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口头上虽然提出统领两个字,其实他心里,还是另有打算。章春林机警非凡,一看这神气,也了悟八九。不过面子上既承他以统领相许,也乐得顺水行舟,先承他这份情,然后再想主意对待。两个人针锋相对,各怀心机,章明夷虽然不哼不哈,他心里却清楚得很,坐在旁边,看他两人交涉,倒也有趣得很。唯有马二麟是个直性的汉子,并没有那些曲曲弯弯,他听见九锡说许他们做统领,仍然领带旧部,自然高兴得很。有心说几句感谢的话,又怕说得不得体,惹春林嗔怪,只可咽回去不说,净听春林怎样对答。这四人各有一副神气,倒也好看。
正在清谈密议之间,忽见一人推门闯进,是一个高大的汉子,猛可间倒把九锡吓了一愣。仔细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天在烟茶楼上遇见,保护春林下楼的那个汉子杨四虎。只见他手里拿着盒子炮,腰下还插着一柄短刀,凶风满面,看着真有点怕人。他进来一声也不响,便立在春林身后。春林看了他一眼,问道:“老四,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立刻便追了来?”杨四虎道:“我今夜在外间睡得很甜,不知什么时候,当家的出去了。及至醒来,到里间一看,不见了你,我心里很发急,赶紧出来打听,问谁谁都说不知道。我想当家的机密,只有汪师爷知道,便去将他叫醒了,问他下落。他冲着我嘻嘻地笑,却不肯把实话告诉我。后来我真急了,要同他动武。他这才说,你不用着急,此时当家的同马大爷、章四爷,全在北房第七间密室里,商议事呢,你去不去没有什么要紧。我问在座的还有外人吗?他说只有一位王道台同议。我想王道台虽说是一位大官,究竟不是我们一群的人,总觉有些不放心。因此打定主意,仍然来看一看才好。我拉着老汪,叫他一同来,他一定不肯。后来叫一个向导,把我领到这一间门前,教给我怎样推门,怎样迈步,省得撞到机关上吃亏。我照着他的话才寻了来。”春林道:“我们在这里是会议,并不是打仗,你来不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倒是赶紧去寻汪之汉,叫他替我传一个令:现在牛庄的众兄弟们,暂且停留几天,不准胡闹,候我的信息,才准下手呢。”杨四虎答应一声是,便去了。
九锡心里明白:他必有一部分人现在牛庄,不定又想闹什么事。幸亏我在这里稳住他们,要不然,这个祸出来又不小。想到这里,便含笑问春林道:“按说你们的秘密,我原不应当打听。但是今夜这会议,大家总算开诚相见,似乎没有不可说的话了。方才老兄传令到牛庄,不知那里可有什么布置吗?”春林一阵冷笑道:“小民有几句冒言,大人听了,千万不要见怪。如今这做官的,无论大小,简直没有一个人类,不知大人可信我这话不信?”九锡心想:这小子真坏,直是当面骂人,然而我又不能说他这话不对。只可笑答道:“你骂得好!一点也不错。但是牛庄又有哪个官得罪了你呢?”春林道:“他果然得罪我,那倒不成问题,我也绝不怪他。因为我们当胡匪的,本同官府是仇敌。所以仇敌的缘故,不是因为胡匪是害民的,官府是保民的吗?哪知现在倒成了一个反比例,胡匪有时候看见人民困苦,还存一点怜恤之心;那做官的除去变着方法弄钱,更不知什么叫良心,什么叫天理;有时候把人民害得家破人亡,他兀自于心未足,还要牵连许多无辜在内。这样的官,就是把他杀了,也不能算我们残忍吧。”九锡道:“你发了这半天的议论,到底说的是谁呢?”春林道:“小民说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牛庄镇的巡检性善。他本是汉军旗人,老姓是郭,号叫不恶。后来随了旗派,把老姓去掉,只叫性善。此人本在麟中堂府当家人出身,后来捐了这小功名,来奉天候补。前任席清席制台,是麟中堂的门生,这性善曾经给他沏过茶,伺候过吃饭。有这一点渊源,席清便将他补了牛庄镇巡检。本省牛庄、营口两个巡检缺,乃是全省著名的优缺——牛庄每年有三万银子;营口也有两万出头。大约这些好处,也瞒不了大人你。”九锡笑道:“略知道一点,恐怕没有这许多吧。”春林道:“瞒上不瞒下,这些地方,大人自然没有我知道得清楚。”九锡道:“他赚钱多少,我们管他做什么?你只说他做了什么孽,招出你们的不平来。”春林道:“他这孽造得可真不小。”那营口镇上,有一家首户姓于,原是从山东迁了来的,在东三省经商发财。老掌柜的名叫于得海,在东三省经营商业四十年,创了有十几处生意,如营口、大连、牛庄、长春、双城、海参崴、佳木斯,全有连号。通共算起来,也值到一二百万。他的家眷却在牛庄居住,在东三省娶妻生子,他跟前三个儿子,也全随他经商,老头子总算万事称心。不料去年染病死了,三个儿子便分了家:次子于俭,三子于廉,全搬开牛庄;只有长子于谨,奉养他母亲,仍在牛庄居住。这牛庄街上,因为他家有钱,便推他为首事人。平常官府有什么事情,全是首事人出来接头。这一次性善到任,他知道牛庄是一个最富地方,便要想方法额外生财。本来这地方的出口货,以参茸、皮货、牲口、粮食为大宗。近来这些东西,除正税之外,还有三四道捐:学有学捐,警有警捐,这不必说了;更有什么车捐、船捐、种种名目,一天比一天加多,商民已经担负不起。偏偏这位巡检大老爷,又硬要征一笔路捐:他说你们的货,既然从我这里经过,我是地方官,当然得要保护你们,万没有白保护的道理,你们多少也得要出几个钱,咱们百分抽一,总不算多了。岂知百分抽一,一年的钱也就不在少处,只参茸、皮货、红粮这三项,每年不下数千万。值百抽一,差不多他一年要得到几几万。大人请想,那本镇的商人,能够承认吗?是于谨倡首同他反抗,说他私征税款,勒索商民,要到省里去告他。这一来,才把他吓回去了。可是这笔捐虽然抗回,冤家却结成了。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捕了几个无名的胡匪来,硬说是章春林的同伙。这真把小民挖苦死了。小民说一句斗胆的话,我那同伙,不要说他一个小小巡检不敢正眼去看,就是制军大人调动三军人马,也不能手到擒来。春林说到这里,意气发皇,不知不觉的,又露出他那胡匪本色。九锡在旁边,只是拈髯微笑。
此时章明夷却有点沉不住气了,生怕春林过于野蛮,得罪了九锡,于招降上发生障碍。因为明夷的心,本是希望招降,与春林宗旨有些不同。春林野性难驯,对于招降的事,并不十分热心,不过为章马二人所劝,不得不随声附和。至于他本心,总觉做官不如为匪,赚一个无拘无束。明夷因见他这样张狂,便笑着拦道:“老五你说的话太多了,可暂且休息休息。你看我们已经谈得太阳多高了,一夜没睡觉,又说了许多话,也该吃一点东西,然后好有精神再谈。”春林见明夷打断他的话头,心中老大不悦。倒是九锡连说好好,我们是该点心点心了。咱们大家一壁吃着,一壁谈话,岂不更好!马二麟也喊道:“我的肚子真饿了,章四爷你真是救命星君,快叫他们弄早饭吃吧。”明夷乘大家饥饿之时,便用手去按电铃,一连按了三下。不大工夫,见家人推门进来,向主人回过:“饭已预备好了,请到饭厅坐吧。”原来他这里的规矩,按一下电铃是叫人,按两下是倒茶,按三下是开饭,按四下是吃烟,按五下是有意外的事情。各家人有值日的,有值夜的,规矩严肃,不许有一点错误。明夷按了三下,值日的家人,知道是开饭,即刻便传知厨房,转眼之间,俱已齐备。
大家来至饭厅,当然拱九锡上座,春林同二麟在左右相陪,明夷坐在主位。略劝了两杯酒,便吩咐开饭。在他的意思,恐怕酒一过量,章、马二人犯了胡子性,开罪九锡。因此草草吃过饭,好议正事。九锡却不待吃完,便向春林追问那牛庄的案子。春林道:“大人不用着急,等吃过了饭,咱们在烟灯旁边,细细地谈。”九锡笑道:“你提起吃烟来,我到这里两天,也不知瘾到哪里去了,真真可笑。看起来烟瘾是假的,心瘾是真的。人遇着有紧急事,决不会犯瘾,因为心里把这事忘了,瘾自然不会来。我虽然吃不多,但是每天四口烟,总是要吃的。如今一连两天,却不曾吃到一口,也不觉有一点难过。看起来大烟也欺负人,到你们这里,连它也吓回去了。”明夷大笑道:“大公祖为何不早说呢?旁的供给不起,要说到大烟,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这庄上,每年至少也要种四五百亩,一年十万的出息,全要取之大烟。跑到这里来挨瘾,可真是笑话了。”春林在旁边接口道:“大烟瘾是假的,这话我真信。有一次我带着四五百人,同俄国兵对敌。他们来了两千多,把我的人全打散了,我一个人逃到洞里,藏了三天三夜。幸亏随身带的有干粮,有水壶,饮食对付着不曾缺,只是大烟的话,可没地方去过瘾了。那时我心里,只害怕俄国人搜寻到这里,性命就有些难保了,哪里还想到瘾不瘾呢!活该死里逃生,马二哥领着一两千弟兄,特为来打接应,把我从山洞里救了出来。问我这几天是怎样活着的,我便细诉一切。马二哥大笑,问我瘾不瘾?哪知这一问我可问坏了,立刻鼻涕眼泪哈欠,如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高低钻到一座小饭铺里边,借人家的烟具,足吸了一回,这才不瘾了。不但不瘾,立刻精神百倍,召集我的残部,随同马二哥,仍旧打上前去,把俄国兵打一个落花流水,转败为胜。你们说大烟这东西,可恨不可恨?到底是真瘾还是假瘾呢?”春林这一席话,将九锡的瘾又勾上来,直打哈欠流眼泪,当时有些支撑不住了。明夷忙将电铃按了四下,不大工夫,家人上来回说,烟房已经收拾停妥。众人便从饭厅又踱到烟房,预备过瘾。
明夷忙替九锡烧烟,九锡一面吸着,一面问牛庄的事。春林道:“这事提起来,能把人气坏了。那性善自捉了这干人,便在背地里教给他们诬攀,硬把于谨攀出来,说他是章春林的窝主。其实小民同这个人,并无一面之识。无缘无故,硬把人家做胡匪看待,飞签火票拘了去,屈打成招,如今还押在狱里。他也不上详,不定案,就指望借此敲钱。于家应许给他三万,他仍然不依,非十万不能了结。大人请想他这样的官,就是把他杀了,也不为过吧。”九锡笑道:“杀了固然很对,但是你一杀他,那于谨的罪名,岂不更坐实了吗?”春林道:“我也虑到这一层。但是不杀他,我心里总不出这口愤气。不拘早晚,一定要取他的首级来。”春林说到这里,凶狠之气,现于颜面,九锡心里忖量,此人少年英发,确是一个有用之才,只可惜未脱胡子本色,将来纵然收降了他,只怕也有些不好驾驭。但是我此来系奉帅谕招降,只能将他说服,便是我一件奇功,至于将来反复不反复,那全看宋大帅的手段如何,我也管不得许多。想到这里,仍旧和颜悦色地对春林说:“章兄,你自肯归降大帅,那于谨的事,很容易办——大帅去一封公事,立刻便可将他释放。至于性善这个贪官,我一定请大帅从严惩治他,决不能再叫他为害人民。你看怎么样呢?”春林哈哈大笑道:“我的王大人,你话错了。除暴安良,惩治贪吏,那是你们做大官的分内应为之事,与我章春林有什么相干?假如我不投降,难道于谨就不该申雪?性善就不该惩治吗?”这一席话,如遇着口齿笨拙的,简直要瞠目不知所答。哪知九锡也是江湖出身,随机应变,来得很快。春林说完了,他不假思索,便笑着答道:“章兄,你怎么倒怪起我来?你要知道,你如果不投降大帅,这件事有何人上去面回?一者我不能出口,因为你既不降,我怎好说是听你谈的;二者你既不降,那于谨究竟冤枉不冤枉,也就不敢断定了。你要是投降,这件事你也有应负的责任。因为你既做了统领,就有安民之责,于谨受屈,你当然得要回明大帅,替他请命,怎能说不相干呢?你如今却怪我说错,岂不是你自己先错了!”一席话倒把春林说得闭口无言。章明夷同马二麟,俱都鼓掌大笑,道:“老五,你这可没得说了。王大人的舌辩,真厉害呀!”九锡忙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舌辩?我只恨这位章兄,他眼看就要做统领了,还说这不负责任之言,岂不把自己太看小了?”春林说:“大人不要高抬我了。我一个鲁莽汉子,哪里够得上做统领呢?”九锡正颜厉色道:“我们方才讲过的,事事要推诚相见,你怎么又闹起客气来?我们趁同灯共榻,正好磋商条件。你三位的意思,究竟如何,要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咱们先定一个草约,我再向宋大帅详细陈明。急不如快,十天以内便要成功,这才是咱们大丈夫的本色。要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那便是妇人行为了,岂不叫人笑话!”春林道:“既然这样,小民要据实陈诉:目前我部下所辖的弟兄,在牛庄、营口一带,有三千多;在金复海盖有四千多;吉黑两省,还有一千多人。通共算起来,约在八千上下。要是每营五百,可以编为十六营。这一笔编制费,按最少计算也得要二十万元。至于每月饷粮,七万元是不能再少的了。大人自能承认,小民一声令下,不出半个月,便可以编成一支劲旅,不但保卫省城,绰有余裕,就是日俄两国,我们也决不怕他。不是小民说一句大话,宋大帅招降我们三人,以后这东三省,便是无缺金瓯,无论哪一国人,也不敢正眼来看。每年所保的利权,不定有几千几百万,休想外溢。至于三省胡匪,只要我们归降了,更有哪一个敢出头捣乱?在国家每年不过多耗一二百万钱粮,所收的利益,却是无穷无尽。这一种机会,错非大人求贤若渴,贵驾光临,决然碰不到的。这不是我章春林自夸海口,大人在东三省多年,这种情形,还能瞒过你老吗?”九锡见他索了这大的价钱,还如此矜张夸大,心里很不以为然。但是面子上又不好驳他,只好拿出磋商的态度来,说:“一切事全都好办,只是这编制费未免太多,目前省库如洗,恐怕拿不出来,这件事似乎还得从长计议。”春林听了不悦道:“小民不信省库中,连几十万现款全没有。大人要知道,如今既编为国军,与胡匪时代,就迥不相同了。我们当胡匪的,无论什么衣裳全能穿,无论什么地方全能住,也用不着体统,也用不着排场。此后改为官军,一切体统排场,似乎全不能免。这二十万编制费,要说真了,本不足用,将来实行时,我还得垫上几万。因为看在大人面上,所以不忍多索。如今大人连这个数儿全出不到,简直就没有磋商的余地了。好在大人来说的,是我们三个人,小民虽然不能就范,还有他们两位,可以磋商。果然他们能少要几个钱,大人无妨先招安他们,小民权作化外之人,也没甚要紧。”九锡道:“章兄,你也不可这样固执。我也很能原谅你的苦衷,将来在大帅面前,我必竭力进行。果然能做到二十万,连我也称心如意,对得起一班弟兄,何况是你呢?不过眼前实在不敢说定。”春林冷笑道:“大人既奉命前来,难道没有代表的全权吗?要诸事得同大帅商议,我们当胡匪的,胆小心虚,倘然招降不成,再被官军擒住,白送了性命,那值得吗?”九锡听他这话,越逼越紧,心想这事要糟,他简直没有归降的诚意。但此时要把他惹翻了,不但自己性命不保,当此省防空虚之时,难保不酿成巨患。我只得暂且先用宕字诀,将目前的难题宕开,然后再拆看第三封锦囊,想来里面必有妙计,可以制服他。想到这里,便将自己亲手装的一口鸦片烟,送至春林面前笑道:“章兄赏脸,请先吸这一口。”春林措手推让说:“小民是何等之人,怎敢劳大人给我烧烟,岂不是有意折寿我吗?”九锡道:“咱们全是江湖中人,要脱略形迹。你怎么大人大人的,叫不住口,这就不是我交朋友的意思了。况且早晚你做了统领,咱们便是同寅,哪里有大人小人的分别呢?”春林听九锡这样说,果然依实,将烟枪接过来,一吸而尽。此时九锡不便再劝降了,只说了许多闲话,不过是夸张做官的荣耀势派,所为欣动他三人的心,好为暗中招降的助力。谈了有两个钟头,因为夜间大家全不曾睡觉,全有些困倦了,明夷便请九锡仍回卧室休息。九锡此时,正想寻一个地方,好拆看他的锦囊,便别了春林、二麟,随着明夷,仍到他原来休息的屋子。
明夷笑道:“大人请随便睡一刻,等晚饭时,再过来奉请,生员也不奉陪了。”说罢便要推门出去。九锡却把他叫回来,含笑问道:“贤契可不要再同我开玩笑了,并且请你绊住他们二位,也千万别再过来赐教。”明夷笑道:“大公祖自请放心。我们虽然鲁莽,也不至那样不讲情理。你老这次再睡,如果有一个苍蝇敢来搅你的清梦,唯我是问。”他说完这话便出去了。九锡连道多谢多谢,也不知他听见没听见。自己思量,这一次决不至再有暴客,随从怀中取出第三封锦囊,抽出来观看。见上面写道:“章春林狡猾万状,急切间决难说妥。你可寻他的文案汪之汉,同护从杨四虎。之汉同袁金环,是姑舅兄弟,一提便知。此人足智多谋,得春林信任,彼自肯为帮忙,诸事皆易就范。至于四虎,其人耿直而勇悍,效忠于春林,春林时刻不能离他。如许他为营长,彼必有方法制服春林,如此则大事可成,永无后患矣。切切此嘱。”九锡看罢了,这才恍然大悟。内中的线索,果在袁金环身上。看起来,宋耳顺真是该走红运,怎么他一到任,便遇着了这种机会,居然有人将胡匪的底,完全卖给他。我在迎宾馆住了多次,却不知金环还有这大来历。可见我真是粗心,较比耳顺,差得太多了。但是他住在馆中不肯露出真相,这便是他得力的地方,我总拿出道台身份来,就难怪人家望望然而去之了。如今看他这信,肯以营长许杨四虎,可见言外之意,是以统领待春林了。既然这样,我又有甚难办的呢?到底也有一层可虑,不是旁的,看春林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纵然以统领许他,将来也不见得准有好结果。可见联络汪杨,也是最重要的一着,遇缓急之时,还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况且目前这编制费、军饷种种问题,也就很难解决,如能得他二人助一臂之力,料想章春林不致再过于刁难。想到这里,便立起身来,要去寻汪之汉。继而一想,且住,一者我不知姓汪的住在哪间屋里;二者我纵然寻到他,倘然事机不密,被春林知道了,看他那种强暴狠毒的样子,要疑惑汪之汉同我勾通,难保不犯他胡匪的性子,那时姓汪的岂不要吃亏?我事未办成,先给人家招祸,似乎有点不对。总还是慎重一点的好。但是我得用什么法子,才能同他会面呢?九锡思索了多时,忽然想起第一封锦囊中,曾有章明夷虽愿招降、不能自主的话。今天看这神气,他虽然一言未发,面目之间,大有不以春林为然的意思。回来我倒要开诚布公地先对他商议一番。他如是赞成,便由他介绍,同汪之汉会面,岂不省事。
九锡正在屋中盘算,冷不防的有人推门进来,倒把他吓了一跳。举目细看,原来正是章明夷。另外同着一人,这人年纪不大,看面目不过二十上下,生得清瘦异常,可是于清瘦之中,带着一团秀气。他二人进来,九锡忙起身招呼。明夷忙替引见道:“这位便是东边道王大人;这位是汪贡生,名叫之汉,字子广,是金州人,今年考取的拔贡生。”九锡一听不觉喜出望外。心说,我正在访他还访不着呢,如今他却自己投了来,可见我的官运亨通。这招安的事,不愁不能成功了。想到这里,自然格外高兴。握了汪之汉的手,笑道:“久闻贤契是东三省的名士,今天有缘相会,真是三生有幸。快请坐下,我们要长谈呢。”明夷捺着他一同坐下,先向九锡道:“大公祖得要恕罪,这汪贡生虽是学门中人,他因为事所迫,投在春林部下,给胡匪当了一名幕客。说真了也是国家的罪人,求大公祖赦其既往,开以自新之路,我们才敢细诉衷曲。”九锡大笑道:“贤契说哪里话!汪先生学贯天人,就令真个陷身胡匪,我也要拔诸泥途,为国家保全真才。何况春林有意归降;归降之后,他是统领,汪先生便是统领的文案,照例可以奏保州县。同是宦场中人,哪里还提匪不匪呢。”这一席话,说得章汪二人,不但欢喜,而且佩服。汪之汉再三申谢,说了许多感恩报效的话。
九锡乘势便提出袁金环来,问同他可是亲戚吗?之汉道:“大人不提金环,贡生也不敢说。如今既然提到他,他日前还寄信给贡生,叫贡生在暗中保护大人。那袁金环是贡生母舅的儿子。当年先父到双城,在他家就馆,是我那外大父,看着先父品学俱好,便将自己第三位小姐许配与先父。后来先父中举,才将家母带回金州。先父曾做过锦州学正,后来故在任上。以后贡生母子,时常到双城去给外大父请安,同金环自幼常在一处。前年双城遭了兵劫,可怜外大父一家俱都殉难。彼时家母知道了,哭得死去活来,派我到双城去探听袁家的下落。彼时在仓促之间,全说袁家烧得片瓦无存,合家大小,一个也不曾逃出。我得了这消息,怎敢据实去回禀家母,只说金环被胡匪裹去了。家母又派我向胡匪方面打听,如果有了下落,就是倾家破产,也务必将他赎回来。我只得含糊答应着,却向何方打听去?今年在省城考拔贡,我无意之中,结交了章春林。因为明夷也进城考拔贡,我们住在一个院中,春林来访明夷,我同他谈过几次,很佩服他的磊落英多,我们便拜了盟兄弟。拜盟之后,才知道他就是胡匪头儿。他三番五次,劝我入伙。我始而却不肯,后来见他行侠仗义,果然比做官的人格高超……”
之汉说到这里,自悔失言,脸一红,将话顿住。九锡笑道:“你自管说,我决不见怪。你别看我做官,我却把做官的恨得入骨三分。越有人骂做官的,我听着越欢喜,你快说不必迟疑。”之汉道:“因为这样,所以我就居然入伙了。不过我这入伙,却不能同他们去打家劫舍,只在暗地里给他划策、出主意。前不多日子,我同章春林杨四虎,跑到省城来闲玩,在小北关无意中撞见了袁金环。他骑着自行车,跑得飞快,并不曾看见我。我一见了他,忙将自行车拨回,加紧赶上去,越过他的车,又拨过来,在他车前一横。他这才看见我了,哎呀一声,当时从车上摔下来。我连忙下来将他扶起,他抱住我叫了一声表兄,便放声大哭。我连忙将他拦住,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硬拉他到青莲阁烟茶楼。此时春林四虎两人,也全赶上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同到了烟茶楼,这才叙说从前的历史。我埋怨他,为什么不上金州去投奔我家,却母子在此受这样艰难。据他说,自己家里,遭了这意外横祸,不愿再拖累亲友。况且我也这般大了,自己不能独立,却叫旁人替我养活母亲,我自己也实在惭愧得慌。如今在迎宾楼,虽然身为贱役,到底是自食其力,总觉着比投奔亲戚强得多。我听他小小年纪,有这样志气,自然十分佩服。春林尤其倾倒得了不得,一定叫他辞了迎宾馆的事,随我们到外边去阅历阅历。他一定不肯,问春林做什么营业。我同春林,原不肯说实话,怎当得杨四虎,是一个粗人,他知道我同金环,是姑表兄弟,以为这样亲戚,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他便老实不客气,将来历全对金环说了。幸而金环这小孩子,非常开通,他说这是英雄豪杰干的勾当,可惜我年纪幼小,不能执鞭随蹬,要不然,我很乐意入伙。春林见他这样机警,非常爱惜他,从此我们也常到迎宾馆去寻他。这便是以往从前的历史。大人此次来,他有信知会我。我因为避嫌疑,所以不曾过来给大人请安。如今听明夷说,大人同春林已经有了成议,贡生心想,这时候谈谈,没什么要紧了。并且大人如有为难之处,自请向我说知,我能够为力的,无不尽力。”
九锡听了,真是恰合孤意,说不尽的欢喜,忙将自己为难的情形,向之汉说了一遍。之汉笑道:“这算不得什么。大人自请万安,我决能叫春林俯首就范。所有编制费、常年饷种种,大人也自管应许他,临时我决不叫大人丢脸作难,并且连宋大帅那一方面,贡生全可以担承。”九锡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恍然了悟。这样看起来,袁金环已经得着大帅的意思,将机关透与之汉,所以之汉才敢吹这大牛皮。可怜我王九锡,还蒙在鼓里,瞎为的是哪一门子难呢!索性春林要求什么,我就答应什么,他叫我立约,我便同他立约,还有什么难办的呢?随笑向之汉道:“这事既承贤契为力,回头还得求婉言规劝。春林既然受了招安,便是朝廷命官,同从前的性质,可判如霄壤了。诸事总要耐一点烦,万不可没要紧的事,就发脾气,以后在大帅面前,总不相宜。”之汉道:“大人这是金玉良言,贡生一定向他说。”九锡又说:“随春林的那条大汉,我看他实在是一位英雄,将来招安之后,我一定保他做营长。此人若带兵上阵,真可以勇冠三军,但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之汉以为九锡是真不知道呢,便对他说:“此人姓杨名四虎。他也是胡匪出身,为人忠诚勇敢,实在是一员虎将。并且他忠于春林,跬步不离,除去春林之外,不知再有第二个人,春林也将他看作第一名心腹。大人虽保他做营长,他还未必肯做,最好就派他为统领的中军,仍然是步步跟随,他必然格外欢喜。”九锡道:“这样我一定能做到,就请你替我转达吧。”之汉答应着。明夷乘势问九锡:“今天还能开议不能?”九锡一想:目前既有这样顺利的机会,岂可再耽延时刻。况且这个地方,无异龙潭虎穴,我但能早离开一天,何必在这里纠缠呢?想到这里,便对明夷说:“今天掌灯后,咱们还在原处会议。”大家点头会意。
果然这一天夜间,会议得非常顺利。在王九锡固然是百依百顺,然而章春林,也不是昨天倔强的样子了,居然成立了几个条约:第一条,东三省制军,允许保奏章春林为副将,马二麟为参将,章明夷为同知,加知府衔,其余的小头目,按其等级,酌量咨部,保以相当官职;第二条,章春林暂派为十六营统领,马二麟派为十二营统领,章明夷派为八营统领,分驻省城及奉天各要塞;第三条,三个军头编制费,并定为五十万元,一个月交清;第四条,常年军饷,由省库支给,其数目俟编制后酌定之;第五条,统领直接统属于东三省制军,不受他人限制。这几条合同签订了,在章春林等自然是心满意足。第二天早晨,九锡便告辞回省,章明夷特派了八名马队护送。
九锡到了迎宾馆,略休息一刻,便上院禀见。宋耳顺将他延至花厅,一见面,连道辛苦。问他办得怎样?九锡道:“职道上托大帅威灵,下得袁金环臂助,居然马到成功,幸不辱命。”说着便从袖中将那几条合同取出来,双手呈与耳顺:“请大帅过目。”九锡递上这个合同去,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怕的是大帅怪下来,嗔他应许的数目太大,保的官职太高。哪知耳顺见了,却和颜悦色的,并无丝毫嗔怪之意。九锡到此时,如一块石头落地,静候大帅如何发落。只见耳顺行所无事的,将那合同底稿,放在桌子上,向九锡笑道:“你这样办得很好。本部堂今天便叫文案处预备奏折。你老哥可到文案处,将这次招降的经过叙明。但是不必照着实话去说,只说近年以来,日俄两国的浪人,同虚无党,在我国东三省边境闹得很凶,致商民不得安生。那章、马三人,在乡村召集民团,实地训练,所为防止日俄党人骚扰,保护乡里,厥功甚伟。况且能禁止俄国的革命宣传,其功尤大。朝廷若收为正式军队,必能御外侮而保治安,因此派王九锡奉宣朝廷德意。这三个人感激涕零,情愿报效官家。谨按其民团之多寡,定为正式军队,某人应保某官云云。你可明白我这意思吗?”九锡连声应道:“职道晓得,请大帅自管放心。”说罢便要告辞下去。耳顺又把他叫回来,低声吩咐:“你同文案拟保案时,可将袁金环加入,保一个试用知县,加五品衔。”九锡笑道:“大帅吩咐的是,本来此次招安,深亏金环在暗中帮助。若没有他作线索,章春林是很不好说话的。”耳顺点点头,说这些情节,我全明白。你下去帮同拟稿好了,我再叫文案处预备三道委札,先委他三人为统领。从明天起,就着手编制,款项可由粮饷局发给他们。朝廷的旨意,不定什么时候下来,我们编制军队,却是一天也不能迟缓的。九锡答应下去。
果然宋大帅办理这件事,非常高兴。第二天委札便下来了。粮饷局总办荣厚,面见九锡,对他说:“请你转达章、马三位统领,我这里银子现成,他们哪时用,自管具公事来领。这是奉大帅面谕的,丝毫不能留难。”九锡答应了,又禀见宋耳顺,声明自己愿到石麟堡,将委札面交他三人。他三人见了委札,必然同到辕门禀见谢委,大帅也好当面施一番训诲。耳顺道:“这样很好,你就去吧。”九锡下来,此次却不是从前私行的样子了——向巡警衙门,特借的绿呢大轿;曾得胜戴着五品顶戴,给他打顶马;有章明夷随来的八名马队,他自己还有十二名,一共二十名马队,前呼后拥,好不威武,一直奔石麟堡。又路过当日打尖的那个茶馆,九锡吩咐住轿。自己走下来,一直进了这个茶馆,一眼看见大车,正在那里招呼客人。便笑道:“乡亲,还认得我吗?”此时茶馆的许多人,因见有绿轿马队从这里经过,心里明白,这必是一位大官,多有跑到门前来看的。却不料轿子到门前站住,轿里的官走出来,竟进了茶馆,吓得这一群人,藏藏躲躲,不知怎样才好。及至九锡进来招呼大车,大家又露出很惊异的样子,想大车是何等之人,怎会认识官呢?在大车本人,突然见九锡招呼他,也有点莫名其妙。因为这一回九锡的衣服气度,较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只像一个孤行客人,如今是二品顶戴,双眼花翎,紫宁绸开气袍子,天青缎子外套,朝珠补服,粉底官靴,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晶眼镜。因此大车益发认不出来,只吓得浑身发抖,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口称大老爷,你老人家认错了人吧,小的哪有这样体面的乡亲呢?九锡将眼镜摘下来,笑道:“我并不曾错认了。你还记得那一天早晨,有一位孤行客人,拉着马在这里打尖吗?那就是我,同你也曾认过乡亲的。”大车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定住了眼睛,又仔细端详了一回,不觉失声叫道:“大爷,你那一天不是到石麟堡去吗?怎么今天又变成这样阔的老爷,你到底是谁啊?”九锡听他这样语无伦次,忍不住地大笑,说:“你快起来吧,我是东边道姓王,你在东省多年,总应当知道有一个快马王三,那就是我!”大车忙爬起来,喊道:“我的大老爷,你原来就是快马王三大人!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上回伺候得不周到,你老人家,可不要见怪啊。”九锡正色对他说道:“你不要絮絮叨叨地乱说了。本道因为你为人挚诚,初见面,就能披肝沥胆地说心腹话。似你这种人,在如今世界中,实在不可多得,所以本道顺便来访你,想提挈你也到石麟堡走一遭,算是我的护从。将来有机会,还要保举你呢。”大车道:“大人这样栽培我,真是天外飞来的幸运。但是小人这一身衣服,怎能够跟随大人去作护从呢?”九锡笑道:“这没要紧,我现带有护兵的衣帽,快拿出来给他换上。”又将随来的空马给他一匹乘上,立刻跟着王道台,忽忽悠悠,便到石麟堡去了。这一个茶馆的人,无不点头啧啧,称赞大车的幸运。
这一回九锡重到石麟堡,不是头一次的冷落景况了。轿子才到庄前,便是咚咚咚三声大炮,紧跟是章春林、马二麟、章明夷,全是戎装挎刀,带着许多护兵同军乐队,在庄外相迎。鼓号齐鸣,章、马三人,俱在轿前请安。九锡拱一拱手,便一直抬进柳林以内,直至明夷宅内,会客厅前,方才落轿。九锡走进厅中,又重新同章、马三人见礼,笑道:“幸不辱命,你三位全是统领了。”说到这里,从怀中将督署的三封委札全取出来,分交他三人观看。都是一尺多长的大官封,外面几个大字,是“钦命东三省总督部堂封”,那一面是右札委某某人准此。三人忙取出里面札文,翻开细看:头一行是印版的大书“钦命头品顶戴兼陆军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衔总督奉吉黑三省部堂宋”;下面是写的为札委事,现查某人娴悉军事,久历戎行,特委为本省新编若干营统领,即日到差视事,此札;骑缝年月,全盖的是总督部堂的紫印花。三人见了,真是喜出望外,立刻将委札供在上面,叩头行礼,算是谢了总督宋大帅。转过脸来,又朝着九锡跪下行礼。九锡忙还礼不迭,说:“你三位这是胡闹了!咱们以后是同寅弟兄,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呢!”四人一同起来,紧跟着汪之汉、杨四虎同明夷部下一干人,俱都上来给统领道喜,当日杀猪宰羊,大排筵宴。章春林、马二麟,立时派人到电报局给他们本寨中拍去电报,报告一切招安情形,叫他们谨守老营,不许胡乱打劫,专听候省城正式官信,便一同前来受编。九锡又将大车给他三人引见,说:“这是本道一位乡亲,随我多年,可惜没有机会保他做官。请你三位酌量在本军中,委他一点小事做做,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春林连声答应,一定借重。九锡又向他三人说:“此番宋大帅招降你们三位,总要算是开诚布公,并且连一切条件,他老人家全都慨然应允,概不驳回。照这样上司,真要算人生第一知己。你三位理应先进城去,谒见大帅,当面叩谢,才合乎官场的礼节。不过去与不去,是你们的自由,本道决不勉强。因为这是头一次,倘然你三位多疑,认着我是诓你们进城,别有用意,那倒是将好心变成歹意了。”马二麟道:“这有什么?不用说大帅待我们这样至诚,我们当去面谢;就是你老人家,因招安我们,居然敢跑到石麟堡来,探这龙潭虎穴,难道说我们就不敢进城么?”九锡大笑道:“到底马兄是快人快语。”那两个姓章的,也都异口同音,说:“我们明日早晨,一准随大人前往。我们既非草木,难道就没有一点人心?要再疑惑大人有什么歹意,那可真成了枭獍了。大人今天鞍马劳顿,可先在小庄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起节进城。”九锡慨然应允,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宋耳顺此番招降章、马等,他事前并不曾同本城各官征求同意。所有全城的官,除去九锡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知道。如今事已办成了,却不能不向各官知照一声。九锡到石麟堡去的这一天,他便派巡捕拿着自己的帖,将合城文武各官,一律请了来,开一个茶话会,有要事面商。这些人见是大帅派人来请,哪个敢不来?所有全城的官,自副都统以及道府州县,副参游都,文武各官,也无论是现任是候补,一律到总督衙门来会议。耳顺见了大家,非常的客气,让至会议厅中,按着官级大小,依次坐定。耳顺坐了主位,然后和颜悦色地向大家说道:“兄弟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一件最快心、最满意的事情向大家报告。兄弟自信这件事办成之后,不但我们东三省得到永久的平安,就连我大清国家,也得着干城腹心之寄,真乃意外可贺的事。”
他报告完了,在座的人全都默然无语。唯独副都统坤厚,立起身来问道:“据大帅所说,真乃可喜可贺至极。但不知所指的是何事?所收的是何人?还要求明白指教。”耳顺笑道:“坤兄不要着急,听老夫详细报告。你在东三省多年,总知道东三省著名的胡子头儿是什么人,他有多大势力,大概全瞒不了你吧。”坤厚道:“大帅问旁的,晚生许不知道,若问到胡子的事,倒还略知一二。我们这东三省中,本是著名产胡匪的地方。先年那些老胡子虽然厉害,究竟不过二三百人,便是极大的一杆。近年可了不得了,他们随便一啸聚,便是一两千人;多的有时候竟到四五千,连官兵全不敢正眼看他,甚至日俄两国的人,全怕他们三分。那少年胡子之中,最厉害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章春林,一个是马二麟。这两个胡匪,正在年轻力壮,大约全不过三十里外,骁勇善战,不愧是两名悍匪,听说他们手下,全有六七千人。那章春林不但勇悍,而且狡狯非常,行踪飘忽,没有一定。在三省杀官劫库,不知闹了多少次。而且常向俄人挑衅,牵动外交。历任的大帅,对于他两人,全是束手无策。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个叫章明夷的。此人是一个黉门秀才,家里极富,专好结交匪类,藏垢纳污,是个著名窝主。他家里平常就养着两三千人,专指着种烟土,贩私货,有时候也随着一群胡匪,打家劫舍,无所不为。照他那样秀才,可中国只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如今这三个人,在三省之中,可称得起是三害,只可惜没有法子,能将他们除掉。大帅今天问到这些人,不知是怎么用意?莫非你老人家,部下有什么出色的人才,能将这些胡匪一鼓荡平,所以会合本城官员,大家齐心努力,帮同去做吗?”坤厚这一席话,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可是主席的宋大帅听了,自己一团高兴,却被他打去大半,连以下的话,全有点不好出口了。
略迟顿了一刻,向坤厚笑道:“子重,你不要这般说。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越是恶人,越是有用之才,但看你能收服不能收服,能驾驭不能驾驭。果能收为我用,似章、马这些人,全是捍边御侮之才,万万不可轻看的。兄弟自未到任,就知道这三个人是东三省的心腹之患。所以到任以后,明查暗访,在省中隐姓埋名,住了一月,才得着线索。在暗中用尽心机,费尽唇舌,无论如何,总要招安他三个人,改邪归正。直到今天,才算是大功告成,因此特向诸兄报告。”耳顺说到这里,随又从头至尾,将怎样派王九锡说降,怎样委他们做统领,详细地叙了一遍。
此时督中协梁得功,首先起立回道:“大帅真是神机默运!似这样积年巨匪,历任大帅,全都束手无策。如今居然能俯首帖耳,愿听指挥,由豺狼一变而为熊虎,若非大帅威德兼施,何能如此。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末将不才,愿率领三军,上寿称觞,为大帅庆祝。”梁得功这一套谀词,真说得委婉动听,耳顺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更有巡警道孔祥云也起来凑趣,说:“据职道想,这些人虽是目前才改邪归正,报效皇家,到底他们以前,就胸有成见,仰慕大帅的德化,不止一天。所以大帅一到任,他们立刻就前来归化。足见帅德巍巍,真能使顽民悦服。将来御外侮,保治安,三省人民,全沐浴大帅的深仁厚泽。古人说万家生佛,像大帅才可以当之无愧呢!”祥云说罢,其余各官,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拍马主义。耳顺听了,真是入耳不烦。
大家全说罢了,却把一位副都统坤厚气得满面焦黄,倏地又立起身来,向耳顺道:“晚生有几句愚拙之言,大帅不要嗔怪。大帅收这三个胡匪,自以为不世之功,可以使三省长治久安,永无后患。其实叫晚生一想,这正是给三省种下永久的祸根,只怕二十年以内,三省人民也休想有安枕的一日了。”耳顺听这话,不觉陡然变色,忙问:“你这话何以见得呢?”坤厚微微一笑道:“这事并没有什么难见到的,不过大帅贪功好胜,不曾往远处想罢了。大帅知道,那章春林同马二麟,在东三省所造的孽,擢发难数,为王法所不容。三省人民,虽妇人孺子,提起他两人来,无不恨之入骨。大帅到任以来,人民喁喁望治,实指望大发雷霆,将这些胡匪一律肃清。如今纵因时间短促,未能克期剿灭,也似乎应当调兵遣将,早早布置,以平积寇,而杜乱萌。何以对于这三个人,竟自提出招安两字。假如要不惜高官厚禄,每年掷掉二百万金,晚生在护理督篆时,早就可以招安他们了,何必等到现在呢!晚生愚拙之言,实为三省地方起见,大帅还要三思三想。”坤厚这一席话,犹如正平之鼓,声声动人。耳顺听了,直好似冷水浇背,登时间把满面春风,化作秋霜冬雪,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连在座的文武各官,也全木住了。巡警道孔详云,本是个老吏,见大帅被人问住,只好挺身出来解围。笑向坤厚道:“大人方才的议论,诚然有深识远见。但是有一句俗言,远水救不得近火。那章、马两人,每一杆全啸聚上万的人,横行三省,杀官劫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总免不了闾阎丘墟,村镇焦土。各处的官兵,谁敢正眼看一看他们。大人也曾护理督篆,假如本省有可恃之兵,在那时候,早就把他们剪灭了,还能等到现在吗?彼时既无兵能剿,难道宋大帅来,还能自己带十万健儿,专预备剿匪吗?如今他老人家,不忍三省人民再遭涂炭,所以才委曲求全,想出这招降的法子来,于谈笑之间,收服三万虎狼,使三省商民,从此安居乐业,这真是慈悲心肠。大人怎么反倒见怪起来?大人今日既反对招降,当日就应当剿匪;既然当日不能剿匪,今日又何必反对招降呢?”孔祥云尚未说完,在座的官,早就鼓起掌来。啪之声,上震屋瓦,连宋耳顺也不知不觉地,鼓掌喝彩。可怜坤厚此时,直然成了独夫,孤掌难鸣,急切间又想不出话来,驳倒祥云,反倒羞得面红耳热,低头无语。耳顺究竟是一个老官僚,总要面面俱圆,不肯得罪同寅,便向坤厚婉言劝道:“坤兄的话,何尝不是金玉良言,兄弟也曾熟虑及此。不过我们做皇上家的官,总要仰体朝廷爱民之心,处处以息事宁人为主。目前东三省兵力单薄,倘然剿匪不成,反倒给人民招出祸乱。在我们丢官,原算不得什么,只是小民何辜,遭此涂炭?所以前思后想,总以招安的为是。况且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招安以后,我们果能恩威并用,驾驭有方,未见得便有什么祸患。以后唯望坤兄随时赐教,防患未然。眼前木已成舟,也只好将就一切了。”坤厚虽然心中不平,但是看在座各人,并没有一个帮着自己的,也只好就耳顺这一套婉言下台,不肯再说什么。这一个议案,便算是完全通过了。然后大家陆续告辞而去。
第二天早饭时候,王九锡带着章、马三人,一直来到总督衙门,将手本传上去,立刻在花厅请见。九锡领着他三人,进了花厅。耳顺已经是朝珠补褂,红顶花翎,巍巍然坐在上面,真有个大帅的气派。九锡向他三人道:“这便是大帅,你三位行礼吧。”三人忙跪下叩头,口称大帅在上,罪民某人某人,给大帅叩头。耳顺受过他们的礼,然后下位来,亲手将三人扶起,笑道:“三位请坐。老夫今日得与你们一堂把握,实在快心之至。我们要脱略形迹,畅谈一番,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同是皇上家的官,什么叫罪民呢?”又向九锡说:“你老哥这次太辛苦了,快请坐下谈吧。”九锡也帮着捺他三人坐下。耳顺殷殷恳恳,说了许多劝勉的话。三人倒是感激涕零,自誓从今以后,必然竭力报国。耳顺欢喜已极,又吩咐九锡:“好好照应他三人。目前统领驻所,尚未规定,可以请他三位,暂时就住在迎宾馆。所有房膳各费,全由本署账房支领。”三人再三谦逊,说大帅格外施恩,沐恩等心领就是了。九锡带他三人下去,耳顺直送出花厅以外。这真是十足的面子,连司道禀见,也从来没有这样光荣。
九锡同他们回至迎宾馆。这一个店中,住下了三位统领,登时人喊马嘶,格外热闹起来。馆主贾长发,又极力巴结,在门前悬灯结彩,并贴出很大的官衔条子去,是“十六营统领章大人,十二营统领马大人,八营统领章大人行辕”。店门外也有两个穿军衣的卫兵在那里站班。杨四虎同大车,也都变成了武巡捕,全戴着五品顶戴,挎着刀,系着战裙,出来进去的,好不威风。登时间一个沈阳城中,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宋大帅收降了章、马三个大头子做统领。一时议论纷纷:也有说给人民造福的;也有说给东三省种祸的。更有那好事的人,特意要到迎宾馆来,看一看章春林、马二麟到底长的是个什么样儿。
宋耳顺自从见着章、马之后,便认定是英雄豪杰,前途不可限量。特择了一个日子,在督署大排筵宴,将全城的官绅俱都请到,为章、马三人贺喜。这些官绅,同他三人全见过了。因为他们曾亲自拜过一回客,这些人一者震惊他们平日的威名,二者知道他们是大帅的红人,谁敢怠慢。一个个全是争先恐后,想来巴结,所以在大帅面前,更要同他三人表示亲密。不大工夫,人客全到齐了。耳顺亲自查点查点,座中只少副都统坤厚,忙叫文巡捕打电话去催。少时电话回来,说坤大人偶染小恙,不能奉陪,改天再过来请安。依耳顺的意思,也就不再请了,偏偏这位章春林章大统领,对耳顺说:“沐恩前天去拜坤大人,也挡驾未见。我们三人,很想拜见这位老大人,也瞻仰瞻仰他的风采,偏巧他今天又病了。不知大帅可有什么法子,请他来吗?”耳顺听春林这样说,不肯驳他的面子,便吩咐巡捕:“快派我的轿子去接坤大人。无论如何,总要枉驾来一趟才好。”两个巡捕一齐应声去了。这里调好了桌面,只候他一个人。本来坤厚并没有病,因为他看不起章、马三人,兼他妹丈喜成阿有信来,诉说章春林绑票历史,怎样可恶,因此他心里益发不痛快,对于宋耳顺招降的事,坚决反对。只恨自己无权力打消,又深悔耳顺未到任时,王九锡也曾同自己商量,要请兵剿匪,那时趁着有权在手,为什么不调动几营人马,前去剿他?纵然不能成功,也可将招降的事无形消灭。如今却酿成这种形势,总怨自己当断不断。他一个人在署中,懊恼得抬不起头来。督署巡捕,带着绿呢大轿一直进来,硬催他到督署去赴宴。坤厚再三推辞。巡捕左一个安,右一个安,将大人叫得震天价响:“只恳求去一趟,卑弁好销差。要不然,大帅不说是大人不去,却怪卑弁请不来,卑弁的饭碗子,可就打碎了。”说罢又跪下磕头。坤厚被他两人挤得无法,只可说了一声“我去”,巡捕便替他喊人拿衣服来,帮着给他换上,连搀带架的,架入轿中。
转眼便抬到督署花厅,耳顺笑嘻嘻地迎上去彼此见礼,拉着坤厚的手,一直拉进客厅。先给他引见章、马三人。这三个人虽然不懂得官礼,九锡却曾告诉过,这省垣之中,除去大帅,便是副都统的官儿顶大了。他也是钦命大员,见了面总要叩头行礼,不能以平等相见的。他三人倒是真听话,见了坤厚,忙不迭地跪下行礼,口称大人上坐,末弁给大人叩头。在他们想着,坤厚一定要搀扶阻拦,哪知坤厚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免参,连腰全不曾弯下去,便同制军到那边暖阁前坐下了。这三人草草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羞得无地自容。连在座官绅,也全僵得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九锡见这情形,深恐他三人恼羞成怒,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忙高声道:“坤大人腰腿有病,步履艰难,你们看走路还这样吃力。方才请你三位免参,正是实在话,并不是客套呢。”这几句话,算是将当时的僵局轻轻揭过。章、马三人低下头去,这才没得说了,可是心里依然憋着满腹牢骚,恨不即时发泄。耳顺也看出这种情形来,深悔自己孟浪,不应当接坤厚来赴宴。但事已至此,只得胡乱入座,草草将酒饭吃罢,早早散席,免得再招出旁的事来。今天请的主客本是章、马三个人,自然首席首座,要让章春林。春林也不推辞,便昂然上座,第二座是马二麟,三座是章明夷,第四座才让到坤厚。坤厚见这三人踞他之上,心里的火气益发按捺不住。几杯酒下了肚,忽然朝着九锡厉色问道:“你此次晋省来,不是为喜成阿绑票的案子吗?这案中的要犯,到底是谁?二十万赎款,能否原封拿回?你到底也要有一个下文。难道糊里糊涂就过去不成吗?”说完了,瞪着两只眼,只看章春林。此时把一个老奸巨猾的王九锡,也吓得直眉瞪眼,满面焦黄,急切间答不上一句话来。宋大帅更吓得手足无措。在座官绅,吓得面面相觑,仿佛大祸就在眼前。在这一停顿间,忽见章春林将酒杯向桌上一摔,哈哈一阵狂笑,向坤厚道:“姓坤的,你要问绑喜成阿的是谁吗?你要往近处看,就是我章春林章老太爷。你难道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意思吗?来来来……”说罢从怀中掏出盒子炮。若问坤厚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