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床上用手抠的。
这个乡巴佬不甘心,从躺到床上那天起,就一心渴盼着重回外面的世界。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很让卜守茹讨厌。
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地说:
“卜姑娘,你爹叫你呢!”
卜守茹道:
“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
“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
“他也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
“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粉脸一板:
“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显着很平常的样子。
父亲独眼红红的,扁长的脸上有泪痕,见她进来,慌忙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连声问:
“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地道:
“老刘家的狗肉包子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
“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
“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
“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
“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
“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儿个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终算逮到了话题:
“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作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
“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淡淡道:
“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
“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上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
“你咋就没真死掉呢?”
愣了下,又说:
“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
“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笑了笑: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个儿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儿个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
“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
“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的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
“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
“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五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
“别再提那五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
“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
“现在我还喜欢他……”
卜大爷手直摆:
“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三十六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三十六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
“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
“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就这么定了,我是你的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轿号一起出轿,红红火火,气气派派!”
卜大爷高兴了:
“这行!爹都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
“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砂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