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成章因为一时大意,竟听了霍正义的话,替他告病,把大总统的成命顶回。他以为这是不要紧的一件事,哪知竟犯了项子城的忌讳,几乎把都督失掉。幸亏段吉祥给他说好话,算是保全了暂时的功名,一方面总统去严电责问;一方面段吉祥去私电关照。成章正在吸烟过瘾,同时接到两封急电,也顾不得再吸了,放下烟枪,接过电报来,就烟灯底下先看总统府秘书厅的电报。只见上面写道:
西安路督:主座见复震怒,正式行文用印,调霍来京,速命起程,迟恐连带获咎。公府秘书厅印。
成章只看了这一张电报,尚未看到段吉祥的那一张,他的魂灵儿早已吓至半空,“哎呀”了一声,立刻昏晕过去。两个伺候烧烟的见都督这样,也都吓得不知所措,一个跳上床去扶成章坐起,替他蜷腿捶背。一个赶紧跑到内宅,将太太公子全请过来,说都督得了紧痰绝,请他们快去看看。大家一听这话,哭天喊地跑过来,才一进烟室,见成章已经醒转过来,坐在烟榻上瞪着两只眼睛,一迭连声地叫把霍正义快快给我锁了来,千万别放他跑了。此时参谋处、副官处、秘书处各重要人员也都先后赶到。一见成章这种样子,仿佛是得了神经病。这些人里边就是秘书长心里明白,他便越众当先,来到成章面前高声说道:“都督不要着急,霍正义早经传到了,他现在门外伺候着呢。”成章瞪着眼说:“快把他绑进来!”副官长答应一声,随着秘书长出来,问道:“您果真把正义叫来了吗?”秘书长笑道:“我早知道必有这一出把戏。正义现在秘书处等着呢。你对他说,无论如何请他暂时受一点委屈,这是给都督治病,无可奈何。我们两个人担保,决不至有什么危险。都督真杀了正义,他无法去对总统,这不过是出气吓吓他。”说到这里,又附在副官长耳边,告诉他如此这般,到时候自然就有台阶儿了。两人去了不大工夫,果然把霍正义五花大绑,绑进都督的吸烟室。众人向一旁闪开,副官长把正义推到成章面前。他双膝跪下,向上叩头,说:“卑弁霍正义特来都督驾前请罪,求都督笔下超生,保全卑弁的性命。”一壁说,一壁又连连叩头。成章一见正义,眼都气红了,握着拳头向烟盘子上一敲。因为用力过猛,连烟灯烟盒子,全都震落地上,稀里哗啦地摔成一片。大声骂道:“混账东西,你把我害苦了,我不砍你的头,留你何用!快拉出去,拿脑袋来见我。”副官长答应一声,拉着正义就要往外走。正义哭着喊着的只是不动,说:“方才你同秘书长担保都督决不杀我,如今都督才说两句气话,你就要拉出去砍头。咱两人无仇无怨,你这不是拿我的命开玩笑吗!”副官长笑着说道:“没要紧,如果砍掉了你的头,我也赔上一颗。你先不要沉不住气。”说着将正义拉出室外,附在他的耳旁告诉如此这般:“你就在这里听声气,到了成功之时,我只大声一咳嗽,你就赶紧跑进来向都督谢不斩之恩,这出戏就算完全唱整了。”正义笑道:“多谢多谢,你可快着一点,别叫我在这里傻等。”副官长答应着,仍回都督的烟室。他一拉秘书长,两个人同到都督面前一齐跪下,说:“都督请息雷霆之怒。正义虽然获罪,死有余辜,但念他平日当差非常谨慎,而且立过不少功劳,求都督网开一面,先饶过他这一次吧。”成章余怒未息,仍然瞪着眼向他两人说道:“你们不知道,这小子太可恨了!总统头一次来电调他,他本应当即刻起程,哪知他不但不走,反而画眉巧嘴地愚弄我,叫我迎头碰总统的钉子,几乎把都督耍掉。若非段总理暗中关照,我此刻早已革职大吉。这样的东西还能够留他吗!”副官长道:“他的这种行为诚然可恨,但是都督也要原谅他。他不肯到北京去,完全是舍不得离开恩主。这种犬马愚忠,都督若把他杀了,岂不叫其他部下寒心!”副官长这几句话,说得成章默然无语。紧接着秘书长又问道:“都督杀霍正义,可是奉着总统命令叫杀的吗?”(按:这两句话竟成为后来的谶语)这一句话问得成章毛骨悚然,连忙摇摇头,说:“总统不但未叫杀,还叫他即日到北京去呢!”秘书长道:“既然这样,都督更不可以杀他了。其实杀了他也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不过这个时候不对,叫总统知道了岂不说你老人家故意同他怄气!这一层嫌疑更不好解释了。”成章道:“我就是不杀他,他也未必肯即日到北京去啊!”成章才说到这里,副官长高声咳嗽了一声,正义倒捆着二臂从室外跑进来,跪在成章面前连连叩头,说:“卑弁谢都督不斩之恩,卑弁情愿今天就起程进京,决不再叫你老人家担了半分不是。”成章到此时,也正好借着台阶儿就下,说:“得啦!你们三个人都起来吧。”三人一同起来。副官长给正义松了绑绳。成章叫秘书长拟电报,一面回复总统,说霍正义已于奉电之前一日病愈启行;一面回复段总理,谢他特别关照。又吩咐副官长亲眼监视正义,无论如何必须今日由西安起身,又赏了正义五百块路费。这一场乱糟糟火热热的活剧,到此才算完全闭幕,成章的病也好了。可怜霍正义,受了这一场惊恐,得了五百块钱路费,赚了个当日起解,不准逗留。副官长在后面督着他,在家中收拾了几件衣服,一个软箱,当日带着太阳,便雇了一辆轿车,从旱路直奔洛阳,然后再换车进京。副官长不放心,又派了一名护兵沿路上伺候他,其实是监视着,恐怕他路上耽延,或出旁的主意。正义也明白,面子上还得知情感谢。因此正义在路上一天也没有耽搁,水陆并进,不到十天便到了北京。此时总统府的侦探局,附设在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局长是袁家骏。正义当然得先去报到。袁局长见他来了,面子上很表示欢迎,并且当时就领他去见总统。项子城也满面春风地慰劳了他几句,又嘱咐他:“好好在京当差,眼前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非你莫办。你下去可先谒见赵总理,一切就听他的命令好了。”正义答应一声“是”,随袁局长退下来,低声问道:“请示局长,赵总理不是放了直隶都督了吗?这样我还得到天津才能见他。”袁局长笑道:“赵总理现在北京呢,你何必跑那远的道儿!到西四牌楼他的公馆自然就见着了。”正义谢了袁局长的指教,一个人去寻赵秉衡。
阅者看到这里,一定说项子城叫他两人见面,必是为陈美珍私逃的事,叫正义到天津踩缉。其实内幕却又大大不然。原来当时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这件事里边牵掣的人又太多。项子城为永久消灭证人证物起见,同赵秉衡秘密商议,此事非霍正义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办,因此千方百计把他调来。要不然,仅仅为一个陈美珍,何至这样小题大做呢!若问这件事是怎样一个起因,作者一支笔难说两处事,只好倒叙一番,也好使阅者彻底明了。原来项子城知道民党中人,在上海租界设有机关,专心一意地为对付他个人。他心里很以此事为虑,特特将赵秉衡唤至自己私室,同他商量防患未然之法。秉衡说道:“这件事不能不用辣手段了,古人说得好:‘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民党中人虽然为数甚多,然而内中最有机谋、最善调度的仅仅就是宋樵夫一个人。此人年纪虽轻,而智略比何人全大。当今年春天内阁改组,我曾向总统建议,无论如何不放他出京,派他一件优差,把他软禁在京城以内,他就是有主意也没地方去施展。哪知后来他高低秘密离京,跑回广东去,纠合同党中人,事事与总统为难。如今只需剪除他一个,以后自然风平浪静,再没人捣乱了。”项子城道:“你的主意固然很好,但是要实行去也恐怕很不容易呢!”秉衡道:“事情并不难做,秉衡一个人就可包办。不过我长久蹲在北京,这个事可办不了。”他说到这里便附在子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子城点头,说:“很对很对!这件事我就完全托付你,你下去听命令吧。”秉衡告辞下来。未出两天,公府便发表一道命令:“冯国华着调为江苏都督。直隶都督着赵秉衡补授,此令。”赵秉衡外放了直隶都督,在不知底细的听着很觉诧异。因为秉衡是大总统的股肱心膂,一刻也离不开的,此次何以突然外放?有的说秉衡恩宠已衰,这次外放无形中便是遭贬。有的说总统见秉衡家境不丰,特放到外省去,正所谓暗中调剂,也叫他捞摸几个钱,早晚仍然还调回来的。
不提众人议论纷纷,却说赵秉衡自外放都督之后,一天也没停留,便走马上任。他到了直隶都督任上,别的事倒不甚注意,第一就是要物色一个精明干练,同黑暗社会接近,能驾驭一班流氓光棍,可以指挥如意的人物。果然过了不多日子,就被他采访着了,此人姓黄名显宗,本是前清时一个候补道,后来到了民国,又改为简任职分发直隶委用。他面子上本是一位老官僚,又兼他能书善画,还会作几句诗,便又兼上一份名士的招牌。其实骨子里,他却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流氓,什么这个帮,那个会,全同他有交际往来。在各会中也是良莠不齐,不见得全是安善分子。他便利用内中的败类,插圈弄套,吃事讹人。自己公馆中俨然成了一处万恶渊薮。赵秉衡是何等精明的人,当年他在天津做巡警总办时,所有天津的黑幕他是至纤至悉,无一不知,又兼他手下养着一班侦探,全是有经验阅历的老手。所以他到了天津,未出半个月,黄显宗的种种情形早就有人报告给他。他不动声色,反倒特特下了一道委令,委黄显宗为督署秘书。显宗受宠若惊,接到委令立刻便上院谢委。秉衡特特把他请到内花厅,见面之后,显宗当然是逊谢再三,说:“蒙都督栽培,职员才疏学浅,恐怕不能当此机要重任,以后还得求都督随时教训,显宗自当勉效涓埃。”秉衡满面春风,着实地奖励了他几句,两个人倒是越说越投机。后来秉衡忽从抽屉中取出十几件公文来,说:“你看看这个,应当怎样办理,好代我拟批,这也是你们秘书应有的责任。”显宗接过来,自己还以为都督是有意试验他的学识手笔呢。哪知翻开一看,把脸全吓白了,立刻手足无措,浑身乱颤,要没有椅子托着,几乎就吓倒在地。原来这许多公事,一半是告他的呈文,一半是调查他的报告书,把他勾结匪类,残害善良,种种劣迹差不多全都和盘托出。这一来,可把显宗真吓坏了。秉衡却冲着他嘻嘻地冷笑。显宗此时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来朝着秉衡双膝跪下,说:“职员罪该万死!只求都督笔下超生。”秉衡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问道:“显宗,你是愿意领打,还是愿意领罚?”显宗道:“请示都督,是怎样领打,还是怎样领罚呢?”秉衡道:“你要领打,我按军法处治你,当时把你绑出去枪毙。”这几句话才说完,显宗吓得软瘫在地上,咕咚咕咯地直磕响头,说:“这样打法,职员可实在不敢领。”秉衡道:“你既不领打,当然是要领罚了!实对你说,领罚是叫你戴罪立功,如果把事情办好了,不但前罪一笔勾销,我还可以保你一个现任道尹。”显宗一听这几句,又如涸鳞得水,枯木逢春,立刻有了生气,连忙叩头道:“都督有什么差委,职员赴汤蹈火,破出这一条性命去,也必给都督办成。”秉衡道:“这样好极了,你起来坐下说吧。”显宗叩谢了都督方才起来。秉衡叫他把座位搬到自己面前,两个人用最低的声音谈了有一刻钟。显宗道:“这件事并不甚难,职员在上海方面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此人姓殷名桂生,乃是黑社会中一个头目,从前在安徽做过知县,因被参革职,他便流落在上海,专结交各路有名的英雄豪杰。一方面对于官府,他也极力联络历任的上海道上海县,租界的会审公堂,以至各工部局,各国有名的法官律师,全同他格外要好。外边的朋友,无论做了什么案作,只要投到他家里,隐藏起来,便可以安然无事,因此大家全在他手里纳供奉。他家里平日养着许多打手,谁要得罪了他,他略一示意,便有人出来结果对方的性命,替他出气。因此无论哪一界,只要提起殷桂生来,没有不害怕的。职员跟他是同乡,从前又在安徽同寅,彼此很是要好。都督说的这件事,除去此人再没有第二个能办了。不过他肯办不肯办,还没有十分把握,纵然肯办,也怕他要提出什么条件来要求职员应许,不知都督可能代表总统完全做主否?”秉衡笑道:“我既然托你,当然可以完全做主。并且我预先还可以告诉你,他如能将此事办成,愿意做官呢,不出两个月,准保总统下令,放他一个简任职;愿意得钱呢,太多了我也不敢应许,十万块钱一准可以从我手中擎领。至于事前,当然也得用几个钱,你问他用多少,我可以从银行指拨。”黄显宗见都督这样慷慨允许,心中十分满意,说:“既然这样职员下去就办,都督静候好音吧。”秉衡点头说“好好”。
显宗退了下来,当时就用密码电拍与殷桂生。第二天便接到桂生的复电,说:“此事关系太重,我本不敢贸然去做。但是既有总统密令,第一将来无论出了甚样纠纷,得求总统保我生命的危险;第二未下手之前,必须先募死士,钱少了谁肯冒这个险!最低限度得求都督先拨三万元;第三事成之后,我也不想做官,请都督赏我十万元。这十万元也不是我想下腰肥己。因为我在上海,造的孽太多了,久已就想归隐故乡,闭门忏悔,只因我手下养的游民太多,要不把他们遣散了,我是一步也离不开上海。将来有了这十万元,我按大小股份分给他们,叫他们各奔他乡。我仅仅留上一两万元,拿回家去买几亩薄田,了此一生。我半世游侠,得了这样一个好结果,总算出于都督之赐,也不枉我最后效了这样大力。请你把我这意思说给都督,如承金诺,复到即行。”显宗拿着他这一封回电去见秉衡。秉衡看完了,哈哈大笑,说:“殷桂生真不愧是一位英雄,我真佩服他。所要求的这三个条件,我可以完全应许,请你给他复电,最好早早下手,愈速愈妙。三万块钱,我拍电给镇守使署,叫他面见镇守使支领,省得从银行汇去,露了马脚。”显宗答应下去,立时便给桂生去电。三万块钱果然未出三天,就过付清楚了。
桂生从他手下的豪客中,选了一个姓吴的,叫吴伯雄,此人枪法极准,百发百中,送他五千块钱,请他包办这件事情。吴伯雄慨然应许。也是活该出事,正在他们定好计策之后,宋樵夫随着华自强从广东到上海。他们下船之时,吴伯雄挤在人群中观看。两人下船后,步行走过码头,华自强在前,宋樵夫在后。吴伯雄特特把华自强放过去,对准了宋樵夫的腰间便是一枪。枪子儿略低一点,从腰下正贯入他的小腹,樵夫“哎呀”一声,说:“不好,我中枪了!”自强听见枪声,忙回头观看,见樵夫弯着腰,捧着肚子,皱着眉头,像是着了重伤的样子。连忙过去扶了他,又招呼左右随从,赶紧招呼一辆汽车来,把樵夫搀上去。自己陪着一直送到医院医治。却说码头一旁的巡捕,听见枪声,大家蜂拥过来。有一个眼快的,早看见吴伯雄向人丛中奔跑。他的脚力非常之快,从后面追上去,同吴伯雄嘴尾相连。他向前一探身,用两只手抱住了伯雄的腰,连伯雄的胳臂挤在背后,恐怕他还过手来掏枪。伯雄此时见有人抱住他,便下死力挣扎,两个人全都摔在地上。紧跟着后面的巡捕也追到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吴伯雄用绳子捆起来,摸他的衣袋中,一支七星子手枪还在里面藏着,当时也叫了一辆汽车来,连人带枪一直押往工部局。工部局因为是谋杀重案,不敢停留,只略略地问了几句,便送至公堂开审。也是活该,因为一支手枪当时不曾扔掉,要想抵赖是很难了。于是吴伯雄慨然招认,是受殷桂生驱使行刺宋樵夫。
这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公堂的法官全知道殷桂生是上海天字第一号的大流氓,手眼通天,爪牙四布。因此不敢派法警去传,恐怕他闻风远遁,特特派了两个外国高等包探,带着八名法警,到他家里连传人带搜赃。也是桂生太大意了,他虽接到吴伯雄被擒的信,却认定了伯雄决不至往外咬他,纵然有一个意外,公堂中他有的是朋友,也必然有人给他送信。万没料到出其不意,来了两个外国包探,带着八名法警,一直闯进他的家中,先把他上了法绳,紧跟着又一搜,连黄显宗的复电一齐搜出来了。这一来可真把桂生吓坏,硬着头皮只可随他们到公堂打官司。所好的是公堂中外法官,差不多都同他有交情,面子上的公事固然不能不办,至于饮食起居,却是一点罪也不会受着。不过黄显宗的复电既被抄去,闹得通国皆知,连赵秉衡带黄显宗,全都成了案中要犯。公堂一样行公事到天津,添传这两个人,好根寻此案的起因。幸而是赵秉衡真有智略,一方面运动外国公使,授意上海公堂替赵、黄、殷三人开脱,把罪过全坐在吴伯雄一人身上,一方面密电上海道同镇守使,多多地许给吴伯雄家中银钱,叫他翻供,把罪过全归到自己一个人身上,认为与殷桂生挟嫌栽诬。本来外国人谁犯得上管中国这笔糊涂账,乐得顺水推舟,且作人情。吴伯雄一想,打人的本是自己,纵然多拉出几个来,自己的罪过也不见得准能减轻,因此得罪了殷桂生,将来侥幸出来也绝难在上海立脚,倒莫如做一个整人情,完全由自己承认起来,遇着机会,他们一定肯给为力,或者也许不至于死;纵然死了,殷桂生也决不能亏负我,他必替我募化许多银钱,作为养赡,家中得许多银钱,父母妻子也不愁没有饭吃了。因此他咬定牙关,把前供一概推翻,认为自己与宋樵夫有仇,并不干他人的事。枪是从殷桂生家中偷出来的,桂生并不知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硬翻前供。公堂上面子上不免要三推六问,所为遮掩耳目,其实问来问去,也没问出所以然来。过了几天,宋樵夫因伤重身死。吴伯雄在监狱中也病故了。究竟他是否因病身死,我们也不必深谈。大概看小说的诸君,一定都能明白这种道理。自吴伯雄死后,这案子便一天一天地松懈下来。会审公堂因为受了各方面的情托,将此案高高悬起,既不判结,也不追问。日子长了,殷桂生家里上了一张呈文,说桂生被人诬攀,郁愤成疾,在狱中奄奄一息,请准保释出来进医院看病,将来病好之后不误传唤。公堂居然批准,桂生便安然出狱。一场惊天动地的谋杀案子,就这样轻轻地告一结束。
桂生出狱之后,自己恳恳切切地写了一封信,叩谢赵都督救命之恩。又附带着说,为避声气起见,上海这地方不能久居,打算到天津面见都督,一者当面致谢,二者在北方暂避一时,俟等这案子冷静下来,然后再回上海。赵秉衡接到他的信,便即刻写了一封回信,说:“老弟为主座宣劳,致陷缧绁之苦,愚兄心里着实不安。保护安全,乃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能说到谢字。现既脱然无累,正好移驾北来,握手言欢。何胜盼望。”桂生接到了这一封复信,心中很为满意,到底项总统同赵都督,真不亏负人,也不枉给他们效了这一次大力。于是略略地收拾收拾,要带他的夫人郑氏一同北上。这位郑女士,名彤云,乃是世家小姐,知书达理,学问很佳,还是桂生在安徽做知县时娶的。后来因为她丈夫日趋下流,彤云心中很不谓然,时常地规劝桂生,叫他不要与匪类接近,怎奈桂生执意不听。这一次办的事,桂生事先本瞒着彤云,后来事情闹大了,彤云天天到狱中探望桂生,见了面总是哭哭啼啼地劝他,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后来案情缓和,彤云自己写了一张呈子,又托上海道代为关说,居然发生效力,桂生安然脱离监狱。没想到他又要北上京津,一定携带彤云一同起程。彤云道:“依我劝你,京津是绝对去不得的。”桂生很诧异地说:“这话怎么讲呢?”彤云道:“你上京津不是为躲祸吗?恐怕到了京津祸事发展得更速,到那时你想躲闪,全来不及了。”桂生道:“这话我不明白,你把道理说给我听。”彤云叹了一口气,说:“难为你这样精明的人,怎么连这一点小小道理也看不透呢!你不要脂油糊心,认着项子城同赵秉衡全是好人。你要知道,这两个人乃是大奸巨猾,城府阴深,手段毒辣。他们既假你之手,杀了民党中最重要的人物,将来绝不愿留一点痕迹,使民党反过来有可借口。而且更不愿留你这个人,将来对于他们有所挟持。你一到京津,便是入了龙潭虎穴,插翅也飞不出来了。”桂生听了这一席话,虽然有一点警觉,转念间,还以为是妇人胆小多虑,便淡淡地问道:“依你怎么样呢?”彤云道:“要依我有上中二计,下计是绝对用不得的。”桂生道:“怎么是上中二计?”彤云道:“你我夫妻,又没有小孩子,咱们拣那值钱的金珠细软,收拾一两个软箱,将手下养的人远远地支出去,乘黑夜逃出上海,变姓更名,直奔关外,在东三省寻一处地广人稀僻静之所,领上几顷官荒,招工开垦。咱们做一辈子老农,逍遥自在,了此余生,这便是上计。至于中计,我劝你不要离开上海租界一步,闭门思过少管闲是闲非,尤其对于北方官场的人,莫通闻问。以前的事作为一笔勾销,千万别向他们索什么报酬,这便是中计。至于你所说的北上京津,那是下计,万万使不得的。”
桂生听夫人发了这一套大议论,不觉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女博士,真是灵心慧眼,藻虑周详,不过一言以蔽之,全是妇女之见而已。你要知道,项、赵两公全是如今的伟大人物。他们所怕的是有才不为我用;反过来还要以才制他,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要施展辣手。如目前宋樵夫的结果,便是一个榜样。你要肯效忠受命,他爱护还来不及,哪有加害之理呢!就拿我这场官司来说吧,假如项、赵两公要有害我的心,只需袖手不管,我那谋杀的罪如何能摘得清!只怕也要同吴伯雄一路行走,还有今日吗?由这上看起来,此去京津稳于泰山,决不会有什么意外。况且我又不以此邀功挟制他们,我的目的不过为讨那十万元酬劳。讨到手后,我情愿拿出七万元来,将手下的弟兄们遣散了。你我夫妻只带那三万元,咱们一同到关外,寻一座世外桃源,隐姓埋名,了此一生,也算遂了你的志愿,岂不比这样有头无尾地一跑强吗?”彤云见他执意北上,知道再劝也是无效,只可含着两泡眼泪,替他收拾行囊。临行时候,彤云对自己母亲说:“我们走后,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在上海住了。我这里有一百两金子,还有一盒珠花首饰,大约可值万元,您同我的弟弟,带着这些东西赶紧回湖州原籍。家里有房子,再置上几亩稻田。我此去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一定将桂生的尸首运回原籍。此后我们母女相伴终身,我也算对得起桂生夫妻一场,旁的话也不用说了。”彤云说到这里,几乎放声大哭。郑老太太同她弟弟郑彤廷,对她的话还有点信不及。她却至再嘱咐:“必须如此,你们要不听我的话,将来出了意外,桂生手下这般人一定扣住你们不放,那时再想走可就难了。”郑老太太同彤廷听他说得这样郑重,才将金子等物接过来,应许早晚准走。彤云这才放心去了。
他夫妻俩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厮,名叫阿福的,一同上了新铭轮船。临行之时,给天津的黄显宗去了一个电报,告诉某日登轮,船到时请他招呼一切。新铭船到了塘沽,便止住不进了。桂生在船头上,四外瞭望,只见有四五个人高高举着手,大声问道:“上海的殷桂生殷大人,可在船上吗?”桂生忙高声答应:“在这里,在这里!”那四五个人,随着声音一齐顺着跳板,走上船来。桂生认得头一个便是黄显宗。那四位两个穿西装的,两个穿袍子马褂的,全是英气勃勃的青年。显宗一到船上,先同桂生握手为礼,然后又给引见,说:“这两位穿西装的,一位是项大总统的侄少项可恭,一位是总统府秘书王金印。这两位穿长袍的,一位是赵都督的副官长马秋容,一位是都署参议杨显功。他们四位是代表总统都督特来欢迎阁下。”桂生连说:“不敢当,桂生是何等之人,怎敢劳总统都督派代表来欢迎我!”一面又挨着与这四人握手为礼。显宗又问:“都是什么人随着桂生弟一同来的?”桂生忙回答:“只有贱内同一名小厮,并无他人。”显宗一招手,又上来六七个听差的长班。显宗吩咐给殷大人请过安,又嘱咐他们:“殷太太同管家都在官舱,你们要好好地伺候。轿子马车可曾备齐?”长班一齐回道:“轿马已经备齐,在岸上等候,请殷大人殷太太随意乘坐。”显宗点点头,挽着桂生的手,说:“塘沽也没有什么大栈房,我们先到长春栈打一个尖,已经吩咐路局预备专车,今天便可以到天津。都督已经在中州会馆,替老弟备好了行辕。那里房间宽敞,一切全都方便。”桂生再三称谢。大家登岸之后先到长春栈,草草地净面喝茶,由栈中特备上好酒席两桌。大家陪着桂生,在一桌上用饭。郑彤云女士自己独占一桌。吃过饭后,长班上来回话,说:“专车已经到站,请示各位大人,是立时动身,还是稍候?”黄显宗笑道:“我们何必在这里受罪,莫如早早到津。你们贤梁孟也好休息休息,这几天的海程一定很劳苦了。”桂生道:“倒不觉得怎样,我们早早到津,也好拜见赵公。”于是大家分乘马车。郑彤云坐着四人小轿。阿福押着几件行李,一同到车站来。车站挂的是一辆花车,一辆头等,一辆二等,另外还有一辆饭车,恐怕桂生夫妻路上饿了,可以随便开饭开点心,无不便利。这种优待,直比前清时候接钦使也差不多。桂生心里很觉不过意,说:“我不过是一个久经去职的县令,赵公是现在封疆大员,承他这样优待,我如何能担当得起!”杨显功笑道:“桂生兄,太言重了。我们赵都督从来求贤若渴,何况桂生兄有大功于总统!都督想望风采不是一天了,难得今日命驾北来。在都督本意原想亲自来接,只因公事太忙,兄弟又至再相拦,说如果这样反使桂生兄深感不安。果然这样简略,你老兄还如此谦逊,足见兄弟所虑不差。”桂生又客气了几句。两个人是越说越投机,大家在头等车中说说笑笑,反把郑女士一个人闷在花车中。她心里想:我那丈夫真是利令智昏,如今被这些人包围,将来也必为这些人所害。我也无法可想,只好随他去吧。
不大工夫,已经来到天津新站。赵都督又特派了十几位官员在站迎候。一共预备了七八辆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将桂生夫妻送到中州会馆。只见会馆门前悬灯结彩,有八名都署卫队,持枪挎刀在门前守卫。一见桂生到了,大家下汽车陪着他进门时候,卫队举枪致敬。桂生含笑点头,先到大客厅中,见陈设得十分华丽。黄显宗知道殷桂生的鸦片烟瘾很大,这半日未吸烟,见他精神已有些疲倦,便笑着说道:“这大厅后边,已经替你预备好了一座烟室,我们到那里去过瘾吧。在座诸兄,也不必一律相陪,你们有公事的自请治公,只有兄弟同显功兄,我们两人陪一陪好了。”于是大家拱手告别,只留黄显宗杨显功在这里陪伴桂生。桂生因为听见烟室二字,勾起瘾来,益发有些支持不住。显宗挽着他的手,一直步入烟室。烟室是两间,一明一暗。伺候烧烟的两个小厮,已经把烟灯燃着。两杆烟枪分列左右,一杆是象牙的,一杆是茵陈的。显宗吩咐:“快上一口,好请殷大人过瘾。”桂生笑道:“且慢且慢。”吩咐烟童:“你到后面向我们小厮阿福要我那一支枪,同我那赤金烟盒。”烟童答应去了。显功道:“桂生哥你先尝一尝这个烟,这是都督自用的清水大土公膏。烟枪是兄弟家里的老存货,向来只用它吸大土烟,从未吸过杂色烟膏,你一尝就知道了。”显功一壁说,一壁躺下替桂生开烟。桂生连说:“不敢当,还是兄弟自己烧吧。”显功笑道:“太客气了,我们自己弟兄,一见如故,以后随便才好,桂生哥就请躺下过瘾吧。”桂生向显宗虚让一让,便躺在床上,一口烟已经装好,显功双手递过,桂生此时已经是瘾极了,接过枪来唿噜唿噜地一气吸光,放下枪向显功拱一拱手,说:“多谢多谢,果然是清水公膏,而且是蹲过一两年的,火气早净,比兄弟带来的又胜一筹了。”显功听他夸奖烟好,心中很是高兴,忙的又拿起签子来替他烧。此时阿福已经把他一杆镶金竹枪及很大的一个赤金烟盒,一齐送过来,放在烟盘内。又恭恭敬敬地朝着黄、杨二人,各请了一个安,垂手侍立在烟榻旁。桂生对他说:“这里有人侍候,你还是到后边,帮着太太把卧房收拾收拾吧。”阿福答应一声,慢慢退出。这里桂生一连吸了四大口烟。长班斟上很浓的极品香茶,桂生喝了一碗,揭开自己的烟盒,向显功笑道:“请显翁赏脸吸一口,虽然比不上都督的清水陈膏,也还对付可以过瘾。”显功吸了一口,说:“这烟的香头,虽比清水膏稍逊一筹,然而力量还大点呢!最好把两种烟膏合在一处用,那就尽美尽善了。”桂生大笑道:“显翁真可称黑籍祖师,参得此中三味了!”
两人越吸越有精神,越说越高兴,慢慢便说到宋樵夫被刺一案。显功道:“难得桂生兄手下,真有人才,当匆忙之间,又在许多行人中间,居然能一枪命中,而且还恰中他的要害,这种手法,真同养由基的神箭差不多了。”桂生放下烟枪,很得意地答道:“这也不是兄弟夸口,要论这种行刺的人才,兄弟训练了非止一天。他们的枪法,全是从西洋人学会的,从来不许空发一个子儿,要等到放第二枪,那就不够资格了。”显功道:“此时樵夫下船,就是他一个人吗?”桂生道:“岂止一个,还另有一个,比他的身份大得多呢!”显功愕然道:“那一个是谁?”桂生道:“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当年守汉阳,后来镇守南京,以副元帅而代理大元帅的华自强先生。那真是革命元勋,盖世伟人。显翁难道不晓得么?”显功道:“这是名满中外的人,怎么不晓得呢!不过兄弟有一种疑问,想请教桂生哥,但不知你肯其赐教否?”桂生大笑道:“显翁你叫我不要客气,为什么你反倒客气起来?你想问什么话,只要我知道的,无不可以奉答。”显功道:“论资格,论名望,华大将军无一不在宋樵夫之上。你既事先知道,为何不授意吴伯雄,叫他一枪把自强结果了,岂不比杀掉樵夫又有价值吗?”桂生听他这样问,不觉笑得把一口茶全喷在地上,说:“显翁,拿你这样精明人,怎么竟说出这样呆话来!项大总统同赵都督,点着名儿是要宋樵夫的命,并不曾提到华自强。这是什么用意,显翁难道不明白吗?”显功摇摇头,说:“这个我实在参不透。”桂生慨然道:“这个本也难怪,天下事总是务名的多,求实的少。你别看华自强名垂宇宙,其实他不过是一员猛将,如樊哙、周勃之流而已。至于宋樵夫,好比汉代的张良、陈平,唐时的魏徵、徐绩。他一人之身,可以系敌党全部之兴衰,岂可与华自强同日而语!彼党去一华自强,尚有若许华自强相继出现,若去一宋樵夫,真可以说后无来者。我们为什么要舍樵夫而取自强呢!况且总统并不是怕民党,乃是怕民党中的人才,足以致他死命。我们仰体项公之意,自然要拣那头等人才,足为项公前途障碍的先铲除了他。至于有勇无谋,不是项公敌手的,项公自能以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去制服他,又何必借重刺客呢!”桂生这席话,不但杨显功拍着巴掌表示钦佩、赞成,连黄显宗也跳起来,说:“桂生老弟果然名不虚传,有你这样的眼光手段,何愁将来不为项公的开国元勋,紫光阁上还愁不能图形绘像吗!”桂生笑道:“黄大哥,你怎么也拿小弟开起胃来!项公驾前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哪里就选到小弟身上。只怕云台二十八宿,唯黄、杨两兄,得列其名,如小弟者,得为一盛世老农,于愿足矣。”显功道:“桂生兄,你不要认着黄兄是拿你开胃。如今我们中国,像桂生兄这样高才远识,能有几个?将来你就想避世高蹈,项公也决然不能容许的,何况士为知己者用。我们得遇项公这样恩主,又有赵公那样上司,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做一场,偏要与野叟农夫为伍呢?”显功这几句话,真是打入桂生心坎。他不知不觉地有些意气发皇,眉飞色舞,竟自忘了形,用手拍着胸脯,说:“这一腔热血,要卖给识货的。”黄显宗道:“着啊!这才是英雄呢。”三个人又说笑了一阵。显功道:“桂生哥一路劳乏,咱们不要尽着在这里搅他了,请他们贤梁孟早点用饭,早点休息。咱们两人明天午后照旧到这里来,好陪桂生哥一同去见都督。今天咱们先告辞吧。”显宗点头称是。桂生还至再挽留,说:“小弟并不觉得丝毫劳累,并且谒见都督,原应当今天就去,哪有等到明天之理。”两人一齐说:“这倒无须,赵公绝不是好挑小礼的人。并且我们临来时候,他有面谕,说桂生远道来此,一定很累,请他多休息两天再来见我,千万不必拘什么官礼官规。我同桂生是朋友,不是僚属,请他摒除一切客气好了。你想都督既有这话,你要今天去了,反显我们传达不明。最好是明天,不卑不亢,恰得其宜了。”桂生听他们这样说,便也依实:“请见了都督时先代为致谢。”又再三送二人出门。显宗一壁走着,又向桂生说:“这会馆中有八名卫队,四个长班,两个烟童,两个厨役,另外还有两名女仆,是专为伺候娣夫人的。你无论需要什么,只向那为首的长班说一声儿,即刻就可以办到。都督又怕你旅费不充,特在交通银行存了两千块钱,专备你零花赏人之用,存款折子已经由长班呈与娣夫人了。”桂生此时真是感激涕零,说:“都督待我这样优厚,叫我如何报答!”两人笑道:“来日方长,何愁没有报答之日。”
桂生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眼看他们上汽车走了,方才转回后厅,为首的长班王升忙向他回话,说:“请大人到卧房休息吧。”此时阿福已走出来,领着他主人一直来到卧房,是三间北上房,一明两暗。卧房是在东间,房间宽大,光线充足,墙上挂着花壁衣,最新式的铜床,浅湖色洋绉帐幔,床上铺着很厚的俄国绒毯,闪花缎子的四铺四盖。屋中一切陈设以至壁间字画,全都典雅不俗。郑彤云女士正坐在床边出神。见桂生很高兴地走进来,向她笑道:“你这总可以满意了吧!大概就是属员给上司办差,也未必能这样讲究,足见赵都督待我们是一片至诚,毫无他意了。”彤云听他这样说,把头一扭,做出一种很不屑的样子,说:“算了吧,币重而言甘,诱我也。你准知人家心里存着什么打算,便这样欢喜满意,也太浅露了。”桂生见夫人仍然是不赞成,也不好再说什么,赌气叫阿福摆上烟盘,点着烟灯狠命地吸大烟。吸了几口,吩咐开饭。不大工夫,全份的鸭翅席,陈列在西屋,权作临时饭厅。夫妻二人同桌同饭,桂生倒是放开量地吃喝。彤云哪能下咽,只用鸭汤泡了半碗饭,勉强吃几口便不吃了。当日早早安歇。
次日午后,黄、杨两人果然来了,陪伴着桂生一同去见赵都督。秉衡见了面,真是十分亲热。桂生一定要叩谢救命之恩,秉衡至再阻拦也拦不住,高低两人对磕了几个头。秉衡拉着他的手,老弟长老弟短的,真如自己亲兄弟一般。又至再请他到自己烟室中吸烟。桂生一定不肯,秉衡道:“老弟要这样固执,以后我们倒难以亲近了,况且将来愚兄还有许多事要借重你,你这样客气,叫我如何再张得开嘴呢!”杨显功在一旁也至再撺掇,说:“都督向来没有一点官习,连我们一班属僚,全能自由到烟室去,何况桂翁以朋友相论,更没有避讳了。”桂生见推辞不过,只得一同到烟室中。这一间房屋很大,靠墙又放着一架宽大的铜床,床上放着两份烟具,点着两盏烟灯,对面足可容开四个人吸烟。赵都督同黄显宗对面,桂生同显功对面。黄、杨两人隐然做了他们的烟童,一口一口地伺候他两人吸烟,等把瘾过足了,便高谈阔论起来。秉衡说:“桂生老弟,你真不愧是今世的朱家郭解。我们中国最缺乏的就是你们这游侠尚义之人。项大总统当青年时,本也是游侠一流,后来入了宦场,便无暇及此。然而他待朋友的肝胆义气,仍然不减当年。当桂生老弟大功告成之时,愚兄曾将你的历史,及此次效力的经过,原原本本给项公去了一封报告书。总统回谕,说殷某真不愧为游侠模范,此种人在世界上最能担当大事,将来如果北上,务必请他来京一游,我虽不能效平原十日之饮,但也很愿同他订久要不忘之交。老弟你想,我们遇着了这样知己,若不及锋而试,一展鸿才,岂不辜负了千载难得的机会!好在愚兄不久就要晋京,最好请老弟一同前往,一者谒见总统,二者如今北京的三海已经开放,改为新华宫,我们不可不扩一扩眼界。你想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桂生再三逊谢,说:“叩谒总统原是应当的。至于总统同都督这样的过奖,可实在愧不敢当。况且职员是野鹤闲云,疏散惯了的人,若与当代贤豪同登仕版,为国家服务,不唯无此才力,抑且无此思想,此次北上,仅仅就为叩谢两位恩公,将来也不想再回上海,只求一背山临水之区,效陶彭泽夫耕于前,妻耘于后,做一盛世黎民,于愿足矣。”赵都督听他发了这样一套议论,心里早明白,他此番是为讨那十万元而来,便立刻改口说:“没想到桂生老弟竟这样清高绝俗,将来我必设法遂了你的志愿,使你归隐之后不患买山无资。”桂生听他说到这里,忙的立起身来,向秉衡深深请了一个安,说:“这样职员先谢谢都督了。”秉衡哈哈大笑,说:“我们自己弟兄,所说的全是肺腑之谈,而且互相帮忙,尤是彼此应尽的责任,怎么能说到谢上去呢!我劝桂生老弟以后不要这样才好。”桂生道:“都督待职员是仁至义尽,职员自恨口拙,不能将满怀感谢之意申述万一,不料反劳都督如此奖励,真要使职员惭愧无地了。”杨显功在一旁插话道:“桂生兄,你不知都督待朋友向来是坦白大方。今既有命,以后我们倒不必再说客气话了。”秉衡乘此便用旁的话岔开,说:“桂生弟此番北上,娣夫人一定相伴同来,明天愚兄当派贱内前往慰问。”桂生连忙逊谢,说:“哪如何担当得起!明天内人当先来督署,给都督同宪太太请安。”秉衡道:“何必拘这种形迹,还是贱内先去拜访好了,将来娣夫人如乐意到督署来,不拘何时,尽可随便。”说罢吩咐长班:“叫厨房摆酒,给殷大人接风。”桂生还要推辞,大家全笑道:“这是都督早备好了的酒席,请帖还在显宗兄身上带着,忘记当面呈交。其实连陪客全约好了,你如何能辞!”
正说着,项可恭、马秋容等一同进来。秉衡笑道:“陪客全到了,主客还能走么?”桂生只得同大家周旋。长班请示在哪里开席。秉衡道:“殷大人不是外人,我们简略一点,就在这烟室外边的客座里随便吃喝,吃过了躺下就可以过瘾,岂不比跑出老远的强吗!”大家一致赞成。长班在外间调好了桌。一个小圆桌面,仅仅七个座位,并不拥挤。干鲜果品,蜜饯冷荤,摆满了一桌子。各样中酒洋酒,无一不备,什么香槟、白兰地、威斯格、白葡萄,以至中国的状元红、莲花白、黄连叶、绿茵陈,还有蹲了七八年的女贞陈绍,一律俱全。该温的放在热水中,冷饮的放在一旁桌上。大家拱桂生上坐,桂生略略让了让,见在座并无外人,知道此一席首位,非自己坐了不可,便也不再客气,告罪坐下。秉衡问他喝什么酒。桂生道:“职员向不赞成洋酒,唯有中国花雕,实在滋味深长。职员生长浙江,这或者也许是乡土的关系。我只喝绍酒好了。”秉衡鼓掌道:“桂生所见与我相同。我也是赞成绍酒,而反对洋酒的一分子。那么咱们在座诸位全喝绍酒好了。”大家听都督这样说,哪个能不随着。长班又续温了十几壶绍酒。大家猜拳行令,尽量地喝起来。桂生酒量既大,拳又非常活泼,不大工夫将众人战得几乎大曳酒兵。秉衡笑道:“就此打住吧,桂生真不愧酒国英雄,不止是中华民国的国士也。”说罢哈哈大笑。众人正在被困重围之际,得都督一言而解。大家放下酒杯,拣爱吃的菜大吃起来。这桌酒席预备得非常丰盛,海陆并陈,不但燕窝银耳样样齐全,甚至熊掌猩唇,冬虫夏草,无一不备。大家吃罢了,净面漱口。秉衡又至再让桂生躺下吸烟。桂生说:“都督劳累了半天,也该休息了。职员适才已经过足了瘾,改天再过来请安吧。”秉衡见他—定要走,也不便再留,吩咐预备汽车,送殷大人回公馆。桂生从都署出来,秉衡还殷殷送至二堂。桂生在二堂上站住不动,秉衡才不好意思再送了,朝他弯弯腰,方才退回。大家将桂生送至大堂,眼看他上了汽车,各自分散。
桂生一个人回中州会馆,进门直奔卧室。却见郑彤云女士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用手帕擦抹眼泪。他心中便有点不高兴,强作笑颜问道:“你一个人闷得慌吧,为什么哭呢?”郑女士见丈夫回寓,只得立起身来,也勉强含笑答道;“我何尝哭来着,你多半是醉眼矇眬没看清吧!”桂生见她不肯承认,也不便再问,只喊阿福点上烟灯,自己一个人躺下吸烟。郑女士躲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桂生一壁吸烟,一壁搭讪着同彤云闲谈。说:“今天赵都督还问到你呢!”彤云冷笑道:“问我做什么!莫非还要罪及妻孥吗?”桂生道:“你这人为何这样脏心呢?人家完全是一番好意,还要打发太太来看你呢,你怎么竟说出这样话来!”彤云道:“她趁早儿不必来,凭我一个平民之妻,也劳动不起都督的太太来看我。”桂生还认着她是好话呢,便笑着说:“你说得很是,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对都督说了,明天你先到督署,给太太请安。”彤云一听这话,立刻柳眉倒竖,粉面含嗔。说:“你说什么?我到都署去给太太请安!我郑彤云虽然嫁了你这浪子狂夫,然而我是清门之女,世代书香,不能做那蝇营狗苟、钻门子的贱妇。她做她的都督太太,与我什么相干。我为什么要去给她请安!你既说出这样话来,明天就请你代表我走一趟,想叫我去,是万万不能的。”桂生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自翻了脸,自己有意也发作一顿,又怕这个声气闹出去,叫朋友知道了耻笑,叫都督知道了更要多心,只可将气儿捺了又捺。说:“你这是何苦呢,不去就不去,也犯不上生这大气啊!况且都署先说要叫太太来看你。人家是主人,咱们是客,我当然得说先看人家,这也是朋友应酬一种礼尚往来的口头禅,难道还能说我们在家里候着,专等你太太来请安吗!”彤云道:“什么朋友,我看简直是冤家罢了。把我们夫妻诳了来,不定哪时就下毒手,这样的朋友,我见了面先骂他几句,好出一出胸中怨气。为什么不叫他来呢?”桂生听她这样说,吓得连烟也吸不下去了,心想:明天都督的太太倘然来了,她不要说骂人家,便是说几句不好听的话,这个罪过我如何担当得起!看起来这个小小问题里,倒含着老大不妥,我必须防患未然,省得临时她真做出来。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再吸烟,一翻身爬起来,自己到电话室中,拿起耳机来叫督署参议处找杨显功说话。在电话中告诉显功,说内人因晕船,又兼劳乏过度,犯了肝气病不能起床,而且她犯这病时候,最怕同人接谈。明天不但不能到督署去给太太请安,并且求显功向都督回,千万不要请太太到会馆来,一俟病愈之后必然亲身去拜见。说得十分恳切,显功答应了,他这才放心回卧室来。夫妻两个,彼此全是满怀不快,一夜无话。
第二天黄、杨两人同来问病,桂生只得扯谎,说:“略微好一点,还是不能见人。”显功要荐督署的官医,前来诊病。显宗又主张送到马大夫医院调治。桂生一概谢绝了,说:“内人这病时犯时愈,在上海配有丸药,随身带着,只需静养几日,自然就好了。”三人闲谈着。显功说:“事逢凑巧,后天都督晋京,因为总统有要事面商,最好请桂生兄随都督一同到京,既有人带着你谒见总统,并且在北京玩几天,我们也可以做向导,因为我两人也要一同去的。不过嫂夫人尚在病中,恐怕桂生兄不甚放心。”桂生一想,与其在天津终日同老婆怄气,倒莫如一个人到北京去自在逍遥地玩几天,既可以开心,又可借这机会催赵都督早将十万元拨付。桂生想到这里,便对黄、杨两人说:“这一层倒不成问题,内人以多病之身,本不宜车船劳顿,最好就叫她在天津养病,暂时先不必到北京去。兄弟一个人随同都督前往,倒觉着便利得多。”显功笑道:“桂生哥毫无儿女之情,真不愧英雄本色。那么后天过午,请你到车站去,一同启行好了。”桂生连声答应:“绝误不了。”两人这才告辞出门。
第二天桂生一个人去寻黄显宗。显宗住在日本租界福岛街,是他自己的房子。三层大楼一所,后面还附着一座小花园。桂生来了,显宗特特把他让到花园中一间密室里,两个人对灯吸烟。显宗倒是明心见性地对桂生表示感谢之意,说:“此次老弟立了这一件大功,不但都督满意,就连愚兄也连带受你的好处不小。要不然,不但督署秘书做不成,恐怕还要担很大的处分呢!”桂生很诧异地问他:“是什么缘故?”显宗便把当日赵都督怎样要挟他,他怎样荐举桂生,种种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桂生哈哈大笑,说:“这是大哥的官运亨通,所以默默中使出小弟来给你帮忙。小弟若非大哥推荐,怎能得到都督这样厚爱!看起来我还应当感激你呢。”显宗也笑了,说:“老弟的意思究竟怎么样?我看乘这机会,你莫如死心塌地地报效项大总统,最好以简任职交国务院记名,然后再分派到直隶,交赵都督量才任用。无论如何也必有独当一面的差事委到你名下,用不了一年半载,道尹厅长准可以稳拿到手中。将来一帆风顺,说不定还许做省长呢!”显宗这一席话,自以为必能打动桂生的心,哪知桂生本是一个流氓光棍,他表面上无论怎样假装老成,骨子里总不免有一种勾心斗角的光棍思想。他听显宗这样说,心里打算,你们这些人真是难缠,凭空支使我冒那样大不韪,还陪着坐了几个月监狱。如今大功告成,应许我的十万块钱,一个字也不提,却拿什么简任职咧,又什么记名咧,委用咧,种种虚荣来牢笼我。我要那空空的头衔有什么用处!纵然做了官,得等多少日子才能赚到十万块钱。我殷桂生无论如何不能上你们这种圈套。他主意打好,很诚恳地向显宗答道:“承大哥这样善为我谋,小弟真要感激得五体投地。本来做官这件事,往大里说,可以福民利国,往小里说,也可以显亲扬名。何况小弟从前本做过官,焉有不乐意再登仕途之理!不过经此次入狱之后,清夜自思,觉半生来所造之孽不堪指数。如今年逾不惑,膝下犹虚,内人又终年多病,不离汤药,人生乐趣简直是丝毫皆无。又兼手下养着那一班亡命,管束严了,有伤感情,难免酿成意外;太宽了,任着他们的性儿胡闹,又不定闯出什么祸来。终日思前想后,如坐针毡,哪里还有精神再为国家效力!就是勉强出来,也必至陨越贻羞,因此把做官的心一刀割断。此番北上京津,完全为叩谢都督救命之恩,再到北京,得谒见总统,一瞻伟人颜色,于愿已足。此后便挈老妻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区,盖几间茅屋,置几亩薄田,春夏耕耘,秋冬读书,做一盛世太平之民,了此余生,也可借此忏悔以前的罪恶,此外无所求矣。”
显宗听他发了一大套议论,不觉慨然叹道:“没想到老弟如此消极,连愚兄听了也不觉兴味索然。上次在都署面前我还认着你是自谦之词,哪知道你真是发于肺腑呢!”桂生又叹息道:“小弟还有一事要奉求大哥,但是很难出口。大哥要不见怪,小弟便直言无隐。倘然要招大哥见怪,小弟宁可烂在肚中,也就不敢说了。”显宗一口烟尚未吸完,听桂生这样说,也顾不得吸了,忙将烟枪放下,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弟,你怎么说出这样话来,想当日杀人行刺,那样重大的事,愚兄全可以明白了当对老弟直言奉上,怎么如今你偏要绕这许多的弯子呢?莫非愚兄有什么不挚诚地方,被老弟看出来了,因此取瑟而歌,向我示意吗?要不然何至于说到见怪不见怪呢?”桂生很惶恐地连连向显宗拱手说:“大哥千万不要误会,小弟出言无状,实在是因为这件事说出来,太小气难看。大哥是大量之人,料想也决不至于怪我。本来小弟方才也曾说过,最难办的就是部下养着这一群亡命,如不及早把他们遣散了,将来实在是心腹之患。不过说到遣散也很不容易,最低限度每人得给他个三百块两百块的。小弟空逞了半世英豪,其实所得的钱,是这手来那手去,直到而今并无有半文积蓄,难道还能卖老婆去给他们钱吗?当日大哥同我通电商榷之时,曾言事成之后都督以十万元为赏,其实呢,小弟虽未见过大钱还不至贪图那十万元。冒险做这种事,完全是看重项、赵两公为人中俊杰,又兼大哥以大义相勉,不得不努力做一回。钱不钱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此种暗幕,我手下那一干人全都知道。他们很希望小弟得这笔钱,大家随着分润几个。在小弟也很想借这机会,叫他们得钱之后,各奔前程。因此临来时候,便嘱咐他们在上海静候,小弟哪时回去,哪时有款给他们均分。假如我要空着手儿回去,他们不说我是不肯要这笔钱,一定说是我一个人独吞了,小弟便跳到扬子江也洗不干净。因此思前想后,只有借重大哥,同都督闲谈时,略为示意,好在项、赵两公,看这几个钱不过是很微末的一件事。然而在小弟夫妻,一生幸福,完全就系于这几个钱上。因为有这几个钱,才可以买得清闲自在之身,要没有这几个钱,今生今世永远须受亡命包围,想求一日自由也不可得了。大哥请想,小弟心中是怎样难过!所以无论如何得要求大哥玉成才好。”桂生是一壁谈话,一壁烧烟。话说完了,烧成一口很大的烟泡,装在斗上双手奉与显宗。显宗接过来,却不肯吸,向桂生笑道:“方才老弟的话我全听明白了。这件事你自请万安,愚兄可以担保一百二十分,决无舛错。你自管随都督先到北京。我今天吃过晚饭便先到督署,把你这一份苦衷当面说与赵公,将来遇巧了,在北京就许完全给你拨清。你彼时就是不回上海,只将款汇过去,叫他们分了一走,你的心病也就可以完全解除了。”桂生再三致谢,又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显宗要留他吃晚饭,他执意不肯,说明天还得早起,随都督晋京,今晚要早休息一刻呢。显宗送他走了。真不失信,晚饭后去寻赵秉衡,将桂生的话,一字不遗全对秉衡说了。秉衡微然一笑,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请他自管放心,我决然不能失信于人。他既随我晋京,这笔款或者在京里拨付,也说不定。”第二天午后,赵都督在新车站上车。桂生瞒了自己太太,只说到车站给赵都督送行,自己随同晋京的话,一字也没肯提。一者是怕彤云阻拦着不叫他去;二者又怕彤云一定要随他一同前往,自己在北京不能任意取乐开心。因此他不动声色,只说送赵都督晋京,便乘汽车开到新站去了。可怜这一去,夫妻二人再想晤面谈话,除非是梦里三更。他临行之时,只带了会馆中一名长班,名叫宋尔忠的一同前往,却抛下阿福不带,背地里告诉他:“我此去三五日一准回来,你只在家里伺候太太。太太如问到我时,你就说临时被赵都督约着一同晋京,赶不及回来同太太见面。”阿福本是一个小孩子,乐得他主人远远去了,省得终日在眼前守着,拘束得不能任意淘气,便连声答应:“小人一定会说。”桂生这才放心走了。
及至来到车站,一直奔候车室。黄、杨两人正在候车室门外张望,一见桂生到了,如获着至宝一般,两人迎上去,一边一个,拉了他的手一直拉进候车室中。却见乌压压地坐满了一屋子人,全是本省现任候补各官来送赵都督的。大家一见桂生进来,多半都认得他,一齐站起来招呼,说:“桂翁随都督晋京,我们特来恭送。”桂生连说不敢当,挨着个儿周旋一阵,紧跟着赵都督也到了。大家在候车室外,排班迎候。秉衡对旁人只点点头,却拉了桂生的手,说:“老弟怎么也随着大家行起官礼来!要这样客气,愚兄心里可着实不安了。”桂生道:“这是职员应行的礼。都督虽然宽假,也不敢放肆失了官规。”秉衡大笑。众人见都督对于桂生这样优礼相加,谁不格外巴结。少时专车到了,如众星捧月一般,将赵、殷两人捧上火车。除去黄、杨之外,还带了不少的随员。秉衡同桂生坐在一间花车内特别的包房间,收拾得十分雅洁,铜床上摆着烟灯,两人可以对灯吸烟。马弁在地上站着,伺候茶水点心。因为是专车,走得既快,路上又没有耽搁,两个半钟头便到了北京前门车站。车到站时,军乐悠扬,警察厅、执法处,还有拱卫军司令部,禁卫军司令部,各机关的军乐,足有十来份,全到车站恭迎。其余大小衙门,文武官吏,几乎没有一处不是长官亲自来接。谁不知赵秉衡是项大总统台前第一位红员,当然要尽趋奉之能事。秉衡同大家周旋,又附带给殷桂生引见。大家知道桂生是刺宋的功臣,当然也得敷衍几句。依着秉衡的意思,是叫桂生随他到自己宅中,桂生执意不肯。他临来之时,便同杨显功约定了,两人一同住在李铁拐斜街升官客栈,所以再三辞谢了。桂生同显功乘马车到升官栈。这个栈房的局面很大。桂生欢喜清净,特特包了他一所小跨院,三间上房,还有两间厢房。殷、杨两人住上房,两个听差的住厢房,很是合宜。栈中的茶房,同显功很熟,自然伺候得很是周到。显功对桂生说:“这两天总统同都督有要事相商,当然没工夫传见。我们两人,正好乘这机会痛痛快快地玩几天。桂生兄若喜欢听戏,目前正是孙菊仙、谭鑫培对台演唱,一个在广德楼,一个在文明茶园,所贴的戏码全都非常之硬,我们大可以足过戏瘾。你若乐意寻花,眼前苏州班子,在北京正是大行其道,小弟可以陪着桂兄访一访几个名下,好在你的苏白非常之好,彼此见了面也用不着再请翻译。”桂生笑道:“咱们是白天听戏,晚夜寻芳,双管齐下,岂不比单调的娱乐尤为有趣!”显功很赞成他这办法。于是两人便夜以继日地足乐一气。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秉衡自到京之后,饭也没顾得吃,便到公府谒见项大总统。项子城听说他来了,如获着宝贝一般,立刻在密室传见。两人见面,先议了几件军国大事,后来便慢慢说到殷桂生北上的事。子城道:“这个人总算小有才,居然能驾驭许多亡命。宋樵夫之死,总算是他的功劳,为我们前途剪去了这一层荆棘。我的意思,很想抬举抬举他。他乐意做文官呢,可以派他到参谋部去,做一个情报处处长;他要想做武职呢,我便派他在府里做一名侍从武官。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呢?”秉衡摇头道:“这一次总统却没猜对他的心思,他根本上简直就没有做官的思想。”子城诧异道:“这很奇了!他既不想做官,为什么要跑到北方来?难道就为逛一趟吗,还是别有目的呢?”秉衡听总统这样问,便将桂生如何示意讨赏,如何要归隐山林,种种情形,对总统说了一遍。子城眼珠一转,沉吟了数分钟工夫,笑向秉衡道:“你可明白他的意思吗?”秉衡道:“这也许是他厌倦了那种造孽的生活,迷途知返,想要做一名自由平民也是有的。”子城大笑道:“你这种猜法,只能猜那读书明理的规矩人,或者还有几分近似。你要以此揆度他们流氓光棍,那可就距题太远了。”秉衡道:“总统以为何如呢?”子城咳了一声,说:“像殷桂生这种人,在世界上是最难缠了。他替我们出了很大力,而目的完全是为金钱。这也没有什么,总算人各有志。不过他不肯做官,而还进一步要做一个山林隐士,并且还要躲开上海地方,这里可就有很深的文章了。你要知道,他原是一个刺客领袖,一举手,一转眼,就能示意杀人。今天他能帮着我们杀我们的敌人,安知他日不能帮着我们的敌人转而杀我们呢!或者说,他受过我的好处,也许不致如此,殊不知他果然真心实意地倾向我们,断无不愿做官之理。他既拒绝仕途,便是不肯以自由之身受官场束缚,妨害了他将来不规则的行为。然而他又怕留了种种痕迹,因此又托词要离开上海,归隐山林。但是什么山,什么林,他又没有确定地点,这分明是含着某种作用,将来钱到手后,说不定他即刻反面事仇,予我们以不可测的危险。我们叫他用枪打宋樵夫,安知现在没有人正同他接洽,再叫他掏出枪来,打我们这一面等于宋樵夫的人呢!你可平心静气,推阐此人的来踪去路,就知道我所猜测的绝不是望风捕影,故入人罪了。”
项子城发了这一大套议论,把一位足智多谋的赵秉衡也说得毛骨悚然,不觉肃然起敬道:“到底是总统眼光远大,烛照机先,要不然,连秉衡全连带上他的当了。不过这件事既为总统勘破,应当如何处理,还得求您的卓裁。”项子城用眼向左右望了一望,见室中除秉衡之外并无外人,便哑然笑道:“曹孟德的话正适用今日了,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秉衡唯唯称是:“必仰体总统的意思办理。不过这件事是明做还是暗做,倒很有斟酌余地。在秉衡认为这件事万不可以明做。如果明做,这个风声传出去,不但秉衡的面子不好看,使全国知道了,连总统也不免要为盛德之累。况且将来说不定还要用此种人,也不可使他们引为前车之鉴。”子城点点头,说:“你虑得很是。我们就给他一个暗做吧。”秉衡道:“暗做之中也有一件难事,就是人的问题。听说桂生自幼学过拳术,而且他的枪法极准。假如对付他的人本事还不如他,反倒被他结果了性命,岂非画虎不成反类犬吗?”子城想了想,不觉慢慢地拍着手儿说:“不难不难,活该我们成功。目前有一个最适当的人,不日就来北京。只要他到了,这件事便如探囊取物,唾手成功。”秉衡忙问:“是何人?”子城附在他耳旁,告诉如此这般。秉衡不觉欢喜得眉开眼笑,说:“天下竟有这样巧事,足见是圣天子百灵相助,自然有这样恰当其才的人前来效劳,真是除去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胜任的人了。”子城道:“此事关系很大,你千万保守秘密。并且耐性儿多住几天,要稳住了对方,使他不疑,也不必领他来见我,只说我现在有病,不能见客。一方面从府里账房先支五千块钱,就说这是我额外赠给他的用资,并不在十万之数;一方面叫杨显功绊住了他,跬步不离,免得有人点醒了他,私自逃走。要容他折回上海,我们再想制他,可就不容易了。”秉衡连声答应,告辞下来,先到账房支了五千块钱。回到家中便打电话到升官栈,请殷、杨两人即刻来家,有要事面谈。
他两人正在商议着要到文明茶园听戏,接着这个电话,也顾不得再去听戏,即刻叫了一部马车进城,到赵都督宅中禀见。秉衡把他们让到书房,很高兴地对桂生说:“方才我到公府去见总统,总统又犯了他那寒腿的病,步履艰难,只在他病榻前谈了几句。他听说桂生老弟到北京来,很是欢喜,只因有病不能即刻传见,他很觉着抱歉,特特从账房中立支了五千元,叫我面送桂生,作为此次用资,并不在从前许赠之数。又叫我致意你,务必在北京多住几天,俟等病好了还要同你畅谈几番,少倾平日爱慕之念。”秉衡说到这里,便从桌上拿起一沓番纸来,全是汇丰银行百元一张的钞票,一共是五十张,递给桂生,说:“你就收下吧。”桂生迟迟疑疑地不肯遽然去接,说:“职员尚未拜见总统,怎敢先受此大惠。”秉衡哈哈大笑,说:“你太小心了。总统待人向来是诚实的,没有丝毫虚假。你如果不受,岂不违反他的意思,反叫他心里不快活吗!”杨显功在一旁也至再撺掇,说:“桂生是直爽人,总统以豪侠待你,你岂可这样地闹客气呢!”桂生这才接过来,又说了许多感恩知己的话。秉衡还要留他们吃饭,桂生执意不肯,说:“都督公事很忙,我们改日再叨扰吧。”于是两人别了秉衡,仍回客栈。桂生本是挥金如土的人,如今凭空又得了五千元,当天晚上便同显功在八埠踏月寻花。又在一个苏州班子里,遇见上海做过花头的旧人。他乡遇故知,立刻便摆酒取乐,又由显功约了两个朋友作竹城之游,真是说不尽的快活。哪知暗地里磨刀霍霍,有人图侬呢。
闲言少叙。却说秉衡在北京候了四五天。这一天晚饭后,家人上来回话,手里拿着一张小名片呈与秉衡,说:“此人现在门外等候传见。”秉衡接过片子来,见上面只印着三个字,是霍正义,不觉喜出望外,吩咐家人赶紧请进来,就在这屋里相见。不大工夫,霍正义随着家人进来,见了秉衡连忙深深请安,说:“卑弁请都督的安。”秉衡鞠躬还礼,笑着对正义说:“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你的精神风采还不减当年。快请坐下吧,我们好一叙别后的契阔。”正义哪里肯坐,说:“卑弁是什么身份,岂敢同都督对坐!”秉衡大笑,说:“我向来是不讲官礼的,你只管坐下谈话,因为我有很重大的事要对你说,非三言五语所能尽。要是你尽管站着,我却高坐堂皇,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你莫如依实坐了吧!”正义见秉衡是出于至诚,便告罪坐下。家人献上茶来,秉衡叫他随便喝茶,又亲自拿出烟卷来让他吸烟。正义到此时真有点受宠若惊,觉着坐也不好,立也不安,大有跼天蹐地之势。秉衡看出他这种情形来,不觉心里好笑。自己想,像你这种人只能算一个泼皮飞贼,上不了大台盘,要比较殷桂生那样洒脱精明,真有天壤之别。可惜桂生将来须死在他手里,这也真是命由前定了。他一壁想着,一壁仍然敷衍正义。问他:“在陕西的景况如何?”正义略略地说了一遍。秉衡道:“要论路都督待人,很是不错。不过他那里局面太小,凭你这样少年英俊,正好在总统驾前建功立业,将来做一位开国元勋,岂可在一个小小省中自窘其步!幸而是你的福命远大,富贵逼人,眼前就有一种难得的机会。你如果能替我办成了,直接是帮我的忙,间接便是帮总统的忙,将来最低限度也跑不了你一个陆军少将。”秉衡说到这里,正义忙立起身来回道:“卑弁此次来京,一切要仰仗都督栽培。都督有什么驱使之处,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原是卑弁感恩知己,应尽的义务,并不敢仰邀上赏。”秉衡道:“你有这一份心就好极了。”说到这里,用眼望一望,见左右无人,又亲手把屋门反扣上,然后将座位挪近正义,附在他耳旁低低说了许久工夫。秉衡说一句正义答应一句。最后秉衡又说道:“这件事我本无意做,因为总统看他为人过于阴险,恐怕将来遗噬脐之悔,莫如早下手的为是。不过这件事,很不愿叫外人知道。你做的时候总要干净利落,事后还得严守秘密。倘然到官面上你可以完全推为不知道,我自有法子把你要出来,决然受不着一点委屈。”正义道:“都督自请万安,卑弁有随身利器,可以听不见一点响声,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纵然拖累几天官司,卑弁胸有主张,决不能吐露一言一字。”秉衡道:“这样好极了。后天我请他吃饭,你先在暗中认一认他,记住了他的相貌,免得临时闹一个张冠李戴,那就不好办了。”正义唯唯称是,告退出来。
第二天秉衡便下帖请桂生在宅中宴会。杨显功当然也在被邀之数,又另外约了两位,一位是公府秘书王子通,一位是公府的庶务处长季云九。五个人开怀畅饮。席间秉衡向云九道:“你终日不离公府,可知总统的腿病近来好一点吗?”云九道:“此番总统的旧病犯得很厉害,偏偏那个治腿的医生又到河南去了。最近拍电报去请,还不知他何日能来,总统很是着急。昨天把我叫到病榻前,当面吩咐,说:‘殷某来京,我很想同他谈一谈,却不料这病闹得如此厉害。你可给天津交通银行拍一个电报,叫他拨十万现款给殷桂生,并告诉他,务必见着本人再付,免得出了差错。’今天都督请客,所以我也未到桂翁寓所当面交代,请桂翁千万不要见怪才好。”桂生听见这个消息,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拱手向云九致谢,说:“在下这一点小事,既蒙总统挂心,又承云翁受累,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转过脸来又向秉衡致谢,说:“这全是都督吹嘘玉成,使职员终身拜云天之赐。”秉衡大笑道:“这一来桂生老弟可以遂了买山归隐之志。将来愚兄到江村相访,想锦里先生,或不至挥诸大门之外吧!”桂生笑道:“都督说哪里话来,职员不但活着感恩,便是死后也要引为同志,欢迎还来不及,哪有挥诸门外之理呢!”秉衡听他这样说,心想,好丧气,他死后还要引我为同志,我焉能受得了。哪知这一句竟成了日后的谶语呢。杨显功在一旁,也举杯致贺,说:“桂生兄高尚其志,总统是以严子陵待你,不以为臣而以为友,将来载在青史上也是一段佳话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拣桂生爱听的说,好劝他多饮几杯酒。桂生因为高兴,便也放量地喝起来。酒至半酣,秉衡郑重地向桂生说道:“此番老弟随我一同晋京,原为谒见总统,却没想到总统闹病,最近期内恐怕不能痊愈。看起来,谒见一层恐怕暂时提不到了,好在酬劳之费已经拨清。在老弟急待结束手下之事,当然不能久待。论理愚兄既陪你晋京,当然还须陪你返津,不过眼前因有几件重大问题,总统要取决于我,我暂时实在不能动身。老弟如能候几天呢,我们自然可以同走,如其不然,我便知照路局,替你预备一趟专车,你先回天津把事情清理清理。咱们迟早在天津见面也是一样。”桂生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已明白都督的意思,是叫他先走一步。自己一想,早走几天也好,一者免得夜长梦多,先把十万元拿过来,此什么全强;二者自己的太太郑彤云现在天津悬念着我,不知焦急成一个什么样子,我再不早点回去,未免太无夫妻之情了。况且她断定了我决不会享受十万元权利,还许遭意外之灾。我如今平安回去,并把十万元领出来,也好堵一堵她的嘴。自己把主意拿定,便含笑回道:“职员山野之人,见总统不见总统,本没有甚大关系。至于都督同我回津,那是更不敢当的,也不必预备专车。因为职员现在不过是一个平民,以平民而乘专车,不止自己觉着僭分,便是旁观也有些不伦。职员打算明天夜车便回天津,只需买一张头等票,有一座包房间。好在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到津,并无丝毫不便,都督尽可听职员自由好了。”秉衡道:“这样岂不太简慢吗!这样吧,显功兄替我作代表,应当怎样办理请你全权做主好了。”显功连声答应:“是是,职员必替都督分劳,且能使桂生兄诸事满意。”秉衡道:“既然这样,今天这一席酒就变成送行酒了。”众人大笑,说:“敬祝桂翁一路福星。”哪知他路上没遇着福星,却遇着凶星呢。
及至酒阑人散,仍是杨显功陪着他,一同乘马车回升官栈。显功在当日夜里,撺掇桂生一同到八埠寻欢。常言说:“人得喜事精神爽”,桂生因为十万元有了着落,真是意气发舒,说不尽的高兴。再被显功一撺掇,两人马不停蹄,即刻便跑到小班里,摆了一个双抬的花酒,又叉了八圈麻雀,直到天亮方才罢休。桂生想回升官栈,正式休息休息。显功说:“天光已经大亮,我们莫若到澡堂子洗一个澡,就在那里休息片时,天也就到了正午了。你昨天不是说想到西四牌楼吃一回沙锅居吗?趁着尚未离京,我陪你去吃一顿。他那里的白片肉同猪下水,实在做得可口。尤其是卷肝鹿尾,别有风味。可惜你走得太快,要不然,连吃三顿也许吃不腻呢。”桂生当然赞成他的主张。两人出了班子,便一直到升平园,寻了一间二人的雅座,草草地洗了一个澡,要了几样点心,随便吃一吃。两人对面躺着,闭上眼睛略微休息片刻。无奈他们全是大鸦片瘾,虽在小班中吸了一个十足,但是方才一吃点心,不免又勾上瘾来。显功说:“咱们先回店吃几口烟,然后再进城不晚。”这一说,恰合了桂生的心思。他立刻取出五元一张票子来放在桌上,对茶房说:“连洗澡带吃点心,下余是酒钱,不必找了。”茶房高声谢谢。两人回升官栈,好在相离不远,进了店房。桂生的长班宋尔忠同显功的长班高大魁一齐围拢上来,先点烟灯,随后沏茶。高大魁跪在床前替他们烧烟。两人轮流着把瘾过好,特叫了一辆马车一同进顺治门去吃沙锅居。临行之时,桂生嘱咐宋尔忠,说:“今天夜车我们要回天津呢,你把行李收拾收拾,省得临时受忙。”宋尔忠连声答应,殷、杨两人方才上车去了。直到下午四点多,一同乘车回来。才一进门,高大魁拿着一封信呈与显功,又回说:“是大老爷宅里打发人送来的,说请老爷赶紧去才好。”显功很诧异地接过信来拆看,不觉把眉头皱得紧紧的,连说:“岂有此理,怎么这样巧呢!”桂生忙问:“是什么事,可否对兄弟一谈?”显功随把信递给他,说:“桂生哥请看,这是小侄写来的。家兄在拱卫军当军需官,昨天犯了疝气的病,要死要活。家嫂同侄儿也没主意,拍电报到天津叫我快来。天津回电,说我已随都督来京。他们又询问赵公馆的门房,才知道我同朋友住在升官栈。因此特特写信来请我。我今天夜车一定陪桂哥返津,哪有工夫到家里看病人呢!”桂生道:“这可使不得,既然大爷有病,我兄应当即刻前去问安。手足之情比朋友又重十倍,岂可因为陪送小弟而置长兄于不问呢?况且小弟是久走江湖的人,路上并无不便。何况京津相隔咫尺,两三个钟头便安然达到,又何劳我兄陪送呢!”显功道:“桂哥你不要看信上说得那样厉害,那都是舍侄年幼无知。其实家兄的疝气是多年老病,决然不至有什么危险。小弟送桂哥到天津,然后再折回北京看他,或者也不至误什么事,何必忙在这一时呢!”桂生道:“话不是这样说法。假如令兄的病阁下不知道,便再多耽搁几日也没有什么可说。如今既知道了,岂可因为没要紧的应酬迟迟不去?虽说一天工夫为时有限,但倘然在这一天里发生什么意外,不但吾兄引以为憾,在小弟也自觉太难为情,还是早早去问病为是。送我的话不必再提了。”显功听桂生以大义相责,还有点迟疑莫决,说:“昨天赵都督当面委托了小弟,今天却这样有始无终,将来见了赵公将何词以对呢?”桂生哈哈大笑,说:“这一层有什么可虑的?将来都督到津,我决然对他说,显哥在当时是怎样陪我到津。难道他还寻一个人来作证见,到底问问他,殷、杨两人是同车来的吗?”桂生说到这里,显功脸上微露喜色,仿佛是放了心,又至再拱手致谢。说:“难得桂生哥这样成全,并代小弟圆谎,实在令我感激之至,我就依实了。不过今天晚夜,小弟送你到车站,将包房间要妥,等桂哥睡好了,小弟再赶进城去看望家兄也不为迟。”桂生道:“这也可以不必吧。我一个人带着宋尔忠,打好了票,自然有包房间,何必又劳显哥玉趾,多费几点钟的时间呢!”显功道:“这个你不能再拦我了,如果再拦,便是看小弟不至诚。我只有送你到天津,别无可说了。”桂生看此光景,知道再拦也是无益,只可点头应允。说:“好在这时候才五六点,离开车的时间还早得很呢。我们吃点东西,过足了大烟瘾,等八点钟到车站去也不为迟。”显功叫高大魁,从元兴堂叫了几样可口的菜饭,自己陪着桂生吃了一点,下剩的叫宋、高两个长班尽量吃饱。他们对灯躺着,有的是上好公膏,足枪大斗,放量一吸,真犹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彼此过足了瘾,桂生取出票夹子来要开发店钱。显功笑道:“不瞒桂哥说,店账早已付清了。”
桂生也不再让,只另外赏了茶房二十块钱,叫他们叫来两部马车,把行李放在车中,每人乘坐一辆。显功安然上车。桂生坐的这辆是套着一匹大青马。他才转过来要上马车,不料这匹青马两眼一岔,两个耳朵一支,四蹄咆哮,眼看要惊下去。幸亏赶马车的是一位大行家,忙跑过来用两手将马眼一捂,这马立刻安静了。桂生乘这工夫一跃而入。车夫也随着跳上去。宋、高两个长班早在车后立好,如风驰电掣一般,一直跑到东车站。两人下车入站。显功叫高大魁到票房购买一张头等,一张二等,自己陪着桂生想到候车室休息一刻。不料才走到候车室门前,显功又退回来,低声对桂生道:“今天真巧,天津警察厅长杨德林也在这里。他一定也是回津,我们要见了他,又招出许多无谓的应酬。桂兄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要再同他周旋,恐怕精神来不及,莫如我们早点上车,在包房间里一睡,乐得赚一个清静,何必自寻苦恼呢。”桂生很以这话为然,于是两人便一直到站上去。偏巧今天夜车停得很早。他们信步游行便步入头等。此时头等车中连一个客人还没有呢。茶房过来招呼,他认得显功,忙请安问:“杨大人今天回天津吗?”显功说:“我倒不走,这位殷大人是赵都督最要好的朋友,你快给寻一间包房,而且只许让他一个人,不准再让旁人。到天津时,殷大人必然重重地赏你,你可明白我这话吗?”茶房连声答应,说:“两位大人自请放心。这里有一间足可容开两人,就请您二位在这里坐。等人上齐了,车快开的时候再请杨大人下车,自然就没人到这里来了。”显功说好好。茶房把他两人领到包房间里,沏了一壶上好的小叶茶,又摆上四碟瓜子糖果之类。显功至再向桂生说:“桂哥此番回津,千万走得不要太快,务必等兄弟回津,我们再盘桓几天,少尽地主之谊,然后再挈嫂夫人南旋。”桂生笑道:“这个不劳显哥吩咐,小弟一半时不能离津,无论如何得同都督见一面。人家既这样优待咱们,哪有不辞而别的道理呢!”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面有天津人的口音,说:“茶房在哪里?快给厅长找包房间。”显功笑道:“你听这是杨德林来了。”桂生摆摆手,说:“我们不理他吧。”少时是德林的声音,说:“这一间很好,就在这里吧。”恰恰在殷桂生隔壁,他两人这一搭街坊不要紧,少时便招出了许多是非。霍正义赶着打了两天官司,几乎把黑幕被德林揭穿。闲话不提,却说桂生看了看手表,见时候已经不早,便向显功拱手,说:“显哥请进城,看大爷贵恙去吧,车已快开了。”显功握了桂生的手,说:“祝君平安到津,咱们不日再会。”把手握得紧紧的,大有恋恋不舍之意。桂生反倒觉着可笑,不过几天的离别,何至做这样儿女之态呢!哪知显功此时真有说不出的一种难过,两眼中几乎掉下泪来,忙勉强咽回去,向桂生道了一声珍重,匆匆下车,连头也没回。桂生却送出包房以外,见旁边的包房间中有一具铜床。德林在铜床上,地下站着两名警察,全是制服挎刀。心说:这必是他的卫队。忙低下头去,恐怕被德林看见。一壁又向他的长随宋尔忠说:“这几天你也很劳乏了,不必在这里伺候着,回二等去休息休息。我把包房门关上,也要正式睡一觉了。”宋尔忠是是嗻嗻地答应着,便一个人退入二等。
桂生将包房门扣上,铺上绒毯,盖上大衣,闭目合睛似睡不睡地在那里养神。隔壁杨德林也是一位瘾君子,而且他的烟瘾非常之大。等候车开之后,便吩咐伺候他的警察将皮包开开,取出烟具来,一个人在包房中过瘾。两个警察轮流着给他斟茶烧烟,在一旁伺候。车走到了落垡,略微停一停,再停车就得到杨村了。车从落垡开后,杨德林的烟瘾已经过足,闭着眼睛在床上休息。仿佛驾云一般,正在飘飘摇摇、十分舒适之际,忽听隔壁发出一种很大的声音,仿佛是桌凳碰到玻璃窗上,紧跟着又听“哎啊”一声惨叫,其音尖利。德林是最胆大的人,都为之毛骨悚然。随着惨叫,又像有人摔倒的声音。此时德林早立起身来,向两个警察道:“掏枪!随我出去。”警察将饱好了的枪俱都握在手中。一个在德林身前,一个在德林身后,一直跃出包房间。却见隔壁包房间外才出来一个人,形色张皇,意思是想快走,一见德林带着警察从里出来,他反倒止住脚步,不肯走了。德林在电灯下见此人身上带有血迹,立刻高声说道:“不要放走了凶手!你们快过去把他擒住,一抵抗就开枪。”两个警察过去,那人并不抵抗,很容易地用随身法绳捆住他的二臂。德林过去细看,很惊异地说:“你不是霍正义,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行凶?”正义忙给德林请安,说:“厅长不要错拿了,卑弁并未行凶。”德林冷笑一声说:“你口诉无凭,我得亲自到包房看一看。你要知道,这是我的责任,丝毫也不能放过的。”此时头等车上的客人,同车手、茶房等也都出来,围着观看,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德林把方才所听见,及出来查看擒获正义情形,对大家说了一遍。头一个是车手出来答话,说:“此事有关本路的名誉,倘叫外人知道,京奉头等车上出了刺客,以后还有何人敢来乘坐?幸而是厅长也在车上。您首先发觉此案,务必求一个水落石出,也省使本路蒙不白之冤,连车手也可减轻一切处分。”德林点点头,说:“此事关系重大,我当然不能轻轻放过。”话未说完,又见一位老先生挺身出来,叫着德林的号,说:“子敬,你千万要看住了凶手,不可使他逃走。青天朗月之下,居然敢在车上行凶杀人,这还了得吗!虽说大清已亡,没有王法了,也不能说没有国法啊!”众人观看,见这位老先生有六旬上下年纪,身穿蓝宁绸灰鼠皮袍,青缎子对襟方马褂,头戴瓜皮小帽,大红帽结,足登全盛双脸缎鞋。德林认得这是天津大绅庄子模,在前清时做过侍郎,民国以来便告老还家,不问时事。此番到北京是有人情应酬,不想在归途上却遇着这种事情。德林忙躬身回道:“老乡长说得很是,德林决不能把凶手放走。”此时霍正义偷眼向人群中观看,无意中却遇着了一个故人,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一位国会议员,姓文名麟,字士英,也是民党一员健将。当初曾因案发配伊犁,那时霍正义正在天津充当侦探头目,很照应文士英,彼此十分投契。如今无意遇见正义,便高声叫道:“文先生你还认得霍正义吗?”士英是近视眼,不曾看出霍正义来,被他这一呼叫,忙走上前去仔细辨认,不觉失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正义道:“你先不要问这个,你倒是向杨厅长说一说,先把我松了绑,众目之下有多么难看啊!”士英摇摇头,说:“你先忍一刻吧,咱俩虽然是朋友,不过这个案情太大,等证明了不是你,我自然可以保你无事。倘然有一点嫌疑,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要说是我,就是大总统也无法替你申辩啊!”正义冷笑了两声,说:“好好,你看着吧,倒看有人替我申辩没有!”杨德林此时越众当前,去推那包房间的门,已经锁上了,推不开。他回手向正义身上摸着几把钥匙,在一根绳上拴着,顺手掏出来,冷笑道:“你这百宝囊中带的真全啊!”拿钥匙伸进去一转,房门已经开开。但见黑洞洞的,电灯已灭,一股子血腥直钻入鼻孔。此时茶房已经寻了一盏手电灯来。德林叫他在前面照着,自己带一名警察进内观看。不料茶房才进屋门,用灯一照,“啊呀”一声,几乎没有吓倒,幸亏警察一把手将他抓住。德林借着灯光向地上观看,不看犹可,这一看也吓得咋舌倒退,连说:“好狠,好狠,怎么竟下得这样毒手!”若问是什么样情形,为何如此令人可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