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柴桑口卧龙吊丧 耒阳县凤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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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当治,人才辈出;天下当乱,人才亦辈出。君子观于生瑜生亮之叹,而窃以为当人才之并生,不独此二人为然也。其并生而相济者,如庶之先亮,统之赞亮,维之继亮,肃、蒙、逊、抗之嗣瑜,嘉、昱、彧、攸之佐操皆是矣;其并生而相难者,如备之遇操,亮之遇懿,维之遇艾皆是矣。天生一非常之人,必更生非常之人以济之;而天生一非常之才,亦必更生一非常之才以难之。夫既生备,何生操?既生亮,何生懿?既生维,又何生艾哉?

孔明吊公瑾之曰:“从此天下,更无知音。”盖不独爱我者为知己,能忌我者亦知己也;不独欲用我者为知音,欲杀我者亦知音也。不宁唯是,苟能爱我而不能用,用我而用之不尽其才,反不如忌我杀我者之知我耳。

孔明吊公瑾之后,忽然遇着庞统,与庞统见曹操之后,忽然遇着徐庶,正复相似。前是将徐庶放去,此是将庞统引来。一样文法,两样局面,真叙事妙品。

元直、德操,并称伏龙、凤雏名字,已在三十六回之前,至此已隔二十回矣,而凤雏方与卧龙会于一处。其先则忽隐忽现,若灭若没,踪迹又自不同。始之为周瑜献连环,极似四皓为子房定太子;继之见孙权,极似王猛之见桓温;从之谒玄德,极似邓禹之谒光武:虽未及孔明,而写来亦甚出色。庞统走谒荆州,与徐庶之走谒新野,皆不如孔明之高卧南阳,三顾而后出也;徐庶后归曹操,庞统亦先投孙,又不如孔明之以草庐始,以五丈原终,前后无二也。然庞统有荐书二封,初时并不取出,直待耒阳县中显过本事,然后将书呈送,可见有本事人不藉荐书之力。今之求讨荐牍专靠吹嘘者,恐为庞统所笑矣。

孙权既失一周瑜,又失一庞统,是再失;玄德既得一孔明,又得一庞统,是两得也。周瑜不能荐统,而肃乃荐统;周瑜忌孔明之助刘,而鲁肃则荐统以助刘。不但庞统所学,与周瑜大不相同;而鲁肃所见,亦与周瑜大不相同。

董承等七人同立义状,至此已隔三十余回矣。独马腾一人去西凉,杳无动静,令读者意甚悬悬。今忽于此回中照应出来,并与赤壁以前庞统教徐庶之语,暗相关合。如此叙事,真有一篇如一句者。不似今人之作稗官,如理词谱而见杂曲,如观演戏而点杂剧,逐段皆断,更不联络也。

事有前文所未识,而观于后文可以识前文者,如曹操之杀苗泽是也。即其后之杀苗泽,而前之杀秦庆童可知。岂有不赦黄奎之亲戚,而独纵董承之家奴乎?小人不独不容于君子,而并不见容于小人;不独以小人谋小人而不容于小人,即以小人助小人而亦不容于小人:读此可为小人之戒。

却说周瑜怒气填胸,坠于马下,左右急救归船。军士传说:“玄德、孔明在前山顶上饮酒取乐。”但自饮酒,更不来把盏。瑜大怒,咬牙切齿曰:“你道我取不得西川,吾誓取之!”正恨间,人报吴侯遣弟孙瑜到。周瑜接入,具言其事。孙瑜曰:“吾奉兄命来助都督。”遂令催军前行。行至巴丘,人报上流有刘封、关平二人领军截住水路。周瑜愈怒。忽又报孔明遣人送书至。催死文书到了。周瑜拆封视之。书曰:汉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致书于东吴大都督公瑾先生麾下:亮自柴桑一别,至今恋恋不忘。闻足下欲取西川,亮窃以为不可。益州民强地险,刘璋虽暗弱,足以自守。今劳师远征,转运万里,欲收全功,虽吴起不能定其规,孙武不能善其后也。恶极,妙极。曹操失利于赤壁,志岂须臾忘报 仇哉?今足下兴兵远征,倘操乘虚而至,江南齑粉矣!亮不忍坐视,特此告知。幸垂照鉴。

周瑜览毕,长叹一声,忿极而叹,叹甚于忿。唤左右取纸笔作书上吴侯。乃聚众将曰:“吾非不欲尽忠报国,奈天命已绝矣。汝等善事吴侯,共成大业。”言讫,昏绝。徐徐又醒,仰天长叹曰:“既生瑜,何生亮!”连叫数声而亡。周瑜少年,经怒不起,盖其读书养气之学不及孔明耳。寿三十六岁。后人有诗叹曰:

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
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
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
巴丘终命处,凭吊欲伤情。

周瑜停丧于巴丘。众将将所遗书缄,遣人飞报孙权。权闻瑜死,放声大哭。拆视其书,乃荐鲁肃以自代也。书略曰:瑜以凡才,荷蒙殊遇,委任腹心,统御兵马,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图报效。奈死生不测,修短有命,愚志未展,微躯已殒,遗恨何极!方今曹操在北,疆场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曹操以备为龙,周郎又以备为虎。天下之事,尚未可知。此正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之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蒙垂鉴,瑜死不朽矣。

孙权览毕,哭曰:“公瑾有王佐之才,今忽短命而死,孤何赖哉?既遗书特荐子敬,孤敢不从之!”即日便命鲁肃为都督,总统兵马;一面教发周瑜灵柩回葬。

却说孔明在荆州,夜观天文,见将星坠地,乃笑曰:“周瑜死矣!”至晓,白于玄德。玄德使人探之,果然死了。玄德问孔明曰:“周瑜既死,还当如何?”孔明曰:“代瑜领兵者,必鲁肃也。能料死,又能料生。亮观天象,将星聚于东方。亮当以吊丧为由,往江东走一遭,就寻贤士佐助主公。”预为庞统伏线。玄德曰:“只恐吴中将士加害于先生。”孔明曰:“瑜在之日,亮犹不惧;今瑜已死,又何患乎?”孔明吊丧,与关公赴会一样有胆。乃与赵云引五百军,具祭礼,下船赴巴丘吊丧。于路探听得孙权已令鲁肃为都督,周瑜灵柩已回柴桑。孔明径至柴桑,鲁肃以礼迎接。周瑜部将皆欲杀孔明,因见赵云带剑相随,不敢下手。孔明教设祭物于灵前,亲自奠酒,跪于地下,读祭文曰: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民。吊君弱冠,万里鹏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也是实话。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孔明祭毕,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哭其不能助我以攻曹,乃真哭,非假哭也。众将相谓曰:“人尽道公瑾与孔明不睦,今观其祭奠之情,人皆虚言也。”鲁肃见孔明如此悲切,亦为感伤,自思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量窄,自取死耳。”写鲁肃处处是实心人。后人有诗叹曰:

卧龙南阳睡未醒,又添列曜下舒城。
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

鲁肃设宴款待孔明。宴罢,孔明辞回。方欲下船,只见江边一人道袍竹冠,皂绦素履,一手揪住孔明,大笑曰:“汝气死周郎,却又来吊孝,明欺东吴无人耶?”孔明急视其人,乃凤雏先生庞统也。孔明此来,正为寻访贤士,乃不用孔明去寻,偏用庞统自来;又不用顺写,偏用逆写。妙甚。孔明亦大笑。两人携手登舟,各诉心事。孔明乃留书一封与统,嘱曰:“吾料孙仲谋必不能重用足下。稍有不如意,可来荆州共扶玄德。此人宽仁厚德,必不负公平生之所学。”统允诺而别。不便偕归,妙有曲折。孔明自回荆州。

却说鲁肃送周瑜灵柩至芜湖,孙权接着,哭祭于前,命厚葬于本乡。了却周瑜。瑜有两男一女,长男循,次男胤,权皆厚恤之。鲁肃曰:“肃碌碌庸才,误蒙公瑾重荐,其实不称所职。愿举一人以助主公。此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谋略不减于管、乐,枢机可并于孙、吴。往日周公瑾多用其言,孔明亦深服其智,现在江南,何不重用?”借鲁肃口极力写庞统。权闻言大喜,便问此人姓名。肃曰:“此人乃襄阳人,姓庞,名统,字士元,道号凤雏先生。”权曰:“孤亦闻其名久矣。今既在此,可即请来相见。”于是鲁肃邀请庞统入见孙权,施礼毕。权见其人浓眉掀鼻,黑面短髯,形容古怪,心中不喜,“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独不思碧眼紫髯,亦自形容古怪耶?乃问曰:“公平生所学,以何为主?”统曰:“不必拘执,随机应变。”权曰:“公之才学,比公瑾如何?”统笑曰:“某之所学,与公瑾大不相同。”权平生最喜周瑜,见统轻之,心中愈不乐,既厌其貌,又怪其言。乃谓统曰:“公且退。待有用公之时,却来相请。”统长叹一声而出。鲁肃曰:“主公何不用庞士元?”权曰:“狂士也,用之何益?”肃曰:“赤壁鏖兵之时,此人曾献连环策,成第一功。照应四十七回中事。主公想必知之。”权曰:“此时乃曹操自欲钉船,未必此从之功也,吾誓不用之。”鲁肃出谓庞统曰:“非肃不荐足下,奈吴侯不肯用公。公且耐心。”统低头长叹不语。肃曰:“公莫非无意于吴中乎?”统不答。肃曰:“公抱匡济之才,何往不利?可实对肃言,将欲何往?”统曰:“吾欲投曹操去也。”反言以激之。肃曰:“此明珠暗投矣,可往荆州投刘皇叔,必然重用。”统曰:“统意实欲如此,前言戏耳。”肃曰:“某当作书奉荐,公辅玄德,必令孙、刘两家,无相攻击,同力破曹。”统曰:“此某平生之素志也。”乃求肃书,径往荆州来见玄德。

此时孔明按察四郡未回。妙有曲折。门吏传报江南名士庞统,特来相投。玄德久闻统名,便教请入相见。统见玄德,长揖不拜。玄德见统貌陋,心中亦不悦,曹操初见庞统,恭敬之极,仲谋、玄德反不如之。乃问统曰:“足下远来不易。”统不即取出鲁肃并孔明荐书,但答曰:“闻皇叔招贤纳士,特来相投。”妙有身分。若今之挟荐书投人者,未入门而先传进矣。玄德曰:“荆楚稍定,苦无闲职。此去东北一百三十里,有一县名耒阳县,缺一县宰,屈公任之,如后有缺,却当重用。”统思玄德待我何薄,欲以才学动之,见孔明不在,只得勉强相辞而去。妙有曲折。统到耒阳县,不理政事,终日饮酒为乐,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应钱粮词讼,并不理会。有人报知玄德,言庞统将耒阳县事尽废。玄德怒曰:“竖儒焉敢乱吾法度!”遂唤张飞吩咐:“引从人去荆南诸县巡视。如有不公不法者,就便究问。恐于事有不明处,可与孙干同去。”张飞领了言语,与孙干前至耒阳县。军民官吏,皆出郭迎接,独不见县令。以饮酒废事,犹胜于以迎接废事。若善于迎接者,便非好县令。飞问曰:“县令何在?”同僚覆曰:“庞县令自到任及今,将百余日,县中之事,并不理问,每日饮酒,自旦及夜,只在醉乡。今日宿酒未醒,犹卧不起。”既有卧龙,安得无卧凤?卧治有余,卧亦是醒。彼暗于治者,虽日日醒,犹日日卧耳。张飞大怒,欲擒之。孙干曰:“庞士元乃高明之人,未可轻忽。且到县问之。如果于理不当,治罪未晚。”飞乃入县正厅上坐定,教县令来见。统衣冠不整,扶醉而出。故作偃蹇之态。飞怒曰:“吾兄以汝为人,令作县宰,汝焉敢尽废县事?”统笑曰:“将军以吾废了县中何事?”奇绝,妙绝。飞曰:“汝到任百余日,终日在醉乡,安得不废政事?”统曰:“量百里小县,些小公事,何难决断?此不足为先生事。将军少坐,待我发落。”随即唤公吏,将百余日所积公务,都取来剖断。吏皆纷然赍抱案卷上厅,诉词被告人等环跪阶下。统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刘穆之不足为奇。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民皆叩首拜伏。不到半日,将百余日之事,尽断毕了,谁云大受者不可小知。投笔于地,而对张飞曰:“所废之事何在?妙极。曹操、孙权,吾视之若掌上观文,一语便露出圭角。量此小县,何足介意?”飞大惊,下席谢曰:“先生大才,小子失敬。吾当于兄长处极力举荐。”统乃将出鲁肃荐书。两封荐书,又只先取一封,藏却一封。妙有曲折。飞曰:“先生初见吾兄,何不将出?”统曰:“若便将出,似乎专藉荐书来干谒矣。”今之求讨荐书,一味钻刺者,能不愧死。飞顾谓孙干曰:“非公则失一大贤也。”遂辞统回荆州见玄德,具说庞统之才。玄德大惊曰:“屈待大贤,吾之过也!”飞将鲁肃荐书呈上,不消鲁肃荐,先生先自荐矣。玄德拆视之,书略曰:庞士元非百里之才,使处治中、别驾之任,始当展其骥足。如以貌取之,恐负所学,有鉴于孙权,而先为是言也。终为他人所用,实可惜也。

玄德看毕,正在嗟叹,忽报孔明回。玄德接入,礼毕。孔明先问曰:“庞军师近日无恙否?”问妙。玄德曰:“近治耒阳县,好酒废事。”孔明笑曰:“士元非百里之才,胸中之学,胜亮十倍。此句是过誉。足见孔明之谦,不似今人之妄自矜夸也。亮曾有荐书在士元处,曾达主公否?”玄德曰:“今日方得子敬书,却未见先生之书。”孔明曰:“大贤若处小任,往往以酒胡涂,倦于视事。”玄德曰:“若非吾弟所言,险失大贤。”随即令张飞往耒阳县敬请庞统到州内。玄德下阶请罪,统方将出孔明所荐之书。两封书作两次取出,写庞统极有身分。玄德看书中之意,言凤雏到日,宜即重用。玄德喜曰:“昔司马德操言:‘伏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照应三十五回中语。今吾二人皆得,汉室可兴矣。”遂拜庞统为副军师中郎将,与孔明共赞方略,教练军士,听候征伐。以下按下玄德一边,以下接叙曹操一边。早有人报到许昌,言刘备有诸葛亮、庞统为谋士,招军买马,积草屯粮,连结东吴,早晚必兴兵北伐。曹操闻之,遂聚众谋士商议南征。荀攸进曰:“周瑜新死,可先取孙权,次攻刘备。”操曰:“我若远征,恐马腾来袭许都。前在赤壁之时,军中有讹言,亦传西凉入寇之事,照应四十八回中事。今不可不防也。”荀攸曰:“以愚所见,不若降诏加马腾为征南将军,使讨孙权,诱入京师,先除此人,则南征无患矣。”本因刘备转出孙权,又因孙权转入马腾,将二十回中事,至此忽然归结。操大喜,即日遣人赍诏至西凉召马腾。

却说腾字寿成,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父名肃,字子硕,桓帝时为天水兰干县尉;后失官流落陇西,与羌人杂处,遂娶羌女生腾。腾身长八尺。体貌雄异,禀性温良,人多敬之。灵帝末年,羌人多叛,腾招募民兵破之。初平中年,因讨贼有功,拜征西将军,与镇西将军韩遂为弟兄。又补叙马腾来历,是续前文之所未及。当日奉诏,乃与长子马超商议曰:“吾自与董承受衣带诏以来,与刘玄德约共讨贼,不幸董承已死,玄德屡败;我又僻处西凉,未能协助玄德。马腾一向冷落,不见出头,得此两句叙明。今闻玄德已得荆州,我正欲展昔日之志,而曹操反来召我,当是如何?”马超曰:“操奉天子之命以召父亲。今若不往,彼必以逆命责我矣。当乘其来召,竟往京师,于中取事,则昔日之志可展也。”有马超之言,方见马腾此去,不是疏虞。马腾兄子马岱谏曰:“曹操心怀叵测,叔父若往,恐遭其害。”为下文伏笔。超曰:“儿愿尽起西凉之兵,随父亲杀入许昌,为天下除害,有何不可?”是马超声口。腾曰:“汝自统羌兵保守西凉,只教次子马休、马铁并侄马岱随我同往。曹操见有汝在西凉,又有韩遂相助,谅不敢加害于我也。”为后文韩遂助马超伏线。超曰:“父亲欲往,切不可轻入京师。当随机应变,观其动静。”腾曰:“吾自有处,不必多虑。”于是马腾乃引西凉兵五千,先教马休、马铁为前部,留马岱在后接应,为马岱逃回伏笔。迤逦望许昌而来。离许昌二十里,屯住军马。

曹操听知马腾已到,唤门下侍郎黄奎吩咐曰:“目今马腾南征,吾命汝为行军参谋,先至马腾寨中劳军,可对马腾说:西凉路远,运粮甚难,不能多带人马。我当更遣大兵,协同前进。来日教他入城面君,赚他入城,便是诱杀之计。吾就应付粮草与之。”奎领命,来见马腾,腾置酒相待。奎酒半酣而言曰:“吾父黄琬,死于李傕、郭汜之难,尝怀痛恨。又将数十回前之事于此一提。不想今日又遇欺君之贼。”腾曰:“谁为欺君之贼?”奎曰:“欺君者操贼也。公岂不知之,而问我耶?”腾恐是操使来相探,急止之曰:“耳目较近,休得乱言。”奎叱曰:“公竟忘却衣带诏乎?”前马腾见董承时,马腾正言,董承隐讳;今黄奎见马腾,又是黄奎正言,马腾隐讳,前后遥遥相对。腾见他说出心事,乃密以实情告之。奎曰:“操欲公入城面君,必非好意。公不可轻入。来日当勒兵城下。待曹操出城点军,就点军处杀之,大事济矣。”二人商议已定。黄奎回家,恨气未息。其妻再三问之,奎不肯言。不告其妻而独告其妾,何也?不料其妾李春香与奎妻弟苗泽私通。泽欲得春香,正无计可施。与董承家秦庆童事又相仿佛。妾见黄奎愤恨,遂对泽曰:“黄侍郎今日商议军情回,意甚愤恨,不知为谁。”泽曰:“汝可以言挑之曰:‘人皆说刘皇叔仁德,曹操奸雄,何也?’看他说甚言语。”是夜黄奎果到春香房中。妾以言挑之。奎乘醉言曰:“汝乃妇人,尚知邪正,何况我乎?吾所恨者,欲杀曹操也。”妾曰:“若欲杀之,如何下手?”奎曰:“吾已约定马将军,明日在城外点兵时杀之。”谋及妇人,宜其死耳。妾告于苗泽,泽报知曹操。操便密唤曹洪、许褚分付如此如此,又唤夏侯渊、徐晃分付如此如此。各人领命去了,一面先将黄奎一家老小拿下。

次日,马腾领着西凉兵马,将次近城,只见前面一簇红旗,打着丞相旗号。马腾只道曹操自来点军,拍马向前。忽听得一声炮响,红旗开处,弓弩齐发。一将当先,乃曹洪也。马腾急拨马回时,两下喊声又起:左边许褚杀来,右边夏侯渊杀来,后面又是徐晃领兵杀至,截断西凉军马,两起调拨,却匀作四处出现。将马腾父子三人困在垓心。马腾见不是头,奋力冲杀。马铁早被乱箭射死。三人中先死了一个。马休随着马腾,左冲右突,不能得出。二人身带重伤,坐下马又被箭射倒。父子二人俱被执。曹操教将黄奎与马腾父子一齐绑至,董承七人之外,添出一吉平;马腾父子之外,添出一黄奎:前后遥遥相对。黄奎大叫:“无罪!”操教苗泽对证。马腾大骂曰:“竖儒误我大事!我不能为国杀贼,是乃天也!”操命牵出。马腾骂不绝口,与其子马休及黄奎一同遇害。后人有诗叹马腾曰:

父子齐芳烈,忠贞着一门。
捐生图国难,誓死答君恩。
嚼血盟言在,诛奸义状存。
西凉推世胄,不愧伏波孙。

苗泽告操曰:“不愿加赏,只求李春香为妻。”操笑曰:“你为了一妇人,害了你姐夫一家,留此不义之人何用!”奸雄快语,可儿可儿。便教将苗泽、李春香与黄奎一家老小并斩于市。观者无不叹息。后人有诗叹曰:

苗泽因私害荩臣,春香未得反伤身。
奸雄亦不兼容恕,枉自图谋作小人。

曹操教招安西凉兵马,谕之曰:“马腾父子谋反,不干众人之事。”一面使人分付把住关隘,休教走了马岱。且说马岱自引一千兵在后。早有许昌城外逃回军士,报知马岱。岱大惊,只得弃了兵马,扮作客商,连夜逃遁去了。以上按下西凉一边。以下再叙许昌一边。曹操杀了马腾等,便决意南征。忽人报曰:“刘备调练军马,收拾器械,将欲取川。”操惊曰:“若刘备收川,则羽翼成矣。将何以图之?”言未毕,阶下一人进言曰:“某有一计,使刘备、孙权不能相顾,江南、西川皆归丞相。”正是:

西州豪杰方遭戮,南国英雄又受殃。

未知献计者是谁,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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