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因在王元家园里采菱,落水发肿,不能坐车回来,只得悄悄地叫焙茗去将贾政大轿抬来。门上蔡良听见,随即自己同了轿子过来,一面悄悄地叫周瑞上去回明太太,太太也骇呆了,只吩咐叫瞒着老爷,快些用心伺侯去。那焙茗便依了宝玉,出了轿子,换上竹椅子,一直抬往潇湘馆来,叫李瑶先去通报。谁知潇湘馆的门儿关上了,李瑶隔着门告知缘故。碧漪便进去告诉黛玉,黛玉吩咐,叫送往别处去,不许开门。不一时宝玉到了,见不肯开门,便叫尽力打门。黛玉便走出来听着,只听见宝玉说道:“你们为什么不敢打门,等我自己来,你们也跟着。那潇湘馆的门儿就吃了亏了,便像擂鼓的一样响起来。黛玉又好气又好笑,便想道:“硬硬朗朗的会打门,病也有限,等他到宝姐姐那边闹去。”便教着素芳说道:“姑娘睡久了,钥匙儿收了上去,只好请到薛奶奶那边去吧。”宝玉打了一会子,也没法,便说:“咱们而今就抬往薛奶奶那边去吧。”惹得一群人遮着嘴暗笑,格支格支,重新将竹椅轿抬往宝钗处去。当下园里一众女人无不发笑,都说夜巡官儿绰来绰去,只少两根竹板儿。又说上衙门请安,门包没讲妥,门上挡住了。嘻嘻哈哈,大家说笑。这宝玉到宝钗房门前,便赤着脚一步步挪进去。紫鹃、晴雯、莺儿也来了,随后王夫人、探春、李纨也来,单只黛玉不到。一簇人挤满屋子,宝玉已经躺在宝钗床上。王夫人就坐在床沿上,晴雯便携蜡过来,瞧他两腿敷满了儿茶,也看不出好歹,约料有些浮肿儿。王夫人便道:“你这个淘气的,长得这么大了,还这么着,你就一生一世没有上过船,咱们家池子里现有几个船儿,你爱住在上面也使得,怎么到老王家去闹这个把戏。”
李纨便笑道:“宝兄弟,你采的菱呢?”
探春也笑道:“宝哥哥,你栽到这个样子,到底得了多少菱儿?”
王嬷嬷也抱了芝哥儿来道:“咱们小哥儿还没有睡,来瞧他老爷。老爷采得好菱儿,给他些玩玩。”
那芝哥儿也望着宝玉哑哑的笑,两只小手望着床上乱扑。王嬷嬷道:“咱们大家瞧,他真个的讨菱角儿呢。”
王夫人便道:“芝哥儿,你上去羞他,问他臊不臊。”
晴雯就携了蜡,引着芝哥儿看火去了。王夫人便问宝玉道:“你现在疼不疼?”
宝玉臊着说道:“起先呢原也疼,敷上了药儿便止了,但则动不得,一动就疼。”
王夫人道:“好好肉上剜疮,自作自受便了,你明日打发人往衙门里告假,也说这个没料儿的臊不臊。到底谁告诉你这个方儿?”
宝玉道:“姜姐夫说的,亲眼见过见效得很。”
王夫人笑道:“你而今得了这个方儿也不怕残疾,不怕坏了性命,明日好起来你就再到老王家池子里去闹吧。”
宝钗道:“本来呢闹得个不是分了,前日在园里捉了蚱蜢儿,又放出个笼子里的蝈蝈儿,把端午节下戴的艾人小健人儿骑上了,放在房里满地跳,惹得芝哥儿哭哭笑笑,到夜里还在被窝里打出来,又悄悄地捉个蜻蜓儿塞在晴雯袖子里。哪一件像大人干的事儿?”
王夫人道:“怎么好,你们瞧,他在老子面前怕得那么样,背地里这么闹。宝丫头,你明日早上且替他洗净了瞧瞧,到底怎么样,要请大夫不要请大夫?咱们只等他好起来,告诉他老子”。王夫人又道:“也不要再磨擦伤了,索性告诉赖升他们,回九这日咱们也不去了,他那园子里的山子很多,不要这个淘气的又去闹出故事来。”宝玉只央求不要告诉老爷。众人就散了。王夫人回房,忽然想起:“众人都到,唯有黛玉不到,量她只为了袭人,一个夫妻的情分儿通没有,他栽伤了,到门不纳,也不来瞧一瞧,哪有这个情理。我呢原不护了宝玉,只是你自己的局量儿窄些。”
王夫人近日本有些不然黛玉的意思,今又加了一倍。黛玉在潇湘馆原也忆着宝玉,不知他栽伤没有,这会子再打发人去问,不要又长起他的志来。又想起:“王夫人等一定都去瞧他,万一有人疑心我为了袭人的事儿存了心,我的名儿倒被袭人弄环了。”又想起:“凤姐儿从前待的尤二姐那么着,而今宝玉身边也不止一个人,我并没有薄待了哪一个,便紫鹃也同我一心一意。这袭人给我的苦楚也很够了,我倒肯仇将恩报,她反坏我的名儿,想起愈觉可恨。”从此早晨往上头去,婆媳两个都不接洽些。王夫人便打听黛玉去瞧宝玉不去。谁知林黛玉到议事处走走,便向潇湘馆去了。王夫人心里就不受用起来。宝钗却来告诉王夫人说:“宝玉的腿不打紧,肿也退些,右脚大指上像肿得凶些,也还不碍。只是老爷前要遮盖些,衙门里也要告个假。”
王夫人道:“这个我都妥当了,你且照料着些。而今旁观的人多,还是你疼顾他些吧。”宝钗也就明白王夫人的意思。那些时,各人存了一个心,大家也闹着宝玉,便无人稽查贾环。贾环便悄悄地出去走走,恰好碰着芸儿,一把手拉住,拉到家里,彼此都怨恨着黛玉。芸儿便道:“三叔,我告诉你,便算咱们府里吃了林家的饭,咱们荣府的产业,为什么叫那府里琏二爷管?你难道不是老爷的亲生?太太只偏护着自己的内侄女婿,也不问你是谁养的。你从前要配了琏二婶子,敢则你这会子也管帐。你瞧着,这一个林婶子好辣货,她名儿包顾你一家,谁知她暗里勾通琏二爷,全个儿弄到自己腰里去。好计好计,真个名实兼收。不过算起来,单欺你一个便了。”环儿便气得跳起来,道:“咱们索性花完了它。”
芸儿道:“你使你的,谁禁着,咱们今日就畅快玩去。你前日瞧着王元家那么热闹,什么人都请遍了,单捡下你一个,宝二爷也闹得好。”环儿道:“说什么,人家扳了天通好,咱们一动就差的。”两个说得合意,又千方百计地闹去了。这荣府里也没人管他。宝玉睡了好些时儿,只望黛玉去瞧他。黛玉只暗里着人打听他好上来,益发不肯过去。王夫人几遍的提起宝玉,黛玉总不置一辞,王夫人心里越不适意。李纨、探春、宝琴等便悄悄地议论道:“自从宝玉回家以后,闹了多少饥荒,才到得这个时候;从前宝玉完姻一节,千回万折,真个说也话长,到了而今,算得诸事通好了,又闹起这一节。就是袭人这个人,原是林丫头自己立意要来的,倒也没有瞧见什么难为她,就是林丫头诸色事情上,也很爱个名儿,又是厌烦着宝玉,几次的撵他到别人房里去,不像在这个上计较的怎么忽然间闹出这些缘故,弄得上头去意意思思的,上头也存着个心。”
众姊妹尽着的谈她,黛玉也觉得了,便心里越不爽快。到了重九登高之日,宝玉还不能起来,王夫人也懒懒的。倒是薛姨妈过来了,大家就聚到凸碧堂去。为这个所在,是大观园最高的峰峦,古桂甚多,秋色最好。瞧这园子里连缀绵阁的阁顶也比栏干低了好些。在四面石洞中望去,但是羊肠细路曲折而下,那满园里竹树花卉,望下去只似地上苍苔,那些亭阁也只像扑在地上的飞鸟,通在下面。也为的太高了,怕有天风,这个堂前步檐推进去有一丈多深,窗上全用了五色玻璃,所以风雨起来里面字画挂幅吹不动。这日天气晴明,大家走到上头摆席瞧戏,也说起老太太,大家叹息一回。王夫人心里单只为了黛玉有些不欢,恰好戏文里唱出《琵琶记》的书馆,王夫人便道:“这位牛小姐地根儿贤惠,也是她爱这个名。从来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一些不差的。”
众人也随和了。黛玉十分不悦。到了龄官扮了相约相骂上来,众人都说这是她的拿手戏,从前娘娘也赏过的。这龄官唱到出神,黛玉也冷笑道:“丫头们这样利口。”王夫人也觉得刺着袭人,揭起旧卷,席间众人都也明白起来。亏得葵官扮了大骗小骗上来,惹得满堂大笑。戏文完了,又是几套清曲十番,方才散席。偏是那几夜的秋月皎洁得很,走到月亮地下抬头一望,只像一碗冰水养着眼珠,浇进心孔似的。那些秋虫,吸了白露,便尽着叫,同这些树声泉声,都像月亮响出来的。黛玉心里烦,便寻史湘云闲话。黛玉指着月亮道:“可怜儿的嫦娥,从古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人呢。”
湘云笑道:“你又有什么奇论了?”
黛玉道:“她必谏羿不听,不忍见夏室之亡,故尔奔月。总是孤臣孽子,有苦无伸便了。”
湘云笑道:“你是没有什么伸不出的苦呢。这月亮的好处,好在普天下照得遍,只怕各人心里又有照不到的地方。”黛玉也默默无言,只望着月亮嗟叹。那月亮偏像人定了眼珠似的,越射些精光出来。两人直坐到三更始散。宝玉直到十月中间方始出来,便到潇湘馆去。黛玉还只不理,宝玉十分悔恨。却因宝玉要换小毛衣服,蔡良家的猜摸不着,便求宝钗替她剖明了,叫她上来,便将彩云的事情说出来。宝钗如梦方醒,便道:“你而今就去叫袭人进来,便到我这里,我自有道理。”这袭人因怕蒋玉函瞧不上她,原想上去,听见传薛奶奶的话叫着随即上来。一见宝钗,就哭诉了前节,又道:“我呢,敢怨着林姑娘?也只怨自己从前为什么不死。也是奶奶同姨太太叫我出去的,今日不死不活,怎么样过这日子?”
宝钗掩泪道:“彩云呢原也荒唐极了,但则林姑娘平日也不这样,只怕内中还有隐情,日久自然明白。而今倒是宝二爷的皮衣要紧了。难道有了钥匙不会开,无不过没人猜准他脾气便了。你只在这里,等我往林姑娘那边去了过来。”
宝钗便去了。袭人便托莺儿悄悄地去哄了彩云过来,千哀万求地告诉她。谁知彩云心里另有一番主意,也是芸儿教环儿告诉她的。说蒋玉函的银子很多,又是蔡良家的也担了干系,他这两个男的十倍也赔得上,咱们这点子多谢他的了。彩云便说:“我也是被他缠得没奈何,故此求你。你彼时不借也没法,而今叫我怎么样。你不依,咱们便同去问他。”
袭人一则怕彩云卸肩,二则为蒋玉函起疑,怕的同环儿讲话,又被撞见的人传到丈夫耳朵里,越洗不清,如何肯去,只拉了彩云约期。彩云恼羞成怒,又怕宝钗来瞧着听着,就说:“太太有事。”立起来走去了。众人都抱不平。恰好宝钗回来,宝钗道:“林姑娘呢,平日也很爱个名,她的心也多,不像咱们好讲。她并没有告诉我,我若先说破了,倒像揭她的短儿。我只去问宝玉皮衣,她说袭人经手。我便说:‘她也告假出去久了,谁容她懒懒的。我就去叫她上来?’林姑娘也说:‘就叫她来便了。’你略坐一坐儿就去,只照常行事。我瞧她还存一个心呢。我临走的时候,她笑说:‘该到上头去回了请她。’我说:‘你屋子里人问你要呢。’你这会子去,也要存个心。”
袭人谢了宝钗,先到怡红院。紫鹃、晴雯还在帐房里发付月钱对牌。袭人便同莺儿到潇湘馆来,上去请安。黛玉也只应不应的,袭人便去料理宝玉皮衣。莺儿便来陪了黛玉闲话,也谈了许久。忽然宝钗请莺儿过去。原来芝哥儿发了几夜寒热,请大夫瞧过,说像出痘子。这一天饭后,宝钗将纸拈子一照,像有些见了点。宝钗便将宝玉送往怡红院,一面快请莺儿过去商议。王夫人、李纨、探春、史湘云、薛宝琴、刑岫烟等,随后林黛玉、李纹、李绮先后过来。那芝哥儿只含着乳呜呜的哭。宝钗从未见过,甚不放心。荣国府为这一件事,也就大家忙起来,大夫也三四个一同出进,添了好几倍的烦。忽然紫鹃在帐房里归起帐来,少了九百两一号银票,连忙按着字号往银号查去。说是昨下午对票起了去了。紫鹃、晴雯便来回明黛玉。黛玉倒也不怪她两个,只说:“从前琏二奶奶的时候,只有自己作弊,没有人暗算他。怎么我手里丢人?说是你们错给人,我不信。况且我设了个呆法儿,天天上个四柱总,错到哪里去?你们且想想,这几天谁来得勤些?”
晴雯道:“来得勤还有谁,只环哥儿罢了。”
黛玉冷笑道:“今日呢?”
两个都道:“今日便不见面了。”
黛玉便叹口气道:“怎么好,告诉你两个,不许响一声,竟记在他的支簿上,我自有道理。只往后严些便了。”袭人在房里听见,益发将环儿恨得切齿。也就大家服黛玉的度量,只猜不出她记在环儿支簿上是什么意思。这里一家子通闹着芝哥儿的痘子,宫里仲妃也几次打发内官来问,又添了几倍的烦。这袭人打量着环儿闹得化了,连黛玉也不管他,怕的当物全丢了,遇空就逼着彩云。彩云不怨环儿,反恼袭人催逼,又见她重新进来,怕她将真情告诉黛玉,一直的在太太面前回穿,不如先下手把她制了,就想了许多主意,慢慢地往怡红院来。恰好紫鹃、晴雯都在那里,也敬她是太太身边的人,两个也殷勤相接。大家说起些旧姊妹的话儿,晴雯总有袭人在心上,便先说道:“彩云妹妹,论起这个屋里我原是撵出去的人儿,重新住进来也惭愧。”
彩云道:“你有什么惭愧,洗也洗得逼清了,谁还讲得上你一个字来。”
紫鹃道:“这倒也是真的呢。”
晴雯道:“好妹妹,只要讲一讲就讲上了。”
彩云只管点点头。紫鹃、晴雯见她光景可疑,便拉了问她:“近来又有人讲什么?”
彩云道:“有是有呢,我不管罢了。单则人家待得这样宽,偏要编出这些难听的说话,坏人家的名儿,皇天也不依呢。”两个听了十分相信,紫鹃便道:“没脸儿出去了,怎么还使这个心。”
彩云道:“没脸儿出去,有劲儿进来,有顶上一层护身呢。罢了,罢了,我也不管闲事,不要招出是非来。我去了。”
彩云就到宝钗房中伺候王夫人去了。晴雯听了,如何忍耐得,就同了紫鹃来,一五一十悄悄地告诉黛玉。真个一个个字碰着黛玉心窝里,黛玉也气伤了簌簌地掉泪起来,也悄悄地道:“她既有顶上这一层护身,咱们也不便请她出去。怪道宝姑娘来说,原是上头的机关儿。我也道破了一句,不知宝姑娘上去回不回。她是个好好先生,上命差遣,她敢不依。上头既然这样行事,咱们且拿眼睛瞧着,要狂到什么分儿,要咱们让她也使得。”晴雯道:“很好的,咱们出了本儿雇冤家,让她管这个帐房,很好。”紫鹃也说:“咱们当真的赔钱吃苦做什么?”
黛玉这人始终爱名,却禁住她两个不许开口,黛玉心里,便不由人似的冷下来。这晴雯生性爽直,受不得一点委屈,如何拦得住,便出出进进嵌字眼儿伤着袭人。可怜袭人正在过不得日子,朝朝暮暮死活无门,谁知暗地里又着了彩云一只冷箭。从古孤臣孽子,出妇怨妻,每有此等苦况,也只伤个不了。自黛玉懒散不出去,那边芝哥的痘子却利害上来。这三四位大夫有一个姓曾的拿主,原也是一个热闹痘科,心也细,胆量也有,为的合家不放心,三十两一天包着,也还要偷空出去应酬应酬。这曾大夫瞧见痘子不顺手,担着干系不小,便想了一夜,天明了上去细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等也不避了,大夫细细地瞧了,便道:“老太太、奶奶放心吧,晚辈这会子瞧得准,拿定了恭喜收功。”
王夫人等齐声道:“先生,咱们一家子仗的你,你只要替这孩子收了功,叫你一辈子遂意,你往后不行道也使得。”大夫就打一恭谢道:“多谢老太太,小爷的福气大,只瞧后辈这一剂下去,包管就妙起来。”曾大夫走到外间,便写出医案,又斟酌了好些时候,就提笔写了:人参、白术、广皮、茯苓、土贝母、银花、甘草各等分,加大枣三枚煎服。大夫写了方,告辞出去,众人略略地放了心。王夫人也拉了薛姨妈往上头去散散。王夫人悄悄地道:“袭人的话儿你知道了多少时儿?林丫头还这么着,关我什么事,见了我面色也那么着。这几天更奇,一家子为的芝哥儿,谁也一天去走十几遭,偏是她一步儿也金贵得很。这个又替宝丫头什么相干,又替这小孩子什么相干,真个的好一个性格儿,还说平日间爱个名儿。这几天,就便尽着的送些好人参过来,谁就等着她的参吃呢!”
薛姨妈听了,免不得解释解释,心里头却也有些嫌她。这时荣国府里忙的忙,懒的懒,存心的存心,只有环儿趁着这个时候越发闹得化了。听档儿、瞧戏、嫖娼,又是赌钱押宝,无所不为。那帐房偷的一票早已化完,又通了彩云将王夫人的体己物事弄了好些出来。真个这位爷同了芸儿闹得落花流水。也惹起多少人的议论来,说这荣府里的东西,谁也算他不清。不出这一位爷,如何流通开去。又说他家那等家教,也还有这样子弟。又说道本来政老爷的事情也烦,哪里顾得到。你们也不要替古人担忧,他就花一辈子还够。环儿就连待父天年的借纸也写了无数出去,实在可恨。这府里林黛玉既然不管,谁还禁得住他。倒是薛姨妈时常回去走走,听见环儿的风声不好,恐怕闹出事来,悄悄地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只恐贾政护他,要想一字不提,又恐贾政埋怨,就趁空闲说道:“这几天也很烦,环儿日里头不大见面,你也查查他。”
谁知贾政倒反说道:“我这几天出出进进,倒瞧见环儿,单不见宝玉。”就叫:“宝玉、环儿。”偏生彩云飞风地递了信去,环儿随即进来。宝玉偏没有人寄信去。贾政只哼了一声,也不叫宝玉,只说道:“你不长进的小子。单要我一个管,你替我出去。”王夫人听了贾政的口风,又牵着宝玉,偏是宝玉不来,反不骂宝玉,明明是护短的意思,就想道:“凭他怎么样闹饥荒,我只不管便了。”王夫人心里很不快活。亏得芝哥儿的痘子回谢了,身子很好,一家子也很喜欢。那曾大夫也发了一大宗酬仪。到了谢神这日,帐房里也烦得很,亏的黛玉隔晚妥当了,而且预备着仲妃遣人出来,也一切办得停当。黛玉也便一早晨起来,梳洗插戴,还恐戏班里不道地,也叫人去吩咐了好些。巧巧的花锦丛里闹出个缘故来,忽然王夫人叫彩云来,说道:“快些给二爷换衣服,宫里有内宫到了。”
袭人就忙忙地拿了宝玉衣服上去。黛玉也就慢慢地上去,刚刚地走进堂屋,王夫人走出来,黛玉上去请安,王夫人便笑道:“劳动大姑娘贵步。”众人都听见。黛玉也很臊,一面想道:“我这么着为人家,倒讨个没脸。就这芝哥儿的事,零零碎碎哪一件不费心,好好的清早晨,碰这钉子。”心里正在不平,走进房里,正见袭人在房中。黛玉就认定袭人有了什么话,太太一说一听,发得那么快,就低低地说道:“咱们明日就让人家。”
袭人听了真个吓死,也冤屈死了,就慢慢地一个人抹眼泪儿回去了。当下薛姨妈瞧出情形,平日也受过黛玉好处,就在中间调停起来,只说道:“大姑娘,这芝哥儿的事情,累得你了不得,无大无小,你就照应得那么精细。今日的应酬繁杂,也不知你背地里费了多少精神。只等这孩子大起来孝顺你吧。”
一句话点醒了王夫人,她虽则为着袭人存心,这芝哥儿的事,也很亏她,清早上见面就给她一句,她又是极有心机的,也是我不检点了。王夫人也就十分的夸起黛玉来。黛玉也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上头倒这么样,我怎样倒反装呆,也就殷勤起来。一家子见这两个作主的人儿和好了,也来说笑话,扯顺风,也就瞧戏喝酒。宝钗也感激黛玉,狠狠的拿酒劝她。黛玉郁结了好些时儿,倒也开怀乐意。忽然想起,潇湘馆里有受下许多贺仪,怕被环儿拿了。也不露声色,只笑说:“换件衣服上来,这里都不要等我。”
王夫人道:“横竖戏也快完了,你也乏得很,随意散散吧。”黛玉便带了素芳、香雪慢慢地回来,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开帐安放,等热闹过了,送交宝姑娘去。正在收拾将了,忽然柳嫂子奔进来,说道:“袭人姐姐哭着回去,关上房门,悬梁自尽了。他丈夫得信,在戏房里奔回去,踢开房门,尽着救也救不转。”黛玉吓得心头乱跳。再一会子,紫鹃也急急地奔进来说。黛玉也拭泪,也点点头头道:“晓得了,快快地救她。”紫鹃也忙忙地去了。这黛玉心里,便有千言万语似的说不出来。不知袭人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