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培、汪笑侬、岳大谊三人,正在高谈阔论,猜测满清的兴亡,忽然有人敲门,而且声音很大,仿佛擂鼓一样,不免将他们吓了一跳。及至家人出去开门,原来正是项宫保的管家谢大福,带着两个小厮,特来见谭老板。老谭哪敢怠慢,连忙亲自迎出来,汪、岳两人,也随在后边。老谭深深请安,说怪不得早晨喜鹊噪了半天,原来是有贵人降临。谢老爷怎么这样清闲,有工夫到寒舍来坐坐。大福向三人还过礼,一壁走向屋中,一壁向老谭答言。说在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是有事面托老板。老谭忙让座献茶,又亲手烧烟,预备伺候谢老爷吃一口。大福却拦着,说我的瘾早过足了,不劳驾吧,咱们谈正事要紧。老谭道:“谢老爷赏脸吃一口,有什么吩咐,就请您躺下说吧。”大福也不客气,一歪身躺在铁床上,笑侬忙把茶端过来。大福笑道:“今天我老谢真是特别的福气,劳动你们两位老板,一位装烟,一位倒茶,不要折受坏了吧。”笑侬道:“我们两人,倒想早晚去伺候谢老爷,只怕拙手笨脚,还巴结不上呢。”大福道:“笑话笑话。”接过烟枪来,吸了一口,慢吞吞地向老谭道:“大后天是宫保太太寿辰,老板料想早知道了。”老谭忙应道:“知道知道。头一天我们就去伺候着。”大福道:“所有京外各名角,全都知会了,只有老板这里,我想派人来不大郑重,并还有同你面商的事呢,因此我亲自走一趟。”老谭道:“谢老爷太客气了,我们一个伶人,只要大人老爷爱惜,哪时叫哪时到,何况是宫保宅里,我们想巴结这份差事,还怕巴结不上,怎敢劳动老爷自己来请呢?”大福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目前你们戏界中人,照老板这样规规矩矩守着本分,不敢自大的,真是很少了。差不多少有一点声名,便端起臭架子来,三请不来,五请不到;见了官大的,还周旋周旋,要是官卑职小,他们连眼皮全不抬一抬。那一份趾高气扬的神气,仿佛比我家宫保还大一级呢!似这种人,纵然唱红了,也算不得是个角色。”老谭也咳了一声,说:“谢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呢?我们这一行,到现在简直是不堪收拾了,所有老前辈的规矩,直然被这群后生小子破坏净尽。一个小小的优伶,在人类中,地位本就非常卑贱,说白了本是大人老爷们的一种玩物,无论怎样地受人抬举,自己也不可失了本来面目。哪知,近年偏有一类好风雅的王公贵人,同一班放浪形骸的文人学士,终日拿唱戏玩票当一种正经营生,又不时作些评戏的诗文,登在报纸上。不是捧这个花头,便是抬那个青衣,满纸上说的真是天花乱坠。其实评戏的并不懂得戏,醉翁之意也不在戏。被评的更没有可评的价值,不过因为脸庞儿长得好,足以迷惑那些登徒子,大家便如同苍蝇逐臭一般,跟着乱哄哄。说来也真怪,哄哄不上几天,居然就成了名角儿了。这一班小孩子,从此再也不求真才实学,专门要同什么名士贵人拉拢。只要拉拢到一处,个人也公然以名士自居,以贵人自许,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说起来,怎不叫人有气呢?”老谭唠唠叨叨的,发了这一大篇牢骚,在座的人,却无不点头赞叹。说老板这一套议论,真可为后起的名角,作一种当头棒喝;就连那些位名士,要听见这些话,只怕也要惭愧无地呢。尤其是汪笑侬,更动感慨。说:“可怜我读书不成,甘心操了这种贱业,在外江也跑了不少年,却始终不愿同名士接近。有时候他们访我闲谈,我只是用敬鬼神的手段对付他们。心里虽不愿同他们亲近,面子上却又不敢冷淡他们。但是想要从我汪笑侬嘴里,托付托付,求你们作几句文章,在报纸上捧捧我,那可是做梦也做不到呢。并非我不乐意有人捧,实在那些名士的鸿文,我汪笑侬承受不起。在他们觉着是捧我,我自己觉着,比挨骂还难过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大福道:“你两位老板,别发议论了,咱们说正经的吧。后天做寿,不比往常,就连演戏,也要别开生面。因为这一次是可着中国的名角,差不多全要赶到,错非有位大名家主持其间,决不能各尽所长,有条不紊。但是这个人很难求的,大家想来想去,想到谭老板身上,尤其是二少爷更加赞成。他本要自己走一趟,因为寿期已迫,他实在分不开身,因此派我做代表。无论如何,明天便请老板到宅里去。这戏提调的义务,你就不必推辞了。”老谭道:“宫保宅里庆寿,我当然得去伺候,只是这戏提调的责任,非常重大,我可实在担不起来。谢老爷,您千万不要多心,疑惑我是故意推诿。实在是唱戏同治戏,判然两途,能唱的未必能治,能治的未必能唱。我唱了四十多年的戏,始终不敢充后台老板,因为我没有治戏的本事。说到调动同人,我尤其不会调动。当日管事的,李寿峰、王瑶卿,全是好手。秦腔里属田际云、五月仙,我可以约他们四个人,替我代理,保管能叫众位大人老爷满意。我可实在敬谢不敏了。”大福道:“你不拘约谁帮忙,自请随便,唯有这戏提调的名义,却不能不由你承当。”老谭听他这样说,知道不能再推辞了,便勉强应允。说既是众位老爷赏我脸,我便担起这个名义来。只是临时办理得好不好,还得求谢老爷格外替我美言。大福满应满许,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办去,有我在前边,决然叫你担不着不是。老谭再三称谢,又说那一年宫保五十大庆,是拉中堂做戏提调,因为多叫我唱一出戏,中堂还给我请个大安。后来我病了两个多月,没有起床,心中好不懊悔。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端架子了。如今我自己做提调,一定唱两出正戏,再反串一出“盗魂铃”,还饶上一个里子(戏班中管配角叫里子),也算赎一赎我当年的罪过。谢老爷看怎么样?大福拍掌大笑道:“妤极好极,老板肯这样卖气力,真是从来未有的。我回到宅里,一定先对宫保说,也叫他老人家欢喜欢喜。”老谭拱手道:“全仰仗谢老爷替我美言了。”
大福又吃了两口烟,老谭问他:“这回上寿的戏,是哪个班子承办的?”大福道:“是兴大爷发起送的。依着宫保的意思,说目前各省闹刀兵,岂可再办生日,大演其戏?偏偏兴大爷领着头儿,会同一班亲贵,说大家承宫保派兵保护,应当得表示一种酬劳之意。如今恰恰赶上太太的生日,大家公摊几个钱,送两天戏。在宫保也不好再三推辞,只得答应了。那些亲贵,又格外凑趣儿,要把京外各名角,一律搜罗齐全。又老早地去见宫保,请宫保同太太,预先定出一个戏码儿来,以便临时遵照演唱。宫保说我哪有这种闲心,便胡乱点了几出,其余是太太少爷小姐们点的。至于承办班子,就是文明园,俞振庭的那个班子。所有一切开销,俱由俞振庭向各家亲贵承领。宫保宅里,除去临时放赏之外,其余是一概不管。”老谭点点头,说这块肥肉,又被俞五儿叼了去了。这小子真有本事,我们实在赶不上他。谢大福见天已不早,便起身告辞。汪、岳二人,也随着他一同走了。
又过了一天,便是宫保宅里给太太暖寿。所有京外各名角,当然争先恐后的,一律着齐。头一出开场戏,演了一回梆子,是“拜寿算粮”,带“大登殿”“回龙阁”。郭宝臣的薛平贵,盖陕西去拜寿的王宝钏,崔灵芝去登殿王宝钏,李艳云去高士季,牛春化去王丞相,十三红去苏龙,刘义增去魏虎,大五月仙去代战公主,配搭十分整齐,直唱了两个钟头。底下便是王凤卿“朱砂痣”,贾洪林同吴彩霞,去落难夫妻。洪林见妻室回来,装那见神见鬼样子,同几句唱词,直把凤卿给喝了(戏行对配角压倒正角,谓之喝了),大家无不点头赞赏。宫保对每一出戏,赏五十块钱,这“朱砂痣”又加赏三十,言明是给贾洪林的。最末的煞场戏,是谭鑫培全本的“四郎探母”。王瑶卿的公主,汪笑侬的六郎,朱素云的宗保,谢宝云的太君,钱福才、陈桐云的八姐九妹,李宝琴的太后,陈德霖的四夫人,张二锁的丑丫头,真把这出戏唱活了。项宫保赏洋一千元。到了第二天,大庆生辰,所有满清亲贵,以及在朝的文武,一律全到齐了。宫保宅里,单有演戏的大厅。前面是戏台,后面是五间大厅。明着足可容开三四百人,两旁还有厢房,也都明着。女客在两旁,男客在正厅。当日宫保很高兴的,自己穿上官服,出来应酬。在正厅陪许多宾客观戏,忽见谢大福上来回话,说昨天没赶到的一个角儿,今天才赶到了。请示列位王爷大人,派他唱什么戏?载兴忙回道是谁,谢大福回说是李鑫甫,把个载兴欢喜得直跳起来。说难得库儿居然也赶到了,是我从哈尔滨叫来的。这可不能饶他,得叫他唱一出卖气力的累戏。随朝着项宫保问道:“四哥,你喜听什么戏?这个角色,真敢说文武不挡。”项宫保见他这种浮躁样子,又是可气,又是好笑。说不拘吧,我于听戏上,本是外行,老弟知道他什么戏拿手,随便替我点一出吧。载兴想了想,说他的武老生最好,全本《战太平》不好,太俗,还是全本《宁武关》,上寿的几集昆曲,抑扬顿挫十分好听,同一只虎对家伙,紧凑热闹,更十分好看。叫他唱《宁武关》吧。项宫保点头,说好好。载兴才要交派谢大福下去传谕,只见纶贝子出头拦道:“大叔,这个戏唱不得,在堂会上太不吉利。”项宫保大笑道:“什么吉利不吉利,我生平向不迷信这些事。况且当此时局纷扰,全国刀兵,正是忠臣效命疆场,杀身成仁之时,演一演这类的戏,也正好鼓励鼓励在座的人,大家提起精神来,也学一学当年的周遇吉,未始非朝廷社稷之福。不知你们诸位以为如何?”在老项说这一套话,并非是发于忠心,真有景仰周遇吉的意思,不过要借此探一探满汉王公大臣的怀抱,究竟对于清室,是否还有耿耿不二的忠心。他说完了,却用眼看着众人。只见拉同笑吟吟地答道:“宫保这种期望,恐怕不易实现吧。我国要真有周遇吉那样守土的大员,还不至糟成这种样子呢!只好听戏吧,要想看现代的周遇吉,恐怕不容易了。”在座的人也都一律附和着,说拉中堂的话诚然有理,我们也只好看戏吧,没有地方去寻周遇吉了。项子城听他们发这种议论,心里不觉好笑。载兴在那里早等不得了,向谢大福说道:“你下去告诉李库儿,就说宫保想听全本的《宁武头》。从上寿唱起,叫他两个哥哥李六李七同他配,李六的老夫人,李七的一只虎,要加点劲儿唱,不许脱懒。宫保还有赏赐呢!”大福应了一声者,扭头下去。不大工夫,便是《宁武关》开场了。李寿峰的太夫人,乔蕙兰的夫人,冯惠林的公子,陆金桂的家院,这全是唱昆腔的老角色。少时李鑫甫扮出周遇吉来,金甲红袍,气象严肃。上寿一场,悲歌婉转,把一肚孝思,和一腔衷情,连带地描写出来。看戏的见了,都不觉为之起敬起畏。李寿峰的太夫人训子一场,说白沉着有味,真可称一字一泪。在座那些王公大臣,虽然是毫无心肝,但是听到这里,良心发动,也不知不觉毛骨悚然。那心肠软的,还在背地里暗自弹泪。足见戏剧感人之深,真比演说的效力还大。作小说的人,一再谈戏曲,也是因为这种技艺,与人心世道有很深关系。要借戏曲引到大题目上,与寻常评戏的性质,迥乎不同。闲言少叙,却说李鑫甫,正演第一次上阵折回,被他母亲申斥了一番,自己含着一泡眼泪,又持枪上马,杀上前去。及至二次又折回来,想要同他母亲再见一面,不料帅府中已经起火,满门家眷,全葬身火窟了。此时周遇吉以枪拨火,做出那种悲惨痛苦的神气来。在座之人,也有鼓掌的,也有跺脚的,也有掩面不忍观的,也有长声叹息的。至于两厢的女眷看了,十个倒有八个以巾拭泪。
正在大家注目凝神,看这一出悲剧之时,忽见谢大福慌张张的,引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个是二十上下的青年。只见那青年穿着一身重孝,哭丧着脸,随谢大福一直走到项宫保座前,匍匐在地上,抱着宫保的腿,大放悲声。这一来,把在座的全都吓了一愣。大家心中,不约而同的起了一种疑团。以为当这大庆生辰、欢天喜地之时,怎么谢大福居然有这大的胆量,竟敢把这披麻戴孝的人,引至寿堂之中,难道就不怕宫保同夫人嫌忌讳吗?谁知宫保不但不忌讳,反倒一把将那少年拉起来,面上立现一种惊愕悲惋的神气。向那少年道:“贤侄你为何这种样子,难道山西有什么变局,你父亲出了什么意外吗?”
作小说的人,一支笔难说两家事。原来这少年姓鲁名建功,是山西巡抚鲁仲琪的第二位公子,鲁仲琪本是江苏人,再榜进士出身。少年科甲,散馆的时候,改授广西知县。在广西做了十几年县官,真是洁己奉公,爱民如子,只饮民间一杯水,不受民间半文钱。因此官声极好,上峰极为器重,后来由知县保升知府,又在江西做了两任知府、过班道员,署理九江道,又实授南昌道。由南昌道升臬司,由臬司又升藩司。后来山西巡抚出缺,那时项宫保正做军机大臣,力保鲁仲琪循良卓著,山西地方安静,重在察吏爱民,必须像仲琪这样的,才算人地相宜。朝廷因项子城说得很有道理。便特旨升鲁仲琪为山西巡抚,命他来京陛见。仲琪到了北京,知道此番升官,宫保很有力量,不免动一点知己之感。因为自己并不曾花钱运动,得任封疆,若非当道爱才,何以至此。因此除照例晋谒几位军机大臣之外,又连到项宅去了几次。项宫保与他并坐深谈,见仲琪果是一位有经济有学问的人才,便发起要同他换帖。仲琪也乐得结识这位有势力的盟兄弟,朝中也好有人随时帮忙。换帖之后,两人同庚,项宫保比他只长两个月,他便呼老项为大哥。又叫他的太太许氏带着两个儿子,前来拜盟伯同伯母。原来仲琪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小姐。长子名叫建藩,也是少年甲第,现为翰林院编修。次子名建功,才十八岁,在日本留学,已经快毕业了。因为暑假回国省亲,所以随他父亲同来北京。大小姐已经出阁,嫁给一位留洋学生。二小姐还待字闺中,不曾许人。许夫人带着儿子女儿,特到项宅来拜见。项宫保很是欢喜,夸赞这两位盟侄,将来全是远大之器,很同他们谈了一会。过了没几天,仲琪便带着家眷,到山西赴任去了。这山西虽邻近畿辅,却是瘠省。全省钱粮租税并不多,而且出产很少,十年九旱,在各督抚缺中,是最不优的一个缺。又加上仲琪为官清廉,凡非义之财,是一个也不肯要的,因此他这堂堂大帅,还不如一个优缺知县进益丰隆。好在仲琪做了十几年官,一切衣服饮食,家庭享用,还同做寒士时候差不多,所以山西虽苦,他自己倒不觉得怎样。后来项宫保致仕回家,他骤然失了这个奥援,论理山西这个缺,当然做不长了。谁知摄政王存了一种成见,倒借此保了仲琪的地位。什么成见呢?摄政王处在晚近时代,也知道海外的革命党闹得很凶,因此满汉种族之见,益发牢不可破。他总觉着汉人做封疆大吏有些靠不住,便慢慢地用点手段,将满人提升总督,位至兼圻。如东三省总督宋耳顺,四川总督宋耳盈,两湖总督祥呈,陕甘总督升润,这全是旗人中铮铮佼佼的。其余如三江总督,虽然是汉人,却派铁木贤在一旁监视着,也同满人做总督差不多。这样布置总算是如了心愿,但是表面上又不能不压一压汉人的口面。于是,拣那边还瘠苦的小省,位置几个汉人做巡抚,借此好挂出他那融和满汉的招牌来。这也算是一种滑头政策。仲琪恰赶上这时候。摄政王想,山西人民素称懦弱,绝不会发生革命的事情。鲁仲琪虽是汉人,到底书生出身,就知道忠皇爱民,更不会有什么野心。留着他做一个汉人督抚效忠皇室的表率,倒也很好。因此便保留他那巡抚地位,始终不曾动摇,总算是走幸运了。摄政王因为存了这种心,曾两次传旨嘉奖他,说他察吏安民,政绩卓著,不愧循良之选。仲琪得了这种考语,真认为扆眷优隆,益发矢慎矢勤,忠于所事。
他本是旧学中人,对于新政,并不十分提倡。那时山西在日本留学的人很多,毕业回国,都想在本省谋一点事。学工业的便主张制造;学矿业的便建议开山;学陆军的,便条陈练兵;学教育的便锐意兴学。仲琪只是口头敷衍,却不肯实力提倡。因此这些留学生,对于他本没有好感。也是冤家对头,内中只有一个留学生,仲琪偏特别赏识他。此人姓颜名得峰,字伯山。在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又实地见习了一年。回国之后,便禀见抚台。仲琪同他谈了两回,大加赞赏。说他少年稳健,智深勇沉,将来必能担当大事,当时便委他为巡防营营官。颜得峰自任差之后,非常勤慎。又条陈改革营制,一切全按照日本的新法编制,仲琪也都批准了。过了一年,恰赶上巡防营统领出缺,仲琪便越级拔擢,将他提升了统领,后来抚标中军参将,升了大同镇总兵。颜得峰又奉委兼署抚中参,这一来,他的兵权势力,要算全省中第一个人了。在前清时代,左武右文,各省武官,虽有提督总兵,到底还不如督抚的中军权力较大。别看督标是个副将,抚标是个参将,却比提镇有权。多有现任提镇,情愿舍弃现有地位,降一格去署理中军副参的。就因为是能与督抚接近,借着督抚的势力,对于本省文官武将,全可以打秋风,通关节,弄几个钱花花。颜得峰从一个陆军留学生出身,不到三年工夫,居然做了统领,还兼署抚中参,这样的特别知遇,无论何人,也不能不感恩知己了。哪知后来鲁仲琪满门家眷,也就因此断送了。这不是天定吗?辛亥的这一年,仲琪长子建藩,因为身在翰苑,自停止科举之后,所有主考房官学院各种差使,全都连带捐免了。在那些有运动的翰林,或放提学使,或放府道,尽都求着外用了。至于多数没有运动的穷翰林,也有在京就馆的,也有请假回籍的,多半全都星流云散了,谁也不肯在翰林院受清风,每季图那五石六斗的俸米(按翰林院编检为七品京官,每年按春秋两季领俸,每季俸米,七品官为五石六斗)。因此建藩便也借省亲为名,请假到山西去了。仲琪见儿子来到署中,便叫他帮着批阅文牍,自己也可以省些气力,因此几个月也不曾回京。假期满了,便给堂官去一封续假的公呈。好在翰林院是闲曹,也无人计较这些事。这一年恰恰又赶上他弟弟建功也毕业回国,在北京廷试,试列二等,赏了一个举人,听候任用,便也到山西来了。这时候鲁家夫妇儿女,罗列一堂,真是享尽天伦之乐。不料乐极生悲,辛亥这一年秋末冬初,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惨剧。
原来颜得峰自受仲琪知遇,身任巡防营统领,还兼着抚标中军参将,在山西全省中,真要算炙手可热的第一红角色。其实得峰的为人,并不十分漂亮,见了上司,连一句公事话全说不圆满的。而且有一种口吃毛病,比如上司要问他营中现有若干兵士,他回答时便现现现——有有有——不定重上多少遍,方能答得出这一句话来呢。似这种人,仲琪为什么要喜欢他,且如此重用呢?其中也有一种道理。因为仲琪本是旧学中人,且深受宋儒理学的陶染,看人是别具一种眼光。他说得峰虽然木讷鲁钝,然而举止厚重,言谈谨慎,绝没有一点武人强悍轻躁之气,似乎这种人,必能任重致远。因此便将省垣兵权,完全交付他一人之手。在长公子建藩,同他父亲是一种性情,自然对于得峰,也非常契重。唯有二公子建功,却不以为然。他说得峰大好似忠,大诈似信,并且此人在东洋留学时候,曾入过同盟会,主张排满革命。如今回国来,虽说面目一变,究竟是真是假,人心隔肚皮,也是毫无把握的。如今竟自给他这大兵权,倘然到了紧急之时,他要学步徐天麒,那时再想制伏他,可就大大不易了。二公子建功,因为抱着这种种忧虑,便不时在他父亲面前策划一切,请仲琪要事前防备,别等到临时受制于人,束手待毙。偏偏仲琪认定了颜得峰是好人,不但不肯听儿子的话,反倒大加申斥。说自古疑人勿任,任人勿疑,你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竟敢参越我的用人行政。这必是得峰平日对你有什么礼貌不周地方,你便怀恨在心,故意说他的坏话。足见你这孩子,没有容人之量,较比你哥哥差得太多了。建功碰了他父亲的钉子,从此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却背地里同他哥哥商议,得要想一个思患预防的法子,别等到临时措手不及。哪知建藩也同他父亲是一种思想,以为颜得峰既受了那样特别知遇,决然不会变心的。从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要持一偏之见,猜度好人。建功见自己哥哥也这样固执,不肯听信良言,他赌气再也不管了。可是在暗地里,还不时考察颜得峰的举止言动,倒确乎是规规矩矩,并没有轨外行动。建功心里说,多半是我错怪了人,到底是父兄的见识比我高出一筹。从此便也死心塌地,不再疑惑得峰了。哪知到了辛亥这一年秋天,武汉起了革命,风声所被,全国骚然。山西为京畿的右辅,当然比别的省份关系尤为重要。朝廷因为关心右辅,曾也秘密给仲琪去了几封电报,叫他格外谨慎,要随时严防革命党,不可少有疏失。仲琪复电,说山西境内,并没有一个匪党,请内阁总协理转达摄政王爷,请放宽心。一面又将颜得峰叫到院署,当面交派,叫他统率营兵,昼夜逡巡,如见有形迹可疑之人,立即捕拿,切莫容革命党在此暗设机关,煽惑民众。将来时局平定,我必专折保荐你,以酬此功。得峰请安称谢。仲琪又再三宣布皇仁,说我大清列圣相承,深仁厚泽,小小的革命党匪,甘心叛逆,自外生成,不过徒取杀身之祸,是万万不会成功的。我们身为臣子,只有抱定了忠心,为民除害,为国杀贼。至于由省外传来的无根谣言,千万不可轻信。得峰诺诺连声,说沐恩敢不敬遵帅谕,恭恭敬敬地退下去。
在仲琪以为经这番交派后,省城的治安,同乱党的防范,完全有得峰一人负责,决不会再有差错的了。谁知骨子里,竟自大大不然。原来此时颜得峰已经变了心,眼前便要揭竿起事。只因布置尚未周妥,部下还不一致,因此不能不少有所待。面子上还同仲琪敷衍着,做出很驯顺的样子,其实他在暗中,正自进行一切呢。也是活该山西应当出事,仲琪全家应该殉难,颜得峰该走旺运,从此要成名,才出来有力的帮手,造成难得的机会。要不然凭得峰那样胆小的人,焉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呢?原来巡防营中,有两个营官,一个姓孟名丙,一个姓殷名雷。那孟丙就是山西平阳府的人,与得峰同在日本留学,两人又是换帖弟兄。回国之后,孟丙曾谒见过仲琪两次,仲琪说他举止轻浮,精神外露,这样人是万万靠不住的,因此什么差事也不曾派他。他见抚台这一关,是决然打不通了,只得降志小就,向颜得峰一再恳求,务必替他设法,在巡防营中,位置一点小事做做。得峰始而恐怕抚宪多心,还不敢遽然应允,陈搁了两个月,才补了一个教练官。又过了半年,恰恰出了一个营官的缺,得峰向抚台面前力保,说孟丙数月以来,进德甚猛,因为受了大帅的教训,黾勉改过,力戒轻浮,绝不是以前的那样子了。沐恩想提他做营官,只是不敢做主,求大帅示下。仲琪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不失为君子。孟丙既一洗从前面目,总算难得得很。我便派他做巡防营官好了。”得峰既保荐孟丙做了营官,无形中他又多了一条膀臂。过了没有三个月,他又保荐了一个营官,这个营官,便是殷雷。若问殷雷是当什么出身,他却不是留学东洋,也不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他乃是北京老米碓房的徒弟,北京人呼之为小力笨。怎么一旦之间,居然会做了营官?这其间也有一段经过历史。
原来殷雷是山东黄县人,自幼丧了父母,依叔婶过活。他叔叔养他到十八岁,便送到北京学生意。好在老米碓房,是他们黄县人专利的买卖,便把他荐到一个小碓房,充当力笨。这个碓房的老板姓曲,为人性情极其暴烈,因此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曲大炮。曲大炮对于徒弟,尤其是非常野蛮,一言不投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并且打起人来,既不许你哭啼,又不许你叫喊,而且还不许你哀求。你要犯了他这三种忌讳,他明想打你十下,这一来五十下也完不了啦。殷雷初到北京,哪里认得东西南北,曲大炮却派他给各家送老米,又不详细告他说在那一城,那一条街,只说什么胡同什么宅,殷雷如何认得。那时候北京地面,既没有门牌,又没有巡警,打听路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又兼殷雷说一口登州府的话,北京人听了,十句倒有六七句不懂,谁耐烦详细告诉他。因此扛出五斗米去,从早晨直送到日落西山,还不定送得到送不到。有时候寻不着门,只得原包再扛回来。似这宗情形,在曲大炮眼前,焉能不挨揍呢?这种冤枉打,也不知挨了多少次。好在殷雷皮粗肉厚,要不然,早就打得动不得了。可是殷雷在这种积威之下,志气却非常高傲。他心里时常打算,我也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他能打我,我就不许还手吗?再说自到北京以来,在大街上,时常看见骑马的,坐轿的,翎顶辉煌。他们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并没有比我出奇的地方,怎见得我就不能同他一样呢?继而又一回想,我要老蹲在这老米碓房里,讨挨打的生活,只怕今生今世也没有像人家的那一天了。他这一胡乱想,便将学生意的心冷了一半。也是活该他将走幸运,这一天,送老米又回来晚了,恰赶上曲大炮喝了两盅酒,一见他回来,气得眼红,过去揪住小辫子,左右开弓,便打了两个嘴巴。哪知道殷雷这一次,忽然改变了常态,不但不擎着挨打,反倒还起手来。一只胳臂拦住了曲大炮的手,这胳臂早抬起来,敬曲大炮两个锅贴。这也算礼尚往来,徒弟对待师傅一种特别的贽见礼。这位曲大老板,自当掌柜以来,从不曾受过这种苦子,真是出乎他梦想之外。这一气真气得七窍冒烟,嘴里只嚷道:“反啦反啦!徒弟敢打师傅,俺今天不制死你这小鳖羔子,俺不姓曲。”说着又拼命要打。殷雷也大声嚷道:“俺豁出去生意不学了,今天不砸出你这老龟蛋的黄子来,俺不姓殷!”殷雷本有一种蛮力,曲大炮又喝了酒,脚底无根,被他用力一拉,闹了个嘴吃尿,便倒在地上。殷雷骗身,倒骑他的脊背,举起拳头来,只在尊臀上用力地捶,又下死劲拧他臀上的厚肉。此时曲大炮如杀猪一般的叫起来。论理,柜上的人见老板挨打,当然得过来拉劝,并回打徒弟殷雷,才是道理,哪知这些人因为平素受曲大炮凌虐,全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见殷雷这样逞蛮,大家不约而同的全都暗暗称愿,一个个借着有事全溜了。打了足有一刻工夫,还没人过来管,曲大炮只得管殷雷叫小爹、小祖宗,你饶了我吧。殷雷骂道:“你这龟生的,原来也怕打。你要硬到底,老爷倒许饶你;你怕打求饶,老爷倒打定了你了。”说着又是几拳。曲大炮大喊大叫,前面看柜台的先生听见了,连忙赶过来看。一见这样子,吓得不知所措,还以为殷雷是犯了疯病啦,瞪着眼不敢过去拉。曲大炮见来了救星,忙喊道:“老王你快把他拉开,要打死我啦,你们全看着不管啊?”王先生忙过来拉。殷雷道:“姓王的,你要拉我,连你一齐打。”一句话又吓住了。幸亏众人见王先生过来,也都随着跑过来。曲大炮见人多了,胆子一壮,向众人说道:“你们大家,快把这小畜生给我活活地打死!”内中有鲁莽一点的,便想过去伸手。殷雷却向大家说道:“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俺今天打他,纯粹是为出这一口怨气。俺打完了他,扛起铺盖来,立刻就走,不走的不是好朋友。你们谁要替他抱不平,过来打俺,俺立时将这老龟蛋掐死!你们诸位,究竟是想看死的还是看活的?不妨明白地对俺说。”众人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套,便不约而同的,齐说你既打完了一走,我们也不便管,但是我们要求你,千万手下留情,就此歇台。大家全是好朋友,我们决不帮着老板来欺负你,你自管放心吧。殷雷听了这话,蓦地立起身来,向大家做了一个罗圈揖。说俺谢谢诸位,便宜这老家伙,不打他了,请王先生随我去收拾铺盖,俺不便久陪了。好在他身无长物,只有一床破被,两三件破旧衣裳,还有一柄带鞘的短刀。据他说是祖上遗留的,能够削铜剁铁。除此之外,更无一物。可怜腰中连两吊钱票全没有,几个师兄弟同事,念他给大家出了气,暗地凑了二十吊钱票,送给他作为暂时盘费。他也不说谢,接过来掖在怀中,连头也不回便去了。
活该天无绝人之路,他出了铺门,扛着铺盖,只顾向前走,却撞在一个人身上。他抬头一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忙站住招呼道:“二爷!俺走太慌了,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原来此人正是上文说的金戈二。戈二本是吃仓的朋友,因此各老米碓房,上至老板,下至徒弟,没有不认得他的。他见殷雷这种样子,便追问什么缘故。殷雷也不瞒他,照直说了。戈二大笑道:“好小子!真有胆量,有志气。但是你出来投奔谁呢?”殷雷福至心灵,便顺口搭音,说俺正想投奔二爷去。俺造了这样弥天大孽,同乡谁还肯要俺,只好求二爷替俺想法吧。戈二道:“也好,你先在我家中住几天,容我慢慢想法子吧。”殷雷忙请安谢过。从此便住在戈二家中。过了几天,戈二荐他到《京话日报》馆去学徒。《京话日报》的总理彭翼仲,本是阔少出身,广交游,济贫困,专能急人之急,大有朱家、郭解之风。凡穷无所归的人,如果投了他去,他或赠给盘费,或量才荐事,总有一种安置。金戈二同他至好,因此把殷雷荐到他报馆去学徒,翼仲慨然收下。问了问来历,又相了相他的相貌,说你这人学徒太屈才了,我给你盘费,你到东三省去游历一趟,或者有什么际遇也说不定。殷雷本是好动的人,如何能安心学徒,今听冀仲这般说,正是恰合孤意,连忙谢了。第二天翼仲拿出五十块钱来,给他做盘费。他即刻便到东三省去了。在黑龙江住了二年,居然当了胡匪头目。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案子,被地方官厅驱逐出境。他于是又投到山西去,恰赶上颜得峰初任巡防营统领,正在招兵之时,他前去应募,居然选为上等兵。他在东三省学会了开枪,并且打靶时是百发百中,因此不到两个月,便提升为教练哨长,不到一年工夫便升了营官。他本是当过胡匪的人,举动粗豪,轻财仗义,因此各兵丁同他感情极好。
此时孟丙也在营官任内。他本是主张革新的,又因为鲁仲琪待他冷淡,他便另抱了一种思想,要在兵士脑筋中,输入革命二字。但是他一个人,又怕势力孤单,白送了一条性命,所以时时刻刻,想再拉上一二同志,好建立这个革命的基础。恰恰赶上殷雷同他全在一个标下当营官,二人不时在一处吃饭谈话,有时候以言话之。殷雷本是一个直肠汉子,懂得什么忌讳,便信口乱道,仍拿出他那山大王的调调来。孟丙心中大喜,知道这个人容易入窍。慢慢地讲些故事给他听,如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全成了他口头上的好资料。每逢讲到清兵如何残忍之时,那殷雷便跳起多高来,大声叫骂:俺姓殷的,誓必杀尽这些鞑子,才能出这口怨气。孟丙却又拉回来,说算了吧,咱们做的是大清朝的官,怎能说到杀鞑子呢?殷雷道:“什么你还想做官吗?俺的官是不做了,鞑子也得要杀。”孟丙见他已经入彀,这才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老弟,你果然是我们汉族好男儿。愚兄也不必瞒你了,我便是铁血团同盟会的一分子,专门讲究种族革命的。你果真有这样志气,今天咱两个便歃血为盟。早晚有了机会,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也不枉人生一世,也给当日我们被难的祖先,出这一口怨气。不知老弟可赞成,或不赞成呢?”殷雷道:“赞成赞成,含糊的不是英雄好汉。”当时果然斟了一盅酒,两人一同刺血,滴入酒中,彼此对天发誓:将来扫灭胡人,光复汉族,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倘渝此盟,神明殛之。又将酒分饮了,然后孟丙才细说那同盟会经过的历史,又告以种种革命的方法。说咱们有这两营基本军队,要慢慢地将这革命思想,输入他们的脑筋中。将来机会一到,这一千人足抵万人之用,千万不要看轻了。殷雷性情粗暴,又是当过土匪头儿的,平常日子,便有一种飞扬跋扈之致,对于满清的那些官礼官规,原就抱着十分的不满。如今经孟丙一再浸润,他的热血直要喷出来,较比那些革命党,尤其激烈十倍。两人歃血为盟之后,孟丙又再三嘱咐他,千万要严守秘密,不可少露一点声色。殷雷点头说:“这个我晓得,不用大哥嘱托。”但是从此以后,他便不时地同本营中那些连排长格外要好,请酒请饭。甚至弟兄们,他也常常犒赏,大酒大肉的请他们吃。因此这一营人对于殷雷,无不推诚拥戴,大有兄弟手足之风。
始而殷雷还不敢公然谈及革命,后来武汉事起,本营的军官士卒,有不知所以然的,全在暗中向殷雷打听。殷雷便乘此机会,向他们演说革命,果然效力神速,不到两个星期,这些人的脑筋,一律全变了。大家跃跃欲试,恨不即刻就反戈起事,称了他们的心愿。是孟丙格外慎重,说内中还有两个难题,必须完全解决了,然后才能说到起事,目前是万不可轻举妄动的。殷雷忙问是两个什么问题。孟丙道:“头一样是咱们那个头儿究竟抱的是什么宗旨,目前尚捉摸不定。倘然他还讲忠君,甘受鲁老头子的骗,使咱们两人,稍一出头,他一定要以咱们为法,项上吃饭的家伙,先长不牢了,还讲什么排满革命呢。这是极端得慎重的。第二样,咱们这巡防营,一共是十营。十营之中,只有咱们两营主张革命,那八个营头倘然不表同情,以八营之力,打咱们两营,岂不甘受其苦吗?这是更不易解决的了。若非预先疏通好了,谁敢冒这险啊!”殷雷想了一会子说,要紧是第二个问题。如第二个问题解决了,第一个问题,便丝毫不用费力,可以迎刃而解了。孟丙道:“这一层我也明白了。但是第二问题谁能担任解决呢?”殷雷大笑道:“小弟不才,愿效此劳。”孟丙听了,愕然问道:“这话当真吗?”殷雷道:“这是何等重大的事,还能撒谎吗?”孟丙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倘然疏通不好,你我的性命,可就交代了。”殷雷道:“大哥请放宽心吧,那八个营长,倒有四个同小弟换帖,并且他们全都赞成革命。把这四个疏通好了,那四个就不成问题啦。因为有这四个,再拉那四个,至少也能拉进两个来。十营咱们倒占了八营,那两营纵然不服,也阻挡不住。仅仅剩了统领一个人,他还能够独持异议吗?”孟丙惊问道:“原来你已经联络好了四营,到底是哪四营呢?”殷雷道:“第一营的赵子龙,第三营的张智兰,第七营、第八营的云贵星、朱得标。这四个人,全是巡防营的健将,难道还不能有为吗?”孟丙笑道:“真有你的!要论赵子龙、云贵星,我们全是多年的老同学,还不够说私话的程度,兄弟你竟能同他们结秘密同盟,足见你这人粗中有细,手腕灵敏,比愚兄又强得多了。”殷雷听孟丙这样奉承他,自然十分高兴,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要干抄起来就干,不必前怕狼后怕虎的,反倒耽误了大事。两人商议好了,当日夜间,便在殷雷的营部里,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张智兰应许,还能拉两个营官来。赵子龙说第十营营官,那是我的小舅子,我叫他怎样便怎样,是不成问题的。下余只剩了一个,还有什么可虑,莫若趁今天会议将那四个营官也请来,大家决定了,好去见统领。众人全赞成他的话,立时将那四人请来,并不曾废话,三言五语,便决定了。于是大家乘夜静人稀,一同去见颜得峰。得峰听见十个营官一同前来,心中也有点吃惊,只得捏着头皮,出来会见他们。赵子龙资格最老,当然是他先发言。便说有要事,须到密室中面禀。颜得峰只得将这十位营官,让到密室之中,又把听差的一律驱逐门外,然后向赵子龙道:“十位此来,有什么紧要事,在这密室中,除去我们,再没有知道的,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吧。”赵子龙以最严重的态度,向得峰说道:“标下十人,现抱定同一宗旨,主张排满革命,光复汉族,同武汉方面表极端的同情。大家情愿推统领做临时山西都督,只求统领金诺。一切进行,由我等十人负责。统领若不赞成,请即刻将我们十个人枭首示众,妤向清廷去擎功受赏,我等情愿引颈待戮。”颜得峰突然听见这几句话,恰好似半空中响了一个焦雷,但觉耳朵里嗡嗡乱响。定一定神,才缓过这口气来。经这一迟顿,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低声向大家道:“诸位这革命的主张,恰合兄弟本意。兄弟所以迟迟没敢发表,是恐怕大家不能一致。如今天心默佑,十位全想做汉族好男儿,难道说兄弟愿甘心事奉胡虏?不过都督一席,实在愧不敢当。据我想,莫若大家拥戴鲁抚帅作都督,好在他也是汉人,不知诸位意见如何?”得峰说过这话,当时也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后来决定,由得峰去说鲁抚。如表同情,便推他做都督;倘然不表同情,只可把他除掉了,由得峰担任此席。大家决定以后,便各自回营,分头安置本营军队,好等时机一到,便即刻举事。
却说颜得峰自众人走后,他的一颗心,也是忐忑不定。虽然欣羡山西都督的地位,但是想一想鲁抚待自己的恩遇,若把他杀掉了,未免于良心说不过去。可是不杀他,这独立两个字,也休想做得到。自己思前想后,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第二天早晨,院上巡捕便来传抚帅谕,叫他即刻上院,有要事面商,不得迟延。得峰驰马而至,见了抚台,原来正为革命党的事。鲁仲琪奉到廷令,叫谨守山西,所以将得峰叫来,当面嘱咐他,格外小心,随时注意。得峰只有诺诺连声,哪敢将昨晚的事,告知仲琪。他退下来,心说这才糟呢,上司叫严拿革命,哪知我部下十营人,却完全变成了革命,如果要拿,只好先拿自己。这却怎么了呢?哪知他回家以后,那十位营官,如车轮一般的,前来催促他,赶紧举事。后来殷雷竟怀着手枪向他要求,如再迟延,便以手枪见响。得峰被逼无法,只好向他们讨了三天限。到了第二天上,十个营官,带着队伍,叫他去面见抚台。当时必须办出一个结果来,不然这十营官兵,便自由行动。
此时太原全城的人,已经知道巡防军不稳。但是省城里除去巡防军外,又没有旁的军队可以抵制,只有巡警道部下有两千巡警,也万不是巡防军的对手。况且又有一半也加入革命,这时候他们要宣布独立,直是易如反掌。全城的官民人等,无不忧惶恐惧。只有鲁仲琪一个人,还不知道内幕情形,以为有颜得峰震慑着,决不会发生事变。署中的亲近人等,谁也不敢多言。这一天,他正在花厅闲坐,只见武巡捕官,带着颜得峰,神色仓皇地跑进花厅来。仲琪忙立起身来,问有什么事,这样惊慌。得峰回道:“不好了,巡防十营完全要哗变,并勾结省垣警察,已经包围了院署。沐恩实在无法压制他们,只可来大帅驾前请罪。”仲琪愕然道:“他们到底因为什么哗变呢?难道无缘无故的,就想造反吗?”得峰道:“沐恩有罪,实在不敢回禀。”仲琪道:“赦你无罪,快快地说。”得峰道:“他们这些人,是想要顺应潮流,主持革命。大家愿推戴抚帅做山西都督,宣布独立,与清廷断绝关系。大帅如能承认这种要求,立时挑出五色旗来,他们便即刻各回营部,听候调遣。”得峰的话尚未说完,鲁仲琪早气得脸上变了颜色,大喝一声:“住口,我把你们这乱臣贼子,还想要做什么?实对你说,有本院在山西一天,山西一天便休想独立。除非是将本院杀死,你们想做什么,全可以随便。”仲琪越说越气,吩咐长班王忠,将我的朝衣朝帽取来,我这就出去会他们。当时换好了衣帽,头品珊瑚红顶,朝珠补褂,粉底官靴,又吩咐将印信王命取出,摆在大堂之上。鲁仲琪却大摇大摆地踱至大堂,在公案后端然正坐。此时左右侍役之人,谁还敢上前?只有他的大公子建藩,见老父一个人冒此大险,要捍御当前的巨变,心想父既不惮为国捐躯,我做儿子的又岂能袖手坐视,便也赶到大堂上,侍立在他父亲身旁。长班王忠,自从十几岁就跟随仲琪,已经三十年了,主仆感情极好,今见老爷少爷以身试险,自己问良心,也不能随着其他仆人,跑到一旁去躲避,便也来至大堂上,在仲琪的下首侍立着。此时颜得峰碰了钉子,知道仲琪是一秉忠心,坚如铁石,决无丝毫变通余地,便一直跑出院署,向大家说知。众营官中,唯独殷雷格外激烈,他大声说道:“鲁仲琪既甘心效忠满奴,我们只好以敌人待他了。诸位有愿随我去的,咱们一同去质问他。事不宜迟,迟则有变。”那九个营官异口同音,齐说愿往。每人全是一柄指挥刀,一杆自来得,另外有四个护兵跟着,如一窝蜂似的,便冲了院署。院署中原有一连卫兵,这时连长全跑得没有影儿了,那些兵士,谁还敢出来送死。因此他们直入院署,并无一点阻拦。殷雷在紧前边,直来至大堂上。举目观看,见鲁抚台翎顶辉煌,端然正坐,他便直跑到公案前,将手中刀向桌上一敲,厉声道:“大帅你究竟怎样?”此时鲁仲琪尚未答言,却气坏了他的家人王忠,向殷雷戟手骂道:“你们这一群目无王法的叛贼!我家大帅,抬举你们做到营官,有哪样亏负你?你们食皇家俸禄,不想报效皇家,也还罢了,怎么竟敢造起反来,公然持刀入署,逼迫我们大帅,也太没有天理良心了。我王忠是不怕死的,你们先把我杀了吧。”他这一个杀字才说出口来,殷雷手中刀早飞过去,刹那间一颗血淋淋人头,砍出数步之外。王忠的死尸,紧随着便倒了。鲁仲琪一见这情形,勃然大怒,立起身来骂道:“好你们这班乱臣贼子,竟敢杀我家人,本院项上有头颅,胸中有热血,为守节抗贼而死,死有余荣!来来来,快把本院杀了,你们要如何便如何。留我一个人,便不能容你们在太原城中造反!”仲琪这几句话,真是慷慨淋漓。十个营官听了,倒有七八个向后退了几步。孟丙一看这情形,恐怕要糟,急中生智,向殷雷使了一个眼色,低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兄弟快快下手,迟则有变。”殷雷大喊一声,挥动手中刀,便向仲琪砍来,却听后面有人高声喝道:“慢着,忠臣烈士,我们应当保全他一个完整尸首。”紧跟着就是啦的一声,一枚枪弹,恰恰打进仲琪的心窝,向后一仰,连椅子全倒下了。接连着又听见一声枪响,鲁建藩的头颅上,早中了一弹。可怜父子两人,一个殉清,一个殉亲,刹那间全都魂归天上了。满清二百六十年的江山社稷,到了灭亡之时,疆臣死节的,只出了仲琪这么一个人。不是胡儿,还是汉儿,也总算寂寞极了。
仲琪父子,既然死难,他的夫人许氏,带着大少奶奶同二小姐,还有两个丫头,在后堂中得着这个信,夫人并不号哭,只叫过二公子建功来,说你父以身殉国,你兄以身殉父,我同你嫂子,只以身殉夫。可惜你十几岁的妹子,不能不随我们同归于尽。我这里给你预备了二百块现洋钱,你快同老仆李义,跳后花园的墙,赶快逃生去吧。建功忍不住放声大哭,说父母兄妹既然殉难,孩儿何忍独生,我情愿随父母一路去,至死也不出这衙门的。他的话尚未说完,早被许夫人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畜生!你忍心就看着鲁家绝后吗?你不依我的话,我立时撞死在你眼前。”吓得建功忙应道:“我依依依。”此时老仆李义也在面前,他还是当年随仲琪上学的书童,今年快六十岁了,忠诚可靠,所以许夫人将托孤的重任,完全交付与他,亲手将一包洋钱,递在他手中,又跪在地上,向他说道:“我们鲁家这一条根,完全托付老哥哥了。你理应受我一拜。”此时公子小姐少奶奶,也都随着跪下,向老仆李义叩头。吓得李义俯伏地上,直碰响头,口中不住说:“太太快请起,可把老奴折杀了。老奴活一天保护少爷一天,口不应心,天诛地灭。太太自请放心吧。”许夫人听他这样说,又叩头谢了,方才立起身来,催建功快快走。建功哪里舍得,含着一泡眼泪,仍然是恋恋不行。老仆李义拉着他的胳臂,硬向外拖。夫人抄起一根木棍来,向外驱逐。建功这才狠一狠心,把脚一跺,随着李义出来,跑到后花园墙根下。好在墙不甚高,李义蹲在地上,叫他踹着眉头,爬上墙去,一翻身跳在墙外。李义紧跟着也跳出来,向建功道:“我们不许迟延,赶快地走。老仆已经向厨役借了一件衣服,一条油裙,少爷快快换上。咱们混出城去,就好逃了。”说着将小布包解开,替建功穿扎好了,一同向前快走,直奔东门。
好在此时五色旗尚未挑出,街面上虽然惊慌,秩序尚未紊乱。守城门的只有两名巡警,商民出入,并不盘查。主仆两人,倒是自自然然地出了城门。一直走了有十几里路,建功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先投一个村子住下。李义对他说:“咱们自赶入直隶境,便没有危险。先奔正定府,然后再由正定奔保定。听说段吉祥段大人现在保定。他是项宫保手下的大将,咱老爷是项宫保的盟弟,当然有照应。咱主仆千万不可停留。自一到了正定,便可向地方官要车,送咱们到保定。沿路上有人保护,就不怕了。”建功摇头,说这个法子不妥。当时山西戕官独立,直隶未必知道,咱们跑去一报告,倘然激出一点变故来,与你我有损无益。莫若隐姓埋名,等逃到保定,见了段吉祥,看看形势怎样,再定进止。李义点头,说少爷所见高明,就是这样吧。他两人晓行夜宿,走了七八天,才到保定城。一进城门,就见街上行人乱纷纷的,全呈一种惊惶之色,仿佛是有什么重大事情。主仆二人,哪敢在街上停留,直奔西门大街一座客栈。栈伙给开一间客房,却低声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李义回说是从山西太谷来的。我们是北京人,给太谷县一家财主当厨师傅,新近听说北京地方不大平安,因此回家探望探望。栈伙一听是山西来的,脸上现出一种很怕的样子,又低声说:“回来查夜的到了,你二位千万不要说是从山西来的。”李义惊问什么缘故,栈伙吐了吐舌头,说原来你二位还不知道,现在保定驻扎三万大兵,带兵的是段统制段大人,听说这三两天内,就要宣告独立了。因为山西有独立的风闻,已经去电质问,尚无回电。你二位既是从山西来,山西是否独立,料想总知道了。栈伙说这话时,两眼直盯着李义等,待他回答下文。李义很镇定的,慢慢答道:“我们从太谷动身时候,地方很安静的,并不曾听见有什么独立的话。直到出了山西境界,沿路上也是很平安。今天来到保定,看街市上乱纷纷的,我们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正想向你老哥打听打听。承你先说了,我们这才略知一二。原来山西独立了,这样我们还能回去吗?”李义说了这一套不着边际的话,栈伙也不好再问,只得张罗他们漱口洗脸吃饭。吃过饭,建功对李义说:“看这神气,咱们不便去寻段统制了。寻他倒许招出是非来,将来恐怕落项宫保的埋怨。莫若咱们搭晚车连夜赶回北京去吧。”李义点点头,说少爷虑得很是。好在离晚车还有很大工夫,我先出去探听探听。如果风声不紧,咱们多耽误一天也不妨。他说罢,便匆匆离了栈房,到藩台衙门去探听一切。
李义本是保定府张登镇的人,于保定地理很熟,并且他有一家亲戚,在藩台衙门当书吏,因此他探听探听官府的事,很不费难。去了足有三个钟头,方才回来。建功迎头问他怎样,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不妥不妥,万没想到人心变得这样速快。早知如此,咱家老爷何必效那愚忠,枉送了一家性命呢?建功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义叹道:“大清朝的天下是丢定了,没有一点指望了。内中的细情,我们亲戚也说不清楚。他是从藩台衙门得出来的消息,说还有七八分可靠。原来段统制领着三万人马,在保定住着。表面上是预备南征,骨子里边却是另有所图。听说日前曾开了一次军事秘密会议,列席的全是北洋系。最有名望现掌军权的几个军人,内中如曹虎臣、卢长瑞、吴昆生、段洪胜、王占魁、李粹、张庆澜、马隆标、何景濂等,不是镇统,便是协统,也有亲身列席的,也有遣派代表的,直议了整整一夜。关防非常的严密,连左右随身的护兵马弁,全打发出去,不许在室中伺候。就知道是段吉祥主席,也不知究竟议了些什么。第二天段统制又正式请了一回客,这一次连东西两司、清河道、保定府、清苑县,全在被邀之中。但是席上并不曾议论军国大事,仅仅由段统制发表了几句,说目前时局不靖,排满革命的潮流,如风发泉涌。听说山东已宣布独立,山西形势也很不稳,我们这保定,毗连畿辅,务必要格外慎重,免得卷入旋涡才好。他说了这话,大家也不过唯唯诺诺,敷衍了几句,谁也不表示什么意见。谁知近日外边的风声越传越紧,都说段统制对于皇上家,已经变了心。项宫保为这事,愁得三天三夜不曾合眼睡觉,特特地奏明皇太后,升授段吉祥为湖广总督。凭一个镇统,一跃而为封疆大吏,总不能不算是异数了。偏偏这位段统制,连谢恩的折子全不肯递。据外间传言,说他已经联络好了十三镇的军统,不日便要明白表示态度,背叛满清,助成革命,并率领十三镇的兵马,直捣燕京,逼宣统皇上逊位。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看见目前他召集会议的情形,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们千万不可在这里久居,最好今天晚车,连夜赶到北京,免得一旦变生不测,困在保定走不了,那时更要进退两难了。”
建功听见这一套话,两眼中的痛泪,不觉直流下来,哽咽得连一句话也不能答。李义问他因为什么,建功道:“照你这样说,我爹娘的大仇,不能报了。”李义道:“怎么见得呢?”建功道:“你好糊涂,我们到北京,原是求项宫保快快调动军马,讨伐颜得峰,好给已死的老爷报仇雪恨。如今宫保手下的大将,全都变了心,不但不拥护满清,还要帮助革命,这直然同颜得峰是肮脏一气,他还肯听项宫保的调动,去讨伐山西吗?这样看起来,我们的血海冤仇直然是落了空啦。我心里怎能好过呢!早知如此,还不如随我爹娘一路去,倒落一个梦稳神安,何必千里奔波,自寻苦恼呢?”李义低声劝解了一番,然后催他一同到车站去赶车。栈伙见他要走,却恳切地挽留,说我并不是希望你二位多住几天栈房,可以赚钱,因外边谣言甚盛,你二位又是从山西来,倘然路上遇着危险,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李义问他外边又有什么谣言,栈伙道:“说来也奇怪,这两天街市上发现了几句童谣,看来不是吉祥之兆。你不信到街上去听,什么清水涸,汉水波,十路诸侯齐挥戈;又是什么胡儿衰,汉儿盛,十路诸侯齐反正。我虽然不懂得句中的意思,但看目前情形,也许一两天内,就许发生什么大变故。车站上已经戒备森严,你二位何必忙在这一时。”李义道:“承你的关照,我们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能再留。”随把房饭钱付过了,叫了两部人力车一同赶到车站,果见站台上乱哄哄的,有不少官兵。此时距开车已经剩了一刻多钟,票都快卖完了。李义匆匆买了两张三等票,接着建功,同到站台上来候车。哪知才一上站台,忽然遇着一个人,伸手把建功拉住,叫道你不是鲁二少爷吗?这一来可把主仆吓坏了。要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