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在说得高兴之时,忽从树后钻出一人,要到使馆去出首,怎能不惊讶。天麒掏出勃朗宁想要同他对命,及至人到面前,大家见了,又不禁鼓掌大笑,一齐说道:“恶木兄,你真能恶作剧,几乎没把我们吓坏了。”天麒忙把手枪藏起,过来同他握手,众人也一齐让他坐下。原来此人姓吴,名樗,字恶木,安徽桐城人,乃是大文学家吴挚甫先生的族孙,在早稻田大学肄业。因为他生性孤僻,不好同人亲近,所以大家也不甚同他往来。他虽然也赞成革命,但是闷在心里,从不在人前发表什么意见,那些浮躁派的,还认他是汉奸。唯有天麒很器重他,说他坚忍卓绝,将来必能担当大事。此次无意相逢,众人面子上虽然敷衍他,却不免有些变颜变色的,怀着几多疑虑。吴樗也看出来,坐下向众人笑道:“这种团体,小弟是极端赞成的。诸君自管放胆进行,决不能从我口中泄露一字。”李大光笑道:“既然如此,恶木兄何妨加入我们的团体呢?”吴樗道:“这却使不得,诸兄既想做刺客,难道没有读过《史记》的刺客传吗?当初聂政刺韩相侠累,曾说不可人多,人多必有得失心;有得失心,则语泄而事不成。这几句话真乃扼要之言。所以小弟做事是一个人独断独行,既不用彼此商榷,一个人自来自去,更无须伴侣追随,与诸兄的意见微有不同,所以不愿加入团体,请你们多原谅吧。”大家见他如此,也不便相强,又谈了几句,他便独自去了。众人也有说他好的,也有说他不可测的。天麒道:“诸位贤弟,不要小看了他,此人的事业将来定出我辈之上。”众人半信半疑的,各回宿舍去了。
从此留学革命的声浪愈唱愈高,清廷很以此事为忧,便传了两首密旨,向南北洋两个大臣咨询意见。那时南洋大臣庄之山,北洋大臣项子城,全是最讲维新的人物,并且经他们手派出洋的学生很多很多。他二人一见此旨,彼此秘密协商,复奏了一封密本,大意说学生革命,不过是口头文章,只能空言,决然不会实行。别看在海外成群结伙,大声疾呼,只要回国,诱之以功名,怀之以利禄,保管俯首帖耳,一听指挥。如今最妙的法子,莫若择学生中最激烈的分子,由臣等电召回国,请朝廷予以举人进士头衔,交由臣等任用调遣,每人酌委一两份差事,月酬三四百金的薪俸,他们的革命思想便可化为烟云。如其无效,臣等甘任滥保之咎。这个折子上去,清廷大为欢喜,立时批准,由该大臣酌量保荐。二人一共保了六个学生,是曹玉琳、章敬宗、金国安、杨修、顾黾、张广源,这六个人全是留学生中最激烈的人物,在留学界中称为六凶的。庄项特给蔡使合拍了一个电报,说这六个人青年英俊,学业湛深,敝省的新政,百端待理,相需甚殷。此六人无论卒业与否,务必送他们急速回国,并汇去一千元资费,请转发交该生等克期起程,愈速愈妙。后面又附了两句,说已密奏朝廷,均赐以进士出身。本部堂爱才如渴,决无意外,叫他们自管放心前来,勿延勿虑。蔡使接到这封电报,倒踌躇起来,心想这几个学生平日全是我的对头,因我扣他们学费,无不衔恨刺骨,没想到庄项二公竟赏识上他们。我要不把此事办好,这两位炙手可热的大臣说一个不字,我的公使便坐不稳;要反过脸来敷衍学生,面子上又太难过,况且这些人全有野性,还未必容易牢笼。我必须想个万全的法子,只要把他们送回中国,便没有我的事了。想到这里,忙叫人把留学监督请来。
这位监督姓马名朝光,字烛远,倒是外交中一把老手,还是当日李文忠公选送美国的毕业学生,为人很机警,又有手段。蔡使把他请至,恳恳切切地托嘱他,务必设法转圜,又拿出电报来给他看。马监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郑重地向蔡使说道:“这件事实在难办,并非是卑职推脱,因为当日大人对待他们太狠一点。这一群小孩子本没有容人之量,如今听说朝廷要重用他们,又有庄项二公专电邀请,他们的架子更大了。革命倒是一件小事,他们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不过威吓朝廷,好钓取高官厚禄。如今要把这事直对他们说了,他们一定拿糖,纵然勉强回国,全存着一个报复心,将来仍怕与大人不利。卑职所说全是实话,不知大人以为如何?”蔡使被这一逼,心中益发没了主意,只好央求马朝光,说无论如何请老哥费心,替兄弟解这个难,我必重重酬谢。马朝光道:“卑职理应效劳,怎敢当大人谢。不过据卑职意思,这个电报暂时先不要发表,这是第一步要著。第二步,此事全由卑职向他们疏通,大人千万不可出面。第三步,大人扣发他们的学费,如今快两年了,要一丝不短全备出来,由卑职当面交给他们,说大人当日不过是为警醒他们,并非真扣。如今听说他们学业长进,名誉又好,仍然如数发还,以前的间隙自然完全化解了。然后说大人情愿出具考语送他们回国,请朝廷赏给举人进士,再写两封荐信,荐之庄项二公优加擢用。如此做法反客为主,能使他们将感激朝廷庄项的心反而感激大人,不但不至报复,只怕将来还许得他们的好处呢!大人请想,这个法子如何?”蔡使听了拍掌称妙,说好好,就请老哥这样做去。
马朝光回去,一算这六个人两年的学费一共七千八百元,写了一个条子,全从使馆领出。他老先生也不客气,全下了腰柜,自己心里打算,我必须如此这般,才能诓他们回国。便假造了两封电、一张电稿,在他自己公馆备了一席酒,出一个请单,请他六人宴会。马朝光平日笼络学生很有手段,大家同他感情不坏,因此一请便到,并不费事。见面后谈起公使来,马朝光很为不平,秘密告诉大家说:“他在前一个月给南北洋大臣去过密电,单说你们六位不好,哪知害人不成,反倒做成你六位有了进身阶梯。”六人不懂他这话,忙向他请教。他说:“我同项宫保本是旧交,宫保得到他的电有些不相信,暗地来电问我,究竟你六位靠得住靠不住?我复了一电,很替你们辩白,并且保你们才堪重用。没想到昨天庄项二公合来一电,说现在创办新政,需才孔殷,叫我转达你六位急速回国,每人赐以进士出身,量才任用。这岂不是意外之喜,反做成了你六位的功名富贵吗?”说着又将电报拿出来给他们看,六人看过了,彼此默无一言。马朝光从旁窥探,见张广源皱眉头,似有不悦之意。那五人面孔中全隐着一重喜色。他心中早明白了,反倒先问广源是去不去。广源道:“论理监督的栽培,怎好驳你面子。不过我们抱定志向不做满清官,焉能半途改节?”马朝光不待他说完,便插口道:“伯渊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说到这里,向四外一看,屋中并无别人,又低声道:“不瞒你六位,我也是汉族好男儿,赞成排满革命的。我这芝麻大的官有什么可贪恋?将来得了机会,也随在你们后边,要轰轰烈烈地做一场。你们要知道这革命事业,不是专在海外空谈的,得要回国去,看风头等机会。最好是在官场中鬼混,能在那里边下一点革命种子,一有机会便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保管成功。如今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伯渊你怎会说出这样傻话来?”好一个马朝光,一席话,居然把那铁石心肝的张广源说得点头称善。本来那五个人全唯张广源的马首是瞻,一见广源赞成了,便都鼓掌赞成监督的话,说:“我们正好趁这机会进行革命事业,将来南北洋是我们的根据地,逐彼胡奴,光我汉族,今日便是起点,我们全要痛饮三杯。”监督又问他们回国的日子,全说目前已到四月,除张伯渊不算,我们离毕业不到一个月了。毕业之后,立时起程,决不耽搁。监督赞美他们办事敏捷。六个人回去,又彼此商量了一番,决定五月初九同船回国,各人先到家中探望一回,然后在天津聚齐。这个风声传出去,留学界中,也有羡慕的,也有唾骂的,也有预备欢送的,也有前去质问的,闹得六个人应接不暇。广源发起开了一次茶话会,净请的是革命中健全分子。他当着大家把自己的宗旨宣布了,那五人也相继演说,无非是借此机会,做官运动革命,做官乃是革命的捷径,请大家不要认真。众人听了,才释去满腹狐疑,羡慕他六人是乘时得势的英雄,可到了革命发轫之日子。于是大家商议,初九这一天,怎样给他们送行,买了许多白布,做了有百余根旗帜,上面写的什么:光我汉族,驱逐胡奴;还我旧山河,重睹汉衣冠;欢送革命巨子,请看排满伟人……革命万岁与汉族万岁的旗子,尤其更多。是日留学生每人手执一柄,把一座京桥车站,重重叠叠地俱已围满。六个人远远地来了,尚未到站,那鼓掌欢呼的声音早已上遏行云,下震耳鼓。六人到了,挨次与大家握过手。天麒为首,致欢送词道:“但愿六君此番回国,拔满帜,立汉帜,使革命早早成功。我们海角天涯,互相呼应。将来进行的有何效果,仍望不时通信,慰我远道之思。”金国安致谢词道:“今天劳诸君远送,深抱不安。我们自问没有什么可以仰酬同志,唯有此心不变,一听诸君指挥。将来会面之时,决不至受诸君责骂。区区之意,始终不渝。”大家听了,俱都鼓掌赞成。此时田子已经嫁了国安,怀中抱着三岁的孩儿,也随六人一同到中国去。少时车要开了,大家高举白旗,欢呼万岁。六人将身子探出车窗外,高扬白巾,以答谢意。直待车没影儿了,大家方才回去。
不表六人回国,却说北洋大臣项子城,在清廷中算是第一个维新人物,对于一班留学回国的学生非常优待,想做官的,他便破格保荐,叫你顶戴荣身;想发财的,他便酌委优差,叫你金钱满囊。他虽然如此怜才,却有一种特别的毒辣心肠,凡见过他一面的人,他便能断定这人是有用是没用。没用的呢,以后再想见一面也难了;如其有用,他总要把你买过来,为他效死终身。你无论爱什么,他脱手给你,决无吝惜,并且面子上推心置腹,并无一毫官气,能叫人蔼然可亲。因此有许多大英雄、大豪杰,同他见一面,谈数语,便许为一生知己,从此效命于他,连自己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吸引魔力。这是为他所用的。你要不为他所用,他真个翻脸无情,必须把你杀掉他心中才快活。他说才人杰士,不为我所用,便为我所杀,我不能留给别人去用。这一次电调的六个学生,也全是他一人主持,庄之山不过随声附和。他有驻东京的密探,这六人回国时情形,密探早有电禀到来。老项看了,拈髭微笑道:“小孩子家闹的什么?哪天只见他们一面奖励几句,天大的事情也化解了。可怜朝廷这般人大惊小怪,见神见鬼的,真正可笑煞人。”随把贴身的秘书叫来,如此这般,叫他给这六个学生原籍的县官,各拍一电,嘱咐县官礼貌从优,不准打草惊蛇。秘书答应下去,没过两个钟点,电报全已拍发了。他那署中做事,最重敏捷,无论大小事,随说随办,不准积压一件。
这电报拍出去,别处不提,单说山东淄川县的知县,姓潘名绍安,是一个廪生出身,从小做阔公子,长得又十分漂亮,大有潘安之风,薰香傅粉,搔首弄姿,倒是一位风流知县。他这日接到项宫保的电报,连忙亲手翻拣,翻完了一看,见上写:淄川留东学生章敬宗即日回里,着该令速往接洽,促其早日来津。车马资费均由该令垫办。务须优加礼貌,暗中监视,毋任远扬。切切。直隶督署印文。潘绍安见了,哪敢怠慢。因为直隶虽是隔省的上司,然而项宫保势力伟大,哪个敢不奉承。再者山东沿海,也在北洋大臣势力之下,有此两个原因,比自己本省上司的谕饬,看着尤觉重要。立时派了差役,到蒲家庄探听敬宗曾否到家。差役回来说,章少爷已经到省,大约三五日内准可到家。这潘知县殷勤已极,逐日必派人去问,这一天回说到了,便连夜派人去安驾,说明日晌午,本县亲来拜访,请章少爷在家等候,千万不要出门。乡下人本来怕官,平日看见知县,就如同看见活神仙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羡慕,如今听说知县要亲身到章家拜访少爷,大家早互相宣传说,咱村里风水好,早晚要出真龙天子了,要不然,怎能够惊动县官。老老少少五更天全起来预备看热闹,仿佛君主时代,过皇差一般。
天有过午时分,知县到了,旗锣伞扇,样样俱全。潘知县坐着蓝呢大轿,前有顶马,后有跟骡,好不威风。到章家门前下了轿子,但见他身穿一件紫芝麻纱的开气袍子,天青芝麻纱对襟方马褂,头戴纬帽,五品晶顶,还拖着一根花翎,足登薄底官靴,年纪就在二十七八岁,白净面皮五官清秀。此时章敬宗已然迎出来,穿一身洋服,青羽毛纱的裤褂,黄皮洋鞋,戴一顶学生式的草帽。见了知县,忙把草帽摘下来,过去行了一个握手礼。众人都看呆了,纷纷地低声说道:“敢情章家的孩子变成洋鬼子了,怨不得不作揖先拉手呢!”一个年老的忙使眼色,低声拦道:“快别胡说,叫大老爷听见要打板子呢!”众人不言语了,敬宗同知县手拉着手几步入家门,请到书房喝茶。敬宗很谦逊地说:“天气太热,怎敢劳老父台先来,治晚少休息一两日,也就要进城请教了。”知县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一定要给老太爷请安。敬宗再三辞谢,知县偏要见,后来无法,只得叫做活的进去请老掌柜的,说县大老爷要谈谈。去了许多时不见出来,敬宗只好陪着知县闲话。忽然门帘启处,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身穿一件青布大衫,头戴一顶苇笠,后面披散着许多红缨,当中安着一颗似篮非蓝、似绿非绿的顶珠儿,仔细看才认出是新长成的秦艽掐下来,冠在帽子上。到得屋中,朝着潘知县来了个羊羔吃奶式,双膝跪地,口呼:“大老爷在上,小的叩头。”知县冷不防倒吃了一惊,以为这必是庄中人乘着这个机会前来告状。便喝道:“你是什么人?今日本县同章少爷谈话,哪有工夫接受词讼。你要告状,等明天进城到衙门去告,这里不是告状的地方。”一面又问敬宗此人是谁,只见敬宗把一张粉白的脸羞得通红,站起来咬着牙低着头,仿佛有个地缝儿立时就得钻进去。又听知县问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含羞带愧地答道:“这便是治晚的父亲。”潘知县听罢,立时也吓慌了,连忙亲手将善同搀起,接二连三地称呼老太爷,你可把晚生折受死了。又拿自己的手巾给他掸土,又让他在上位坐,一面又骂跟他的家人为何不搀老太爷进来。此时敬宗立在旁边,又气又恨又羞。到底做过官的有阅历,早看出神气来,忙用话敷衍他爷儿两个,问善同高寿。善同吓得只剩了打战,哪里答得上来,敬宗替说今年六十二了。知县见这情形也不便久坐,问敬宗何时起身到天津,敬宗回答至早还得半个月。知县又将项宫保催促早去的话说了一遍,又说何时起程,务必先通知一声,兄弟好过来送行。敬宗连称不敢,当时送知县走了,气哼哼地一直来到上房,瞪着眼睛问善同道:“你这老头子中了什么疯魔,今天在县官眼前出这样大丑,你不敢见官,不会不见吗?你给他磕的哪一门子头,下的哪一门子跪?你难道就不想想,儿子同他平起平坐,老子反倒矮下半截儿,世界上可有这个礼吗?再者你戴的那叫什么顶子,当初说戴绿顶,不过是一句笑话儿,你怎么就认起真来?我这次回国,蒙朝廷钦赐洋进士,何等体面光荣,被你这一跪,完全把脸丢尽,就凭你这样的人也配做我的父亲吗?”敬宗越说越有气,善同只有诺诺连声,不敢回儿子一句话。老太太听不过了,向敬宗道:“今天你爹虽然鲁莽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说他做什么?再说无论如何,他是你的老子,你不该这样排揎他。”敬宗听了,又向他娘瞪眼道:“好好,你们老两口子有理,谁叫是老子娘呢?我章敬宗却不知什么叫老子娘,我们革命的新人物,就知道有国家,不知道有父母,你们还想拿家庭专制来降伏我,那是做春梦没醒。”说到这里气更大了,把桌上的茶壶茶碗抓起来就哗啦啦全扔在地。
正在闹得天翻地覆之时,忽然进来一人,伸手便打了敬宗两个耳光,出其不意倒把敬宗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定神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他岳丈蒲子仪。子仪知道女婿回国,心中很喜,昨天便想过来看他,因为天晚了没来。今天听说知县来拜访,他生平不愿会官,所以午前又没来。直待知县走了,他才赶过来,步至院中,正听见敬宗大声疾呼地申饬他父亲,他心中已经老大不悦。后来又听到有国家无父母的话,实在捺不住了,跑进屋来也不说长道短,伸手便敬了女婿两个耳光,然后指着他骂道:“畜生你还要造反吗?留了几年学,就无父无君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爹爹一生老实,没有会过官,见了知县给他磕个头,他是父母官,并没有什么出丑的地方。顶子戴得对不对,乡下人懂得什么,你就敢瞪着眼睛拿出威吓狗的架子,威吓你爹娘,这还了得吗?你要真做了官,还许你爹爹打板子扛枷呢。我瞎了眼睛,把女儿许给你这畜生,我今天要教训教训你,你有本事,革我的老命吧。”说着气得胡子乱扎。敬宗生平从未挨过耳光,今天被丈人打了,他如何能善罢甘休。立时挑起双眉大声骂道:“混账老乞丐,你敢打人,我先拿片子送你到县衙门,先革了你的秀才,然后重重办你一个殴打命官,凌辱新贵。你的女儿我也休了不要,野妇村姑,怎配做我的正室。”说着又喊做活的把这老乞丐捆起来送官。子仪迎面啐了他一口,说:“呸!不要脸的东西,才会着县官一次,你就拿腔作势地闹起官派来了,我今天跟你一同去见县官,倒问问做官的人,就应当不要爹娘吗?”说着便要过来拉扯敬宗。不料善同劈胸一把,将子仪挡住,大声说道:“姓蒲的,你管得着吗?我的儿子,我愿意叫他忤逆,他打我我乐意挨,他骂我我乐意听,你多的是哪一门子事呢?依我劝你快走,真把我这洋进士的儿子招翻了,你吃不了得兜着走。”子仪本是替善同抱不平,做梦也没想到善同说出这样话来,这一气可非同小可,登时通红的脸变成雪白,冷笑了两声道:“有那样的儿子,就得有这样的爹,总是我瞎眼瞎心管你们这宗臭事。鸟兽不可与同群,我为什么要跑到这蛇蝎之窟自寻苦恼。”说着左右开弓,下狠地在自己脸上打了十来个嘴巴,抹回头来便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来对敬宗道:“我告诉你说,我走后你要凌虐我的女儿,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同你拼个你死我活。”此时蒲氏在旁边立着早吓呆了,说也不敢说,劝又不敢劝。子仪回来这几句话,倒给敬宗提了醒儿,恶狠狠地扑过去,打了蒲氏两个嘴巴,打得蒲氏号啕大哭。子仪赶过来便要同敬宗拼命,善同便赶过来要打子仪,两个老头子打在一处,敬宗在旁边冷笑,袖手不管。过来几个做活的,好容易把二老拉开,街坊四邻来了几个老人,说合着把子仪劝走。蒲氏带着五岁的儿子,是敬宗出洋三个月后生的,也随着子仪回娘家去了。这一场天大的是非,才算略略压住。
敬宗仍然是怒气不消,第二天便进城回拜知县,说三五日内便要到天津去。潘知县送了他三百银子盘缠,还派了两个差役随同伺候,敬宗又从自己粮店里,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也不再回家辞别父母,从城里边雇车,便先到济南去了。访着曹玉琳,与他商量一同到天津,玉琳也不肯耽搁,收拾了收拾便同敬宗到天津来。先会见了金国安。因为国安虽是杭州人,他父亲在天津候补,家眷也全在天津,因此他回国后并未回老家,仅在上海耽搁了两日,便到天津来了。他携带的田子并没敢带到家去,先在日本租界租了所房子,把田子母子安置好了,然后回家见他父母。他早有了妻子洪氏,也是北洋一个红候补道的女儿,脾气很大,所以他不敢公然说纳妾。他父亲见儿子回来,自然是非常欢喜,又告诉他已经托人向项宫保说了,将来保荐的时候,别人保进士,唯有国安准保翰林院检讨,这是特别的光荣。嘱咐儿子以后要好好报效皇家,革命两个字是万万不可出口的。国安笑道:“父亲倒认起真来,我们留学的人,不过把革命两字当作牙疼咒儿念,谁念的回数多,谁的名誉便大。有了名誉,自然朝廷注意、宫保留心,总变着法儿牢笼,还愁没有阔官做吗?这乃是求官的一条终南捷径。其实谁的心里肯破出身家性命去干那种傻事。儿子早就明白,还用父亲来嘱咐吗?”金道台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孩子,这才不愧是金家的肖子呢!”又问他何时去见宫保,国安道:“这倒不必太忙,那五个同学一个还没到呢!等他们到齐了,然后一同去见,叫宫保看着也显得义气。”金友益说:“很好,就是这样吧,你也劳乏了,在家里多将息几天。”又把马车夫喊来,叫天天午后套车,拉少爷到各处游逛开心。
过了几天,曹章二人先到了,国安便留他二人在公馆住,不必下栈房。又带他二人见过金友益,友益叫预备好酒席给他二人接风。又过了几天,还不见杨修、顾黾、张广源三人到来,国安诧异道:“杨顾两位,一位是湖南,一位是湖北,因为路程远,迟来几天这也是当然的。张伯渊是沧州人,虽然津浦路尚未修成,就是起早走,有两天也赶到了,为何迟至今日尚无音信呢?”正在诧异间,接到杨顾二人合来的信,说此刻已到南京,俟谒见过庄宫保便可来津与诸兄会晤云云。国安见了信益发狐疑,路远的全快到了,究竟张广源是来是不来呢?忙求他父亲给沧州知州写了封信,托他到广源家中速驾,友益将信发了。
却说这位沧州知州,姓全名笃好,是奉天人,为人极其颟顸,又天生的懒惰,而且糊涂。虽然是一位两榜进士出身,简直没有丝毫用处,因此人民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全都好,后来又加了一个徽号叫他全不管。他听了不但不怒,而且欢喜,说是他的知己。项宫保因为他是个老进士,看着怪可怜的,起了恻隐之心,所以叫他署一署沧州。原是调剂他的意思,这位老先生错会了意,以为宫保赏识他的学问好呢。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学汲长孺卧治淮阳的美绩,好为全省州县官做一表率。因此接任后,也不坐堂,也不理事,一天到晚除去吃饭睡觉之外,概不过问,把一切案件全交付师爷同门房。师爷们勾串八班六房,营私舞弊,贿赂公开,他也满不知道。后来案件压多了,请了一个帮审委员替他清理,从此益发上下其手,毫无顾忌。项宫保去的电谕,叫他送张广源来津,并在暗中监视,他看了看扔在一边,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金道台来信,他方才触动前事,明白此事关系重大,立时手忙脚乱,叫传伺候,到南乡张各庄前去拜访广源。师爷过来拦道:“张各庄离城七八十里,午后去如何能赶得到,莫如明天一早去吧。”全都好本来懒得去,被师爷一拦,乐得明天再说。哪知第二天他过午才起来,又去不得了,高低由师爷出主意,派了两个老成差役先到张各庄探问广源的行踪。第二天回禀道:“张少爷还是前一个月回家来一趟,在家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偷着走了。临走留下一封信,他家老先生叫小的带来,呈与大老爷看。”说罢将信呈上。全都好接过来,见上面写道:
儿不孝,不能将顺父母之命,出仕为官,有背父母期望之心,并负项宫保提拔之意。然儿之不做官,实为保全父母,儿之不孝正是儿之孝也。宫保荐儿堪称知己,儿从此远赴巴黎,一览法兰西民主之精神,暂不回日本鼓吹革命,是即所以仰答宫保。至于儿一生宗旨,以身许国,永矢不移。再晤慈颜,不知何日。临书陨涕,不知所云。儿广源叩禀。
全都好看罢,茫然不知所以,便交给师爷替他斟酌。师爷一看,不觉跺脚道:“坏了坏了,他走了一个月我们才知道,此时向何处追赶?这事叫宫保知道了,不但东翁的官做不成,只怕还要担点处分。”全都好更慌了,忙向师爷请安讨主意。师爷说:“这封信千万别发表,只说接到电谕便亲自去访他,他家里人说,回来一天又走了,向外县去探亲,早晚回来。没想到等了一个月仍未回来,只得据实禀复,请宫保训示。先糊涂搪他一阵,搪不过去,再打主意。”全都好只得照办。
再说广源,因何回家一天又走了呢?其间也有一层难言的苦衷。广源弟兄三人,他排行第二,他大哥务农,他兄弟俩读书。他父亲张志诚是一位老拔贡,为人古板厚道,除去教读以外,别无所能。他母亲李氏偏疼广源。十七岁时从他父亲念书,老先生教他练习八股试帖,他偏不肯学,说学这个有什么用处。志诚打他的板子罚他的跪,他始终不肯服从,爷儿两个终日吵闹。李氏看儿子挨打心疼,背地问他,你到底乐意做什么?广源说:“愿到日本去留学。”李氏偷偷地拿出当年娘家陪嫁的首饰,同二十年来积的体己钱,共凑了一百多两银子交给广源,叫他逃跑到保定找他母舅去,好设法留学。他母舅李本和在保定师范学堂当汉文教习,近来又代理堂长,他投了去,李本和便把他名字插入留学班中,不到一个月便送出洋了。后来志诚知道,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其自由。但是广源在东洋于本省留学界中竟当了干事,又在革命队中成了一员大将,他父亲听见,好不担惊,时常写信去教训他,并叫他早早回国。他如何肯听,每逢写回信,只有请安问好,别的事一字不提,一直去了八年,并未回来过一趟。他母李氏把左眼全盼瞎了,好容易这年五月他突然回来进了自己门,一家人全不认得他了。因为他走的时候,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如今回来二十五岁了,身材面目俱发变成大人了。一进门,家里的狗先迎上去咬他,被他一脚踢开。他的侄女儿小慧,走的时候才周岁,如今十岁了,看见他哪里认得,便瞪着小眼睛问他是谁,广源笑道:“你姓什么?”小慧道:“我姓张。”广源道:“我也姓张,你的爸爸是我的哥哥,你明白吗?”小慧虽不认得广源,平日她奶奶一天总要唠叨几遍,小孩子也记熟了。一听说便跳起来,嚷道:“奶奶,我二叔回家啦!”又连蹿带蹦地跑进上房,从炕上拉着他奶奶的手便往外揪,说奶奶二叔回家来啦。李氏一听,仿佛半空中掉下一个元宝来。左眼哭瞎了,右眼还通六成光,立时睁大了,蹭下炕来,问道:“你二叔在哪里?”此时广源已跑进屋里来,见了他娘,扑通跪在地上,抱着他娘的膝盖,叫了一声娘,便放声大哭起来。李氏把他的头搂在怀中,也儿肉心肝的大哭。小慧在旁也吓得哭了。此时他哥哥嫂嫂弟弟听见哭声也全跑过来,这个拉,那个扯的哭作一团。广源先擦净了泪,然后拉着他娘的手,问娘的眼睛怎么了。李氏哭着骂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畜生,走后竟不回来了,娘终日拿眼泪洗脸,把左眼生生哭瞎了。你再有两年不回来,右眼也完了。好孩子,你那心是铁打的,我白养了你啦!”说到这里又放声大哭。广源再三安慰,兄弟嫂嫂也帮着劝,才止住悲声。广源的兄弟广山忙到邻村书房请他父亲,志诚听说儿子回来,又是喜又是气,赶忙放了学回家。父子相见,自然是悲喜交集,志诚免不得又训饬了儿子一番。广源也知道老人家的脾气,只有诺诺连声,不敢辩白一句。后来问他因何回来,广源把项宫保电召的话说了一遍。志诚欢喜已极,说:“到底人家是宰相度量,不和你们小孩子计较。你既然受了这样知遇,得要知恩报恩,以后秉定忠心,上报皇家,下酬宫保,革命两字,从此要绝口不谈。我们老两口子,将来也借你的光,享受一两次诰封,不枉养了你一场。你倘然不谨慎,暗地里仍和革命党往来,那项宫保可不是好惹的,他翻过脸来,不但你的性命不保,你这六十岁的老爹娘,全得随着担点罪名。至不济下到狱里,便活不了,还用着砍头吗?”志诚这一篇话,原为坚定广源的志向,好免得他日胡作非为。哪知广源听了,却真个动了心。他默默一打算,我此次回国,原是诈入宦途,专候有机会便实行革命,如今听他老父所言,要勉尽孝道吧,革命两字必须根本打消;要阳奉阴违吧,他日闹出事来连累了双亲,全要眼看受罪,未尽得一点孝道,反把爹娘断送了,良心上太说不过去。左思右想,到底是大英雄不受私情拘束,便决定了,仍做一个海外的亡命,这家庭是一天也住不得的。幸而他来的时候早有这种打算,行李盘缠等全寄存在天津一个日本旅馆里,回家原是空手来的。当日夜里,直谈了多半夜的话,就住在他爹娘屋里。老夫妻因为说的话多了,次日起床很晚,起来便不见了广源。忙问长子广田、三子广山,他往哪里去了。二人全说没看见,大家猜疑,以为他必是探望亲友去了,等了半日仍不见回来。李氏老娘急了,叫两个儿子分头去寻,哪里有他的影儿。后来从书桌的抽屉中寻出他亲笔两封信来,一封留给爹娘的,前文已经述过。一封留给弟兄的,把他不能在家的苦衷详细说了,求哥哥弟弟格外尽孝,好稍盖他的罪过。李氏老娘一听信中所言,心里一着急,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要知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