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浓宝鼎宇宙睛,一扇助丹成。无端镜里发光明,此境最怡情。
且疑且信且游行,幸此日道岸同登。声声呼唤莫消停,携手入蓬瀛。
且说冷于冰在福建九功山朱崖洞运用内功,修养了整三十个年头。时届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十五日,早间将袁不邪叫来,吩咐道:“你此刻可到泰山琼岩洞,说与温如玉,将洞门封锁,带超尘、逐电二鬼,限明日午时到我洞中。再以次到虎牙山骊珠洞,传知锦屏、翠黛姊妹二人,并玉屋洞连城璧、金不换,通限明日午时至洞,不得有误。”不邪领命去了。到本夜四鼓时分,不邪回来覆命。
至次日辰牌时候,温如玉带二鬼早到,不敢擅入。于冰已知,令不邪领他进见。不邪将如玉和二鬼唤入,见于冰端坐在凝霞殿石床上。如玉拜了四大拜,叩首请候毕,同不邪分立两傍。次后二鬼叩头,于冰俱慰劳了几句,着二鬼在洞外,等候众弟子到时通报。二鬼去讫。于冰将如玉上下一看,笑说道:“你面目上也竟有三四分道气,固藉口诀之力,到底有仙骨者,迥异凡夫。将来可望有成。”又问了些内功话。如玉自叙三十年来造就。于冰点头道好。
少刻,超尘禀道:“骊珠洞二女弟子到。”于冰道:“着他们入来。”须臾,锦屏、翠黛二女士叩拜床下。如玉从未见过,竟不知是何人。只见一中年妇人,年约三十许,生得修眉凤目,丰韵多姿。又见一少年妇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面庞儿更是俏丽绝伦,视之足令人动惊鸿游龙之慕。如玉心里说道:“此广寒、瑶池之绝色也。”又想起当日的金钟儿,梦中配合的兰芽公主,与此女比较,真同粪土矣。再看二妇人衣服,俱是道姑装束,丝绦宝剑,玉佩霞棠,云髻上飘拂珠冠,香裙下款蹙风履。又见二妇人启朱唇,露皓齿,呖呖莺声,说道:“锦屏、翠黛叩谒,愿吾师万寿无疆。”于冰将二女士上下一看,道:“好了,你们将原形脱尽,已成不磨人体,我可以对汝父雪山矣。”二女士起来,于冰也问了些内功话,指着如玉道:“此温如玉也。与你们系同门师弟兄,可各以礼见。”二女士向如玉一拂,如玉作揖相还。二女士见如玉儒冠布服,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骨格儿甚是秀雅,眉目间大有风情。锦屏不过一目而已,那翠黛便心里说道:“这人不知几时到吾师教下,我若不是改邪归正,他到算个可儿。”只见于冰道:“修仙之人,与圣贤功夫相表里,‘正心诚意’四字,是第一要务。你二人此刻念头,与凡夫俗子何异!”如玉、翠黛听了,各内愧之至。一个个止色低头,不敢仰视。于冰瞑目危坐,一句话也不说。
至交午时,逐电禀报:“玉屋洞连城璧、金不换到。”于冰吩咐入来。二人叩拜床下。拜毕,城璧道:“别吾师三十载,道德一无进益,惟此心想念吾师。”于冰道:“你想念我,便是你道念不坚处。”着二人起来,与同门见礼。大家各侍立两傍。二女士又心里鬼念道:“这长须大汉是连城璧,曾到过我们洞中。那瘦小道人,却未见过,想就是金不换了。”于冰先将城璧一看,见面上大有道气,心下大悦,笑问道:“你龙虎降了么?”城璧道:“龙虎何敢言降?觉得三十年来,气行正路,较前调顺些。”于冰又道:“姹女可嫁过黄公么?”城璧道:“也觉得配合矣。但近年来丹田中忽起忽伏,似隐似现,若常有一物在内。无如冷热不一,虚实莫定,弟子甚为惶惑。
正要请问师尊,指示得失。”于冰笑道:“好,足徵你修炼真诚。汝言冷热虚实莫定、起伏隐现不一,此正结胎时也。胎不成,则四体百骸,气随欲所至,如珠滚荷盘,如烟含柳缕,无不可到之处也。”语讫,又将不换细看。见他造就和如玉不相上下,也问了几句内功话。
复将男女弟子普行一看,惟袁不邪面若寒玉,体若疏松,二目光耀如电,炼就自然人形,早将皮毛脱荆知他内丹已成八九,不但城璧等远不能及,即骊珠洞二女,亦不及也。一畜类修炼至此,可见仙道原不限人,均系人有限耳。这个猴子将来欲做天仙,还须年岁,而此时已入神仙列矣。看罢,不禁点头再三。
城璧道:“师尊点头何意?”于冰道:“吾细看众弟子修为身分,无一如袁不邪者。使人人皆能似他,也不枉我渡脱你们一番。”城璧道:“骊珠洞姊妹。与不邪何如?”于冰道:“他三人修炼年岁,各不差上下。内丹锻炼,尚欠不邪十分之三。至于心地纯一,锦屏欠其二,翠黛欠其四。你用心纯一,到不在袁不邪下,而年岁甚浅。若温如玉、金不换,则不足与之较论矣。”
又道:“你们今日同门相会,我与你们排定次序。列吾门者,不得目无长幼。”众弟子各鞠躬道:“愿闻吾师法旨。”
于冰道:“万物之中人为贵。连城璧理合为大弟子,奈功行甚浅,今着袁不邪为大弟子,城璧为二,锦屏第三,翠黛第四。
因你二人修炼已久,故如此分派。但你姊妹在洞中有公主之称,岂修道人所宜?况汝父非帝非王,这‘公主’二字从何处叫起?这还是外教妖魔名号,有志天仙神仙者如此耶?从今后,或自称女道士,或女羽师,或称某山某洞锦屏、翠黛氏皆可也。
“二妇满面羞愧道:“今叨明喻,始知前非。”于冰又道:“金不换在第五,温如玉第六。以后照此次序,师弟兄妹相呼。
“众弟子俱齐声应道:“谨遵法旨。”
于冰向不邪道:“温如玉已修道三十年,仍穿儒服,非玄门气象。中层洞内,有莫月鼎真人留下道衣道冠、丝绦草履数件,你可领他去穿戴见我。”须臾,如玉穿戴停妥,到前殿叩谢。于冰道:“看你这仪表,到也像个仙人。只是世情尚深,道心未定,须坚守志气,勇往向前,方不负我提携。”如玉顿首道:“弟子承师尊教训,敢不革面革心!”于冰:“如此方好。”又将超尘、逐电叫来,吩咐道:“你两个封闭洞门,在洞内轮流看守,不得怠忽。”二鬼领命。
说罢,下床向众弟子道:“你们都随我来。”众弟子跟随到后洞,见万山环绕,中间有一大峰,高可参天,直同斧削,和一支笔管相似。于冰道:“此名文笔峰,高出众山之上。”
说着,将双足一顿,早飞上山顶。袁不邪也是如此。众男女或驾云借遁,次序俱到峰顶。见此峰在下面看着,与一支笔管相似,即到上面,甚是宽平,竟有二三亩大校俯视众山,流青积翠,无异儿孙。
又见南面立着一座丹炉,高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色若淡金。四面有八十一个孔窍,按九九归一之数。炉顶上列二十八宿分野,炉座下排惊、伤、景、杜八卦诸门。门内又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火道循还通气,四面接风。丹炉前,立一绝大木架,架上悬大镜一圆。估计周围有一丈五六大小,光如满月,色若秋霜,泳泳溶溶,夺睛耀日。视之若身临沧海,有汪洋千顷之势。
北面并列着六座丹炉,形式与南面丹炉一般,只是大小不等。六座丹炉,各相去一丈远近,也不知是几时摆列在上面的。
于冰向众弟子道:“吾于数十年前,即着不邪于四海、五岳、八极九州采取药料,贮玉屋洞中。月前始从丹房内取来,城璧等不知也。其药草木配合,金石并用,内有极难得物,皆大弟子奔走勤劳,始获凑足七炉使用。
随用手指着南面大丹炉道:“此绝阴丹炉也。天有三十六丈罡气,仙家若有一线阴气未尽,逢此罡气,即行羽化。汝辈虽云来雾去,离此罡气,尚有几千百万丈远。我今内丹虽成,亦不过游行气下,相去丈数可耳,未敢犯其锋也。若汝辈于十丈内外,早化之矣。此丹一成,可使阴气尽净,统归纯阳。虽有万丈罡气,吾复何惧!此丹炉吾自守之。”
又指北面第一座丹炉道:“此返魂丹炉也。昔太上老君出函关,点二十年已死枯骨复归生路,真可夺天地造化生物之功。
大弟子不邪可以守之。”不邪听了,即立在第一座丹炉下。
于冰又指着第二座丹炉道:“此易骨丹炉也。人有一出母胎即具仙骨者,外传记载,汉之钟离权,唐之李林甫是也。此亦前世修为,非关造物私厚其人。其有成无成,在乎本人自勉,不过较凡夫修炼省三四分功耳。汝六人中,惟温如玉有之,他又不肯纯一精进。昔吾师在西湖初遇,因我无仙骨,恐修炼费力,令吾食死虾蟆一个,即此炉内物也。此丹一成,汝等皆可走捷径矣,足抵三十余年呼吸功夫,非同等闲。二弟子城璧道力尚浅,锦屏坚持道念守之。”锦屏即立在第二座丹炉下。
又指着第三座丹炉道:“此固形丹炉也。汝辈带皮毛者三人,今借吾口诀,虽将皮毛脱尽,炼就人形。然欺人则可,难会三界诸仙神圣,朝拜上帝。此丹一成,则始终如一,永成大罗林仙体。任他普天列宿,山海群真,谁能辨出你们根底?翠黛可坚持道心守之。不但与你姊妹大有益,即于袁不邪,亦大有益也。慎之,勉之!毋负吾言。”翠黛即站在第三座丹炉下。
又指第四座丹炉道:“此隐身易形丹炉也。此丹一成,可隐身使仙凡不见,兼可易己形作人形。此修道人游戏三昧之物也。二弟子城璧守之。”城璧立在第四座丹炉下。
又指第五座丹炉道:“此靖魔丹炉了。此丹若成,可分千粒,则丁甲并日夜游神,皆可立降。驱逐群邪,可代书符诵咒之劳。亦汝辈积功累行,救济众生之一助。金不换守之。”不换即立在第五座丹炉下。
又指第六座丹炉道:“此辟谷丹炉也。此丹一成,服之可千日不饥,免二便走泄元气,实深山修道人不可少之物。温如玉守之。切记坚持初志,毋为情欲所夺。七座丹炉,前曾说过,聚山海之至宝,合万国之珍奇,非一朝一夕容易得来。今令汝等各守一炉,一则验汝等操守,二则补诸弟子所不足。其丹之成败,总在汝等一心。一心正,则百邪远去,一心不正,则百感丛生。丹之成就,都无定日。有日期已足,而丹未成;亦有日期不足,而丹即成者。我这丹炉,即岛洞诸仙得此术者,十五一二。此系《天罡总枢》内密方。汝等果能心诚功到,何难立办?至于邪魔外道、妖神野仙,见汝等丹成,或力夺,或盗取,吾自有法制之,无关汝等道力深浅。”
说罢,从怀内取出一水晶小碟,周围约三尺大小,向空一掷,比蜂头高起有七丈余。须臾,化为数亩大小,光辉皎洁,恍若身在冰壶境界。于冰道:“有此物一罩,则日不能透,雨不能漏矣。”众弟子亦不敢问,究不知为何宝,由三寸便至于数亩大也。又从袖中取出茶杯大小扇子七把,形式极圆,分授六人,自己留了一把。说道:“此扇虽小,煽之可使烈焰冲天。
“言讫,回身坐在南面大丹炉下。众弟子见于冰坐了,一个个各守自己丹炉,在北面一带坐下。
看那丹炉,并无半点火星在内,大家狐疑道:“这扇子要他何用?”锦屏和不邪最近,低声问道:“大师兄,我们就煽罢。”不邪道:“少刻师尊发火,火起时再煽,”话未毕,只见于冰用右手向地下一指,就地下响一个霹雳,将城璧等吓的惊心动魄,骊珠洞姊妹更是害怕。惟袁不邪神色自如。迅雷过处,各炉内烟火齐发。众弟子煽之,烈焰飞腾,直透晶碟,冲入霄汉之内。于冰高声说道:“汝等用力不可太猛,须昼夜留心火色强弱,用文武扇煽之方妥。”众弟子听了,又各缓缓加功。
至第三日日色将出时,先是温如玉看见那一圆大镜子陡发奇光,光内渐次现出五色云霞,青红蓝绿,照映的山谷变色,连冷于冰也不见了。忙低声叫不换道:“五师兄,你可看见么?”不换道:“我早看见了。”两人正说着,又听得翠黛和城璧也议论镜子的话。又听得城璧道:“我们只守丹炉煽火,任凭他奇形万状。”话未完,猛见那五色云霞立即散尽,现出许多的楼台山水、花木禽兽来,与人世繁艳大不相同。但见:地上有山,山则茀郁盘纡,崒嵂崇拢初峮嶙而联纚。忽豁尔而中分。山上有树,树则柽松栌枥,梗柏槾柞。布绿叶之茸茸,敷华蕊之蓑蓑。树傍有水,水则堤塍相轺,沟浍派连。
潜龙伏螭宿其险穴,巨鳞驳虾游其狂澜。水中有楼阁,楼阁则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裁金璧以饰珰,雕玉磌以居楹。楼阁中有珍玩,珍玩则商彝夏鼎,和璧隋珠。此含英而流耀,彼积翠而华燭。楼阁外有花木,花木则樱检梅橘,兰蕙薇苌。既缤纷而组绮,复含芬以吐芳。其花木边有石桥,石桥则雕龙镌虎,白柱朱栏。美人泛舟于碧波之曲,仙侣垂钓于清泠之渊。其石桥畔有原野,原野则菽麦黍稷,桑漆麻苧。士食旧德之名士,农服先畴之畎亩。原野中有禽兽,其禽兽则青鸾白虎,威凤祥麟。羡奔腾之如电,睹飞翮之凌云。此境也,虽蓬莱其难伦,岂嬴岛之能拟!见者自应心惊,憩者定嗟观止。宜秉烛以夜游,毕岁月为一日。
众人看了半晌,起先见那山水楼台、花木等物还在镜中,此刻连镜子也没了,都一一摆列在目前。再细看于冰,竟不知归于何地。如玉忍不住高叫道:“袁大师兄,你可看见么?”
叫了四五声,袁不邪挥扇如故,和没听见的一般。如玉见不理他,又叫连城璧道:“二师兄,你可看见么?”城璧道:“我看见了,真是怪异之至。”如玉道:“你可看见师尊入这地方去没有?”城璧道:“我没见入去。”如玉道:“我看见入去了。此是前代已成仙师怜念我们修道心诚,现此仙境渡脱我们。
我们苦修三四十年,今日该超凡入圣,何不去那楼阁山水中瞻仰瞻仰?这样好机会,是失不得的。那一位同我去走走?”金不换道:“我和你去。若有好意思,再邀众位道友。”
说着,两人俱各站起,离了丹炉,一步步走入去。站在一大牌楼台阶上,指手画脚,像个快乐至极的光景。翠黛看的明白,向锦屏道:“我们修道一千五六百年,安可将此仙境到让他两个后学先得?我与你可同去一游。”锦屏道:“此即我等道中之魔,躲他尚恐不及,怎么还要寻了去?”翠黛笑道:“姐姐好腐板,只管同我去来,包有好处。”锦屏道:“你听我说,可静守丹炉,莫负师尊所托。”翠黛道:“你决意不去?
“锦屏不答。翠黛又叫道:“大师兄、二师兄,去不去?你们若不去,我就有偏了。”城璧问不邪道:“大师兄肯同去么?
“不邪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一言不发。城璧又问了两声,也不好再问了。又听得翠黛道:“你们不看么?他两个还在牌楼前等着哩,我去了。”说着,又走。城璧忍耐不住,说道:“我同你走遭。”城璧离了丹炉,和翠黛同行。只听得锦屏高声说道:“师尊何等相嘱?我们所司何事?是断断去不得!”城璧听了,又要回来。翠黛道:“二师兄好没主见,也不像个丈夫做事。我奶奶素性有些迂腐,袁师兄又是个古板人,你不看他连话都懒说。要去就去,何必看他两个?这好半晌不见师尊,十有八九是先去了。”城璧又见不换在那里点手儿,遂同翠黛走了入去。正是:山山水水镜中看,海市蜃楼境一般。
撇却丹炉随喜去,从兹同上钓鱼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