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行,痴心一恨长。
世事难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万无奈何,低了头走,也不和熟识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门前。见喜轿在一边放着,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又听得七言八语,说:“林相公来了,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开众人入去。
严氏一见,大哭道:“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将林岱推的坐下道:“我早间买下些须酒肉,等你来痛饮几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轿现在门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乱我怀抱。既有酒肉,你去后我吃罢。”正说话间,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林相公也回来了。这是一边过银,一边过人的事体。”严氏大怒道:“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人卖与姓胡的,房子没卖与姓胡的,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听了,也要发话,想了想,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严氏又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数年,无福终老,半路割绝。你将来前程远大,必非终于贫贱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那移几两盘费,投奔荆州,异日富贵归来。到百年后,你务必收拾我残骨,合葬在一处,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哈哈大笑道:“这都是婴儿说梦的话,你焉能与我合葬?”且不说夫妻话别。再说朱文炜、段诚,算还了饭钱,刚走到县东门,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
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拍手说道:“既然用了人家银子,吃新锅里茶饭去就是了,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文炜向段诚道:“这必定是我们在饭铺中听得那话,我们走罢。”段诚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闲着,我们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见一个人,挺着胸脯,从北飞忙的走来。但见: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免应得之祸。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见先前去的那妇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二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忝系宦爵,捐银两次,各助多金,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结阶下,死亦焚顶九原。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安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到那时人琴两亡,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娘子虽有许多这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话不晓得。我止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
若说积德两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异,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亲友等候吃喜酒哩。”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不下千数,嗟叹者不一而足。
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质。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不意家中多故,反受仕宦之累。
非你缘浅,乃妾命保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监生骂道:”可惜我十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像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刚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膀压去,到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
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无异轰雷。
胡监生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竟是血人,到底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幸未身死。林岱提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的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波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命,忙去报与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使展去来。“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的多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道:”小弟借与他何如?
“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话,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料你到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
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着文炜道:”此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的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个积阴德的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到硬起来了。“林岱连忙产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两位叩头。“林岱急忙扒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
“胡监生道:”若无约契,我到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傍取出,递与文炜看。
文炜道:”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
“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
“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的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
“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七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作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
“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铺中秤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
“文炜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跟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
一人高声向众在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
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
我前曾说过,连库秤并衙门中使费,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
像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来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两,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到要问你,这使费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又听得有几个道:”我们大家打这刻薄狗攮!“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笑说道:”老哥不必动怒,就全不与我,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又有几个人道:”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处。长话短说罢,你到底还教加多少,才做个了结哩?“胡监生道:”话要说个明白,钱要丢在响处。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我这争多较少,众位自然也明白了。经年家修桥补路,只各庙中布施也不知上着多少。众位都会行善,我就没一点人心?“说罢,将家中小厮们叫到面前,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道:”你们将此拿上,带同轿子回家。“又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道:”所欠二十多两,我也不着补了,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文炜将约契接了,举手道谢,即忙递与林岱。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道:”有劳众位调停。“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也便赞扬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胡监生笑应道:”小弟有何好处,不过在钱上吃的亏罢了。“随即领上家人,挺着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承本城本乡绅衿士庶,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银钱,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我林某也无以为报,就是这几个穷头。“说罢,又向东西北三面复行叩头,扒起来拉住朱文炜,向众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间,不能遍请诸位老爷,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饭,理合向众位老爷表明。“众人齐声道:”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又向文炜道:”我们愿闻客人大名。“文炜不肯说,众人再三逼问。文炜道:”我叫朱文炜,是河南虞城县人,在贵省做点些须小生意。“众人听了,互相嗟叹道:”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更是难得,难得。“又有几个人道:”林相公,你要明白,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此位是介率众人帮助你的。“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这是为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的。“又指着大众道:”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还有那位夺刀的,又是你令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今日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几个骂胡监生道:”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但他善会看风使船,觉得势头有些不顺,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众人皆大笑道:”我们散了罢。“朱文炜要别去,林岱那里肯依,将文炜拉入堂屋内,叫严氏道:”你快出来拜谢,大恩人来了。“严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着头连忙出来,与林岱站在一处,男不作揖,女不万福,一齐磕下头去。文炜跪在一傍还礼。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然后起来,让文炜上坐。严氏也不回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向严氏细说。严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贫贱一生,亦惟付之长叹。设或神天鉴宥,少有进步,定必肝脑涂地,仰报大德。“文炜道:”老贤嫂高风亮节,古今罕有,较之城崩杞国,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处?端的有何事到敝乡?“文炜道:”小弟系金堂县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炜,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贵县敦信里要账,得银三百二十七两,适逢贤嫂捐躯,此系冥冥中定数,真是迟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失吊问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无物敬长者,幸有贱内粗治杯酌,为生死话别之具。小弟彼时神昏志乱,无意饮食,若咀嚼过早,虽欲留宾,亦无力再为措办矣。
“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炜道:”小弟原拟赶赴金堂,今必过却,恐拂尊意。“随叫段诚吩咐道:”你可在饭馆中等我,转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将行李取来,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寒家虽不能容车马,而立锥之地尚属有余,明天会令兄亦未为晚。“文炜方叫段诚将行李取来。原来段诚,因文炜看林岱卖妻,已将行李寄顿在东门货铺内,此刻取来,安放在西下房中。
少顷,酒食齐备,林岱又添买了两样,让文炜居正,林岱在左,严氏在右。文炜道:”老贤嫂请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贱内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文炜复问起亏空官钱缘由,林岱细说了一遍。文炜道:”老兄气宇超群,必不至尘泥轩冕。此后还是株守林泉,或别有趋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现任荆州总兵官,讳桂芳。弟早晚即欲携家属奔赴。只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无可如何而已。“文炜道:”此去水路约一千余里,老兄若无盘费,弟还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炜道:”弟随身行李,尚可典当数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总饿死沟渠,安肯做此贪得无厌之事,使恩公衣被俱无,非丈夫之所为也。“文炜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乡还有些须田产,尚可糊口。先君虽故,亦颇有一二千金私积,小弟何愁无衣无被。若差小价走取,往返徒劳。“急忙到下房与段诚说知。段诚道:”救人贵于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同严氏走来相阻,段诚抱来行李,飞跑而去,林岱夫妇大为不安。三人仍归坐位,文炜道:”小弟与兄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与兄结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愿也。“随即摆设香案,交拜毕,各叙年齿,林岱为兄。文炜与严氏交拜,认为嫂嫂。这会撇去世套,开怀谈饮,更见亲切。不多时,段诚回来,说诸物止当了十四两五钱,俱系白银。文炜接来,双手递与林岱,林岱也不推让,也不道谢,止向段诚道:”着实烦劳你了。“又令林春女人打发酒饭。三人直坐到二鼓时候,严氏与林春女人归西正房,林岱同文炜在东正房内,整叙谈到天明,段诚在下房内安歇。次早文炜定要起身,林岱夫妇酒泪送出门外。止隔了两天,林岱雇船,同严氏、林春女人一齐起身,赴荆州去了。正是:小人利去名亦去,君子名全利亦全。
不信试将名利看,名名利利岂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