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章敬宗明明知道他的亲爹现在门外,他既然不肯相认,也应当稍有一点愧惧,恐怕出来被他亲爹拉住叫喊,岂不更招出笑话来,何敢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地走出,难道真把他爹视同无物吗?列位要知道,天下事履坚冰霜,其来者渐。敬宗在几岁时候,他爹娘爱如掌上明珠,真乃顶到头上怕歪,含到口中怕化,甘心给儿子做奴隶。有时伺候不周,敬宗便发脾气,哭骂叫喊,躺到地上撒泼。他爹娘不但不敢管束,反倒得低声下气,怡色柔声,变着方法,把他哄欢喜了,心里才过得去。有时候实在哄不转来,只可将嘴脸递过去,叫他用小手儿打上几下,出一出气,然后才得和平。及至大了念书,善同又存一个盼儿子做官的心,平日便把敬宗看成一个官儿,一举一动全要随着他的意思,不敢违拗。甚至吃饭时,全要让他上坐,无论什么食物,他不下箸,自己不敢先尝。及至儿子游学回来,他几乎就跪接跪送。诸位请想,似这种样子,那章敬宗的心目中,何尝还有爹娘的印象,不过看善同是一个老仆人,看许氏是一个老妈子罢了。所以善同虽在门外,他心里却满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走出来,预备上车到衙门去。没想走至门房,善同掀帘出来,恰恰横住他的去路。善同见了他,早为他的威棱所射,战兢兢说不上一句话来。敬宗一见,立时紧皱双眉,圆睁二目,问善同道:“你这老头子,跑到北京来做什么?”善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敬宗道:“自从你走以后,买卖也关了,今年又赶上大旱,颗粒不收。我们老两口子终日挨饿,所以才想找你来。无论如何,你凑几百银子给我,从此后便再也不找你了。”说着哽哽咽咽的直要哭出来。敬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中国人的怪现象,自己总不想独立谋生,专会手背朝下,向人要钱。一张口就是几百两,把银子也看得太容易了。你这老头子,虽说未受过高等教育,不能照着我们做官的肥马轻裘,一呼百诺,难道自己一身,同自己的老伴,还养活不过来吗?大清国的人,要都照你这样,怎能有强盛的一天。所以我想起国事来就发愁,愁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能自立的人,专能分利,不能生利,实在是国家的一种大病。”敬宗站在门前大发议论,善同只有诺诺连声,不敢回答一个不字。直待敬宗把议论发完,又继续哀告道:“你说的全是,但是生利也要有一点资本啊!你自当惜老怜贫,帮我几个钱的资本,我拿回家去,同老婆子养猪磨豆腐,求一条生路,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处。”敬宗皱着眉,从怀里掏出靴掖来,打开取出一张十块钱的外国票子来,递给善同。善同接了说:“十块钱将够回去的路费,怎做谋生资本?你至少也得给我百八十两的,也不枉我老远地来了一趟。”谁知这一说,真把敬宗说急,赌气一跺脚说道:“怪不得外国人说支那人就认得钱呢。你算算先一个五两,这又一个十块,平白的谁给你这许多钱,你还要争多论寡,难道是我欠你的不成?你要知道,如今的文明世界,不比从前了,什么叫父子,那都不成问题。做爹的伸手向儿子要钱,便失了文明国民的资格。做儿子的给一个至十个,只能认作慈善性质,并没有义务可言。你纵然未受过文明教育,也不可太难了。我的为人,向来最重慈善。到底看你怪可怜的,如今破一个例,给你再添二十块钱,也是你该走幸运,你不要再啰嗦我了。”说罢又从靴掖中取出二十元票子来交给善同,扭头便出门上车去了。一边上车,一边还招呼善同:“赶紧回家,不要在北京耽搁,我这里是一夜也不能留你住的。”可怜善同白瞪着两眼,看儿子去了,只有咧着嘴哭,什么话也说不出一句来。陈福看不过,仍把他劝至门房,给他倒茶,劝他急速回家,不必在此耽延了,多耽延一天,是一天的嚼用。看这神气,再多要一个钱,他也决不肯给的,何必自寻苦恼呢?善同到此时,是完全断绝希望。只可听陈福的话,预备着当日坐夜车折回天津,明日早晨便可赶津浦车回家。陈福当日夜里送善同到车站,替他买好了票,送他上车,善同千恩万谢地去了。
陈福回转来,便向敬宗辞事。敬宗问他因何告辞,陈福道:“今天我父亲到宅里寻我,他不乐意我在外边伺候人,想把我叫回家去,早早晚晚地伺候他,他心里才快活。故此我得告长假回家养亲。”敬宗不悦道:“因为伺候爹告假,这假告的太没价值了。”陈福道:“小人是有爹的人,爹说一句话就是命令,不同那没爹的人,把爹看得半文不值。因为我们是人,不是枭獍。人要是没有爹,便同枭獍也差不多了。小人虽然身为仆役,却愿意做人,不愿意做枭獍,故此向老爷请假回家,侍奉亲爹。”陈福口中如此说,面上却笑吟吟地用眼睃着敬宗。哪知敬宗虽然有三分气在,他那颗良心,早已成了死灰。因此陈福的说话,他倒满没在意,只是计较工资。说既然是你辞事,这个月的工薪,我可不能给了。陈福道:“老爷明鉴:这个月通共只剩了两天,难道说这二十八天,小人能白效劳吗?”敬宗被陈福问住,半晌答不上来。后来赌气说道:“你既知道差两天,就应当过了两天辞事。你既少做两天活,我焉能给你一个月的工钱?”陈福道:“既然如此,请老爷按天算吧。”敬宗道:“按天算也得要折半。我给你十四天的钱,便是格外恩待了。要在旁人家,是一天不能给的。”陈福见他如此,知道争也无益,便答应了。领了一块四毛钱,掉头而去,连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大门,叹道:“我可离开了你这蛇蝎之窟了!”
按下陈福不提。再说章老头子善同,坐夜车回至天津,天有十二点钟,才到了总站。下车后自己背着行李,出了站门,低着头往前走,忽听后面有人叫道:“前边走的不是章大哥吗?你慢慢走,咱们结伴同行不好吗?”善同听有人呼唤,连忙止步回头观看:只见老少二人,年轻的是孙讷言,年长的是讷言的父亲孙菊圃。善同忙招呼道:“原来是菊圃老弟。你是今天来的吗?”菊圃应道:“正是。”此时讷言赶过来,朝着善同深深作了一揖,问道:“章老伯好吗?你老也是今天来的吗?为何同我父亲不曾遇上呢?”善同道:“我来了四五天了,这是从北京回来。”讷言道:“老伯既然来到天津,为何不去寻我,住在我店里不方便吗?”善同道:“我不知你店在什么地方,再说我急于进京,哪有工夫去看乡亲呢?”讷言道:“小侄的银号就在宫北大街,一过老铁桥便到。如今既遇着了,快同我父亲到银号去吧。”说着便招呼了三辆人力车,也未讲价,三个人坐上,不大工夫,便拉到宫北街。讷言说到了,一同下车。善同举目观看,是万亿兴银号。讷言叫门,徒弟问明白了,开开门。三人随着进去,开付了车钱。徒弟将三人的行李接过去。讷言领二人到自己屋中,拧开电灯,见屋中收拾得极其干净。徒弟打脸水,讷言吩咐开饭。少时摆上饭,两个老头子坐在上面,讷言在下首相陪。吃着饭,善同询问讷言的近况。讷言道:“小侄在这银号十六年了,现在已经升为副经理。这买卖十分发达,小侄初来时候只有两万块钱资本,如今总值四十万了。小侄当这份副经理,倒是橾得全权,因为正经理不过是挂名,他在下边洋行另有事做,每月不过来看几次罢了。”善同问他一年能有多少进益,每月多少薪金。讷言道:“不多,每月二十元钱,年终分花红股份,大约一千七八百元。我们做这银号事业,自己还可以买行市,买股票,随便活动。但看你的眼光远近,如果看得真拿得稳,每年自己额外找上一千八百的,很不费事。因此小侄每年三千元总可以赚得到。”善同听了,很是羡慕,又问菊圃:“此次因何来津?”菊圃笑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近年小儿的生意很好,依着他,想把我们老两口子接到天津来,享上几年福,随着把他的妻子也接来。我对于此议很不赞成:一者是故土难移,二者才有几个钱,禁不得这样折腾。莫若守着过,多置几亩田,比到天津来合算。小儿不敢违背我的意思,所以说了三年也不曾迁。今年不是闹旱灾吗,小儿想着我在家里必然愁闷,所以三番五次写信,请我来到天津游逛几天,散一散闷。我想孩子既然有这番孝心,也不好过于拘泥。所以回复他来,并告诉他今天准到,因此他到车站去接。无意中却遇着大哥,活该咱们聚会几天。你索性也不必忙着走,俟等逛够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善同听菊圃所言,句句刺入心中,几乎没有掉下泪来,只得含糊答应。讷言又问道:“我那敬宗大哥在天津当了三年督署文案,也很剩几个钱。前十天才到北京去了,这一到北京,陆军部的左右丞,一定有望。他在天津时不断在本号存款,我全按着一分给他生息,因此我们哥儿两个感情很好。老伯这次到北京,为何不多住几天逛一逛,怎么当日去当日就回来,我那敬宗大哥,他肯放你走吗?”这一席话,把善同问得直眉瞪眼,有口难说,只得编了一套诳语,说:“你敬宗大哥到湖北出差去了。他那姨娘,我有点看不过。与其在京里怄气,莫若回家,俟等敬宗回来,我再去寻他也不迟。”讷言道:“你老人家索性在天津多住几天,早晚他还不得回来。您给他去一封信,叫他回来时到天津来接您,岂不比回家再来,少一番周折吗?”善同嘴里答应着说:“贤侄的话很对,但是我住在天津,长久骚扰你,怪不安的,还是以回家为是。”讷言才要回答,菊圃抢着说道:“你这人太客气了。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如今一千多地来至天津,咱们既遇上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他这店里住几天,也算不得什么。再说你要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叫你那大少爷知道,岂不怪我们父子太没一点同乡的义气。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善同被菊圃一席话说得闭口无言,恰似哑子吃了黄连,苦在肚里,口中却说不出来,只可淡淡地答道:“既然你父子这样高义,我依实就是了。至于小儿那里,倒不必去管他。他的公事太忙,哪里有工夫照应到我呢。”讷言笑道:“他无论公事多忙,只要知道老伯来了,也不能不来寻你。寻你的时候,一定也飞不过我这里去,你老人家就耐心等着吧。”
三人吃罢饭,徒弟沏上茶来,又叙了几句家常。讷言将他二人安置在一间屋里,床帐铺盖极其干净。善同累了一天半夜,又兼气愤羞愧懊恼,种种热血,全涌上心来,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正在蒙眬之间,忽见陈福、李贵一齐进来,向他深深请安,口称:“老太爷在上,我家老爷,特备马车前来迎接你老人家,请老太爷急速去吧。”善同迷迷糊糊地随着陈福、李贵出了店门,果见一部轿子式的马车停在眼前。二人扶着上了车,不大工夫,仿佛来到一所极大的宅院。门前金碧辉煌,写着章公馆三字。车到门前,见敬宗已出来恭候,亲自扶老头子下了车,搀着他来至后堂。堂中设着一把椅子,请他父亲坐定,纳头便拜。口称:“父亲在上,恕孩儿不孝之罪。”善同到此时,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悲,是惊是怕,反倒自己下来,用手把儿子扶起,无可不可地说:“你是做官的人,行此大礼,不要把我老头子折受坏了。”此时又仿佛敬宗的如夫人也出来拜见公公。家中男女仆妇,足有四五十人,一个个全来参见老太爷,把一个善同乐得手舞足蹈。才要向他儿子说话,却见敬宗从里间屋里搀出一位老太婆来。仔细看去,正是他的妻子许氏。再看后面,儿媳蒲氏也随了出来。还有八九岁的孙子,活泼跳跃的,牵着他娘的衣襟问道:“爷爷在哪里?”善同见了,更欢喜得如驾云雾一般,忙赶向前问老伴道:“你这老婆子是什么时候来的?”许氏笑道:“我前天就到了,你怎么不知道?是敬宗亲自回家,把我们婆媳孙子三人接了来,一同在北京享福。你这老头子无缘无故地满街乱跑,把敬宗急坏了,好容易打听着你在哪里,立时派车去接你。我养着这样好儿子,从今以后,可不发愁了,净等享老来福吧!”此时全家团聚,大摆筵席。善同夫妻上坐,敬宗夫妇带着孙子同姨娘在两旁相陪,轮流把盏,笑语喧哗,曲尽天伦之乐。从此以后,善同迷迷糊糊的终日享受老太爷的快乐,食必肥甘,衣必文绣,出则乘车,一呼百诺。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但见敬宗逐日高升。今儿见顶子是白的,明儿便换了蓝的了,后儿又换了红的了。至于金银财宝,每日三车五车地拉进家来,不计其数。善同无事可为,专替儿子经管财贝。自己心里打算似这样儿子,真不枉巴结了一场。如此富贵,不要说一世两世吃着不尽,就是千秋万代,也不失为富翁。
这一天敬宗对他父亲说:“目前有一笔大财,如果做成了,稳稳地可得三百万元。”善同忙问:“何事能发这样大财?”敬宗道:“目前我国因一种外交,眼看要与矮人国失和。决裂之后,两国便要大动干戈。孩儿与矮人国的宰相交情极厚,他来信托我,如能将水旱两路的详细地图从陆军部偷出来,交给他的来人,他情愿送三百万银元以为报酬之费。孩儿因此事关系重大,尚未敢轻易应允,特特回家来与父亲商量。你老人家上几岁年纪,阅历是有的,请问这事是做好,还是不做好呢?”善同听了,立时眉开眼笑地说道:“这样一注大财,真是千载难逢,为什么不做呢?”敬宗道:“孩儿也是这般想。但是有一宗可虑,这消息要传出去,便担一个卖国罪名,是要杀头的。那时却如何是好?”善同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条妙计,事情你只管做,等洋钱过了手,你便报丁忧,说我死了。咱们全家大小拿这笔银子,就逃到矮人国去,买田置产,享受一世的荣华快乐。他那宰相既与你相好,又欠你这个情,咱们全家去了,必然另眼看待,比在北京做这劳什子官儿,不强得多吗!”敬宗听了他父亲的话,鼓掌赞成,立时便照着去办。未出三天,三百万的银行支票,早已拿到手中。
父子二人,正商议怎样报丁忧;怎样把家中所有运出北京;怎样由天津上船,一直向矮人国投奔;怎样遮掩众人耳目,不叫泄露风声;怎样买好家中仆人,不可传出一字。种种布置,非常的机密。眼看可以成功,不料被一种外国报纸,给完全披露出来。闹得一个北京城,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章敬宗是一个卖国贼。总检察长首先举发,提起卖国的公诉。政府无形中派人监视。此时再想逃走,是不容易了。善同听见这个风声,非常害怕。哪知敬宗却不十分畏惧,对他老子说:“咱们中国的长官,哪一个不是卖国的。不过他们没有本事,没有门径,抓不着卖,便大呼小叫地指责人家。如今只要把这笔卖国的巨款拿出十分之一来,给他们分润,保管烟消火灭,一个个闭着口,全不言声了。”善同听了,心中稍微放下。忽忽悠悠的,仿佛敬宗花了二十万元,把总检察厅的公诉取消了。其余各官,多多少少的,全送了干礼过去。从此以后,果然一个说的也没有了。于是父子欢喜,以为天大的祸事,从此根本消灭。哪知道官府好搪,人民难办。有什么学会、商会、工会、农会,这四个大会,聚集了有一万数千人,在天坛开会,宣布章敬宗卖国的罪状。有几个最激烈的学生同商人,彼此讨论,说这样卖国的穷凶大恶,理应宣布他的死刑,并须查抄他的家产,诛除他的老幼。如今法官受贿,国法不行,我们人民,得要替国家执法。这个议案提出来,全场一致赞成。立时选了三百名精壮,手执刀枪棍棒,直奔章敬宗私宅而来,前前后后,围了一个风雨不透。此时家内人知道消息,全都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敬宗指挥家人,快把大门锁上,又用石头顶住。但听敲门之声,如同擂鼓,叫骂之语,秽不可闻。家人老幼,全吓得互相搂抱,哭作一团。正在危急万分之时,忽听轰隆一声,如天塌地陷一般,大门已被众人砸开,呐喊奔驰,一拥而进,转眼已来至后堂。善同此时已吓得趴伏在地,立不起来。只见为首两个人,全执着明晃晃如雪白电影一般的钢刀,闯进后堂,大声喝道:“卖国贼章敬宗在哪里?快出来受死!”敬宗趴伏在善同身后,瑟瑟发抖,哪敢应声。只有善同跪在地上,向为首人磕头哀告道:“大王爷爷,你要金银财帛,家里有的是,请你随便自取,只求保全我一家性命。”为首人冷笑道:“你满嘴放屁!我们全是爱国好男儿,谁也不是山寇,你叫的哪一门子大王?我们此次来,并不要你家一草一木,只要卖国贼的头。你不指出来,连你一齐杀死。”善同仍然是磕头央告,众人便向各屋中搜检。不大工夫,将敬宗的母亲妻子,及他的妾,通统搜了出来,俱用绳子捆着两臂,牵至后堂中,一字儿排列着,跪在地上。善同见了,那心中犹如刀剜剑刺一般。偏巧此时敬宗在他背后隐着,蓦地哭了一声,被为首人听见,抢过去一把提了起来,狠狠地骂道:“你这卖国贼,也有今日!你还想隐藏着不出来,我们今天先开一个临时法庭,讯一讯你的罪状。”说罢掇了几张椅子,排列在当中,由内中选几位年长的为判官,坐在椅上,把敬宗提过来,朝上跪倒。当中的一位先问道:“你此次卖国,一共得了多少银子,从实招上来。”敬宗颤颤巍巍地答道:“犯官此次卖国,实得了三百万银元。”为首的笑道:“好好,三百万洋钱,你便卖掉了这大的一座中国,这价钱也太低了。”敬宗央告道:“犯官情愿把这三百万元助作兵饷,好同矮国人打仗,但求列位饶恕我全家性命。”为首人骂道:“呸!不要面皮,不知羞耻,狗彘不如的泼贼。你还认着这三百万是你名下之物,可以拿出来助饷吗?你真是天良丧尽了。”左右人说道:“哪有闲工夫同他讲理,快请你宣判他的罪名,趁早执行,这种人还能叫他久污人世吗?”为首人宣判道:“卖国贼一名章敬宗,应处刀斩死刑,即刻执行。”宣判过了,便过来两个人,把敬宗上身的衣服剥去,赤着臂膀,用绳子紧紧捆住,拉至后堂门外,在台阶上跪下,听候行刑。此时吓得全家要哭全哭不出来了。又听为首人说道:“把那老头子老婆子牵过来,问一问他,是卖国贼的什么人?”少时,善同许氏战战兢兢地跪在堂前。为首人问道:“你两个是卖国贼的什么人?”善同颤声答道:“我……叫章善同……是他的父亲,她……她是他的娘。”为首人冷笑道:“你们养的好儿子,要从小时稍有一点教育,何至甘心卖国?你两口子养子不教,纵成卖国大罪,理应与他同科。左右将他两人也绑起来,一同执行死刑。”善同此时要想央告,哪里还说得上话来,只得由他们绑了,也牵至堂外跪好。为首人又问了问敬宗的妻妾,算是格外开恩,免其一死,立时赶出大门。然后喝令左右行刑,善同此时心胆俱碎。只见一个凶风凛凛的人,手执钢刀,将敬宗拉至善同的眼前。善同不忍看,又不能不看。但见此人,双手擎刀向下一落,电光闪处,红血四溅,敬宗的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在尘埃。善同的一颗心,随着他儿子的头,直要从口中迸出来;五脏六腑,恰似开了油盐店,也不知是酸是辣是苦是咸;脑袋上的头发,立时全宣告独立;周身的毛孔,立时也自由解放了;眼泪走错了路,全从鼻子里出来;眼珠儿被磁电吸住,一点也不能运转。正当此时,却见一颗妇人的头,也滚在当地。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伴许氏。善同此际把心一横,倒愿及早餐刀,好与他那妻儿地下相见。但觉得背后有一人,用手指在他脖颈上一点,紧跟着一股冷风,飕的由耳边过来,仿佛觉得凉爽爽的,身首已经分开,兀自猛力大呼了一声哎呀,一伸手,一踹脚,觉得有一人用手摇撼,低声叫道:“大哥醒来!大哥醒来,你是魇住了吧?快快醒来。”
善同睁眼一看,见屋中的灯,独自半明半灭,孙菊圃坐在他的身旁,拉着他的手,笑吟吟问道:“大哥为何做着梦?哎呀起来,莫非梦中还有人欺负你不成?”善同睡眼迷离,还认着是梦境,问菊圃道:“你是什么人?可曾看见吾儿敬宗,同我那老妻许氏吗?”这一问,把菊圃招得鼓掌大笑,便奚落他道:“你多半是想儿子想老婆想疯了吧?你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里有什么敬宗净桶,老妻少妻的。天亮了,快起来吧,别招笑话了。”善同到此时,心中才略略醒转过来,不觉道了一声惭愧,也披衣坐起,笑向菊圃道:“老弟你不要笑话我。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几乎没有吓死。幸亏是梦,要是真事,可坑死人了。”菊圃忙问他做的什么梦,善同又不好实说,只说矮人国造反,杀到北京城,他全家老幼,俱遭兵劫。菊圃道:“梦是心头想,因为你此次进京,未曾见着儿子,心中挂念,所以才做这梦的。快不要胡思乱想了。”说着伸手从暖壶中斟过一杯茶来,递给善同说:“大哥喝一口茶,脑筋自然就清醒了。”善同接过来喝了。菊圃说:“天光尚早,我们再稍睡一刻,然后起来,省得把铺中人全惊动起来。”
善同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回思梦中情况,历历如在目前。自己暗暗打算,说幸亏是梦,这如果是真事,岂不太难为情。又想敬宗的为人,天性凉薄,对待生身父母尚且如此,还懂得什么叫做国家。像这类卖国的事,日久天长,也未见得准做不到。自己远远的同他离开,倒是避凶趋吉之一道。常言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或者是上天可怜我,不忍叫我吃儿子的挂累,所以才闹得父子不相认。我从今以后,回到家去。好在今年虽旱,家中尚有两三顷肥田,明年准能收成,尚不至吃穿无着,何必一定要享儿子的福呢?后来又想到,儿媳蒲氏,实在是一位贤孝的妇人,万不该当初袒护儿子,把人家逼回娘家。听说我那孙儿,今年已经八岁了。我此次回家,倒要登门谢过,仍然把儿熄接回来,一家团聚。至于儿子敬宗,从今断绝关系,只当没有他这一个人,也未为不可。善同左思右想,天光已经大亮。只见讷言推门进来,轻轻的脚步,走至他父亲枕旁,看菊圃仍然合着眼,自己不敢言语,又轻轻地走出房门。善同见此情景,心中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又是懊悔。羡慕的是菊圃养了这样好儿子,得享老年之福,这一世不算白来;赞叹的是讷言,不过是一个买卖商人,并未曾受过高等教育,居然能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有这样纯孝的意思,可见人之好坏,并不在读书多少;懊悔的是自己膝下,只有敬宗一个儿子,假若当日不热心巴结他做官,或叫他出门为商,或叫他在家务农,他决然不会坏到这般模样。虽说他的天性太薄,到底能多从竹年读几年书,也未尝不能感化成一个好人。偏偏要送到外洋去,受了许多无父无君的新教育,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如今木已成舟,再想把他变化过来,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盼望了。仔细想来,岂不是我自作之孽,还能埋怨谁呢?想到此间,不觉又掉了几点伤心泪。后来又回想到梦境,便把懊悔感伤又抛到一边去了。
不言善同胡思乱想,却说菊圃一觉睡醒,见窗户上已然有了太阳,连忙披衣起来,又招呼善同一齐起来。讷言在门外张望,见他父亲起来,便推门而入,笑问道:“两位老人家睡得可安稳吗?”善同道:“劳贤侄问候,夜里睡得很好。”菊圃道:“你快去预备一些点心,我是睡醒就饿。”讷言道:“点心全备好了,请你老净过面,便端上来。”二人穿好衣服,下了地。店伙已将脸水打来,两个盆,两条手巾,两份胰皂,二人净面漱口。徒弟端上两盘包子,一盘是肉馅的,一盘是豆沙的。另外两碗豆腐浆,还有一大盘子烧饼油果。菊圃笑道:“今年咱们山东闹旱灾,你看他把咱弟兄两个看成灾民了,简直是放赈呢。”善同尚未答言,讷言忙躬身赔笑,向他父亲自认不是道:“这号里吃点心,他们向来是大盘大碗的往上端,实在不成规矩,不是尊敬老年人的道理。等儿子嘱咐他们,以后改用小碟小碗便了。”菊圃笑道:“我倒不是见怪你。因为触景伤情,想起咱们家乡的灾民,要有人这样大盘大碗的替他们预备点心,岂不是一件最快乐的事?我们吃饱了,还要想一想挨饿的同胞才好呢。”善同道:“我的天爷,有钱的人全能照老弟你这样存心,大半旱灾也就可以没有了。”爷儿三个吃着点心,菊圃吩咐讷言:“闲来无事,调查调查淄川县的灾民,流落在天津共有多少,你每人送他们几块钱。如果乐意回家,替他买一张车票,好叫他们回去一家团聚。纵然花上一千八百的,自当今年买卖白做了,并未赚钱,谁叫咱爷们财力有限呢?假如能照他们达官阔人家,有千间房子万顷地,银行里存着几百万现款,不要说淄川不淄川,不必管他,连山东不山东,也不必问了,我们尽管拿出钱来,救活了这无数灾民,才合我的心愿呢。”菊圃说一句,讷言答应一句是。善同叹道:“人要做了官,连亲爹全不认得了,还管灾民不灾民呢。据我想那做官的人,出门就认得上司,进门就认得小老婆。除此之外,没有他认得的人了。”菊圃笑道:“大哥没做过官,你怎的将做官人心理猜得这般透?”这一句话,倒把善同问住了。他本是想起敬宗来,说的几句感慨话,被菊圃一问,闹得满面通红,答不上来。还是讷言替他答道:“章老伯这话,不过是一时感慨。料想我那敬宗大哥,纵然做官,也绝不会这种样子。”在讷言,这几句话还自觉是善为说辞,哪知善同听了,比骂他还难过。菊圃父子,见善同一面不如一面,料定他心中必有难言的苦衷,又不好追问,只得用旁的话岔开。讷言道:“章老伯回来吃过饭,同家严看戏去吧。上天仙离这宫北不远,几步就到,我已经包好了厢了。今天小莲芬头天在这园子打炮,贴的是《牧羊山》,带《牧羊圈团圆》,这是他最拿手的戏。真乃音节悲凉,可歌可泣。还有冯子枚的《探母》带《回令》,一气呵成,比白文奎强得多。不信老伯听了,准能中意。”善同道:“自家人贤侄何必这样破费应酬。”菊圃道:“有什么破费的,你又要客气了,真真该罚。”当日吃过饭,讷言陪他二人去听戏。一连住了七八天,善同执意要回家,怎样留也留他不住了。讷言只得亲自送他到车站,替他打好了车票。善同十分感激,握着讷言的手,流泪道:“贤侄待我这份情义,就是自己子侄,也未必这样恳切。老朽但祝你事业兴隆,家门吉庆就得了。”讷言道:“老伯说哪里话,我们做后生的,理应如此。”二人分手,少时车开了。
善同来到济南,下车之后,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进城里制锦市街,到了曹宅门前下车。举目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但见两扇门用白纸封了,门外墙上粘着几张白纸条子,写的是曹宅丧事,恕报不周,某日接三,某日谈经,却尚未有发引的日子。善同付了车钱,心中纳闷说:我来的时候,姑丈同姑母俱都好好无病,怎么半个月的工夫,竟会出了丧事?一边想着,一边打门。仆人尤升出来,见是善同,连忙上来请安,把行李接过去问道:“章老爷是才到的吗?”善同点点头,随着问他道:“你家主人是谁故去了?”尤升道:“你老人家从这里走的第四天上,老太太忽然得了暴病,一天一夜工夫,便归西了。我家太老爷正为这事着急呢。给大少爷去了一封万急电报,到如今不但人没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二少爷是未毕业的学生,哪能料理丧事?你老来得正好,帮着我们太老爷办一办吧。”善同听说他姑母故去,虽然是远房的,昔日却待他很厚,因此很动感情,哇的一声便哭了进去,一直哭到棺前,伏地大恸。此时曹翁正在屋里伤心发愁,忽听有人哭进来,以为必是玉琳回来了,连忙跑出来看,不觉大失所望,原来不是玉琳,却是善同,到底连自己也招哭了。彼此哭了一阵,曹翁止住悲声,善同兀自号啕不止。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嘴里哭着姑母,心里却想起儿子来,所以越想越酸,越哭越恸。曹翁忙过来解劝道:“贤侄起来吧!人已经故去了,你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哭不活啊。快起来帮着我商量一切,难得你回来,倒是我的助手。你二兄弟年纪太轻,可把我累坏了。”善同起来,随着曹翁到屋里净面喝茶,一面问他姑母倒是何病故的。曹翁叹道:“你姑母平日身体并不弱,只因过胖,所以常有气喘的毛病。那一夜因为到院中去烧香,烧完了回来,才一上台阶,不知被什么滑了一个跟头。儿媳丫鬟等,忙把她扶进屋里。哪知这一跤摔上了痰来,赶紧请医生来看,据说是真中风已经入脏,不能救治了。勉强求人家开了一个方子,药煎好了,牙关闭得紧紧的,怎样也灌不进分毫。挨到第二天正午,便断了气。你那二表弟玉琅在家,玉琳却在湖北,当天便给他拍去一电。不料过了十天,不但人未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真真要把人急死。你想他是长子,他不回来,这个殡怎能出得去?老侄既然来了,你替我想个主意吧,我的方寸是乱了。”善同也发急道:“大表弟太荒谬了,父母大丧,非同别的事,怎么得着信还不快来奔丧,难道还有比这事再重要的不成。别是电报拍错了,不曾接着吧?”曹翁摇手道:“不能不能。他前一个月来信,说住在汉口张美之巷第八号,清清楚楚的,怎能够错呢?再说他此次到湖北,是庄宫保调去的,派为汉口外交局总办。汉口电报局,一天不定有他多少封电报,焉能有送错的道理。”善同道:“既然如此,姑丈何不派一名专差到汉口去叫他。他是回来不回来,自然可以讨个实在消息,岂不比这样熬等强吗?”曹翁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便立时将尤升喊过来,给了他三十块钱盘费,写了一封信交给他。叫他明日早晨先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再由北京坐京汉车,直赴汉口。寻着大少爷,无论他有多重要的事情,也务必把他叫回家来,不得有误。尤升一一答应了。次日便起身奔天津去了,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曹玉琳因何不奔母丧,这其中也有一个原因。原来南洋大臣庄官保,由两江总督又调署湖广总督。到任之后,见湖北的人才不及江南众多,便想起杨修、顾黾两个人来。特给项宫保去了一套公事,调这两个人到湖北差遣任用。项宫保因为这两人法律精热,办外交离开他们不得,硬留住不放,却把曹玉琳一个人派了去,聊以搪塞。庄宫保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及至见了玉琳,却十分赏识。你道这是因何?原来庄宫保生平最喜爱俊俏男子。凡在他署中候补当差,只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他便刮目相待,总尽着派你优缺优差。要是脸子不好的,你无论有多大学问,多大才干,也休想有出头之日。因此一般脸子好而又想做官的,无不趋之若鹜。曹玉琳生得五官秀美,体格丰满,不亚如傅粉何郎。庄宫保一见面,便十分欣喜,始而派在署内充当文案。不时地陪着宫保赋诗饮酒,弹琴下棋,形迹十分亲密。外边便造许多谣言,硬说曹玉琳是臧仓、弥子瑕、邓通、董贤之流。其实堂堂宫保,也未见得做这样污秽不堪之事。到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惹得宫保手下一班弄儿,如张豹等全都侧目而视,愤愤不平。大家暗地商量,颇有不利于孺子的打算。这个风声,传到宫保耳中,生怕闹出事来,于自己名誉不好,便下了一个札子,委他为汉口外交局总办。这乃是本省中一个优差,多少红候补道全钻谋不能到手,曹玉琳却安稳得了。
从前这个局子叫洋务局,庄宫保嫌这名字太不雅驯,因此改为外交局。其性质是汉黄德道的一个咨询机关,凡与外人办理通商传教,及一切交涉,全要先会同他。他可以代表督抚,主持各事。一年净交际费一项,可以报销三四万金。所以各候补道,多有拿出一两万银子,运动这个差事的。前任的总办姓孔,名叫令名,是曲阜人氏,两榜进士出身。由现任黄州府过道班,过班之后,便派了这个差使。当了不足三个月,庄宫保到任,他禀见了一次,宫保看他很讨厌。因为孔命名生得五官丑陋,既黑且麻,又自恃少年科甲,兼为圣裔,举止言谈,很放肆不循规矩。庄宫保见了,心中大不痛快,时刻想把他撤换,只是没有相当的人。后来被曹玉琳奉承欢喜了,又为避声气起见,便委了他这个差使。曹玉琳赶紧上去谢委,磕过头,便对宫保说:“大帅委学生这样优差,实在感激不尽。但是学生的意思,总愿意在大帅左右,得以朝夕受教。如今到汉口去,不能昼夜侍奉,追随几杖,心中倒不觉黯然。”宫保道:“我何尝愿意你远去,不过目前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你暂时先到汉口,俟等过几个月,有了机会我一定调你回来。”玉琳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愿意,却故意假造作,所为是希荣固宠。及到了汉口,接差之后,他不肯住在局子里。因为局中人多眼杂,诸多不便,特在张美之巷,租了一所宅子。前有客厅,后有卧室,有马号,有厨房,宽敞华丽,十分称心。他的夫人江氏,从前随他在天津,此次也随来湖北。只生了两个小姐,却没有男孩。依着玉琳的意思,早想讨一个小老婆,只是江氏这一关通不过去。江氏说:“我又不是不会生养,怎见得就不能得子?况且你我今年才三十三岁,正在壮年,何愁无子?你要为求快乐讨人,只管明说,不必拿着子息借口。”曹玉琳本来惧内,又被夫人迎头一拍,居然拍回去了。但是日久天长,他那惧内心,究不敌他那好色心重。偏巧事又凑巧,江氏到汉口,因为不服水土病了,请先生吃了几剂药,也不大见好。虽然不至卧床不起,到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一篇文章,是做不得了。玉琳寂寞寡欢,便要闲中生事。他自到汉口,所有本埠的衙署局所,自然全要拜到。无意中却遇着一位同学,是大兴县的王金海,现充汉口牙厘局总办。他自回国后,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湖北来的时候,拿着北京某军机一封荐信,说他新旧兼通,少年有为,前任总督便委他为汉口牙厘局总办。及庄宫保到任,禀见的时候,宫保见他秀骨珊珊,大有美人风度,便格外垂青,仍叫他好好当差,并未撤他的任。此次与曹玉琳无意相逢,两人握手谈心,好不欢洽。金海为人,风流自赏,专好的是嫖娼。他自到汉口,没有一天不在小班中摆酒。所请的,除去各局所总会办,便是各银行票号的老板、各洋行的大班。自见着玉琳,又添了一位嫖界大将。当日晚间,便约他到德国租界,望江里三号芙蓉仙馆,去吃酒打牌。
你道汉口的官场,为何可以这样随便?其中自有一种原因。因为汉口是纯粹商埠,其性质与上海相同,绝非天津可比。天津是以省会而兼商埠,总督在此驻节,阖埠的官员,全要惧怕他几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狂嫖滥赌。至于上海汉口,可就大大不同了。本埠的官儿,只有一个道台,算是顶大了。然而各局所林立,局所中的总会办,也全顶者一个道台职衔。有时候还许来一个京卿,便是道台的上司。所以官场中没有重心,大家便可以自由随便。此次曹玉琳虽然挂一个内阁中书衔,却是京职,与道台彼此无辖。汉黄德道去拜会他,全要教弟帖。因此玉琳的局面,是很不小。他从前在济南上学时候,就专好偷着去嫖妓,后来到日本东京,那歌妓院中也时有他的踪迹。及至在天津就差,一者督署中要避耳目,二者江氏管得很严,所以面子上是很安分的。及至来到汉口,架不住朋友撺掇,便不时地随喜。恰值江氏病了,阃令又宽松了许多。玉琳嫖兴大发,天天晚上,必在小班中吃酒。回来对江氏说,局中公事太忙,好在不敢公然外宿,所以江氏也不甚疑惑他。自头一次应王金海之约,到芙蓉仙馆吃酒,金海替他介绍一个美人,名叫柳娘,乃是汉口的花魁,曾选过状元的。柳娘来了,玉琳一见,便色授魂与,加了八个字批语,是袅娜风流,清华富丽。要论柳娘长的容貌,实足当此八字,毫无愧色。金海替他引见说:“这位曹大人,是新升来的外交局总办。你好好地应酬,不会亏负你的。”柳娘虽系女子,却是绝顶聪明。一见曹玉琳仪表轩昂,衣服华丽,满脸的官气,早明白他是一个政界人物。继而听说是外交局总办,料定必然是一位道台大人。连忙抖擞精神,款移莲步,满面春风地问道:“大人是新到任吧?侬从前没有会过,到底一见如故,又仿佛在哪里会过一般?”玉琳尚未答言,金海凑趣道:“你是神女,他是楚襄王,你们在巫山会过,一定认得。只可惜是梦里,不是白天罢了。”柳娘笑道:“这一说,王大人不成了圆梦的宋玉了吗?”玉琳鼓掌道:“答得真好。只这一句,就可见你是一位雅人了。”柳娘笑道:“什么聋人哑人的,但求大人不笑我们粗野,那就好极了。”大家说笑,少时客已到齐。有厘金局总办孟传光,巡警局总办马占龙,洋关税务司总文案易多献,汉黄德道的幕府魏家俊,汇丰银行老板梁尚友,江轮公司老板萧得培。大家入座饮酒,觥筹交错,大鏖酒兵。吃过饭后,便开了两桌麻将。八圈打罢,曹玉琳赢了三百几十块钱,一块未留,一总儿全给了柳娘。柳娘拉他到自己下处,在英租界香山里,并约大家同去。内中有去的,有不去的。到了柳娘下处,三楼三底,只她自己一人,有两个娘姨、两个大姐。屋子收拾得真可比神仙洞府。玉琳应许明日在此请客,当面约大家同来,众人全答应了。从此玉琳的足迹,无日不到香山里,与柳娘会晤。家中瞒着他夫人,只说局子里公事太忙,目前有一种交涉,十分难办,天天夜里要开秘密会议。有时太晚了,便不得回家。其实却是住在柳娘下处。如此将有一个月工夫,两人的热度,已经达到沸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已经是定而不移了。不料,这一天晚上,玉琳正在柳娘处摆酒,他的长班高升,忽然呈上一封电报,嘴里还说是由济南来的。玉琳听了一愣,随将电报接过,揣在怀中。大家散了,他自己翻译。翻完了,皱一皱眉,把这电报撕成数片,团一团,扔在字纸篓中。柳娘在旁边看了,也不好动问。等玉琳睡了觉,自己蹑足潜踪地从字纸篓中,把碎电取出来,慢慢地拼在一处,仔细阅看。不阅还罢,这一阅,把个柳娘气得粉脸焦黄,银牙咬碎,低低地骂了一声禽兽,从此遂完全变了她的初心。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