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本来事汉,何云“降汉”?“降汉”云者,特为“不降曹”三字下一脚注耳。曹操借一“汉”字笼络天下,云长即提一“汉”字压倒曹操。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名为降汉,而实则降曹者也。吕布、袁术等辈,不降曹而亦不降汉者也。华歆、王朗、郭嘉、程昱、张辽、许褚等辈,不知有汉而但知有曹者也。荀彧、荀攸,误以为汉即是曹、曹即是汉,而不知汉必非曹、曹必非汉者也。汉是汉,曹是曹,将两下划然分开,较然明白,是云长十分学问,十分见识。非熟读《春秋》,不能到此。
关公三事之约,先有张辽三罪之说以引起之。张辽三罪,第一是负皇叔,第二是陷二嫂,第三是不能匡扶汉室。关公三事,首言归汉,次言保嫂,末言寻兄;第一辨君臣之分,第二言男女之别,第三明兄弟之义。以张辽所云第三者为第一,以张辽所云第一者为第三,而曹操听之不以第一事为难,独以第三事为难,不知第三事即在第一事中矣。操曰“汉即吾也”,此特奸雄欺人之语。而关公以皇叔为汉,不以曹操为汉,即云“归汉不归曹”,是到底归刘不归操耳。
刘备与董承同谋,俨然列七人之数。而曹操于董贵妃则杀之,于五家七百口则杀之,独至甘、糜二夫人不惟不杀,又加礼焉,何也?曰:此非爱玄德而独能忘其仇,乃爱关公而以此结其心也。故凡操之不杀甘、糜者,为关公也。使关公而死于土山之围,则甘、糜二夫人,其不同于董贵妃与五家七百口者几希矣。
观云长秉烛达旦一事,操欲乱其上下内外之礼,设心亦甚恶矣。忌玄德,仇玄德,故欲以此辱玄德;爱关公,敬关公,而又欲以此试关公。奸雄之奸,真是如鬼如蜮。
关公受袍则内之,受马则拜之,一举一动,处处不忘兄长,何其恩义之笃耶!“乐莫乐于新相知”,凡今之人,喜新而弃旧者多矣。读“我行其野”之篇,讽“习习谷风”之什,令人叹想云长之不置也。
玄德既在袁绍处,则袁之将即刘之将也。关公而杀袁之将,是即杀刘之将也。使绍因颜良之死而杀玄德,与关公杀之何异?然此不得为关公咎也。绍之纳备,虽有“倘不如意,当来相投”之语,而第一次致书,发兵而不战;第二次致书,并兵亦不发。关公此时,安知备之必投绍、绍之必纳备乎?曹操军中细作料已深知,而奸如曹操,又何难蒙蔽关公之耳目,而不使之知乎?关公曰:“我当立功报曹而后去。”则其杀袁将者,正谓归刘地耳。曹操知之,欲借此以绝其归刘之路;关公不知,欲借此以遂其归刘之心:故曰不得为关公咎也。
曹操厚待云长,袁绍亦厚待玄德。然曹操则始终不渝,袁绍则忽而加礼,忽而欲杀,主张不定。袁、曹优劣,又见于此。
却说程昱献计曰:“云长有万人之敌,非智谋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刘备手下投降之兵,入下邳见关公,只说是逃回的,伏于城中为内应。却引关公出战,诈败佯输,诱入他处,以精兵截其归路。然后说之可也。”此计亦甚善。操听其谋,即令徐州降兵数十,径投下邳来降关公。关公以为旧兵,留而不疑。程昱所以欲用降卒也。次日,夏侯惇为先锋,领兵五千来搦战。关公不出,惇即使人于城下辱骂。非骂不足以激公。关公大怒,引三千人马出城,与夏侯惇交战。约战十余合,惇拨回马走。关公赶来,惇且战且走。关公约赶二十里,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公亦见及此,但恨尚迟耳。只听得一声炮响,左有徐晃,右有许褚,两队军截住去路。关公夺路而走,两边伏兵排下硬弩百张,箭如飞蝗,关公不得过。勒兵再回,徐晃、许褚接住交战。关公奋力杀退二人,引军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厮杀。公战至日晚,无路可归,只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于山头,权且少歇。曹兵团团将土山围住。此时甘、糜二嫂夫陷城中矣。○前张飞失陷二嫂于徐州,今关公亦失陷二嫂于下邳。一是夜间,一是日里;一是醉后,一是醒时。关公于土山遥望下邳,城中火光冲天,却是那诈降兵卒偷开城门,曹操自提大军杀入城中,只教举火以惑关公之心。不从曹操一边特叙起,却从关公一边带叙出,好。关公见下邳火起,心中惊惶,不特为失下邳着急,更为陷二嫂着急。连夜几番冲下山来,皆被乱箭射回。捱到天晓,再欲整顿下山冲突,忽见一人跑马上山来,视之,乃张辽也。关公迎谓曰:“文远欲来相敌耶?”以己度人,各为其主。是关公语。辽曰:“非也。想故人旧日之情,特来相见。”遂弃刀下马,与关公叙礼毕,坐于山顶。公曰:“文远莫非说关某乎?”不是敌,便是说。关公此时语气,落落难合。辽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得不救兄?”又将白门楼事一提。公曰:“然则文远将欲助我乎?”既非敌,又非说,则是助矣。以己度人,朋友情重。又确是关公语。辽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来此何干?”语气又落落难合。辽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军民尽无伤害,差人护卫玄德家眷,不许惊扰。先言二嫂无恙,以安其心。如此相待,弟特来报兄。”二句又含吐得妙。关公怒曰:“此言特说我也!不是敌,不是助,竟是说矣。吾今虽处绝地,视死如归。汝当速去,吾即下山迎战。”凛凛数语,至今读之,须眉如戟。张辽大笑曰:“兄此言,岂不为天下笑乎?”公曰:“吾仗忠义而死,安得为天下笑?”辽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凡说英雄人,誉之不动,责之责动;甘言卑词,不若严气正色。此极得说关公法。公曰:“汝且说我那三罪?”辽曰:“当初刘使君与兄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使君方败,而兄即战死,倘使君复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复得,岂不负当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是玄德若死,关公不得独生;玄德若生,关公安得独死。刘使君以家眷付托于兄,兄今战死,二夫人无所依赖,负却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是公死而使二夫人亦死,是公有憾于死;傥公死而二夫人或未必能死,则公益有憾于死。兄武艺超群,兼通经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汉室,徒欲赴汤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为义?其罪三也。关公心存汉室,辽即以汉室二字动之。○关公以死为义,乃张辽偏说不是义,妙。兄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公沉吟曰:“汝说我有三罪,欲我如何?”辽曰:“今四面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则必死;徒死无益,不若且降曹公,却打听刘使君音信,如知何处,即往投之。此二句方刺入关公耳中。一者可以保二夫人,二者不背桃园之约,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详之。”三便又以三罪中第二为第一,以三罪中第一为第二,错综得妙。古人本无印板说话,今人奈何有印板文字也?公曰:“兄言三便,吾有三约。若丞相能从,我即当卸甲;如其不允,吾宁受三罪而死。”辽因三罪说出三便,公又因三便说出三约。辽曰:“丞相宽洪大量,何所不容。愿闻三事。”公曰:“一者,吾与皇叔设誓,共扶汉室,吾今只降汉帝,不降曹操。辨君臣之分。二者,二嫂处请给皇叔俸禄养赡,一应上下人等,皆不许到门。严男女之别。三者,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明兄弟之义。三者缺一,断不肯降。望文远急急回报。”张辽应诺,遂上马。回见曹操,先说降汉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为汉相,汉即吾也。曹操欺天下,而天下受其欺,正为此语。此可从之。”第一件似难却易。辽又言:“二夫人欲请皇叔俸给,并上下人等不许到门。”操曰:“吾于皇叔俸内,更加倍与之。至于严禁内外,乃是家法,又何疑焉!”第二件直是不难。辽又曰:“但知玄德信息,虽远必往。”操摇首曰:“然则吾养云长何用?此事却难从。”操之所难,正在第三件。辽曰:“岂不闻豫让‘众人’‘国士’之论乎?刘玄德待云长,不过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结其心,何忧云长之不服也?”为后文赠袍、赠金、赠马诸事张本。操曰:“文远之言甚当,吾愿从此三事。”
张辽再往山上,回报关公。关公曰:“虽然如此,暂请丞相退军,容我入城见二嫂告知其事,然后投降。”我以三事之后,又请一事。张辽再回,以此言报曹操。操即传令退军三十里。奸雄可爱。荀彧曰:“不可,恐有诈。”操曰:“云长义士,必不失信。”曹操生平以诈待人,独于关公则信之。遂引军退。关公引兵入下邳,见人民安妥不动,应前张辽所云“军民尽无伤害”。竟到府中来见二嫂。甘、糜二夫人听得关公到来,急出迎之。公拜于阶下曰:“使二嫂受惊,某之罪也。”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处?”公曰:“不知去向。”二夫人曰:“二叔今将若何?”公曰:“关某出城死战,被困土山,张辽劝我投降,我以三事相约。曹操已皆允从,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便。”事嫂如事兄,禀命于嫂,如禀命于兄也。二夫人问:“那三事?”关公将上项三事备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军入城,我等皆以为必死,谁想毫发不动,一军不敢入门。应前张辽所云“不许惊扰”。叔叔既已领诺,何必问我二人?只恐日后曹操不容叔叔去寻皇叔。”曹操难在第三事,二夫人亦疑操之难于第三事。公曰:“嫂嫂放心,关某自有主张。”为后文五关斩将伏笔。二夫人曰:“叔叔自家裁处,凡事不必问俺女流。”女流偏要插口,只此二语,可为女流之箴。关公辞退,遂数十骑来见曹操。操自出辕门相接。关公下马入拜,操慌忙答礼。关公曰:“败兵之将,深荷不杀之恩。”操曰:“素慕云长忠义,今日幸得相见,足慰平生之望。”与袁绍接玄德之语相似。然绍繁礼虚文,操深心厚貌,各自不同。关公曰:“文远代禀三事,蒙丞相应允,谅不食言。”再而决一句,妙。操曰:“吾言既出,安敢失信?”关公曰:“关某若知皇叔所在,虽陷水火、必往从之。独将第三事再申明一遍。此时恐不及拜辞,伏乞见原。”为后文不辞而去伏笔。操曰:“玄德若在,必从公去;但恐乱军中亡矣。公且宽心,尚容缉听。”缓语,亦妙。关公拜谢。操设宴相待。次日班师还许昌。关公收拾车仗,请二嫂上车,亲自护车而行。于路安歇馆驿,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操以三事中第二事试之,而公男女之辨凛然不乱。操见公如此,愈加敬服。既到许昌,操拨一府与关公居住。关公分一宅为两院,内门拨老军十人把守,关公自居外宅。操引关公朝见献帝。帝命为偏将军,公谢恩归宅。操次日设大宴,会众谋臣武士,以客礼待关公,延之上座。礼貌不足以结之。又备绫锦及金银器皿相送。关公都送与二嫂收贮。金帛不足以动之。○为后封金伏笔。关公自到许昌,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关公,关公尽送入内门,令伏侍二嫂。好色不足以眩之。却又三日一次,于内门外躬身施礼,动问:“二嫂安否?”二夫人回问皇叔之事毕,曰“叔叔自便。”关公方敢退回。今天下有如此悌弟否?操闻之,又叹服关公不已。一日,操见关公所穿绿锦战袍已旧,即度其身品,取异锦作战袍一领相赠。关公受之,穿于衣底,上仍用旧袍罩之。“衣锦尚絅”非恶其文之着,恶其旧之没也。操笑曰:“云长何如此之俭乎?”公曰:“某非俭也。旧袍乃刘皇叔所赐,某穿之如见兄,而不敢以丞相之新赐,而忘兄长之旧赐,故穿于上。”至性至情,读至此令人泪下。操叹曰:“真义士也!”然口虽称羡,心实不悦。
一日,关公在府,忽报:“内院二夫人哭倒于地,不知为何,请将军速入。”关公乃整衣跪于内门外,问:“二嫂为何悲泣?”甘夫人曰:“我夜梦皇叔身陷于土坑之内,觉来与糜夫人论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董承有梦,甘夫人亦有梦;董之梦似吉反凶,甘之梦似凶反吉。梦长梦短,各自成趣。关公曰:“梦寐之事,不可凭信。此是嫂嫂想念之故。请勿忧愁。”正说间,适曹操命使来请关公赴宴。公辞二嫂,往见操。操见公有泪容,前不叙关公下泪,此于曹操眼中补出。○关公之泪亦自难落。问其故。公曰:“二嫂思兄痛哭,不由某心不悲。”操笑而宽解之,频以酒相劝。公醉,自绰其髯而言曰:“生不能报国家,而背其兄,徒为人也!”酒后心热,乘醉绰髯,写关公如画。操问曰:“云长髯有数乎?”不慰其言中之意,而但问其手中之髯,极力把闲语漾开去,最得为人解闷之法。公曰:“约数百根。每秋月约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纱囊裹之,恐其断也。”陆士龙自爱其须,惟公亦然。操以纱锦作囊,与关公护髯。媚其人,并媚其髯,媚人当如是矣。次日早朝见帝,帝见关公一纱锦囊垂于胸次,帝问之。关公奏曰:“臣髯颇长,丞相赐囊贮之。”帝令当殿披拂,过于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此须既贮相囊,又经御赏,须之遭际,可谓独奇。因此人皆呼为“美髯公”。闲笔,趣甚。忽一日,操请关公宴。临散,送公出府,见公马瘦,操曰:“公马因何而瘦?”关公曰:“贱躯颇重,马不能载,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备一马来,须臾牵至。那马身如火炭,状甚雄伟。操指曰:“公识此马否?”公曰:“莫非吕布所骑赤兔马乎?”自白门楼后此马不知下落,今忽然出现。操曰:“然也。”遂并鞍辔送与关公。人择主,马亦择主。幸哉赤兔,今乃得其主矣。○赤面人骑赤兔马,正如秋水长天。关公再拜称谢。操不悦曰:“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尝下拜;公平日之不轻下拜,今在曹操口中补出。今吾赠马,乃喜而再拜:何贱人而贵畜耶?”关公曰:“吾知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非为马而拜,为兄而拜也。操愕然而悔。关公辞去。后人有诗叹曰:
奸相枉将虚礼待,岂知关羽不降曹。
操问张辽曰:“吾待云长不薄,而彼常怀去心,何也?”辽曰:“容某探其情。”次日,往见关公。礼毕,辽曰:“我荐兄在丞相处,不曾落后。”公曰:“深感丞相厚意。只是吾身虽在此,心念皇叔,未尝去怀。”心口如一,略无隐讳。辽曰:“兄言差矣,处世不分轻重,非丈夫也。玄德待兄,未必过于丞相;兄何故只怀去志?”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奈吾受刘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此。要必立效以报曹公,然后去耳。”出言如金石。辽曰:“倘玄德已弃世,公何所归乎?”公曰:“愿从于地下。”不负桃园同死之盟。辽知公终不可留,乃告退。回见曹操,具以实告。操叹曰:“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义士也。”关公之义,能使奸雄心折。荀彧曰:“彼言立功方去,若不教彼立功,未必便去。”操然之。按住云长一边,以下再叙玄德。却说玄德在袁绍处,旦夕烦恼。绍曰:“玄德何故常忧?”玄德曰:“二弟不知音耗,妻小陷于曹贼。玄德处处先说兄弟,后及妻小。上不能报国,下不能保家,安得不忧?”绍曰:“吾欲进兵赴许都久矣。方今春暖,正好兴兵。”便商议破曹之策。田丰谏曰:“前操攻徐州,许都空虚,不及此时进兵。今徐州已破,操兵方锐,未可轻敌。不如以久持之,待其有隙而后可动也。”田丰第一次不欲战,第二次欲战,今第三次又不欲战,随时通变,正与沮授不同。绍曰:“待我思之。”因问玄德曰:“田丰劝我固守,何如?”玄德曰:“曹操欺君之贼,明公若不讨之,恐失大义于天下。”玄德只以衣带诏为重。绍曰:“玄德之言甚善。”遂欲兴兵。田丰又谏。绍怒曰:“汝等弄文轻武,使我失大义!”田丰顿首曰:“若不听臣良言,出师不利。”绍大怒,欲斩之。玄德力劝。乃囚于狱中。不听其言,又辱其身。待士如此,安能胜操乎?沮授见田丰下狱,乃会其宗族,尽散家财,与之诀曰:“吾随军而去,胜则威无不加,败则一身不保矣!”众皆下泪送之。与蹇叔哭师相似。绍遣大将颜良作先锋,进攻白马。沮授谏曰:“颜良性狭,虽骁勇,不可独任。”绍曰:“吾之上将,非汝等可料。”大军进发至黎阳,东郡太守刘延告急许昌。曹操急议兴兵抵敌。关公闻知,遂入相府见操曰:“闻丞相起兵,某愿为前部。”只为欲去,故急欲立功。操曰:“未敢烦将军。早晚有事,当来相请。”关公乃退。操引兵十五万,分三队而行,于路又连接刘延告急文书。操先提五万军亲临白马,靠土山札住。又是一座土山。遥望山前平川旷野之地,颜良前部精兵十万,排成阵势。操骇然,回顾吕布旧将宋宪曰:“吾闻汝乃吕布部下猛将,今可与颜良一战。”宋宪领诺,绰槍上马,直出阵前。颜良横刀立马于门旗下;见宋宪马至,良大喝一声,纵马来迎。战不三合,手起刀落,斩宋宪于阵前。曹操大惊曰:“真勇将也!”魏续曰:“杀我同伴,愿去报 仇!”操许之。续上马持矛,径出阵前,大骂颜良。良更不打话,交马一合,照头一刀,劈魏续于马下。吕布之马,已为关公所骑;吕布之将,又为颜良所杀。操曰:“今谁敢当之?”徐晃应声而出,与颜良战二十合,败归本阵。写得颜良声势,越衬得云长声势。诸将栗然。曹操收军,良亦引军退去。操见连折二将,心中忧闷。程昱曰:“某举一人,可敌颜良。”操问是谁。昱曰:“非关公不可。”操曰:“吾恐他立了功便去。”昱曰:“刘备若在,必投袁绍。今若使云长破袁绍之兵,绍必疑刘备而杀之矣。备既死,云长又安往乎?”是直欲借云长之手以杀玄德也,昱之计亦谲矣哉!操大喜,遂差人去请关公。关公即入辞二嫂。二嫂曰:“叔今此去,可打听皇叔消息。”早为后回伏线。关公领诺而出,提青龙刀,上赤兔马,此关公第一次试马。○青龙、赤兔,正复成对。引从者数人,直至白马来见曹操。操叙说颜良连诛二将:“勇不可当,特请云长商议。”关公曰:“容某观之。”操置酒相待。忽报颜良搦战,操引关公上土山观看。操与关公坐,诸将环立。所谓以客礼相待。曹操指山下颜良排的阵势,旗帜鲜明,枪刀森布,严整有威,乃谓关公曰:“河北人马如此雄壮!”关公曰:“以吾观之,如土鸡瓦犬耳!”语殊趣。○鸡犬矣,又以土瓦为之,轻之殊甚。操又指曰:“麾盖之下,绣袍金甲,持刀立马者,乃颜良也。”关公举目一望,谓操曰:“吾观颜良,如插标卖首耳!”山前颜铺,出卖首级,不误主顾。○关公出语,亦甚风流。然则世之建虚名者,大半皆卖首之标矣。操曰:“未可轻视。”夸奖颜良,正激怒关公。不用请他,却用激他,奸甚。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亦激他一句。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土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杀得出其不意,所以谓之刺也。忽地下马,割了颜良首级,拴于马项之下。插标卖首,今已被青龙刀买去矣。飞身上马,提刀出阵,如入无人之境。描写神威,真如生龙活虎。河北兵将大惊,不战自乱,曹军乘势攻击,死者不可胜数,马匹器械,抢夺极多。关公纵马上山,众将尽皆称贺。公献首级于操前。操曰:“将军真神人也!”关公曰:“某何足道哉!吾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既念其兄,又夸其弟,公固处处不忘兄弟也。○“探囊取物”与“插标卖首”,正映像成趣。○叙关公一边太热,觉翼德一边太冷,却从关公口中突然一提。操大惊,回顾左右曰:“今后如遇张翼德,不可轻敌。”令写于衣袍襟底以记之。为长板桥伏笔。却说颜良败军奔回,半路迎见袁绍,报说被赤面长须使大刀一勇将不知其名,但言其状,在河北军士眼中口中,画出一关公。匹马入阵斩颜良而去,因此大败。绍惊问曰:“此人是谁?”沮授曰:“此必是刘玄德之弟关云长也。”绍大怒,指玄德曰:“汝弟斩吾爱将,汝必通谋,留尔何用!”唤刀斧手推出玄德斩之。使袁绍此时果杀玄德,云长知之,必立誓报 仇,务杀袁绍而后死。是既借云长之手以杀玄德,又借云长之手以杀袁绍也。程昱之计,真是可畏。正是:
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