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洪以现任总兵,十三镇统制,只因得罪了祥呈、张豹,天外飞来的横逆,竟将两层功名一气革掉,他心中怎能不难过!章、荀、姜三人,平日受过他的提拔,更兼志同道合,彼此有连带关系,自然不能袖手不管。荀、姜两人,恨不立时纠合十三镇的军人,发起革命。是章兴文老成稳健,说:“这万万使不得:第一省城驻的军队,不仅止第十三镇,我们闹起事来,别的军队四方围攻,我们一镇人,如何能抵敌得住?再说本镇的军官,是否与我们志同道合,这更没有一点把握,我们不预先将他们运动好了,倘然临时他们倒戈相向,岂不吃了大苦?在我们三人,纵然牺牲了性命,也算不得什么;军门在湖北,数载的德望勋名,岂不付之流水。所以这事必须格外慎重。”天洪点头赞叹,说章兄果然虑得周到。但是眼前我是降调的人了,究竟持什么态度才适宜,这倒是一个重要问题。你们三位,还得替我筹划一下才好。荀文想了想,说如今与其受小人的气,倒莫如直截了当辞职的好。姜赞文道:“真得辞职,省得受这闲气。”章兴文一声不响,只是摇头。天洪道:“我也想辞职不干,章兄以为如何?”兴文道:“这事是两种说法:假如军门无志仕宦,要归隐田园,自然是辞职好;要如果抱有别的志向,这职是万万辞不得的。”天洪道:“要按眼前这种暗无天日,满清朝廷,这样昏聩糊涂,做官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本镇受庄中堂知遇之恩,时时刻刻,总想着救民水火,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才不辜负他老人家,也不枉人生一世。倘然真要辞职归隐,今生今世便不免与草木同腐,还能有出头之望吗?章兄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兴文点头道:“军门怀抱这大志愿,辞职的话,是万万不能再提了。我们如果辞职,岂不是正坠他们的计中?但是不辞职,也得有一种应付的方法:第一得保住第十三镇的兵权,千万莫落在他人手中;第二得使祥呈、张豹对于军门不再疑心防备,然后我们腾出工夫来,也好预备一切。最好是如此如此。”他附在天洪耳旁,授以秘计,说这样暂时虽屈尊了军门,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将来我们总有吐气扬眉的日子。天洪道:“这也没有什么屈尊我的,属员对上司,还不是应当这样吗?只有款项的事,我一时恐怕凑不出这许多。”兴文道:“不吃紧,卑弁三人,能替军门代凑一半,明天便可以缴上来。”天洪听了大喜道:“如此好极!但是叫你三位破钞,我心里总觉不安。”三人齐说这算得什么,但盼将来大事业做成,军门莫忘了同舟共患之人,我们就有得希望了。天洪道:“那是自然。将来本镇如有寸进,也必与三兄共之。”说罢他们告辞去了。天洪忙换上武装战裙,挎上刀,拿了沐恩的手本,亲至督中协衙门谒见张豹。
此时张豹正在家中同庄夫人高谈阔论,述说李天洪怎样被朝旨降调,如今又算是咱们的属员了,早晚必须在他身上,出一出平时的怨气。庄夫人道:“你这人气量太小了,如今既有朝廷替咱们出了气,何必又在他身上吹毛求疵?常言说: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你不要小看了天洪,人家那治军恩威并用,比你高明得多。你要一定给他难看,他手下的人要出来对付你,你可是防不胜防。依我的主意,你此后对于他,面子上倒得要格外讨好,不可露出一点痕迹来,这是最要紧的。你不要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张豹恭恭敬敬的,正在听夫人教训,忽见家人冯升,拿上一个手本来,回说十三镇李大人禀见。庄夫人将手本接过来看,见上面只写着“沐恩李天洪”五个小字,便对张豹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从前做镇统,他当标统时候,全没有下过沐恩两个字,不过称一声标下罢了。如今他倒这样谦恭,虽说是旨意将他吓坏,到底心里是存有芥蒂了。你快快出去,好好地敷衍一场,不要摆你那上司的臭架子吧。”张豹诺诺连声,吩咐冯升快请李大人在书房坐,我这就出去会他。说罢换上宫衣,随着就出来会客。见了面,天洪忙跪下给他叩喜。张豹一面搀扶,一面也跪下赔礼。起来拉了天洪的手,说老弟这样客气,更叫愚兄惭愧无地了,有什么可喜可贺的。据我想,不过是老弟抱屈罢了。天洪说:“大人说哪里话,以沐恩的资格知识,本带不起一镇人来,如今降调,倒是格外侥幸了。以后无论何事,全有大人在上面指教,这正是成全沐恩,沐恩只有感激,哪有抱屈的理呢?”张豹道:“老弟快不要这样认真,愚兄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再兼带十三镇。以后还是老弟自己做主,愚兄决不过问。”天洪又谦逊了几句,方才告辞而去。这一顶高帽子,戴在张豹头上,倒闹得他不好意思接管十三镇的事了。这就是章兴文的妙用。
第二天又凑了一万块钱,托郭二立拿进去,孝敬了祥呈。又额外送了二立两千。祥呈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饶参了人家,反倒送进钱来打点,自己良心总觉着有点对不过。只得将天洪叫上来,当面安慰说:“这全是张军门同你过不去,本部堂无可奈何。俟等早晚有机会,我一定奏请开复。眼前虽然降调,可暂将十三镇改为混成协,你名为协统,其实还是镇统,并且可以不受张豹的节制。俟等过几天,我必替你想法子。”天洪叩谢了,才要告辞。祥呈又对他说:“你且慢着,如今有一样差事得派你去做。再有三五天,督办粤汉川铁路瑞侍郎,就要到省城来了。他是你的老上司,所有打公馆、预备车船的事全委你去办吧。听说你同他感情很好。他当日做湖北巡抚,最不欢喜张豹,所以昨天对张豹说,他不敢应这差事,只好派你辛苦一趟吧。”天洪听了,愕然问道:“请示大帅,那瑞侍郎可是瑞方吗?”祥呈笑道:“不是瑞方,还有哪个呢?我昨天才接到电报,摄政王爷派他以侍郎督办粤汉川铁路。他已经请过训了,大约三两日就到湖北,你就赶紧预备去吧。”
阅小说的看到这里,必然诧异说:前几回书中,瑞方不是在河南彰德府项子城的别墅中躲避北京的风头吗?怎么这时候,又会来到湖北?并且他在河南时,是已经革了职的废员,怎么这时候又成了侍郎,督办铁路呢?诸君不要心急,听在下详细表白一番。
原来瑞方在河南,自从送走了宋耳顺,他便老实不客气,在盟兄家里住着,直住了两个多月。项子城因为同病相怜,对于他倒是特别优待,终日在园子里饮酒赋诗,倒也逍遥自在。瑞方有时候问项子城北京的情形如何?子城总是对他笑,说你还挂心北京做什么?反正是一团糟。这些亲贵当朝,还能办出好事来吗?瑞方见子城不喜谈北京的政局,以后也就不再问了。这一天吃罢饭,子城托着水烟袋,笑吟吟地对瑞方道:“老弟,你很关心北京,愚兄因为没的可谈,所以一向不曾道及只字。如今却要向你恭喜贺喜了。”瑞方听了,愕然不解,忙问道:“四哥,你说这话,我一字也不懂,有什么喜可贺的?劳你这样郑重对我说。”子城道:“你原来还不知道啊!实对你说吧,你那对头法部尚书廷杰,他前三天死了。你的案子,当然也提不到了。这岂不是可喜可贺吗?”瑞方恍然了悟,不觉拍掌道:“活该活该!老天爷真有眼,我看他还有什么本事兴风作浪地害人。”
项子城道:“你是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你如果知道了,还要加倍地称愿呢!常言说,害人者终归自害。他一生专好拿人家的短,哪知到今日,他自己的短却被人家拿住了。”瑞方忙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子城道:“前二年怡爱仁的案子,你总应当知道啊!”瑞方道:“这事我知道得最详细:本来爱仁之罪,不至革职拿问。总因为他的嘴太刻薄,无是无非地结了温则辉的冤家。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当拿钱打点路老头子。那路川霖本是著名的顽固老儿,就知道一味地不徇情不纳贿,却不考查一个真是真非,反倒借此沽名钓誉,糊里糊涂,就把老怡的罪,全给查实了。闹得这位先生,饱尝了二年多的铁窗风味,你说冤枉不冤枉呢?”子城道:“原来内中还有这些黑幕,我倒不甚清头,还认着是爱仁罪有应得呢?”瑞方道:“什么罪有应得?要讲近数十年的绥远都统,真要算爱仁是第一个有为之才。不要说旁的,就是包头、归化,所有的荒地,经他招人开垦的,就有几万顷;至于种树掘井,种种善政,也多半是由他发起;至于从中弄几个钱,哪个做大官的,不是如此,又岂止爱仁呢?温则辉参他的原因,是因为一句玩笑话。那一年新正月,都统衙门请吃春酒,温则辉也在座。正在前厅上欢呼畅饮之际,温则辉的姨太太,坐着轿子到都署来拜年。丫鬟将她搀进去,正从厅前经过。爱仁问则辉道:‘怎么今年如嫂夫人也来了?’则辉道:‘因为老妻有病,所以叫小妾出来代庖。’爱仁听了笑道:‘这样,老汉可实行越俎了。哈哈!真乃天造地设的妙对。’说真了,这不过是文人口头轻薄,一句没要紧的玩笑话儿。偏偏左右的人拍马屁,全随着鼓掌大笑起来。这一笑,把老温笑得满面通红,连席没有吃完他就去了。回到他副都统衙中,大骂了一阵,说我今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随将爱仁招垦的事,硬诬为拍卖官地,恶狠狠地参了一折。皇太后特派路川霖查办。在老佛爷意思,本想调剂老路,叫他借着这事,弄几个钱花花就完了。偏偏这位老先生特别认真,同爱仁过不去。爱仁托人过来许了十万银子,老路不但不要,反说爱仁轻蔑了他,赌气上了一道复折,一律实查。在朝廷也转不过弯子来了,只得将爱仁革职拿问,归刑部办理。这就是他从前的历史。四哥你忽然问起他来,难道他同廷杰,又发生了什么关系吗?”子城大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位老先生,就坏在拿钱运动上了。你方才说的,是他前半截运动路川霖的历史。我如今再说那后半截运动廷杰的历史。”
原来廷杰府中管事的,叫李有才。这李有才当长班多年,确是此中老手。他自从伺候廷杰,很得上人的欢喜,在廷杰府中当了十几年的差。因为他心细胆小,倒也从无一点过失。这一年廷杰得了一个老儿子,太太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乳食不足,便喊着要雇奶娘。偏巧这时候李有才也得了一个儿子,他的妻子熊氏,乳食很足。他看出这便宜来了,便回家同熊氏商议,想要毛遂自荐,到廷杰府去当奶娘。熊氏本是一个极精明的妇人,平常日子,不时到廷府去,给太太小姐请安,知道廷家的势派很大,待下人又很宽,便想着要爬上高枝,何况眼前又出了这机会呢。因此有才同她一商量,她便满口应许。只是自己这个儿子,必须另雇一个奶娘照管。好在他家里有钱,倒也不在乎此。熊氏同有才商议,我们不犯上移船就岸,必须叫他求渡觅船。第二天熊氏借着看太太为名,便到廷府来请安。这时候太太正发愁没有奶呢。说是叫了几个奶娘来,不是长得容貌不佳,便是奶的来源不旺,换了七八个,也没有一个合宜的,老哥儿终日啼哭。太太同廷杰,因为是老年得子,格外疼爱,焦急得了不得。正在这时候,熊氏来了,太太便将这情由告诉她。熊氏道:“太太为什么不早说?却叫哥儿受这委屈呢!我这里有的是现成奶,来来来!快请哥儿饱餐一顿吧。”说罢便将小孩子揽在怀中,把乳头放在他口内。说也奇怪,这孩子立刻不哭了,足吃了一遍奶,便安安顿顿地睡着了。太太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立刻将廷杰请来,对他说,一定要留熊氏在府中当奶娘。廷杰自然是很愿意了,熊氏却假作出为难的神气来,说:“家里还有三个月的孩子,如何是好呢?”廷杰同太太,也帮着她为了半天难。后来熊氏慨然说道:“我们夫妻俩,平日受老爷太太厚恩,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如今怎能看着哥儿挨饿呢?这样吧,我从今便在太太府中奶哥儿;家里的小孩子,叫他爹托个人照管着,或是喂糕干,或是喂牛奶。不拘怎么样吧,好在我们穷人家的孩子,粗骨头贱肉,自有吃食,对付着就活得了。我便一心一计地在府里奶哥儿好了。”廷杰夫妻二人,听她这样说,真是喜从天降,不知怎么谢她,心里才过意得去。又应许情愿拿出钱来,替她家雇乳娘,哺养她的亲生的儿子;又应许叫这老哥儿认她作义母,每月还给她十两银子薪工;三节犒赏,四季衣服,全是特别从丰。从此熊氏便在廷家做了乳娘。
这个妇人非同小可。她来的意思,并非希图每月的十两银子,同衣服赏赐等。她的眼光,早已看准了廷杰是法部尚书,全国的重要案情,俱都归他经管。她想借此门路,拉拢买卖,走跳官司,决是一笔好生意。便暗中派丈夫李有才,在外边兜揽。果然有许多想运动人情的,全不得其门而入,如今有廷宅的奶公奶母,能向堂官说话,谁不争先恐后求她说情?这熊氏倒也办理得好,一概现钱交易,不赊不欠。她本是廷宅的红人,更兼廷杰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不要看外面假充清官,其实骨子里也是爱财如命。熊氏便乘虚而入,无论多重要的人情,她在奶哥儿时候,便低言悄语,同廷杰将价钱讲好。一切贿赂,也全由她一人传达,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情办了。一年到头,她也不知经手多少案子。听说这一二年,她足足嫌了有十几万,兀自于心不足,还是一个劲地拉拢。这妇人心计既工,手段又辣,人家送了她一个绰号,叫母老虎,又叫赛人熊。廷杰对于她,真是言听计从,恃之如左右手。
这一回也是他们罪恶贯盈,对于三年没人问的怡爱仁,忽然要想生财。本来这个案子,从来没人敢问,罪定轻了,恐怕有人说话;罪定重了,又犯不上结这个冤家。那熊氏忽然想到这案,便亲自去兜揽。本来怡家有的是钱,正愁没有门路。如今有人应许,能向廷尚书运动人情,这真是求之不得,张口便应许了五万,这还是轻减罪名,要如果能抖手开释,宣布无罪,十万银子,全可以出得到。熊氏一听,这真乃财神临门,便同廷杰去商议。廷杰很踌躇的,说他这案子,不同寻常,这是当年经路中堂奏明在案的。历任堂官,都知这件事很不好办,所以明知是一块肥肉,却没人敢伸嘴。怎么如今你竟想到这上来了?熊氏笑道:“老爷所虑的,我何尝不知道。但是今昔不同,现在路中堂已经死了,谁还肯做这对头?再说怡大人的门路很多,听说他家要预备托内扇的人情。早晚张总管在皇太后驾前求一求情,太后面谕摄政王爷叫开释他,王爷敢不遵旨吗?到那时候,老爷岂不白落一个空,钱叫人家使了,面子也叫人家做了,我们这法部堂官,做得够多无味呀?何如趁此时,老爷答应下来,到部里去,便说提前结案。也不用当时就放他,只轻轻地定一个半年监禁的罪名,三万银子稳稳到手,那怡家还感恩不尽,这岂不是名利双收吗?”几句话说活了廷杰的心,便暗暗地答应起来。只等熊氏将银子送过来,他便如法办理。
果然过了没两天,熊氏送过一张支票来,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整整三万两。廷杰将支票照过了,然后到部里,同左右侍郎商议,说:“咱们这法部,自改换名目以来,原应当振奋刷新,哪知改了一年,部里积压的案子,仍然不少,就以怡古这一案说吧,原是两年前的陈案,经过四五任堂官,始终不定罪名。将人家收在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这倒算怎么一场事。依兄弟的主张,今天晚夜,咱们三位辛苦一番,把他提出来,细细地推问推问。要是可以定案,咱们索性将他办结了,也省得长久拖累着。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左侍郎熙玉,右侍郎张仁普,全都极口赞成,说老前辈果然想得周到,晚生们情愿奉陪。廷杰见他二人应了,当日也不曾回宅,等到掌灯以后,便下了一道手谕,要提怡古的案子,三堂会审,叫房班即刻预备。房班吏役一见这手谕,全都非常惊诧。彼此暗暗议论,说这三年内陈案,怎么这时候忽然想起提议,真奇怪了!许是摄政王有什么交派吧?立刻传知狱卒,赶紧预备提怡大人待讯。
原来怡爱仁虽然押在狱中,却是分毫的罪也不曾受着:在狱中特特替他糊裱了一间静室;屋中一切陈设,非常讲究,也是铁床幄幔写字台,各种书画字帖,堆满了一屋子;因为怡爱仁是旗人中的名士,写作俱佳,所以坐在狱中,仍以读书写字作为消遣;另外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苍头,在狱中伺候他,虽然是坐狱,直比做官还舒服得多。他家中的人,天天必进狱来问候,所有打点廷杰的情形,他早已就知道了,料着三五日内,一定要提案复讯。不过那时候北京城中,还没有请律师出庭的规矩,无论是什么案子,也得自己挺身出来作答。怡爱仁的口才,本来很好,他知道要提讯,又心中预备了一番。及到得堂上,真是口若悬河,三个堂官,始终没有问住他。他所讲的,真乃条条有理,样样可证,俱是为国为民,并非自私自利。后来算是认了一件不是,是开垦之时,因为是自己分内事,不曾入奏朝廷,总要算一种疏忽之罪。廷杰借着这一点不是,便判了半年监禁的罪名,立时交管狱官执行,然后退堂回宅去了。侍郎在暗中窃窃私议,说这事奇怪极了,怎么两三年的陈案,这时候忽然翻起供来?廷尚书也不详细拷问,犯官说什么,他也随着说什么,糊里糊涂,便定了这轻微罪名。看起来此中定有情弊。在熙玉因为旗人的关系,还有点袒护廷杰,说廷尚书为人清正,绝不会有旁的缘故,或者因为清理积案,早早判结,也省得长久拖累。张仁普只哼了一声,心里却很不以然。他回至宅中,便设法要侦察内中的黑幕。
也是活该廷杰倒霉,仁普的长班柳升,同怡爱仁家的管家杨顺,是拜盟的兄弟。柳升听主人说要侦察怡家的案子,他便身告奋勇,说老爷自请万安,这件事家人出去,一定能探得确实消息,不出三天,便有报告。但求老爷赏我三天的假,腾出工夫来,好去寻人探问。仁普大喜,说好极了,你如果能办到,我必有重赏。柳升高兴去了,当日晚间,给杨顺去了一封信,约他次日在天乐园听戏,致美斋晚餐,早饭后在第一楼茶社会面。第二天柳升匆匆吃过早饭,便到第一楼等候。哪知道杨顺倒比他先到了,正在三层楼上,一个人自斟自饮呢。一见柳升,便高声招呼道:“老三,这里坐。”柳升跑过去,彼此对请了安说:“难得二哥来得这般早,倒走在我前头了。”杨顺笑道:“愚兄怎能比你,你是走运的人,终日公忙。我们一个清闲身子,哪时叫便哪时到,早来一刻算得什么。”柳升一面替他斟茶,一面笑着回答,说:“二哥怎么也拿小弟开胃?你是家成业就的人,用不着再像小弟给人当牛马了。我倒愿意不忙呢,不忙哪里有饭吃啊?”杨顺听他恭维自己,很高兴的,说你慢慢熬着吧,将来总有比愚兄强的时候。二人说说笑笑,喝了两壶茶,柳升候了茶钱,一同步行至天乐园。
这时候梅兰芳、路三宝、孟小冬、赵仙舫、贾洪林、田际云一干人,正在天乐演唱。他们进去时候,正赶上贾洪林的《盗宗卷》;唱过了便是梅兰芳、王惠芳、谢宝林的《樊江关》;《樊江关》下去,是孟小冬、李连仲的《搜救孤》;压胄子是路三宝、田际云、赵仙舫的《双铃计》。这本是三宝的拿手戏,他原轻易不肯唱的,因为老板田际云再三央求叫他唱。他说唱也可以,但是陈杏林死了,没有人能配问官,如果田老板肯去问官,我便贴这出戏。田际云慨然应允,临时靴帽袍套,换上清朝制服,唱了一段昆腔,真是声韵悠扬,婉转动听。杨顺笑道:“没想到田老板居然会唱昆腔,我还认着他只会唱梆子呢。”柳升道:“二哥你跟怡大人在外多年,不常听戏的缘故。其实田老板六场过通头,文武昆乱一脚踢,他前二年还唱过昭关呢!错非这样,怎能够当庙首?如今改了正乐育化会,所以第一任会长,便选了他。他近来不常唱了,今天咱们是赶得凑巧,无意中却听着他的戏,总算耳福不浅。”杨顺道:“他不唱戏,指着什么吃饭呢?”柳升大笑说:“二哥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如今这些名角,哪一个专指着唱戏啊?唱戏不过是影身草而已。本事大的,专门拉官纤,替人运动差缺;本事小的,拉拢上几位公子王孙,教他们唱戏,每月也是一百八十两的送束脩钱。较比登台唱戏,不舒服得多吗?”柳升诧异道:“怎么这些王爷崽子,还拜唱戏的做老师吗?”柳升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滔贝勒是杨小楼的门生,侗将军是谭叫天的弟子,这个谁不知道?甚至敬王、贡王,虽说不到师生,同这一群戏子,也全是呼兄唤弟,吃喝不分。说真了,谁有他们的势力大啊!”杨顺哼了一声道:“堂堂亲贵,下偶优伶,朝廷怎能够好啊!”柳升忙向他使眼色,禁止高声。
少时戏散了,二人一同到煤市街致美斋的雅座,寻了一间很背静的屋子,要酒要菜,彼此开怀畅饮。柳升是有意要侦探事,便撒开了劝酒。将杨顺灌得有几分醉意了,然后用话试探,说:“二哥久在怡宅,也不想一个出头的法子吗?怡大人是一位囚禁的犯官,料想今生今世,恐怕没有再做官的希望了。二哥与其在他家苦守,何如出来活动活动?听说瑞四爷有起复的希望了,你如果随他出去,一定较在怡宅强得多。”杨顺叹了一口气道:“贤弟的美意,愚兄很是领情。但我的为人,有一种古怪脾气,是专爱恋旧。怡大人是我十几年的老上司了。比如他还在枝儿上站着,我伺候不伺候,却倒没什么关系;如今他身押牢狱,家里两位少爷又太年轻,我替他们管着这份家私,兢兢业业,敢说丝毫不苟。假如我要走了,另换一个人来,无论是谁,也不能像我这样赤胆忠心。偌大一份家私,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算计光了。将来怡大人期满出狱,我怎样对得起他呢?”柳升叹息道:“这个年头,照二哥这样好心的,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来了。不过小弟想,二哥又未免太迂了,他家有的是银子,你多少沾润几个,图一个下半世快活,这也是应当的,算不得昧心,何必那样固执呢?”杨顺微微一笑,说:“好兄弟,不怕你过意。愚兄要是爱财,就是前两天这个机会,三万两万,足可以手到拿来。我是多一个也不肯要的,要放在兄弟你身上,又是一注大财了。”柳升听这话里有话,赶忙进一步问道:“怎么二哥有什么机会,竟自错过去了?何妨说一说,叫小弟也长长见识。”杨顺迟迟顿顿的,说这事很有关系,你听了可千万不要对旁人说。柳升笑道:“二哥太过虑了,小弟向来是守口如瓶,没要紧的话,都能烂在肚子里,何况是有关系呢?二哥你自请万安,将来如果有人知道,唯我是问。”杨顺听他说得这样恳切,便信以为实了,随低声说道:“怡大人的案子,已经判结了,想来你总知道。”柳升道:“这是自然,敝上权限以内的事,还能不知道吗。”杨顺道:“这是愚兄替他办的。那廷尚书的奶娘李大嫂,是我的表侄媳妇,时常到我家串门子。我知道她是廷宅的红人,说一不二,便将我们家主的冤屈,时常对她说,求她替想法子。她说想法子不难,只是得花钱运动。我问她用多少钱?她张口便要了十万。我同太太少爷一商议,他们说只要立时宣告无罪,十万也肯花。我说这个数目未免太多。后来往返磋商,落到八万银子,宣告无罪。如能减轻罪名,判一年监禁,是四万,半年是五万。直商议了三个月,廷尚书才应允了。五万银子也是我过的。那李大嫂真狠,她连一个钱板也不曾谢成我,自己吞了两万。贤弟你想一想,愚兄如果爱钱,乘这机会,向太太少爷多敲个三万两万的,还不是探囊取物吗?连这种钱我全不肯要,焉能无缘无故地算计人家的家私呢?”柳升道:“二哥这样忠肝义胆,在如今世界上,实在不可多得。就是小弟听了,以后也要学一学正道,不能只认银子不认人了。”说罢又连连敬了杨顺几盅酒。他本来就有些醉意,又紧喝了几盅,益发醉得不省人事。柳升算还了饭账,特地叫了辆马车,亲自将杨顺送回家去。然后回至张宅交差,将杨顺的话,一字不遗,全对张仁普说了。仁普点点头,说我知道啦。账房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你吧。
张仁普将柳升打发走了,自己心中盘算:好一个廷杰,你平日张口是清官,闭口是廉吏,哪知暗地里却伸手要钱!饶你发了财,还要叫我们陪审,将来事情闹穿了,连我们左右侍郎,也脱不了干净。我必须想法子,预先占住脚步,别等叫御史知道了,一齐参下来,那才冤枉呢。但是这事我又不能自行检举,还是得借刀杀人。如今的御史队中,同我最靠近的便是掌云南道李国华。他是我的门生,当年会进士,是我做房官荐的,我只需寻他去,如此这般,不愁不能将廷杰参倒。张仁普想好了主意,当日晚间便去访李国华。国华见是老师来了,忙让至卧室密谈。仁普将来意对国华说知,国华道:“老师对于这件事,可探听得确吗?”仁普道:“怎么不确?不确我能叫你办吗?”国华道:“既然这样,索性连奏折也由老师拟好,门生只具名上奏好了。”仁普的手笔,本来又快又好,听国华这样说,他便老实不客气,伏在桌上,一点多钟工夫,便将奏稿拟妥,交给国华看,说你瞧有不妥地方,自管动笔删改。这是上达天听,不比寻常,总是斟酌尽善才好。国华道:“老师太客气了。你老的大作,游夏之徒,怎能易一词。”仁普大笑,说:“老弟这才叫客气呢。我们公事是公事,前途很有关系。多加一番斟酌,总没有不是。”国华道:“实在是千妥万妥,没有可斟酌地方。回来门生自己缮写,也不假手他人,省得走漏了风声。”仁普道:“这样更好了。只是老弟辛苦,在愚兄的心里,总觉着不安。”国华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总比当日写大卷容易得多了。”师生又谈了一会儿,仁普这才告辞回宅。国华果然连夜将奏折缮出,次日早晨,他便呈递上去。
摄政王披阅各路奏本,忽看见“掌云南道监察御史臣李国华,奏为司法大臣受贿徇情,轻翻重案,查有实据,请予严惩事”。摄政王看了这几句折由,不觉心里一动,便详详细细地往下看。及至阅完了,不觉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廷杰身为法部尚书,乃全国最高的司法官,竟敢私受重贿,将先朝未结的重案,擅自推翻,真乃利令智昏,胆大已极。若不从重地办他一下,以后何以整肃群僚?摄政王想到这里,才要批交内阁派员查办,继而一想,不大妥当,一者廷杰是自己拔擢的人,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总算自己无知人之明,传扬出去,面子上很不好看;二者廷杰是个旗员,如果办重了,既伤旗人的感情,且使汉人益发称愿。也罢,我先将他叫来,当面训斥一番。他如果自己认错,我便替他设法掩饰过去,也就完了。主意打定,立刻派近侍太监王洪,速传法部尚书廷杰,当面问话。
王洪去了不大工夫,已将廷杰传到。摄政王传谕,叫他上来。廷杰也摸不着头脑,倒是什么事,只得上来请过安,侍立在一旁。摄政将脸一沉,向廷杰道:“你干的好事。”只说这一句,已将廷杰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跪下碰头,说王爷有什么训谕,自请明说,奴才决不敢做错事。摄政王冷笑了一声,便将李国华的折子扔在地上,说你自己看一看,这事做得也算不错吗?廷杰颤巍巍地,从地上将折子拾起,跪着阅看。才看了两三行,心里禁不住地跳起来,暗想这事李国华怎会调查得这样清楚呢?看到后半,连某人托情,某人过付,全合盘托出来。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他心里盘算,此事如果承认了,摄政王正在恼怒之时,不但功名不能保全,只怕连生命全有些危险。我莫如咬定牙关,只说没有这回事,料想王爷也无可奈何。他打定主意,连忙向上磕头,回奏道:“王爷明鉴。奴才官居极品,世受国恩,似这样贪赃枉法的事,如何敢做?并且他折上所说的李有才、李熊氏、杨顺等,奴才并不认识其人。似这样血口喷人,真是出乎情理之外,王爷怎能够信以为真呢?”摄政王听他推脱得这样干净,便问道:“既然这样,那怡古的罪名,你到底定了没有呢?”廷杰道:“罪名确是定了。”摄政王道:“怎样定的?”廷杰迟顿了片时回道:“奴才因为他办理开垦时,不曾奏明在案,总算矫命专擅,因此定了他半年监禁。”摄政王点点头,说:“你定的罪轻罪重,我也不管。但是我要问你,怡古的案子,当年是奉先帝旨意留刑部的,你可知道吗?”廷杰被这迎头一棒,吓得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知……道。”摄政王一拍桌子喝道:“我把你这大胆的老贼,你既知道是奉旨的钦犯,为什么不先奏明了,你就擅自定罪?难道说怡古专擅,应当监禁,似你这样专擅,就可以无罪吗?由这上看起来,怎能说没有情弊?你还敢在我面前撒谎调皮,希图卸罪!似你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若不从重惩办,何以整肃群僚?你先滚下去听旨吧!也不用在我眼前胡缠了!”
廷杰见摄政王动了这大气,早吓得软瘫在地上,哪里还走得动。他本来生得肥而多肉,连急带吓,立时上了痰火。左右太监,将他架出去。幸亏总管王洪同他有交情,立刻派了一人肩舆,将他抬出宫去。送回宅中,赶忙请太医诊治,已经是来不及了。据太医说,风已入脏,这叫作真中,从来没有能活的。要是类中风,还可以设法救治。真中类中,有什么分别呢?真中是伸开十指,类中是握着两拳,所以说“伸两手立刻走,握双拳等十年”,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如今廷杰伸着两只手,拳不回来,当然是无法救治了。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这时候,有一位旗御史多寿,又严严参了一折。他这折子不但弹劾廷杰,连李有才、李熊氏,甚至平日同廷杰常往来的伶人田际云,开番菜馆的牛伯岷,开报馆的何益三,一同全奏下来了。本来摄政王正在怒气蓬勃之时,见了这个折子,益发火上浇油,将原折批交步军统领衙门拿办。
此时的步军统领还是乌谨。他接到这个包封,哪敢怠慢,派兵遣将,未出三天,便将一干人犯,俱都擒至提督衙门。只有廷杰因未奉上谕,不敢擅自逮捕,其余却是一个也不漏。可怜李熊氏,原想躲在廷杰宅中暂不露面,怎奈提督衙门派箭手到廷宅捕人,说你们如果不将李熊氏交出,我们便要进宅去搜。廷杰的太太,因为自己丈夫这一次遭事,完全由李熊氏而起,心里本就恨她,如今又见提督衙门这样逼迫,便向李熊氏说:“你早早到案去吧,在我家也隐藏不住。真等他们进来,将你搜捕了去,老爷的颜面何在?你只当疼顾老爷,快快去投案吧。”李熊氏冷笑道:“太太!你也不用着急,我既然敢做就敢当。投案算不了一回事,但是有一节,从前各事,虽是女仆说的,到底办与不办,是老爷做主。况且钱全是他一人使了,我如今到案,只有实话实说,可顾不得老爷不老爷了。”太太听她这般说,把脸全吓白了。又哭哭啼啼,再三央求,好妹妹不知叫了多少声,说:“无论如何,你要给老爷死后留脸。若真叫他睡到棺材里,还担了罪名,将来少爷长大了,拿什么脸见人?你就是不替老爷打算,也要爱惜你那干儿子啊!不要紧,花多少钱,全有我们廷家担负呢!”一壁说着,一壁向熊氏跪下叩头。熊氏忙跪下扶她,说:“我的太太,你要折受死我啊!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下跪。太太你自请放心,我方才不过是说着玩呢。平常日子,受老爷的大恩,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如今老爷遭了这样的事,该杀该剐,自有我们做仆人的去担当,分厘毫丝,也决不能牵到老爷身上。太太自管服侍老爷养病。如果好了呢,是我们大家的造化,天大罪全有我一个人去领。我必替老爷分得清清楚楚,决不至坏了他的功名。要倘然有一个意外,我也能替老爷洗冤,决不能丢了身后的恤典。太太你就放心吧。”太太听她这样说,心里不觉感激到十二分,又跪下给她行礼,说:“我代表我们一家老幼,先谢谢你吧!”熊氏将她搀起来,说:“太太快看老爷去吧,我这就去投案,没有工夫尽自唠叨了。”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太太快看老爷去吧,他已经上了痰啦!”熊氏一听,连忙拉着太太,跑进里屋,见廷杰躺在炕上,两眼直往上翻,嗓子里的痰,已经呼啦呼啦地响起来。公子小姐在地下围着,只是哭。太太同熊氏,走至他眼前,廷杰看见熊氏,两眼一瞪,似乎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上来。熊氏拍着自己的胸膛,说:“老爷自请放心走吧。你的罪名,全有我担呢!决不能叫你身后担处分,你可放心吗?”说也真怪,熊氏的话才说完,廷杰的眼就闭了。家中人自不免大哭起来。熊氏倒也不哭,乘着慌乱之际,她一个人便走出宅去,见了提督衙门的箭手,便笑道:“你诸位可是传李熊氏吗?”众人齐声道:“是的是的。”熊氏道:“好好!走吧,我就是李熊氏。”众人见她这样,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为首的赔着笑说:“李太太,我们决不难为你。你坐车,我们替你叫去,这里离衙门还远得很呢。”熊氏道:“多承诸位关照,我还能走几步,不坐车亦可以。”正说着,廷宅的管家常禄出来,说李大嫂,慢一点走,太太吩咐给你套车呢。熊氏摆一摆手说:“这个使不得!我从宅里出去投案,本就担着嫌疑,要再坐宅里的车,益发叫人有的说了。我还是叫一辆人力车吧。”常禄听她这样说,忙喊过一辆人力车来。四五个箭手,也每人坐了一辆,一直到提督衙门来。熊氏到了,本案的人犯一律齐备。值堂的守备王得海上去回话,乌谨吩咐在后花厅提讯。第一个先问李有才,有才咬定牙关,是一个字也不承认,说:“小人给廷大人宅里看守大门,从来不曾到过内宅,哪里够得上同廷大人过话。什么叫运动官司,小人连一个字不知道。”后来又提问杨顺,杨顺供的是:“小人在二年前,曾伺候过怡大人。自从怡大人遭官司,就被辞出宅了,早已不通闻问,焉能有运动官司的事呢?”第三个提到熊氏,只轻描淡写问了几句,熊氏回得更好,说:“廷宅太太的家规很严,小妇人虽当奶娘,只能坐在一间屋里,不准出门。一年之中,只有正月初一给老爷拜年,才得见一面,平常日子,连老爷的影儿也看不见啊!我倒想托情啦,向谁去说啊!”乌谨听她这样回,也不往下深究,便叫她下堂去了。
原来怡氏早已托了内情,乌谨的夫人同怡古的太太,是表姐妹。自从廷杰碰钉子回来,熊氏知道这事情恐怕不了,便寻找怡太太,求她去见乌太太,早早安置妥帖,请乌大人随时关照。因此乌谨接到这案,便早已胸有成竹了。要不然,熊氏一个妇人家,哪里有这大胆子,挺身出来投案,还敢拍胸脯替廷杰一力担当。不是显而易见的,有硬人情嘛。乌谨糊里糊涂地问了几句,便将熊氏放下,又提唱戏的田际云。田际云出来,更是侃侃而谈,毫无惧怯。他说伶人是一个操贱业的,除去登台演戏之外,别无所能,也别无所事。廷大人乃是皇上家的一品大员,若同我们唱戏的比较,真是一在九天,一在九渊,不要说托人情运动官司,我们想要望见颜色,也是不容易啊!似这样望风捕影之谈,却从何处说起呢?就求大人明鉴,笔下超生吧。乌谨道:“你的话很有理。本来一个唱戏的,何等低微,哪里能同尚书交谈,我必然替你设法开脱。”田际云连忙叩头谢恩。乌谨却低低的声音对他说道:“际云,你要知道,这是上命差遣,不得不然,我可绝不敢委屈你一点。你将来出去见了老王爷,可千万替我美言两句,别说我错待了你啊!”田际云也低声回道:“大人自请放心,我怎能那样没人心呢?”乌谨听了,立时满面赔笑的,吩咐左右将田际云带下。传何益三问话。
何益三是京都日报的总理,为人极漂亮。平常日子,连警厅全怕他三分,因为他法例既熟,口才又好,每逢警厅传报界问话时候,总是他代表大家答复一切。厅里的科长、科员,每每叫他问得闭口无言,反要用好话敷衍他,才能将他劝走。要不然,他故意捣乱,能把你窘得无处躲藏。因此警察对于报馆,虽然心里愤恨,面子上却极力敷衍。要较比民国以来对待的情形,还算强得多呢。何益三虽然打了奏案,他却满不放在心上。传上堂来,只鞠了一躬,站在案前,乌谨倒赔着笑脸问他,说:“何益三你同廷杰有什么关系?替他讲过什么案情?可详细对本堂说,本堂决不难为你。”何益三冷笑道:“大人你传学生来讯问,究竟是什么人告发?有什么凭据?我也好回话。要凭空海问,我认识人多得很呢!认识廷杰,也不能算一种罪名;不认识廷杰,也未必能宣告无罪。至于讲什么案情,我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些话从何处说起呢?”乌谨万没料到他反过嘴来诘问,倒闹得自己无言可答。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何益三,你要问什么人告发,这是奉旨交下来的案子,原来的奏折,便是证据。其余连我也不清头,你只好酌量着供吧。”何益三叹了一口气,说:“乌大人,你是一位著名的好官,总知道目前是什么时势。朝廷喊了几年变法维新,先帝驾崩时候,还留下遗旨,叫提前实行立宪,什么大权操之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如今却凭那御史以莫须有之言,上渎宸听,居然小题大做,硬派提督衙门捕拿无辜之人。这还成一个什么体统?那廷杰乃是朝廷特简的司法大臣,他要可以贪赃受贿,试问国家的颜面何在?我们新闻记者,洁身自好,但知公是公非,从来足不履公门,同那廷尚书,并无一面之识,有何牵连?大人你要一定硬坐人罪,请你随便造几句清供,也好回复朝廷。要一定叫我画供,我是茫无头绪,真不知道从何画起。你要一定判我罪,无论怎样,我都可以领受。不过在这时候,朝廷担一个摧残舆论的声名,传到外省去,叫那不法的革命党人知道了,又多了一个倡乱的题目,也未见得与朝廷有何利益。乌大人,你总要三思三想。”乌谨被何益三一套话,说得闭口无言。停了片刻,不觉长叹一声,说:“咳!何先生,你的话何尝不是。我虽然官居极品,手握大权,自信还不是糊涂昏聩、肉食者鄙之流。但是旨意交下来的案子,总不能不敷衍一场。请你先屈尊几天吧,我必定设法将这案子洗刷干净,决不叫被屈的人,受着一点牵连。”随吩咐左右,将何先生暂寄在优待室中,一切饮食起居,不许难为了他。左右答应一声,将何益三带下。
乌谨回到宅中,派文案拟了一封复折,将廷杰的罪名洗得干干净净,其余自然牵连不着。他的折子上去,正赶上廷杰的遗折也递上了。摄政王阅过,也不觉为之怆然。对左右太监说:“可怜廷杰是硬叫我把他吓死了。”再看乌谨的复折,将罪名俱都查虚,不觉点头赞叹,说:“老乌果然聪明!不但保全了廷杰的名誉,而且顾住了朝廷的体面,真可称先获我心!”随在折子后边批了四个字,是“一律开释”。又在廷杰遗折后边,也批了四个字,是“从优议恤”。折子发下去,内阁大臣自然是遵照办理。所有廷杰的恤典,拟旨进呈。一切繁文,也不必细表。
单说乌谨奉到开释上谕,一刻不停留,将本案一干人犯,俱都当堂释放了。这一个干人犯出了法部衙门,自有他们各人的家小同亲友,前来迎接。兴贝子驾着王府的马车,特来迎接田际云。田际云赶忙过去请安道谢。兴贝子拉了他的手,慰劳了一番。又说老王爷很想念你,你先不必回家,急速同我到府里走一遭吧。际云道:“这还用爷吩咐吗?我一出衙门,就先想到府里,给两位老人家同少王爷请安。一者省得大家挂念;二者也要当面叩谢援救之恩。”兴贝子笑道:“你不用客气了,快走吧。”际云随着他到恩王府,老恩王尚在内阁不曾回来,兴贝子领他去见侧福晋。原来田际云是恩王侧福晋的义子,所以乌谨不敢得罪他,反倒求他在王爷面前不要说自己坏话。满清末叶,伶人的势力也就可见一斑了。际云给侧福晋请过安,又要跪下叩头。侧福晋忙摇手拦住,又赐他坐下,问了问在法部的情形,可曾受着什么痛苦?际云忙回道:“孩儿仰义父义母的庇荫,并不曾受着丝毫痛苦,还蒙乌大人特别优待。”侧福晋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他本受过王爷的恩典,是应当这样的。正谈着,恩王也下朝回来,见了际云,也不免询问了几句。后来谈到在法部虽未受委屈,但是这一场官司,也花掉三千多块。因为同案的全是些穷苦朋友,自己虽不用花钱打点,但是这一班朋友,也不能看着他们受罪,随便点缀点缀,就花了三千多块。近来戏园子生意又不甚好,只有拉亏空吧。老恩王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看有什么人运动差缺,不妨替他说一说,我但能为力的,必然为力,借此就可调剂你了。”际云忙请安谢过,然后辞别恩王夫妻,回他家去。
他平日本专指着拉官纤为生,何况恩王又当面许了他?他益发放开胆子,四处兜揽,只可惜寻不出一个大头脑来。这一天他正在园子里唱戏,贴的是辛安驿,临时又改了蝴蝶杯。正在锦帐装睡之时,偶一睁眼,却看见包厢中一个人朝着笑。他见了不觉心中一动,便草草地将这戏唱完,忙卸了妆,一直奔到包厢中,朝着那人请了一个安,笑问道:“四爷好,你老几时回来的?我们快有半年没见了。”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在河南避风头的瑞方。瑞方自从听了项子城的话,意马心猿,恨不即刻回京,好钻一条门路,运动开复。过了没有两天,他便辞别项子城,乘京汉车回至北京。到京后,虽然终日奔波,可惜他至近的几个朋友,全当的是闲散差使,没有一点权柄。内阁的三位大臣,除去拉同是旧友,余双仁不管事,恩王不甚欢喜他。因此白跑了半个月,并无一点成效。后来有人对他说:“你想运动问路,不必去寻做官的人,他们的力量是很薄弱的。你何不一访谭鑫培、田际云,他两个人全有很大的门路,也都说得进话去。并且这两个人,从前也受过你的好处,他们不好意思说不管,何必寻到别人呢?”一句话提醒了瑞方,第二天他便到外廊营亲自去访谭鑫培。偏巧老谭被上海大舞台约去了,前半月出京,至早也得一个月才能回来。瑞方如何等得及,只得再寻田际云。他自己想,凭我一品大员的身份,要亲自去拜访一个唱花旦的,面子上未免太难堪了,我何不借听戏为由,先到天乐园,同他对一对眼光,看他待我如何。瑞方打定主意,知道当日际云贴了辛安驿,这是他的杰作,万不能不唱。遂早早定了一间包厢,在下场过门第六厢,看得最清楚。他也不约朋友,只带了一名贴身的小厮,坐在厢中。看座的认得瑞四大人,格外巴结,沏了一壶双薰银针,摆上两碟瓜子、两碟鲜货,手巾把是一个赶着一个,接连不断。瑞方问看座的:“今天田老板准唱吗?”看座的躬身回道:“回四老爷话,今天老板准唱不诳。”只是刘义增告了病假,没人能配,多半得要改戏。瑞方问:“改什么?”看座的回说:“多半改蝴蝶杯,要不然就是蝴蝶梦。”瑞方拈髯笑道:“这两出全比辛安驿强。”看座的忙回道:“这是四爷福大,你老不喜听的戏,当然唱不成功。”瑞方哈哈大笑,说好小子,你真会捧场。看座的笑着走了。
台上是孟小冬、胡素仙、梅兰芳、李敬山、张宝昆、谢宝云一干人,唱全本回龙阁;唱完紧接着一出武戏,是李吉瑞的落马湖。这两出戏,占的工夫很大。天快黑了,才上蝴蝶杯。满园子的人,鸦雀无声,一个也不动,全等听田老板的戏。因为花旦戏,际云已经六七年不唱了,这一次因为遭了官司,故意要卖弄卖弄,所以才贴这一出戏。大家全是耳目一新,所以园子全挤满了。际云已经四十岁了,打扮出来,还是旖旎风流,不减当年风韵。台下彩声如雷,掌声震耳。配公子的是马全禄,说白做戏,无一不佳。际云卧在帐中,眯缝着眼,向包厢中瞧看。一眼看见瑞方,这是他多年的老主顾,怎敢怠慢。将戏唱完了,匆匆忙忙地下过妆,飞也似地奔至包厢中,先请过安,然后问长问短,亲热得了不得。瑞方只淡淡地敷衍了他几句。后来问到他遭官司的事,际云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瑞方道:“这样你何不同我回宅去,咱们畅叙一番,在园子里说话,也有许多不便。”际云道:“这样好极了,我给四爷叫车去。”瑞方说不用,我的车在门外不远,咱们一同乘坐好了。际云说不成,我还得到后台去开发戏份。四爷先走一步,我随后准到。瑞方道:“也好,你先走吧。”二人一同下楼,际云回后台。瑞方坐上车,回自己本宅。
等了有一个钟点,际云果然赶到了。瑞方留他在宅里吃晚饭,二人一壁饮酒,一壁追叙已往的事。际云谈话之间,很感激老恩王,说:“这次若不亏他老人家格外关照,这场包封官司,是不易摆脱的。他老人家不但救了我的命,还应许替我筹款,弥补亏空。似这样天高地厚,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瑞方道:“老头子怎样替你筹款呢?”际云也不隐瞒,随将上项事,详细说知。瑞方道:“这可是大开方便之门,不知你已经做成了几号?”际云叹道:“四爷不要问了,我今年的流年太不利,干东东不着,干西西不顺,空辜负老人家一片美意,连一笔上万的生意,也寻不着。四爷做过多年封疆,各省的阔官,你认得最多。有什么机会,请替我撮合撮合,我们就沾了大光了。”瑞方点点头说:“你不要忙,我一定替你想法子。我如今问你,邮传部兴尚书,你可认得他吗?”际云道:“四爷说的可是兴显徽吗?”瑞方道:“正是此人。”际云道:“要论兴大人,确是我的老恩主。戊戌变政那一年,外边给我造谣言,硬说我是康党,替光绪爷采办西服。太后老佛爷大怒,几乎把我杀了。是我消息灵通,李得用二爷老早地给我送信,叫我急速逃生。我扮了一个扬州妇人模样,连夜逃出京城。在天津租界住了三天,风声更紧,我只身乘轮跑至上海。幸亏兴大人正做上海道,我在租界中,给他去了一封信,求他保护。他第二天便到租界来看我,说了许多安慰话。并嘱咐我,千万不可出名唱戏,他情愿把租界一所闲房,让给我住,并给我留下两千块钱零用,只是不准我唱戏。他说你一唱戏,我便没法子保护你了。因此我听了他的话,凡有来约的,一概拒绝。新舞台出到七千块钱一月,我全没敢应许。直住了一年多,花了兴大人足有两万多块钱。后来还是李二爷给我来信,说老佛爷的气已经消了,我才敢回北京。您请想,兴大人待我的好处,我今生今世,能够忘了他吗?”瑞方点点头说:“你可知道兴大人近来怎么样?”际云道:“许多日子未见了,听说他老人家近来心绪不佳。因为什么铁路国有的事,某省起了很大风潮,几乎闹成民变,因此摄政王爷说他办事操切,圣眷很不优隆。这事可是真的吗?”瑞方道:“怎么不是真的?眼看四川又要造反了,他要不及早想法子,只怕将来如火燎原。这个罪名,完全要坐在他一个人身上,你说可怕不可怕呢?”际云听了,很着急地问道:“四爷,你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吗?”瑞方微微一笑,说:“我岂但有高明法子,还保管马到成功。老兴不但担不着不是,还能跟着露脸呢。”际云一听,忙再三催问,到底有什么高明主意。瑞方不慌不忙的,附在他耳边,告诉如此这般,准能将事情挽回过来。只是这穿针引线的人,必须你去做,方才不露痕迹。际云一力担当,说明天我便去寻兴大人。他吃罢饭告辞去了。
第二天果然去寻兴显徽,当日晚间,便喜滋滋地来见瑞方。一见面,就深深请安,说恭喜四爷,指日就要高升了。瑞方见他这样,心里明白一定是兴尚书那边,有什么好音。虽然面子上故作镇定,却早已喜形于色。忙问际云:“什么事情值得贺喜?”际云道:“昨天四爷说的话,我今天全对兴大人说了。他也很以为然,说这件事非瑞四爷出马,不容易解决。我很想将他举出来,前去收拾一切。但是这其间有许多难处,我虽说是邮传部尚书,但是起用废员,还得内阁做主。老恩王那一关,很不易通过,自要将他打点好了,别人全好办。余中堂是聋子的耳朵,不管闲事;拉中堂同瑞四爷,是多年老同事,也不至作梗;只要恩王认可了,我就专折保荐,也不要他一个钱。四爷请想,兴大人说出这样话来,这件事不就算成了吗?”瑞方道:“难得你替我这样为力,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地谢你。”际云道:“这话太远了,我给四爷奔走,这是分内的事,说不到谢字。”瑞方道:“好好,但是老恩王这一关,可有什么法子想呢?”际云大笑道:“怎么四爷把我昨天的话全忘记了?”瑞方不觉恍然大悟。若问际云有什么妙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