宣布独立,可惜晚了,他原想自统省防军前去迎敌,不料省防军又哗变一部,里应外合。义真见大势已去,只得带着家眷,坐外国江轮逃至上海,匆匆到日本亡命去了。李粹的军队并没有什么损失,便安然得了江西,反倒捏报李义真宣布独立,反抗中央,国华因地处邻封,迫不得已,只可派师长李粹率兵戡乱,仰赖大总统威灵,义真已逃,地方已定,请中央速派大员,办理善后。国华的电报拍至中央,又暗中密保李粹,堪胜都督之任。项子城便下了一道命令,特任李粹为江西都督。此令。此时最难过的,当无过于王之瑞了,他在上海住着,尚未回京复命,便得着李粹占领江西的消息。他顿足大骂:“中央真不是东西!为什么叫我去卖朋友,他们却诈取人家地盘?叫义真看我姓王的,直然是跟中央串通一气了,我这种冤枉却向何方去诉呢?”急得直要跳黄浦江,多亏左右监视劝导,幸而不曾出险。然而上海此时,也闹得不成样子了,国华派的汉奸,同上海平民党勾结起事。江西动乱之始,李粹故意给上海党部去了一个电报,是假托义真名义,说李粹的兵,已经被我完全打败,我不日水陆并进,便攻至上海,请你们急速起兵响应,以便窥取南京云云。华自强、陈起梅得着这个电报,信以为实,又经旁边的汉奸再三撺掇,便决定某日起事,刻不容缓,先夺取制造局,然后再占领龙华军署。手下有几百革命家,每人一颗炸弹,预备拼命。到底这一班学生军,怎能敌得住北洋劲旅,才一发动,就被上海镇守使部下给打了一个七零八落,死的人很不少,其余四散奔逃,再想退回租界也做不到了。仅仅就是华自强、陈起梅几个首领,因为同租界的华捕头儿是同帮兄弟,又是磕头的一盟,便隐身在捕头白荣华家里不敢露面。究竟这也不是长局,不过暂时避讳几天,仍然还得到外国去。因为他们既明目张胆同中央宣战,而结果又是战败了,上海地方官吏便可借词,说他们是乱党,向租界当局要求引渡。其实引渡两个字,是绝对做不到的,不过在租界当局,也很不愿这一群人在上海住着,危及租界治安,乐得借着引渡两个字威吓他们,请他们早早到外国去,也省得地面上再起争端。因此便示意白荣华,叫他实行劝告,限七日工夫,速速放洋到日本去,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如若逾限不走,对不起,可就实行引渡了。
华自强为势所迫,不得不走。他同陈起梅商议,我们难道这样一走,就甘心了吗?无论如何,也应当想一个法子,将来对付项子城,决不能叫他得志。倘然他真当选为正式总统,我们平民党,便永久没有抬头之望了。陈起梅道:“我倒有一条计策,只怕没有适当的人,能够担负这种责任。只要能想出一个人来,这事就好办了。”自强道:“你先把计策说给我听,如果可行,我自有相当的人能够担任。”陈起梅道:“老项自经过那一次炸弹之后,深居简出,再想行刺是很难了。不过在两院开选举会以前,他无论如何,总是要去一趟的。那便是千载难得的机会,只要能有一个人,肯破出性命去。您手中不是还存着有两枚炸弹,听说它的炸力非常之大,能炸方圆四十步远近,人在一百步之外,只要有气力,能远远地掷过去,在四十步以内,一律炸为齑粉。我们有这种利器,为什么不用呢?”华自强连连摇头,说:“这个主意虽好,事实上恐怕做不到。头一样天津同北京,这两道关口一定混不过去。第二样纵然混得过去,项子城他不肯出门,依然没有一点用处。第三样纵令项子城出门,他鉴于前次的危险,一定要清跸净街,谁能站在路旁,专等着扔炸弹?不要说警察不叫你站住,就是商家住户,谁也不肯容留你啊!有这三样难处,你的主意,如何能够行得去呢?”陈起梅道:“天下事全在人为。我们那炸弹,原是做成墨盒形的,极容易混过去,稍微机警的人,就做得到,这并不算什么难题。至于项子城肯否出门,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宁可他不出来,我们算是白预备。可别等他出来,我们落一个后悔不及。要说他防范太严,我们无法下手,这话也不尽然,我们只要豁出钱去,预先买好了线索,就不愁没有下手之地。我们最为难的,就是谁能负这责任,现在平民党中的重要角色,除去两院议员之外,差不多北京连相片都预备全了。那些当侦探的,哪个身上没有一套啊!从前不曾破脸,对付着还可以到京津去。现在已经破了脸,再想到京津去,都不容易啦。这样重大责任,难道还能寻党外人替我们担负吗?再说党外人谁肯替我们卖命呢?你请想,这个问题,比您所说的那三样不更难吗?”华自强点头,说:“你虑得很有道理,果然人选是一个大问题,假如要没有适当的人,我们那两枚利器就算是白预备了,将来纵有机会我们也只好干瞪眼,白白地错过去了。我们一息尚存,决不能死心塌地地,一任项子城当选正式总统。这个放炸弹的人,我们也不能认为绝对没有,慢慢地想着看,好在还有几天工夫,我们在这一个星期之内,难道真就不能寻得适当的人吗?”陈起梅发急道:“您认着租界当局,真给我们七天的限期吗?他不过为面子上好听,好表示他格外宽大。我们如果三天不走,他不定又要变什么花样,那时连白荣华也不免要赶着受热呢!我们明天不走,后天一准得走。您不久在租界,不知他们的内幕情形,我在这里多年,似乎这样事,也不知遇着多少次了,难道真等他们往外赶吗?”华自强紧皱眉头,也答不上一句话来。
两人正在对坐发愁、默默无语之时,忽听白荣华在外面高声说道:“田大弟看你们来了。”说着一打帘子,先后进来两个人,头里走的是白荣华,后面跟着一个青年男子。华陈两人一见,便都立起身来同他握手。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前几回所说的社会团副团长田见龙。他自前两月离开北京,在车站上同文熊渭匆匆见了一面,便到天津。在国九经的报馆中住了一个星期,曾荷楼催他急速到上海去,说是华自强有重要事同他商量,非面谈不可。他于是又赶到上海,及至到了上海,当然先同社会团团长洪化虎见面了。化虎迎头便问他,你并未奉到本党的命令,为何一个人就回来,莫非你个人有什么要紧的私事吗?见龙本是心口如一的直爽人,从来不会藏藏掖掖,便对化虎直说,是华自强叫他回来的。化虎连连摇头,很表示不满的神气,说:“你老弟太实心了,为什么要上这些人的当呢?我们社会团同平民党宗旨不同,目的各异,本来如风马牛不相及,要说互相提挈,原无不可,若破出命去,给他帮忙,那可就犯不上了。自强把你调来,一定没有好事,他们一定又想炸谁,想借你的手使用使用。将来事情成了,他们可夺取政权,将他们那一党的人遍布要津,从此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事情不成,空空把你的性命牺牲了,却伤不着他们一根寒毛,老弟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呆事呢?”这一席话,说得见龙心里,也不免有点疑疑惑惑的。化虎便更进一步,说:“你既然来,当然不能不见他,他如果要求你什么事,你就婉言推脱,说个人做不了本党的主意,必须同党里商量好了,然后才可以复命。这样推出去,将来你尽有伸缩余地。老弟你根本要明白,愚兄完全是爱护你,以你这样英俊青年,要白白给人家做了牺牲品,实在太可惜了。”见龙笑道:“大哥的话,确是金玉良言,小弟只有感激,难道还能误会吗?”第二天去见华自强,自强十分地同他表示亲近,话里话外,是劝他脱离社会团,而实行投入平民党。并对他说,你们那位团长,哪里配做领袖,你为什么要听他的指挥呢?见龙也答得好,说:“人的志向,各有不同。平民党虽好,但与我的志向两歧,我又安能舍彼而就此?至于化虎的为人,虽然资望浅一点,然而学问总算不坏,况且与我志同道合,我又何忍弃之?不过我向来是讲大同的,并没有什么党的成见。大哥如有用我地方,只要与我的宗旨不悖,我一样可以帮忙。”自强见他不肯入党,而又说了这一套八面见光的话,便把他认作了滑头,自己的心腹事,倒不肯遽然说出了。因为这些事关系太大,倘然被他泄漏出去,与平民党很有不利,因此两人的形迹,反倒疏淡了。后来华自强同陈起梅预备在上海起事,攻到南京,终日招纳亡命,对于田见龙,当然更提不到话下了。
天下事全是机缘凑巧,见龙本打算再折回京津,偏偏他又病了,只好在上海养病。医院中住了一个月,及至痊愈出来,恰赶上华陈起事失败,遁藏在白荣华家中。见龙同荣华是同帮兄弟,既知道这个消息,怎能够不闻不问呢?便对荣华说:“我想到大哥家里,看望华陈二兄,可有什么避讳没有呢?”荣华道:“既住在我家里,还有什么避讳的,你要看他们,可以随我同来。”见龙很欢喜地随荣华一同到家中,特特让到后楼,同华自强、陈起梅见面。这两人看见见龙,仿佛看见了连城拱璧,一把手将他拉住,叫一声老弟,你要晚来一步,我们就要放洋,不定再过多少年,才能见面了。见龙听他们这样说,也不觉有点怆然,说:“小弟是在医院养病,今天才出院。听见这个消息,我就一直跑了来,连我们团部还没有去呢。”自强听这话,心中一动。他既未回社会团,当然还没同那个坏小子见面,我正好利用他,办那一局事。只要他答应了,这人向来是一诺千金,纵然洪化虎再想破坏,也办不到了。他想到这里,便故意用话逗见龙,说:“老弟你既同白兄会见,我们的事当然全知道了,你想这件事,可惜不可惜,可恨不可恨!”见龙也叹息着,说:“功败垂成,怎么不可惜呢?难道这个天下,就让项子城做了不成?”陈起梅在一旁插言道:“不叫他做,可有什么法子呢?头一样他的党羽众多,明有官吏,暗有侦探,处处都是他的人,我们简直无可下手。第二样经这一次破脸之后,所有我们本党的人,稍微带一点激烈性,而平素为他们注意的,此后再想到京津都很难了,还能有什么动作吗?只怕从今以后,我们两党的革命志愿,完全要化为泡影了。老弟是聪明过顶的人,请你想一想,我们要不把项子城制伏了,你那社会主义也没有地方施展啊?然而形势已经变成这样,又叫我们有什么法子可想呢?”见龙听到这里,不觉跳起来,说:“照陈兄这样说,只有请项子城做皇上,我们当一辈子老百姓吧。常言说,天定胜人,人定亦可以胜天,我们只有想法子往前干,自馁的不是英雄。”自强见他动了气,知道机会将临,便进一步说:“老弟,你说的诚然有理,但是我们又何尝不做此想呢?天下事局外总不知局中的难处,要说有法子,我们何尝没有呢?不过法子虽有,没有人去实行,也跟没有法子是一样啊!”见龙冷笑道:“华二哥,你好大的眼睛呀!你怎么就敢武断,没有人去实行呢?”自强道:“老弟,你千万不要多心,愚兄绝不敢小看人。愚兄所说的没人实行,是因为本党要人,不容易混入京津。党外虽有能人,谁肯破除生命,为我们党中效力呢?”自强说到这里,见龙更跳起来了,说:“二哥说这话,更没有道理啦!我要问你,这法子到底是为国家,还是为平民党?要仅仅是为平民党,当然责无旁贷,得由你们贵党选人去做。若为的是国家,无论党里党外,凡属国民一分子,全可以去做,又何必限定你们贵党的人呢?由这上看起来,足见二哥所抱的主义,也太狭隘了。”自强同起梅,彼此四目对视,互相关照:见龙已经入壳,我们不可错过这机会,得赶紧下说辞。起梅便接着叹息了一声,说:“见龙老弟,真不愧推倒一世的英雄,我们两人能不愧死?不过这法子太危险了,党外的朋友,我们怎好意思向人家说呢?”见龙听了,益发拍手打掌地哈哈大笑,说:“小弟自出世以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危险,革命家无一时一刻,不在危险之中,越危险越有兴致,越危险越有趣味。就请你说一说,到底是什么法子吧?只要法子可行,你们请不出人来,我替你们去请人,保管可以马到成功。”
自强到此时,方才郑重地把运送炸弹、乘机行刺之事,原原本本全对见龙说了。见龙笑道:“我想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就是这个小小问题,也值得把你们两位,愁得抬不起头来。前几个月,我同曾荷楼一路行走,他早就对我说过了,我当时已经完全答应他。如今咱们是旧话重提,小弟不才,情愿把这个责任完全担在身上,万死不辞。自强哥,就请你把利器取出来交给我吧。”华程两人做梦也没梦到田见龙这样慷慨,反倒愧悔以前小看见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立刻以一种极恳挚的态度,向见龙表示感谢钦佩之意。见龙很不耐烦地说:“天下之恶一也,我炸项子城,是给全国人民除害,用不着你们来谢。你们赶紧把炸弹交给我,咱们各奔前程,不必在这里瞎絮聒了。”自强回到卧室中,不大工夫,取来一个手提革囊,是直上直下的长方形式,上面有一个白铜的提梁,挨着囊盖开口地方,有绷簧暗锁。自强将它放在桌上,对见龙道:“利器就在此囊之中。”说罢将暗锁开开。见龙观看了多时,摇头问道:“你这是打哈哈吧,空空一个盒子,里面连一根草刺儿也没有,哪里来的杀人利器呢?”自强提起革囊来,交付见龙,说:“你掂掂分量,就知道了。”见龙接过来,很诧异地说:“怎么这样重啊?里面一定卧着有东西。你快当我面,将怎样开、怎样关、怎样取、怎样放种种法子,详细地告诉我,这是顶要紧的,不要视同儿戏啊!”自强对他说:“你看明白了,这囊盖的铜梁上,有一处机关,乃是一粒很小的铜疙疸,直通到囊的下面。开的时候,只用指甲掏住了疙疸的中缝上,向下一用力,便有铃铛的声音。你再看囊的四角上,有四个很小的白铜钉,全都探出一点来,你便轻轻向外抽,可以抽出四根铜棍儿来。那革囊里面一层浮盖,立刻就活动了,然后轻轻将里面的盖儿提起,那个宝贝蛋子,就发现在你眼前了。”自强是一壁说一壁做给见龙看,说完了,革囊的底盖也揭开了,炸弹也露出来了。见龙哈哈大笑,说原来这样容易啊,一伸手便把炸弹拿起来。这也就是见龙,他生平玩弄这种东西,也不知玩弄过多少个了,直然同小孩玩泥人差不多,要放在旁人身上,早吓得不知跑出多远去了。他拿起来看了看,说我生平见的炸弹,不下二三十种,从来还没有见过这墨盒形的呢。陈起梅在一旁说:“老弟你不要轻看,这个玩意儿,炸力大得很呢!四十步以内,一律炸成粉碎。老弟用的时候,可多留神啊!”见龙笑道:“你们二位要有一个是项子城,我这时有多么痛快啊!”招得华陈两人也大笑起来。白荣华特叫自家厨房,预备了一桌上好的席,一面是给田见龙起脚,一面是给华自强、陈起梅送行。四个人痛饮了一番,直到定更以后方才分手。临别时候,见龙落了几滴英雄泪,说:“三位仁兄,小弟此番入京,凶多吉少。再想见面,恐怕不容易了。”荣华道:“你怎么说这样丧气话呢?”起梅也愀然不乐,说:“我同田大弟,实在有点不忍言别。”自强倒嘻嘻哈哈地说:“你们何必做这儿女态呢?早晚果能成功,我们仍在此地相会,但愿平安胜利之神,永远不离田大弟左右。我两人明天一早,就放洋到日本去了。”见龙左手提着皮包,右手同大家握手,互道一声珍重,由荣华送他出门,叫来一部马车,一直向社会团本部去了。他见了洪化虎,只说自己的病已经完全复原,用不着再住院了,费了许多话,方才从医院迁出来。至于见华自强的话,却一个字也不曾提。化虎说:“你出院好极了!这两天京津两个分部,接二连三来了好几封电报。文熊渭来电,说已定期同李芳园结婚,请你去给证婚,这是个人私事,无关重要。最要紧的,是金戈二来电,说北京有两位在旗的同志,情愿拿出十万块钱来,发展社会事业,并想立一处女子中学,请你赶紧去接洽一切。我想这事是再好没有了,办理女学,我当年在北京时就非常热心,将来如果开办,我一定到北京去指点一切。事不宜迟,你能够早一点去才好呢!天津国九经也有电来,是报告地面情况,倒还平静。入党的同志也很多,只可恨一班侦探,总是守住报馆门口来回地晃,因为在租界里,又不敢有什么表示,恨得九经叫巡捕骂他们,他们也不走,你说有多么可笑!”见龙道:“本来侦探真讨厌,大哥没到北方去,少同他们怄许多气。小弟明天休息一天,后天便乘太古船到天津走一趟。”
他休息这一天不要紧,可就被侦探注意了,原来见龙自回上海之后,过了没有半个月,他那女秘书叶树芬水太太,也随着赶回来了,并且还常到病院去探望见龙。见龙说:“您好容易到北京,同女儿女婿全会着了,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又折回上海呢?”水太太说:“你别看我是一个妇人,我既投身本党,当然以党的利益为前提,儿女私情,算不了什么。况且我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天伦之乐,也要算享着了,何必再恋恋的,不忍离开呢?你走得仓促,我也不知道,假如我要知道,当时就随你一同来了,还能等到今天吗?”见龙点点头,很佩服叶树芬忠实可靠,有许多话瞒着洪化虎的,反倒不瞒叶树芬。叶树芬也随时替他参赞一切,因此两个人的感情,比从前更加密切了。在见龙出院的前两天,他曾对树芬说:“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用不着再住医院,我想明天同他们算清了账,就要迁回团部去了。”树芬说:“你还是多住几天的好,党里又没有什么重要事,何必忙在一时呢?”见龙说:“明天看吧,如果精神好,我就出院;精神不好,再歇几天也无妨。”叶树芬从当天起,对见龙的行踪,更格外注上意了。她以为见龙在医院中住了一个多月,关于革命的机密,当然不能进行。至于那些革命同志,也不见有一个人来访他。他此次出院,一定不肯先回本党,说不定到谁家里去。有什么秘密,这恰是侦探他的好机会,我不要错过了。第二天她一早就出来,在医院的左近寻了一座茶楼,一个人走上去,选了一间临街的雅座,沏了一壶龙井茶,隔着玻璃向下窥着。因为是在上午,茶楼非常清净,而且斜对着医院的门,看得更加清楚。此时医院门前,倒是很热闹,因为有许多看病的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直到十二点钟以后,方才显着清净。树芬有点饿了,叫茶博士叫来一碟三鲜包子,一碗鳝鱼面,自己慢条斯理地吃着,仍用眼光盯住了医院的门。包子才吃了一个,面只喝了两口汤,倏地立起身来,掏出一块钱给茶博士,说:“你先收着,回来再算账。”便匆匆地下楼要走,茶博士在后面喊道:“太太!你的点心还吃不吃啊?”树芬说不吃了。她出了茶楼的门,点手叫过一辆黄包车来,说:“方才从医院出来那一位年轻的先生,他雇车到哪里去了?”车夫说:“他到法国巡捕房去。”树芬说:“好好!你拉我在后面紧追他,只要离十几步远,千万别开过去。咱们按钟点算,每一个钟点给你四毛钱。”车夫说:“五毛!少了不拉。”树芬也不理他,跳上车去。车夫飞起两条腿来,好像刮风一般,就追下去了。追了不大工夫,便看见见龙的车子,在前面跑得飞快。树芬这辆车,只在后面远远地哨着。果然到法国巡捕局,见龙的车子停住不动了,树芬也叫车子打住,却把脸扭过去,由侧面窥看。见龙开了车钱,便一直走进去。树芬掏出五毛钱来,也将车夫开走。她又在左近寻了一个影身地方,瞪大了眼睛,倒看见龙同什么人出来,再到什么地方去。后来见他同白荣华一起出来,坐了局子里的马车,风驰电掣而去。树芬仍随在后边,直跟到离荣华家门还有一二十步远近,见车停了,两人携着手一同进去。
树芬此时心里完全明白了,因为她知道华自强在上海失败,藏匿在巡捕头白荣华家中,这是各报纸都登过的。树芬此时,知道见龙在暗中仍与平民党接近,他当然不是一种单纯的社会主张,将来一定免不了有意外举动。那时连我的女婿区广,也免不了要受牵连。两害相权取其轻,说不得,只有牺牲见龙,也不能牺牲我的女婿啊!可怜见龙的运命,只在她这一转念间,便完全决定了。叶树芬同见龙始而确是同志,自从到北京后,她的女婿区广一再向她恳求,无论如何得帮助总统,保全我那秘书地位。要不然,不但官做不成,遇巧了还许变成嫌疑犯呢!因为警察总监吴必翔已经把这件事完全栽在我的身上,我想脱干净,都办不到了。叶树芬因女儿女婿哭着喊着地央求,自己有心答应了吧,实在对不住见龙;不答应吧,又怕将来对不起女儿女婿。始而是替见龙解释,说他那社会团并不含有危险性质,不过是注重下层民生,与平民党之谋夺政权者,迥乎不同。后来区广拿来许多侦探报告书给他岳母看,说你老人家一看这个就明白了,那些报告书上,说社会团发源于俄国的虚无党,完全是一种暗杀机关。该团内部人员,有数十之多,完全散布于京津间图谋暗杀,若不及早扑灭,前途不堪设想。该团副团长田见龙,现预备到上海运输爆力极大的炸弹,将来运至北京,在总统选举前便要起事云云。树芬一见这报告书,也不觉吓了一愣,说:“这些话是从哪儿说起呢,我终日在团部中,也没听见一点影子啊!至于见龙要到上海去,确是不假,他因为北京的侦探,对于他太注意了,连一点行动自由都没有,因此想到上海住几天,不过是为避避风头,并没有旁的意思,怎么能说他是运送炸弹呢?”区广道:“我的妈妈!您既知道他去上海不假,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到而今,他已经成了中央注意的人犯,您还庇护他做什么?难道您这大年纪,将来还跟着他打官司,把老命送掉吗?那也太犯不上了!”她女儿在旁边也一再地说:“妈妈怎么越老越糊涂呢!您自己要把算盘打清了,我是您亲生的女儿。”又指着区广说:“他是您养老的姑爷,不要说这件事明显易见的,是他图谋不轨,丝毫也不冤枉他。就算是冤枉了他,保全您姑爷的功名,又成全了咱们母女永久的团聚,您也没有什么不合算的啊。”叶树芬究竟是一个女子,又兼她骨肉情重,被女儿女婿包围一说,她的初心便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说:“这样吧,明天我也赶到上海,在旁边监视见龙,倒看他有什么动作,我随时给你们来电报,你可千万严守秘密,不要叫外人知道一个字。”区广说:“这是自然,还用您嘱咐吗?”
第二天叶树芬赶到上海,同见龙会面,过了不几天,见龙身入医院,及至病愈出来,树芬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见他到白荣华家中,自己不便在外边久候,先回社会团本部,注意见龙回来,携什么物件,有什么动作。直到掌灯多时,见龙回来了。树芬同他住对面的屋子,隔着窗户,正看见见龙手中,只提着一个皮包。心说见龙出院时候,手中任什么也没有,怎么忽然变出皮包来?再说见龙常提的皮包是黄颜色的,今天这皮包却是黑色,一定里面有什么危险物。看起来北京侦探的报告,还许不假呢。她一壁想着,跑到见龙屋中,装作很恳切的样子,说:“你高低还出院啦,多住两天有多么好,何必忙在一时呢?”见龙粗粗地敷衍她两句,便到洪化虎屋中去了。他认定树芬是自己人,连屋门也不锁。树芬故意将手帕遗落见龙屋中,随见龙出来,走了没有几步,说:“我的手帕忘在你屋中了。”返身回去到见龙屋里,先用眼瞧那皮包,皮包放在床底下了,树芬弯下腰去伸手一提,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这皮包死沉死沉的,分量真不在小处,连忙轻轻放下。拿起她的手帕来,匆匆走出,仍回她自己卧室去了。她反复地想,见龙的皮包中,一定有很厉害的危险物,我倒是报告不报告呢?如果报告,见龙的生命就要不保;要不报告呢,吴必翔一定说我女婿区广同他伙同一气,代为隐瞒,将来连我也脱不了干净。没有两全的法子,只好狠一狠心,给我女婿去电报吧。但是天到这时候,怎能再出去拍电报呢?岂不叫洪田两人生疑。如果今天不拍,倘然明天一早,见龙就邀我一同北上,那不更没有闲空了吗?她正在为难,见龙却来对她说:“我们后天一早搭轮北上。”树芬真是喜出望外,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就把密电拍到北京去了。可怜见龙还在鼓里蒙着,哪里知道一点影儿。幸而他格外存了一番细心,他想这次到京不比从前,从前未带危险物,不怕他翻,从前侦探不认识自己的面貌,如今这两种便利全都没有了,若不预先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只怕人没到北京,就被他们捕去了,还能替华自强办那一局事吗?没有旁的法子,只好化妆幻形,遮掩人的耳目吧。他罩上面具,戴上假须,居然变成五十多岁半老的模样,同叶树芬一齐上船。把姓名也改了,田字出头,改姓为由,叫作由梦云。船到塘沽,便有许多侦探包围检查,可怜一个贩绸缎的客人姓田,年纪就在三十上下,竟被侦探给带走了,硬说他是田见龙。见龙在一旁看着,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他的姓名模样全变了,当然没人注意。同叶树芬在栈房吃饭休息,然后一同乘车到天津,虽在老站下车,却不敢一直到报馆去寻国九经,仍然住在德义楼饭店。
等到夜静之时,两人一同去寻九经,九经认得叶树芬,却不认得这戴胡子的老先生。树芬给引见,说这位是咱们的老同志由梦云,代表田见龙北上。九经不敢怠慢,忙将两人让至密室,才要周旋,见龙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顺着下额向上一撂,把假胡子假面具一齐撂下,哈哈大笑道:“九经兄,还认得小弟吗?”九经不觉愕然一怔,说:“原来就是你啊!你来得太凑巧了,金二哥才有电报到来,说你在三日内一准到津,到津之后,叫我把你拦住,千万不可进京。你既到了,只好先在天津住几天吧。”见龙道:“莫非北京分部有什么变动吗?”九经说:“变动倒是没有。不过谨慎一点,总没有过失吧。”见龙道:“无论如何,明天早车,我是要到北京去的。我既有这易形的法子,无论走到哪里,不现本来面目,他们又有什么主意能对付我呢?”九经摇头,说:“你是艺高人胆大。金二哥何等精细,他是久住北京的人,不但情形熟悉,而且耳目也格外的灵。他既说不叫你去,总是不去为是。”见龙一面将假面具戴好,一面对九经说:“你不要害怕,就是龙潭虎穴,我自信也没有什么危险。事不宜迟,明天早晨我一定进京,倒得看一看北京是什么情形。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我便连夜赶回天津。常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照你们这样胆小,真要寸步难行了。”九经听他的语气,直然是一肚皮豪情胜概,便是金戈二在眼前,也未必能拦得住他,何况自己呢?只得先给他们预备酒饭。见龙吃了一个酒足饭饱,自己特特到六国饭店去寻曾荷楼。荷楼因为有病,已经入了日本医院。见龙又跑到医院,想要会见荷楼,却被院中给挡了驾,说曾先生的病,必须早眠早起。他此时已经安歇了。如果要看他,可于明日午后两点钟,是病人会见亲友的时刻,来了一定能见,今晚是做不到的。见龙碰了一个钉子,赌气也不再见他了。假如他能见着荷楼,荷楼深明北京情形,一定原原本本对他说,拦着不叫他去。或者他也许听荷楼的话,暂时停止在天津,可以逃开了杀身之祸,岂不很好。只因为见不着他,第二天便匆匆入京,结果只落得有去没有归路,阴错阳差,也要算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吧。见龙仍回报馆,九经正同叶树芬闲谈。原来见龙出去访人,九经借这机会同叶树芬攀谈,说:“咱们这位副团长,太过于任性了。方才我对他说的话,确是为他个人安全。他不但不采纳,话里话外,反倒讥诮我胆小。叶先生您想,我们做朋友的有多么难啊!”树芬笑道:“国先生是一片热诚,见龙太年轻,他自恃血气之勇,当然有些听不进去。不过我看他长大的,深知道他的为人,很有临机应变之才。你只管放他进京,决然可以无虑。”九经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又何必拦他呢?”两人正在议论之间,见龙已走进来了,连说:“不巧不巧,曾先生没有见着,我们难道就坐着吗?寻个地方消遣消遣去吧。”九经道:“听落子馆怎样?”见龙摇头,说:“我生平就不喜听女人歌唱。”九经道:“看电影去。”见龙大笑,说:“电影净是些外国片子,我在外国多年,实地都看腻了,犯得上再去看电影吗?”九经低头又想了想,说:“对门的戏园子,新近约来一座山西班,专演老秦腔戏,成本连台,颇有可观。今天夜戏,贴的是《荆轲刺秦》,从燕太子丹回国访贤起,直演到秦廷行刺、荆轲被杀为止。一切节目,都热闹得很,你可乐意看吗?”见龙欢喜得直跳起来,说:“有这样好戏,你为何不告诉我。就凭这一件慷慨激昂、有声有色的故事,我们就不可不看。好在你发稿子时候还早得很呢,咱们这就去吧。”
九经同树芬只得陪他一同前往。见龙从自己身边取出一把锁来,将屋门锁好,然后同国叶两人一直到天仙茶园,包了一座厢。这时《刺秦》才开场,扮燕太子丹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小生,很能做出一种忧患余生、矢志复仇的光景。扮高渐离的虽是一个扫边老生,念作俱都不苟。尤其是扮荆轲的那个花脸,悲歌慷慨,恰合侠客的风度,并无丝毫粗野之气。见龙看了十分满意,说:“必须如此,才合荆轲的身份,拍桌子瞪眼,蛮来一气,哪还能算是高人侠客吗?”樊於期虽只一两场,于自刎报仇的神气,也很能表现出来。最动人感情的,是易水饯别一场,写太子丹之忧惧,荆轲之愤慨,临别之悲壮,无不有声有色、酣畅淋漓。见龙生平不曾掉过眼泪,他看到这一场,竟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低声对九经说:“我田见龙也愿化身荆轲,效秦廷一刺,死而无悔。”九经一壁点头,一壁却向他扬目示意,不叫他再说什么,因为戏园子侦探太多,恐怕听去不便。叶树芬却低着头,一声也不响。直到秦廷献地图,秦舞阳战栗失色,荆轲投匕首不中,夏无且以药囊击荆轲,秦始皇拔剑斩断荆轲之腿,一幕一幕地演来,形势是愈逼愈紧。此时合园之人全聚精会神地向台上看,真是鸦雀无声,直到荆轲身死,大家才喘过一口气来。九经向见龙脸上看,见他颜色雪白,两只眼几乎要努出来,九经心说不好,这个人怕要得神经病,连忙挽住他的手,拉他下了包厢,树芬在后面跟着。九经把他们拉到松竹楼,又吃了一顿夜饭,然后回报馆去。见龙自看了这一出戏,他那上北京的心益发坚决。叶树芬又故意用话激他,说:“九经不乐意你到北京去,是我对他说,咱们毫没有畏怯。别看你年轻,无论遇着什么事,全能随机应变,决不至为人所窘。他听了我的话,仿佛还有点信不及,你说可笑不可笑呢?”见龙本是少年好胜,被树芬这样一激,他去北京的心更坚决了,说:“九经本是一个书呆子,他怎能同我们久惯革命的开比例呢?”
第二天早车九经送他两人上火车,等到了前门车站,树芬对见龙说:“咱们下车时分作两路,谁也不必管谁,可以避一避外间的耳目。”见龙心想,这必是她胆小,恐怕受了我的牵连,我乐得远着她一点,倒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当时便欣然承诺。树芬才一下车,就听远远有人招呼水太太,她举目一看,倒不觉吓了一怔,原来是她女婿区广,还同着十来个穿便衣的人,看神气都是侦探之类。树芬也不理他们,只把头摇了一摇,随着步行,一同走出站台。区广一看神气,心想见龙必是不曾同来,便暗暗向侦探打招呼,也一同出站去了。这原是叶树芬一种深心,她决不肯在车站上指点侦探将见龙逮捕了,以为这样一做,便是明明白白叫见龙知道她是汉奸。不但把自己的名誉根本毁坏了,而且见龙部下同一班朋友,都是有勇力的健儿,他们如果知道见龙的性命是我给送掉了,大家群起而攻,要想法子对付我,我岂不是自寻苦恼吗?因此她向区广摇头示意,一个人走出站去,雇了一部马车,先到女儿家里去了。
却说见龙只带着一只软箱,一个手提包,软箱由脚行拿着,皮包他却不肯放手。在税关上倒不曾费话,只将皮包开开,略略一看,便放他过去了。哪知出了税关,第二道卡子便是警察厅侦缉队一班如狼似虎的侦探,大声喝道:“站住!”见龙只得停住不走,他一看众人的神气,便知道是注意他手中的皮包。他不等众人伸手去接,自己先把手中皮包,放在他们检验的桌子上。这种临时机警错非见龙,谁也做不到。他知道这皮包落在侦探手中,当时就难逃公道,因为一个皮包,绝不会有七八斤之重,他们既掂出分量来,再打开看,里面是空的,如何还能放得过去。如今他却自动地将皮包放在桌上,并且取出锁匙来,当着众人面前将皮包开开,见里面乱哄哄的,一条羊肚手巾,一个胰子盒,一个漱口碗。另外还有一本旧式的老账,有几十枚铜元,还有几个银角子。侦探对于这些满不注意,只将那一本账拿出来仔细翻看。不看还好,这一看连他们也招笑了,上面一笔一笔地写得很清楚,在某处买熟鸭子花钱二十枚,某处买大烧饼花钱十枚,在某站上买大碗茶花钱二枚,又买甜瓜花钱四枚,零零碎碎,满算到一处也不值两块钱。侦探一看,便认定他是一个才出门的穷老憨,空费了半天劲,有什么用处。内中有一个好打哈哈的,向见龙问道:“你到北京来过没有啊?”见龙以很怯的口音答道:“俺活了五十多岁,也没出过俺那村儿。俺教了半辈子书,哪有一点起色。是俺街坊从北京回来,对俺说项宫保已经升了总统啦,总统比总督都统还大一倍呢,再要一升,就是皇帝老儿啦。今年登基,要开恩科取士。俺一想,这可到了出头之日啦,把俺的八亩地,典了二百块钱,俺特特到北京来应考。你别看不起俺这个样儿,将来俺要点了状元,也一样地做大官发大财。你老没念过《三字经》吗?若梁灏,八十二,还封大廷魁多士呢。”这一套话,招得十几个侦探全都哈哈大笑,说:“好好!你就擎着点状元吧,我们大家还给你道喜去呢!别误了你的前程,你快走吧!”见龙提起皮包来,走了十几步,叫过一辆胶皮车来,自己坐上去,将软箱也放在上面,只说了一句南横街,也不讲价钱,便一直拉了去。来到社会团分部的门口,说一声停住,拉车的将车把放下,见龙未曾进门,先朝左右望了一望。只见门前边有三四个穿便衣的,两只眼不住地向他身上瞧看。见龙何等机警,心中早明白一半,他故意向拉车的说道:“我从没到过北京,这还是第一次呢!这里面有一位金二爷,他写信叫我来,说给我荐了一个好官,咱不知金二爷在这里不在这里?”拉车的看他像一个老憨,便笑着说:“你进去看,我哪里知道啊?”见龙借着他的口音,便一直走进去。迎头遇见一人,彼此一交谈,那个人便一把将见龙拉住,啊嗳了一声。要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