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西湖路,才得火龙相顾。食秽吸金丹,已入仙家门户。
今宵邀思露,此数谁能遇。苦尽自甜来,方领得其中趣。
且说冷于冰自被和尚劫骗后,下了石佛岩。他也心无定向,到处访问高明。盘费用尽,又生出一个法儿,买几张纸,写些诗歌,每到城乡内,与那铺户们送去。人见他的字甚好,三五十文,或七八十文,到没什么丁脸处。游行了五六年,神仙也没遇着半个。一日想道:我在这北五省混到几时。闻得浙江西湖,为天下名胜之地,况西湖又有葛洪真人的遗迹,不可不去瞻仰瞻仰。遂一路饥餐渴饮,过了黄河,从淮安府搭了一只船,到了扬州,看了平山堂、法海寺,日逐家士女纷坛,笙歌来往,非不繁华,但他志在求仙,以清高为主,觉得无甚趣味。到是天宁寺有几百尊罗汉,塑的眉目口鼻,无一个不神情飞动,到要算个大观。至镇江府,见金山英华外露,焦山美秀中藏,真堪悦目移神。后到苏州,又看了虎丘,纯像人工杂砌,天机全无,不过有些买卖生意,游人来往而已。心中笑道:北方人题起虎丘,没一个不惊天动地,要皆是那些市井人与有钱的富户来往走动,他那里知道山水中滋味。正经有学问的人,不是家口缠绕,就是盘费拮据,反不能品题风月,笑傲烟霞,岂不令人可叹。后见观音山奇石千层,范公坟梅花万株,又不禁欣羡道:此苏州绝胜奇观也。又闻得江宁等处,还有许多仙境,只是他注意在西湖,也无心去游览。
从苏州又坐船,日夜兼行,见山川风景,与北方大不相同,虽未到山阴道上,已令人接应不暇矣。到杭州城隍山游走了一遍,看了钱塘江的潮,随到西湖,不禁大赞道:“此天下第一江山也。”他便住在西湖僧舍。起先还是白天游走,晚间仍回庙内,后来游行的适意,要细细的领略那十景风味。每遇月色清朗的时候,他便出了庙,随处游行,也有带壶酒对景独酌的时日。游行的疲困了,或在寺院门外暂宿,或在树林旁边歇足,他也不怕什么虫蛇鬼怪,做了个小布口袋。装些点心在内,随便充饥。来往了五六十日,他把西湖的后山,人历来不敢去的地方,他也走了许多,见里面也有些静修之人,盘问起来,究竟一无知识。
那一日晚间,正遇月色横空,碧天如洗,看素魄蟾光,照映的西湖水中如万道金蛇,来回荡漾,又见游鱼戏跃于波中,宿鸟惊啼于树杪,清风拂面,襟袖生凉,觉得此时万念俱虚,如步空凌虚之乐。将走到天竺寺门前,见寺傍有一人倚石而坐,于冰见他形貌腌臢,是个叫花子,也就过去了。走了数步,心思道:“我来来往往,从未见此辈在此歇卧。今晚月色绝佳,独行寂寞,就与他闲谈几句,何辱于我。”又一步步走回来。
那花子见于冰回来,将于冰上下一看,随即将眼就闭了。于冰也将那花子一看,见他面色虽然焦枯,那两只眼睛,神光灿烂,迥异凡俦。心中暗想道:“或者是个异人,亦未敢定。”上前问道:“老兄昏夜在此何为?”那花子见于冰问他,将眼睁开道:“我两日夜水米未曾入口,在此苟延残喘。”于冰道:“老兄既缺饮食,幸亏我带得在此。”将小口袋取出,双手递与。那花子接来一看,见有十数个点心在内,满面都是笑容,念了声“阿弥陀佛”,连忙将点心向口内急塞,顷刻吃了个干净,笑向于冰道:“我承相公救命,又可再活两天。”将布袋交与于冰,口里说了声“得罪”,把身子往下一倒,就靠上石头睡去了。于冰笑道:“吃了就睡,原也是快活事。”随叫道:“老兄且莫睡,我有话说。”那花子被叫不过,说道:“我身上疲困的了不得,有话再遇着说罢。”说毕又睡倒。于冰道:“老兄不可如此拒人,我要问你的名姓。”那花子只是不理。于冰用手推了他几下,只见那花子怒恨恨坐起来,说道:“我不过吃了你向个点心,身子未尝卖与你,你若如此聒唣,我与你吐出来何如?”于冰道:“我见台驾气宇异常,必是希夷、曼倩之流,愿拜求金丹大道,指引迷途。”花子道:“我晓得什么金丹大道小道?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那金丹自然会寻着你来。”说罢,又仍旧睡倒。
于冰听了这几句话,越发疑心他不是等闲人,于是双膝跪倒,极力用手推他,说道:”弟子撇妻弃子,五六年有余,今日好容易得遇真仙,仰恳怜念痴愚,明示一条正路,弟子粉骨身,也不敢忘仙师的恩典。“那花子被缠不过,一蹶劣坐起,大怒道:”这是那里的晦气?“用手在地下一指道:”拣起那个东西来。“于冰随指看去,是一个虾蟆,拾在手内一看,见已经破烂,里边有许多虫蚁在内,腥臭之气比屎还难闻,又不敢丢在地下,问那花子道:”拣起这物何用?“花子大声道:”将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于冰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打算道:”若真正是个神仙,藉此物试我的心诚不诚,便是我终身造化;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岂不白受一番秽污。“又想道:”世上那有个轻易渡人的神仙?就便是耍笑我,我若吃了,上天也可以怜念我修道之诚。“随即闭住了气,用嘴对正那虾蟆一咬,起初还有些气味,自一入口,觉得馨香无比,咽在肚中,无异玉液琼浆,便觉精神顿长,两目分外清明。
吃完,只见那花子大喜道:”此子可以教矣。“笑问道:”子非广平冷于冰,号不华者乎?“于冰连忙跪倒,顿首道:”弟子是。“花子道:”吾姓郑,名东阳,字晓辉,当战国时,避乱山东劳山,访求仙道,日食草根树皮八十余年。得遇吾师东华帝君,赐吾火丹,服之通体皆赤,须眉改易。又授吾丹经一卷,道书十三篇。吾朝夕捧读,细心研求,二年后始领得其中妙旨。于是仗离地之精,吸太阳之火,复藉本身三昧,修炼成道。上帝命仙官仙吏,召吾于通明殿下,奏对称旨,敕封我为火龙真人。我看你向道虽诚,苦无仙骨。适间死虾蟆,乃吾炉中所炼易骨丹也,四九之日,即可移精换髓,体健身轻,抵三十年出纳功夫。你才说金丹大道,微渺难言,你可坐在一旁,听吾指授。“于冰跪扒了半步,痛哭流涕道:”弟子尝念赋质人形、浮沉世界,荏苒光阴,即入长夜之室,轮回一堕,来生不知作何物类,恐求一人身而不可得。因此割恩断爱,奔走江湖,奈茫茫沧海,究不知何处是岸。今幸睹慈颜,跪听犹恐无地,尚敢坐领玄机耶。“真人点首至再,因教谕道:”吾道至大,总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虚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见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气即是命。大抵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诚能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晤,惟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所无亦无。无无亦无,湛然常寂。盖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动之动,出于不动;有为之为,出于无为。无为则神归,神归则万物云寂;不动则气泯,气泯则万物无生。耳目心意俱忘,即众妙之门也。故对境忘境,不沉于六贼之魔;居尘出尘,不落于万缘之化。须知神是气之子,气是神之母,如鸡抱卵,不可须臾离也。你看草木根生,去土则死;鱼鳖沉生,去水则死;人以形生,去气则死。故炼气之道,以开前后关为首务。二关既开,则水火时刻相见,而身无凝滞矣。当运气时,必先吐浊气三口,然后以鼻尖引清气一口,运至关元,由关元而气海,由气海而分循两腿而下,至足涌泉,由涌泉提气而上,至督脉,由督脉而泥丸,由泥丸而仍归于鼻间,由鼻而复运至关元,此谓大周天。上下流行,贯串如一,无子午卯酉,行之一时可,行之尽夜可,行之百千万年,无不可也。此中有口诀,至简至易,老死《参同契》等书者,究何益哉!“随向于冰耳边,秘授了几句。于冰心领神会,顿首拜谢。
又道:”金丹一道,仙家实有之。无如世俗烧炼之士,不务本源,每假黄白术坑己害人。天下安有内丹未成,而能成外丹飞升者?故修炼内丹,必须采二八两之药,结三百日之胎,全是心上功夫,坐中炼气,吞津咽液,皆末务也。只要照吾前所言行为,于无中养就婴儿,阴分添出阳气,使金公生擒活虎,令姹女独驾赤龙。乾夫坤妇,而媒嫁黄婆;离女坎男,而结成赤子。一炉火焰炼虚空,化作半丝微尘,万顷冰壶照世界,形如一粒黍米。神归四大,乃龟蛇交合之时;气入四肢,正乌兔郁罗之处。玉戎芦进出黄金液,红菡萏开成白露花。至此际,超凡入圣,而金丹大道成矣。然此时与你言,你也领会不来,必须躬行实践,进得一步,方能晓得一步也。虽如此说,而密窍亦不可不预知。“遂传安胎采药、立炉下火之法。于冰一一存心苦记,领受仙言。
真人从身边取出小葫芦一个,又木剑一口付与于冰道:”此葫芦亦吾锻炼而成,虽出于火,却能藏至阴之气物。你可是以明年八月,去湖南安仁县城外柳家社,乃妖鬼张崇等作祟之地。“遂说与如何收法。又道:”你若得此,总不能未动先知,而数千里内外事,差伊等探听,亦可明如指掌。木剑一口,长不过八九寸,若迎风一晃,可长三尺四五。此剑乃符咒喷噀,能大能小,非干将莫邪之类所能比拟其神化也,授你为异日拘神遣将逐邪之用。“于冰顿首收谢。真人又道:”我每知你山行野宿,因是出家人本等,奈学道未成,一遇妖魔鬼厉、虎豹狼虫,徒伤性命。“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圆若彩球,红如烈火,大小与弹丸相似,托在掌中,旋转不已。真人道:”此宝名为雷火珠,系用雷屑研碎,加以符箓法水,调和为丸。吾日日吸太阳真火,于正午时,又用吾本身三昧真火,并离地枣木,贮于丹炉之下焚烧,合此三火,锻炼一十二年,应小周天之数,方能完成,吾实大费辛勤。此宝不但山海岛洞妖魔经当不起,即八部正神、普天列宿被他打中,亦必重伤。用时随手掷去,便烟火齐发,响同霹雳,以手招之即回,真仙家至宝也。汝须小心收藏。“于冰欣喜过望。真人又道:”昔吾师东华帝君初遇时,止授火丹一丸、修道书十三篇、风火剑二口。今我初遇你,即付以至宝,此皆格外提拔。本拟再迟三五十年渡你,因你以少年大富户,能割舍妻子,又怕你山行野宿,为异类伤了性命,因此早渡脱你几十年。吾教下还有几个弟子。有位列大仙授敕封者,有相随一二千年成地仙者,他们那一个能得我如此青目。
“于冰连连顿首,触地有声。
真人又道:”明岁收伏张崇后,还有一事用你了决,临期我自遣人助你。你从今后,要步步趋向正路,若一事涉邪,我定用神火烧汝皮,迅雷碎汝骨,决不轻恕,你宜凛之慎之!凡有益于民生社稷者,可量力行为,以立功德。“说罢,将地一指,地下裂开一缝,真人身入缝中,其地复合。于冰欣羡道:”我将来有此神通,也就足矣。“于是对着那块大石,诚诚敬敬,拜了四拜,然后坐下,将真人秘授的口诀,并修炼次第,从头暗诵,一字不差,方才动身。正是:抛妻弃子几多年,风雨饥寒亦可怜。
受尽苦中无限苦,今宵始得结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