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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念基决定结束对商贸银行各地区分行的巡视工作,提前返回省行。一来是因为在冯明璋的帮助下,他已经同各个地区分行的一把手进行了一次十分成功的沟通和交流,和他们建立了比较牢固的同盟,达成了广泛的共识。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没有必要走下去了,而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把精力放到省行那边去,做好工作,守好摊子;二来,他接到电话通知,省人民银行近期要对他进行约见谈话,使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一般来说,人民银行向各家银行行长提出约见谈话的要求,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起码预示着管理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和失误。当然这种问题和失误并不十分严重,否则就会有检察院、公安部门直接介入了。但是,被人民银行约见谈话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挨一顿批评的事情是免不了的。自己刚离开两天,杜念基不知道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令人着急上火的事情,打电话给人民银行的朋友,大家也不甚了了。直接把电话打到人民银行的夏行长那里,对方只是要求他尽快回来,就金融监管方面的工作进行沟通交流。杜念基就不好深问下去,于是让司机小王驾车返回省城,直接来到省人民银行。
夏行长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杜念基。
杜念基走进门时,夏行长招呼了一声,并不起身,示意他在办公桌前坐下,递给他一支烟。杜念基连忙起身接了,自己点燃。
“念基,如果黄行长在家,我还不好意思让他老人家到我这里来谈话的,只好就约见你们主管存款工作的副行长来算了。”夏行长吸了一口烟,说:“现在你在商贸银行临时主持工作,我跟你也不见外,就让你直接过来了。反正这件事你提前知道一下也好。”
“哦?”杜念基俯过身,胳膊支着夏行长的办公桌,关切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我收到了一封关于你们行的上访信。”夏行长说。
杜念基听了终于舒出了一口长气,放下心来,笑着说:“现在上访信满天飞,怎么会惊动您这位大行长呢?”
夏行长说:“关键问题是,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上访信。它不是针对某个人的,而是针对你们整个商贸银行的,并且已经把信写到了人民银行总行那里,总行责成我们省人民银行,必须认真查处,落实责任。”
“哦,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杜念基这才严肃下来,感觉到了问题的严肃性。
“上访信反映你们商贸银行不顾国务院、人民银行三令五申,从省行到地区分行直至办事处、分理处、储蓄所,顶风作案,搞高息揽储,严重破坏了我们省的金融秩序,在社会上和金融系统中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夏行长皱着眉头,不禁有些气愤起来了。
杜念基沉默着,对夏行长说的事情,他只能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
“你们家的事情你最清楚,念基你说说,你们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夏行长用手指头点着桌子质问道。
杜念基只好说:“我回去立即查一下。”
“你说你们搞高息揽储有什么好处?表面上看,存款是上去了,可是为了拉这点儿存款,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到年底算总账,亏损得一塌糊涂,这是何苦来的呢?”夏行长不解地问。
杜念基笑了笑说:“夏行长您知道,搞高息揽储的也不只我们商贸银行一家,其他银行明里暗里都在搞,我们这是浑水摸鱼,趁机捞一把,不会出什么大事情的。”
“什么浑水摸鱼!你们现在已经是高息揽储这股风头的龙头老大了你知道不知道?”夏行长敲着桌子说,“人家给多少?一万块钱给三百、四百就撑死了,你们竟然敢给到五百、六百,真是应了那句话——耗子给猫当‘三陪’——挣钱不要命了你!”
“哦?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高了吗?”杜念基故作惊讶地问。
“你跟我装傻是不是?”夏行长指着杜念基说,“这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情,你现在还主持着工作,你能不知道?现在全省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你们商贸银行给储户拿回扣拿得最高,连我老婆都把我们家的十万元存款从工商银行取出来,存到你们的储蓄所里去了,当时就收了六千块钱的回扣,回头就买了一件貂皮大衣!”话一出口,夏行长才意识到说走了嘴,憋不住笑了起来,气氛这才缓和下来,杜念基笑嘻嘻地递给夏行长一支烟,替他点上,说:“有些事情我也没有办法,我现在只是临时代黄行长主持工作,而且存款工作也不是由我主抓的部门,有些话我是不好说出口的。”
夏行长问:“连黄行长也不好说话吗?那老爷子瞪起眼睛来,我就不信还有人敢不怕他?”
杜念基想了想说:“我们家那点儿破事也许您也知道,有时候黄行长也是两边为难,不得不在某些方面做出些或多或少的让步啊。”
夏行长沉思着说:“商贸银行的事情我多少有些耳闻,我想黄可凡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是,总应该把事态控制在你们自己家的范围之内才好,现在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我们必须仔细商量一下怎么处理才好,今天我找你来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看一看上访信的具体内容,看看这个人到底告了我们哪些方面的事情,到底掌握了哪些证据和资料,这样才好想办法呀!”杜念基试探着说。
“信访工作规定,上访信件是严禁同当事人直接见面的。”夏行长看着杜念基说,态度并不十分坚决。
“我也不是直接当事人嘛。”杜念基涎笑着说,“再说了,就是您老人家不给我看,我也会从其他渠道看到这封信的,说不定我也会收到这封信呢——现在写上访信不都是复印个三五十份的,到处乱寄?”
夏行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杜念基,拉开抽屉,取出一封厚厚的信,丢在杜念基面前。
杜念基打开信,仔细看起来。上访信里翔实地反映了省商贸银行在全省范围内纵容各级分支机构搞高息揽储,向储户支付高额利息的实际情况,同时还附有各个分支行高息揽储拉来的存款数额、支付高额利息的费用数额、费用来源渠道,甚至还附有省行会计部门支付利息费用的会计传票复印件。上访信内容完整、详细,叙述严密,语言严谨,证据确凿,一看就知道,决不是出自外行人之手。连杜念基看了,心里都不禁暗自赞赏起写信人的水平了。
放下信,杜念基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斟酌着问:“那么人民银行总行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呢?”
“总行已经指派我们省分行全权负责此次事件的调查取证工作,并且派出总行的一位副司长来我们省,督办这件事。”夏行长忧心忡忡地说。
“那么您的意见呢?”杜念基询问。
“我看总行的意思,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不处理一些人是不行了。”
“好的,我一定配合你们的检查工作。”杜念基说。其实到现在为止,他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这次信访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而这样事情的发生,他的心里也早有预料,甚至内心里暗自期待着这样事情的发生,这正是他逐鹿官场的关键时刻,是决定胜败时打出的关键一拳,相信这一击对对方来说是致命的,对自己来说则是出奇制胜的一招。
从夏行长那里出来,杜念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望天空,阴霾密布,冷风阵阵,杜念基不经意地微笑了一下,他在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回到行里,杜念基翻看了几天里积压下来的文件、报纸和信件,果然在几封信件中发现了那封上访信。这个写信上访的人果真深谙上访之道,把他写的上访信复印几十份,凡是相关部门、相关领导都给邮寄一份过去,在增加上访成功率的同时,也很好地掩盖了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工作单位,所以也就很好地掩护了自己。
杜念基再一次仔细地阅读了上访信,从信的内容、信件所提供的证据等多方面确定,这封高水平的上访信一定能够在某些管理部门产生一定的影响,引起一定的轰动效应。
放下信,杜念基认真地思考起来。经过十几分钟的深思熟虑,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简单地翻阅了一下报纸和文件,挑选出几篇涉及到严禁高息揽储的文章和几份有关加强金融监管,维护良好金融秩序的文件,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来到曹平林的办公室门前,杜念基敲了敲门,然后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微笑着向曹平林伸出了右手。
曹平林看见杜念基走进办公室也十分意外,他站起身,握住了杜念基的手。
“平林,几天没见,身体还好吧?”杜念基问道。
“哦,还好还好。”曹平林说,“听办公室周主任说,你去地区分行检查工作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简单地抽查了几家地区分行的信贷工作,见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也就放心了,就提前赶了回来。”杜念基说。他并不想向曹平林通报什么检查工作的情况,否则倒真的像是在向曹平林汇报工作了。
“地区分行的信贷工作,在你的正确领导下取得了出色的成绩,这一点全行上下是有目共睹的。”曹平林尽量用赞赏的口气说道。
“哪里哪里,我们省分行取得的成绩,都是在党组和领导班子的共同努力下,在同志们的大力支持下共同取得的,我做了一点儿工作,算不了什么。”杜念基同曹平林打着官腔,“而且你主抓的存款工作成绩突出,为我行提供了充足的信贷资金来源,大力地支持了我的工作,这一点,我还要感谢你啊,平林。”
“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已,那是全行储蓄战线的全体员工共同拼搏奋斗的结果,我算不了什么的。”曹平林坐回老板椅里,笑着说。
“平林,你这可是谦虚过了头啊!”杜念基打着哈哈,“你在胜利储蓄所勇斗持枪歹徒,身负重伤,然后主持召开了全国最有影响力的存款工作会议,连总行蔺行长对你的工作能力和管理水平都大加赞赏,现在你是全国商贸银行的名人了,平林,你还假装谦虚什么?”
曹平林听了,嘿嘿地笑着,搔了搔头。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说着杜念基把手中的报纸、文件摊在曹平林的办公桌上,“你看,最近《金融时报》、《经济日报》等几家大报刊都连篇累犊地刊登了关于严禁高息揽储的文章,人民银行总行也下发了这方面的文件,现在风声很紧啊,平林。”杜念基语气诚恳地说。
曹平林拿起杜念基递给他的材料,简单地翻了翻,说:“看中央的精神,恐怕也是雷声大雨点儿小吧。”
“问题是这样的雷声已经打了很长时间了,恐怕人民银行就要采取什么行动了。”
“哦?难道你听说什么风声了吗?”曹平林关切地问。
“那倒没有,不过我估计这样下去,有关部门不会不采取什么措施的。”杜念基闪烁其辞。
“那你的意见呢?”
“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我想,我们现在有必要召开一次行长办公会,具体研究一下存款工作,你看呢?
“好吧。开一次会是有必要的。”曹平林同意了杜念基的要求。
上午十点整,行长办公会准时召开。虽然行长们都准时到会了,但是杜念基明显地感觉到这次由他召集的会议与以往的不同之处。
这次行长办公会,是黄可凡休假离开省行,由杜念基临时主持省商贸银行全面工作之后,第一次召集的会议。各位行长,尤其是邓成功、曹平林等人在对自己主持召开行长办公会之事,尽量表现出淡然之意的同时,各人心里也冷眼注视着他,观察着他,众人在琢磨着:在黄可凡离开省行,黄杜集团势力在受到明显削弱的情况下,杜念基孤身一人主持召开行长办公会,其目的、内容和意义何在?他是否要在这次会议上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他能否继续与各种势力,尤其与曹邓集团之间展开竞争和较量?这种竞争和较量的内容是什么?结果将会怎样?对所有的这些,众人都暗中拭目以待。
杜念基的脸上保持着平常而自信的笑容,轻松地走进会议室,径直走过去,坐在黄可凡平时坐过的沙发上,环顾了几位行长一圈。这时,曹平林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文件,并不理睬他的到来。邓成功仰在沙发上,眼睛向上翻着,看着天花板,张晓枚笑盈盈地看着他,等待着杜念基开口讲话,其他几位行长有的冲他点点头,有的欠了欠身子,算是打招呼了。
杜念基点上一支烟,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这才开口说:“黄行长走了快一个月了,接近年底,这一阶段行里有很多工作需要同几位行长商量一下,请大家出谋划策吧。”
随后,他详细地汇报了自己巡视几家地区分行信贷工作的情况。总体情况是贷款质量不容乐观,几笔大的贷款项目回收本金和利息的难度仍然很大,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协调。
杜念基说:“接近年底,我行信贷工作压力很大。从现在的情况看,想完成总行下达的信贷任务指标还有很多困难,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关于信贷工作,杜念基就只打算说这么多了。他把商贸银行总行、人民银行总行的红头文件摊在桌上,说:“最近,总行和人民银行接连下发了几份关于维护金融秩序稳定的文件,《金融时报》也就银行间不平等竞争,扰乱金融秩序的问题做了连篇累牍的报道,总行对这种现象非常重视,要求各省分认真展开自查自纠。现在我们学习一下这几份材料吧。”说罢把材料递给负责行长办公会记录的办公室周主任,周主任宣读了起来。
文件和报道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要求各级金融机构严肃金融纪律,杜绝高息揽储和违规吸储,并要求对相关责任人给予严肃处理。几位行长听得了无新意,昏昏欲睡。
周主任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行长们这才抬起头,睁开眼睛。
杜念基说:“中央、国务院和人民银行的精神很明确,要求各家金融机构要坚定不移地给予贯彻执行。我们应该怎么办?开会前我跟黄行长通了电话,向他汇报了文件精神。他表态,要按照中央和人民银行的要求办。现在大家议一议吧。”说罢,环视着几位行长。
半天没有人说话。大家心里都明白,现在风头越来越紧了,而商贸银行正处在风口浪尖,高息揽储是十分敏感的问题,行长办公会也就这个问题研究两次了,最后也都是不了了之——连黄可凡对曹平林、邓成功搞的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力度把握全局。包括曹平林、邓成功在内的几位行长心里都在想:杜念基这个人也真是成问题,黄可凡不在家,他杜念基倒真想主持工作了。现在又把高息揽储的事情摆到桌面上来研究,难道还真想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和曹邓二人争个高低不成?倒底是年轻人,也太意气用事了些。在座的几位行级领导,杜念基、曹平林、邓成功处在权力争夺的中心,两方面就高息揽储和省汽车工业集团的贷款问题展开“拉锯战”,反正事情关系不到自己,于是行长们都低下了头,又像是睡着了一样默不作声了。
这时杜念基吸了一口烟,悠闲地说:“存款工作一直不是我主抓的,我也是个外行,没有发言权,还是平林先谈一谈吧?”
曹平林坐直了身子,想了想,说:“按照以往每年存款增涨的态势看,每年年底前存款都会大幅度上涨,然后在第二年年初就要下滑一大部分。我们之所以不遗余力地要在今年年底前取得大幅度的突破,就是为了明年年初的淡季做准备,预先把明年滑坡的存款准备出来。否则,明年一开门,我们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所以,我已经给存款部门下达了内部任务,要求超额百分之一百三十完成总行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指标。这样做,就是想保证我行获得稳定、充足的资金来源。”
“平林想问题很周全啊。”杜念基由衷地说。“但是,现在人民银行那方面似乎风声越来越紧了,要不,我们先把高息揽储的事情停了算了。”杜念基似乎在征求着曹平林的意见。
曹平林马上说道:“如果现在停了,恐怕年底会完不成总行下达的存款任务的。”
“我看了看这几天的报表,年初到现在,我们新增存款是四十五亿三千八百万元,总行给我们的任务是四十亿元,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总行任务的百分之一百一十二点五,就算是年底下滑,也能够保证百分之百完成任务的。”杜念基熟练地列举着各种数字,尽量在说服着曹平林。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的邓成功开口说话了:“年底前后,我行的资金情况怎么样呢?”他这句话是冲着曹平林说的,因为黄可凡休假离开后,曹平林主抓资金计划工作,他最了解商贸银行的资金供给和需求的情况。
曹平林说:“年底前后,我们要归还从总行借来的二十亿元资金,还要维持几个大的贷款项目,这方面还需要十亿元。我初步算了一下账:按照现在我们手头有的存款,还不够。如果能够超额百分之三十完成今年的存款任务,就基本能够保证资金需求了。所以我才给存款部门压了担子,要求他们必须保证百分之一百三十完成今年的存款任务,这个数字是有依据的。”
几位行长听了,不禁点了点头。
杜念基说:“说到头来,平林都是为了支持我的信贷工作啊!今年我们向省汽车工业集团发放了相当于二十多亿元人民币的外汇贷款,仅这一项就为我们的资金需求增添了很大的压力啊——如果没有存款部门的大力支持,我们哪有这么多的钱发放贷款呢?”
曹平林听了,也不禁感慨地说:“黄行长临走时给我留了一副重担,让我临时主抓资金计划工作。现在我是一手抓存款,一手抓资金,全行几十亿、上百亿的资金需求,都要从我手里出,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家的日子不好过啊!”
“所以你更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而不要一手软,一手硬啊。”杜念基说,行长们就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杜念基的话在影射着当地一个十分流行的“一宿软,一宿硬”的荤笑话。
“就这样吧。”杜念基站了起来,行长办公会就这样结束了。行长们心里不禁纳闷:杜念基主持召集了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会议,什么事情都没研究成,什么决议都没有形成,糊里糊涂地干坐了一上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曹平林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前点燃一支烟,心里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刚才会上杜念基跟他婆婆妈妈地唠叨了半天,那意思好像是非要跟他就高息揽储的事情争辩出个谁是谁非不可,可是到后来,反倒不了了之地缴了枪,投了降。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在曹平林越来越不把杜念基放在眼里了,连黄可凡都把资金计划这把尚方宝剑交到了自己的手里,以便随时遏制杜念基的权力,可是他杜念基还这么不识时务,办公会上还要假借贯彻中央精神之辞,想与自己搏一搏,也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些。这个杜念基,都什么时候了,还以为自己还是什么根红苗壮的接班人呢!
想到这里,曹平林不禁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微笑。